「還有整個兒的看起來，這篇文章像馬屁股上長著牛尾巴，牛頭顱上又長著馬頭髮。」
「黛尼，你今天不對呀，怎麼一隻面孔紅裏帶紫的？」
「哈哈哈哈！」楚荷尼很高興。
「還有呢？」
「不是氣死了也就是氣瘋了吧，為的是他男性的自尊心，我想。」
「少嘮叨，你不覺得那一篇言論非常有見地、有內涵嗎？」
楚愛尼不則聲，想起有日她大姊的婆婆到家裏來和她們母親見面的事情。當時一對親家母在客廳裏一時聲高一時聲低的說了不少話。她不相信做母親的會說子女的壞話，但她們的母親對女兒毫無了解，也就已經太慘了。
楚黛尼苦笑著嘆了一聲氣。
「感冒是小事，呃？什麼時候你學會這樣的糟蹋自己，呃？」王在德帶著責備的口吻說。
「話說起來雖然沒有錯，但是，輪到你一筆在手，誰真的有這麼大的功力？你嗎？」
王在德把楚黛尼送回楚家，家裏誰也不在，除了女工阿雪和廚娘老張媽。
醫生診察了她的病況，唷，體溫攝氏三十八度九，支氣管炎己十分嚴重，再不注意，肺炎可能就要跟著來了。
「要不要我等著，等到你那一個妹妹回來？」
「我倒並不擔憂如果江印白相信我『背叛他去和別人談戀愛』，他母親把我的事曲解成下流齷齪的一場戲，這是我無法忍受的。」
「別靠我這麼近，愛尼，仔細你也要給和_圖_書
我傳染了。」
「你不必接下去說愛尼什麼了。大姊，我說過我已經看開了。當然我花了很多時間使自己面對現實。我現在像一個與凡俗的一切絕了緣的人，倒也真是無罣無礙得像一片雲霞也沒有的坦蕩蕩的長天。過幾天開始上辦公廳，閒下來希望自己多讀些書。……我的日子照樣過得非常愜意哩。」
「不是說這幾天你忙考試忙得廢寢忘餐的嗎？」
「我知道的，」楚荷尼咯咯咯的笑著：「我本來不是那麼寫的，改寫以後實在捨不得那一篇言論，所以給留在那裏了。」
楚黛尼這時候感到一個人彷彿散為碎片了，閉著發燙的眼，發痛的頭枕在王在德車前座位的靠背上。
「感冒是小事，……」她說著雙手捧著嘴巴猛一陣咳嗽，咳停了，手帕擦擦眼：「它會來，也會去，我……」她又開始咳，眼淚水又出來了。
「忙是忙，好朋友的作品總是非常關心的嘛。」
「謝謝你了，在德。」
「坦白的答覆你，我……我不知道。」
「還有呢？」
「你說大姊夫聽到他母親那些話會有什麼反應？」
「我們平常說話都是那麼說的，這是生動的寫實。」
「絕對用不著，醫生也看過了，你說得對，我只怕應該好好兒的睡上幾天了。」
王在德新添置一輛自用小轎車，這已是第五次，他等著楚黛尼下課的時刻來接她。兩次遵照她的意ｈttps://m.ｈｅｔubｏok•cｏｍ•coｍ
思把她送回家。兩次得遂心願，把她載去這家那家食店裏小吃一餐。今天，他開了車門讓她上車，自己坐上駕駛座位，沒有開口徵求她的同意，把她筆直的送到醫院來。
看了醫生給的那些藥，一手在黛尼額上按了按，楚愛尼傍著她大姊床沿坐下來。
「的確，我不怎麼舒服，我想被我父親傳染上流行性感冒了。」
「喂，何立先生。」孫星戈握著電話聽筒。
楚黛尼手裏的手帕擤一擤鼻子：
「哦，原來如此。還有，你為什麼憑空的描繪起蘭嶼風光來？你……」
「我懶得，重新組織起來太傷腦筋了。而且，我那來那麼多時間！」
「我不知道，從前我注重愛和被愛。現在我覺得，如果兩者不能兼得，我情願選擇被愛。」
「坦白的答覆我一個問題，大姊，你對大姊夫和王在德他們兩個人，到底心裏比較喜歡那一個？」
「這點我承認。但是，在那種情況下……」
王在德走出楚黛尼的房間，遇著楚愛尼從樓梯底下走上來，兩個人說了幾句話，王在德離去，楚愛尼迅速地走進黛尼房間裏。
「還有你說荒唐再見，事實上荒唐全部留著，不曾上飛機。」
「果真這樣？但是不勝『感冒』了。」
「還有呢？」
「好吧，還有什麼你想挑剔的？」
楚黛尼講完兩個小時的課，腦袋裏昏昏沉沉的，腳底下也彷彿和圖書踏不著實地，一搖一晃的打自課堂裏面走出來。一眼瞥見王在德又在那一邊，見了她，舉起臂膀揮了揮，連奔連躍地過來了。
「我當然還沒有，但是如果我們切磋琢磨，互相勉勵，目標更應該是至真、至善和至美。」
「『荒唐再見』，題目非常新潮派，不落俗套，管保百分之百對讀者有吸引力。」
「從前我以為結婚只選對方一個人就夠了，沒想到婆婆……」楚黛尼搖搖頭。
「我很滿意自己這一回所描述的蘭嶼風光，我平素最討厭描寫風景，要把它不俗的、貼切的、讓人讀了腦子裏立刻有一幅比親眼所見更具體、更吸引人的美景，實在太不簡單了。告訴你，就那麼短短的五六百個字眼，花了我整整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哩。」
「愛尼……」
「你說的有道理，但是你還不知道，一個人如果失去被人愛的條件，才真是天底下最最悲慘的。」
「而且，格調和『碎心記』大不相同，如果沒看那兩個字『何立』，我差不多看不出來那是你寫的。」
孫星戈脖子一縮聽那邊砰的一聲，慘啦，一隻電話聽筒起碼斷成兩三截啦。
「此外，對話很多可以刪。比方說：『你吃了飯沒有？』『我吃了。』『哦。』『你呢？你吃了沒有？』『我也吃過了。』這裏面一共五句，留一句已經太多了。」
「結局很差勁，前面培養了好半天的氣氛，忽然，像飛上高空的ｍ•hetuｂｏｏk.com•ｃｏｍ風箏斷了線樣的直衝直墜下來。」
「如果大姊夫聽信他母親的話想……離開你，你會覺得怎麼樣呢？」
「真的嗎？！」
「我的天，你又在這裏，」楚黛尼濃重的鼻音笑著說：「難道你真是一個無業遊民嗎？」
「還有別的很多因素哩，是不是大姊？我們從前做夢也想不到的，現在都到頭上來了。」
「要注意怎樣伏筆，別一句話說了又說，以為讀者健忘，或者是一群大傻瓜。」
楚黛尼斜靠在床上眼望著王在德。這還是她閨女時代閨房的老樣子，梳妝台上坐著的一個洋娃娃，也一樣的睜著她那一雙鳥溜溜的大眼睛。王在德看看洋娃娃再看看楚黛尼，這是他第二次到她房裏來，上一次，多少年前，遇著她在學校裏忽然肚子劇痛，他——也依稀今天一般的心情和景況——把她送回家裏來。
「拜讀了大作『荒唐再見』啦。」
「不會的，我是一個坐在地上的人，再沒有什麼事會使我懊惱得好幾夜睡不著覺，三頓飯也吃得下，太極拳越練越有心得，抵抗力強得很哩。」
楚黛尼喉嚨裏又覺得癢癢的，一塊手帕搗住鼻子和嘴巴。
「是嘛，那是我有心那麼安排的嘛。」
「孫星戈你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臭傢伙，我這一生一世如果還想和你說一句話，我……我……」
「也許開頭會覺得有點兒……傷心，然後……然後我會告訴自己這樣子也好，總算他替m.hetubook.com.com我作了一個選擇。」
「哦？那麼只要你生動的寫實一天——尤其是拿我們的教室做背景——就有一部二十萬字以上的長篇啦。好小說應該非常緊湊的推進，一句話要和不要沒有區別，就應該刪。這話記得你自己也那麼說過的。」
「描寫起來輕輕鬆鬆的，只那麼三言兩語，把什麼都給活生生，清楚楚的勾引出來了。」
「啊，蓉蓉小姐。」
「唉，你能夠拿這個理由原諒自己？最低限度，你應該把那一段放在比較適當的場合，如果你實在珍惜一整個下午的成果的話。」
「有一點我也比你運氣好，大姊，我沒有一個像你那樣專挑撥離間兒子和媳婦感情的婆婆。」
「多嘴婆，我本來是讓男主角和他的老祖父一起遊蘭嶼的，後來……」
「你得好好兒的睡幾天了，楚黛尼。」
「大姊，我認為，你說你自己不知道，也許你真的不知道，你心裏更愛的是大姊夫。」
「好，那些都是你成功的地方。但是，全文第五段一篇慷慨激昂的政見是什麼意思？男主角既沒有參加省議員或者市議員競選，……」
「我的天，吃了藥沒有呀？！」
「我承認你的筆法可以和老殘媲美，但是正當男女主角情話綿綿，情緒上到達最高潮的半當中，忽然來了穿著丁字褲的黑壯男和他們元寶式的木舟，……」
楚愛尼關懷的眼色看著楚黛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