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吃中飯的時刻楚雨恩走進旅館的咖啡廳,沒隔一會兒,來了朱綠恆。
朱綠恆喝了一口冰開水,邊眼看著楚雨恩,看他吃下一株上面也都是番茄醬的洋花菜:
暗黑的角落裏面對面的坐著。唉,這一次隔久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沒有機會兩個人這樣的眼對著眼。
「嗨。」他把她的手引到唇旁親了一下,立刻把它藏在他的肘彎裏,一隻手便這樣緊緊地握著她的那隻手。
「何況,他從來到台灣那一天開始便跟著你,說少也已經二十多年了。」
「你這次三天的出差……」
「我想,人總難免有缺點,讓他自己了解,然後……」
團圞的月亮高掛在天上,重重疊疊的山峰周遭環繞著,腳底下平坦蜿蜒的山道,流水聲、蟲鳴聲、或花或草的清香氣息。……
「來,我們這兒下車。」
火車走了約莫半個多鐘頭,這一站停下來,楚雨恩立起身,取下兩人的簡便行李。
「對了,這兒牛舌很好,上一次我們吃牛舌,……」
楚雨恩又想唉一聲,記起來又放進嘴裏一條洋花菜。
「不算很遠是多遠?」
「你說,難道沒有足夠的理由使我失去食慾嗎?」
「前面不算很遠的地方有個小房子,我們可以去敲門。」
上了火車,座位上坐定,心中興起一份無法形容的寂寞和感傷。車中的冷氣彷彿冷徹了骨,她把件風衣罩在身上,疲乏的閉起了眼睛。
「喂,」他捏捏她的手:「可不可以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你得搭這趟夜車趕回台北去?」
侍者過來,在兩個人面前放下了牛舌。楚雨恩看了朱綠恆一眼,拿起刀叉切著他在上面澆了許多番茄醬,因此不https://m•hetubook•com•com知牛舌已在何方的牛舌。
「別提上一次的牛舌了,牛舌還沒有吃一半,一個電話便把你……」
「吃什麼?」他問。
朱綠恆還沒有攪清楚他這時候動了什麼腦筋,人已經被他半挽半拉的下了火車了。
「為什麼你不早說?」
「何況,……」
「問題是:什麼時候你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害到大體。」
「不為什麼,為的是我太貪心、太自私、太……把和你在一起的一切當回事,……」
…………
「我想想看,」楚雨恩邊走邊四面張望著:「大約再走十來分鐘的樣子。」
休息站的小白屋在綠蔭掩映中,屋後接著一片綠色的山坡。朱綠恆說像一次楚雨恩從瑞士寄給她的卡片上的白屋和綠坡。楚雨恩還在背面註了一行字:「白色的小屋有三幢,我們倆只要那幢最小的。」
「要末我來一客火腿三明治。」
「我……我以後特別注意,你放心,唔?」
楚雨恩滿心以為有一個甜蜜的夜晚屬於他和她,但朱綠恆告訴他,她臨時有要緊的事,要坐夜間的火車趕回台北。
「吃飯去啦,我說我答應朋友的邀請。你呢?你的那些群眾呢?」
「你呀,你這個人,我……我真是跟你永遠……連鬥爭也沒得鬥爭;我想……天如果想跟你鬥的話也和你鬥不起來。你……你呀……你這個人……唉……哈……老天……」
「我生氣,你知道嗎?」
朱綠恆拿起一個小麵包。
楚雨恩坐在火車中,眼望著窗外的景物:紅花滿樹,碧水微波,小橋、遠山,……心裏喜悅而且興奮的想著即將會見朱綠恆。
「綠恆,一句https://m•hetubook.com•com話,我對你不起,……」
「你……早上見到你們這兒辦事處那個跋扈瀆職的職員了嗎?」
「他們呢?」楚雨恩問。
「每次見著我你就不餓,呃?好像……」
「不要生氣,綠恆,如果我害你生氣,那是因為我粗心大意,設想得不周到。我一定不會有意的……」
「哦?!」
「這……不用你說,我自己何嘗不知道,只是……」
火車開始發動,人跟著搖搖晃晃的,她的手背上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睜開眼,楚雨恩挨在她身邊。
「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綠恆,我……但是你放心,我還是一個有原則的人;比方說這個人所作所為害到了大體,……」
朱綠恆並沒管楚雨恩叫心肝,彷彿很難為情,也很難出口。他提到也許她認為那兩個字庸俗時她也不吭聲,心裏面歡喜他這樣叫她,常常獨個兒最寂寞的時候回憶著他的叫聲。……世人有誰知道,只就是這兩個字,蘊含著多少他和她間唯天知曉的最甜蜜。
「你看,」楚雨恩笑著:「你的記性這麼好,我說的真話假話你都記得,而且又料事如神,你說你永遠和我沒得鬥爭,事實上是我永遠鬥你不過哩。」
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男士們也照樣看到他。唉,少不得連忙趨前和他們一一的拉手,一一的寒暄。然後,看他們走開去,看他們有說有笑的離開旅館。
「當然可以,老實告訴你,沒有事。」
「我……記他一次過,給他一回……呃……告誡,……」
「改過自新?」
「唉,不怪你,綠恆,你是對的,我對我自己……」
「我說我的親戚請我吃中飯,」他笑了笑:「我和圖書沒有完全胡說,我有一個表弟就說要我去他家裏吃中飯。」
「這下子是你自己說了『唉』啦。」楚雨恩滿眼愛意的望著她:「吃點東西吧,你不吃東西怎麼可以?唔?」
朱綠恆蹙著眉心叫起來:
「唉,又只有一天了。不管它,我們有一天是一天,是不是?」
「我問你嘛。」
「我本來不是這時候要到南部來的,為了配合你的時間,……」
「你明天早上在這邊要辦的事現在不要辦了嗎?」
「千萬不要生氣,唔?你生我的氣不要緊,但是生氣對你自己不好。」
出了車站,上了計程車;車行好一段路,兩人下車來。
「不要再唉呀唉的好不好?楚雨恩!」
「我知道什麼對我自己不好,但我偏偏就是選上對我不好的事情做。」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你吃什麼?」她問。
朱綠恆忍不住心裏好笑:
「你該走了,你約好見面的人應該在等著你了。」
「我……每一次心心念念的希望見到你,見到了你……你就是唉呀唉的,我就是生氣。」
一輛計程車到了預先定好房間的旅館,櫃台上登記了姓名,等待服務生領他上樓的當兒,一眼見廳的那邊走過來五六個人,中間唯一的女性就是朱綠恆,沒料到剛一進門就在這裏碰了面。
「告誡?這是第幾次啦?」
「你說的是老何?見到了。」他又看了她一眼:「牛舌不趁熱吃嗎?」
「只要我們相信我們的心沒有一個時刻不是相連在一起,不管我們所遭遇的任何境地,也就是最美、最好、我們所最樂意接受的,你說我的話對嗎?」
「你為什麼這樣說呢?」
「說了你可能反對我跟著你來,我們又不知道什和-圖-書麼時候才可以聚一緊。」他又抓起她的手貼在嘴唇上:「不管怎樣,今天陪你吃中飯,現在和你一起搭夜車,我已經十分滿足,也應該感謝上天了。」
「那麼……」
晚間兩個人各有非參加不可的飯局,朱綠恆的一邊散得早,離開餐館回到旅館。房間裏獨自漠然的對著電視節目半個多鐘頭,看看時間差不多,獨自漠然的離開旅館。
「綠恆,唉,你說你貪心、自私,因為你太看重和我在一起過的日子,你難道不知道,你能夠這樣,是我最盼望的?如果有人問我這後半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除了願和你日夕廝守以外還有別的企求嗎?但如果我使你認為……」
「只是你畏懼,或者放不下感情的包袱?」
「唉。」
「唉。」
「我知道了,你們那些半山腰的休息站。這是那一間?蛇爬到你窗子上的?還是你的同伴聽到有鬼在嘆氣的地方?」
「傷心?為什麼?」
朱綠恆並不知道他有多失望,他的失望向來是不大讓她看得出來的。
這是不同尋常的,當楚雨恩這一刻在朱綠恆耳畔叫她一聲心肝。
「事實上我非常多餘,也別說放心不放心,這些……根本和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兩個人不言不語的好半天。
「雨恩,你說事實上是你永遠爭不過我,事實證明像你這種『天和人都和你沒得爭的人』才永遠佔上風,你承認我的話嗎?」
第二天一早兩個人手攜著手在空氣清新的山道上走著。
「唉,其實我這個人,何嘗不是常常矛盾?心裏一沮喪,什麼道理在腦子裏都行不通;平心靜氣的時候,我對你什麼都了解,什麼也沒得挑剔。我希望自己能夠永遠對你這樣,可是我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常常這樣的沮喪。」
「綠恆,我……我了解你,我感激你對我的心。我……唉……雖然你不願意聽我說唉,但是我除了唉以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這就是那最小的我們的房子了,唔?心肝?」
「唉!」
「我……我不餓。」
「我有什麼好畏懼的?」
台南站到了,他下了火車。
小白屋裏面才真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世界,亮了那盞小燈,再熄了那盞小燈,窗外的月光照在地面上。人間塵世上真只有他和她,他和她以外沒有別的存在了。
朱綠恆苦笑著搖搖頭:
「老天,如果你再對我說一聲對不起,我……我……我就要」
「你看,綠恆,這所在有多美。」
「雨恩,我認為有些事,你應該當機立斷。人,有時候決定一些事的確很痛苦,但如果你顧慮那點小痛苦,結果換來的是更大的傷害……」
朱綠恆再也憋不住的笑起來:
「唉……」楚雨恩記起來連忙添了一句:「啊,對不起,我好像……習慣了。」
「也許我說錯了,我生什麼氣?!我……我只是在傷心。」
「我們中國人,那些『達令』、『親愛的』,說起來都怪彆扭的。心肝兩個字聽起來好像很庸俗,但是只有這兩個字最能夠表達我的心意。」
朱綠恆舉眼向他一望,沒回答。
「你怎樣對待他?」
咖啡端來,朱綠恆喝了兩三口,看一眼手錶,說:
「我們兩個人的下一個時刻真是永遠無法預料的,」朱綠恆一手緊挽著楚雨恩的臂膀,一雙腳隨著他的匆匆地跨大步:「比方說今天早上,我又那裏想得到自己這時候會跟著你在這荒野地帶這樣的趕路。」
「不,雨恩,我不認為自己對,我也不希望自己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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