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可不是,我那時候的情況說起來那有你三姊這麼嚴重,但是,我就是執迷不悟的覺得自己是一個世界上最最不幸的人。」
「目前人……在美國。」
「非常曲折動人的初戀的故事?」
「小咪,你這故事挺有意思的,你當然可以把它寫出來呀。」
「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不想讓你們知道這件事,也不想和你們見面。」
「啊哈!」
「陳乃康那小子呢?」
「他……已經離開西部到中部去,沒有聯絡上。」
「明天見,小咪。」
隔了彷彿好幾個世紀那麼長久。
「你這麼一說,害得我也眨起眼皮來啦。」
「荷包兒,唉,你三姊今天怎麼樣了?」
「吃了東西沒有?」
「後來呢?」
「在我一個好朋友家裏。」
「現在他人在那裏?」
「那是怎麼樣的一個故事?可以告訴我嗎?」
「還沒寫,最近那有情緒嘛。」
「他怎麼說?」
「哦,後來呢?」
「我相信的是現在陳乃康非跟咱們珊尼結婚不可了。」
「怎麼寫?一共就只有這麼幾句話,我都已經說完啦。」
「你的話我也不能夠百分之百的推翻,因為,人到底只是人,受肉體凡胎的束縛和限制太大了。但是如果我們知道應該朝覺悟的方向走,那怕是一天只走一寸,對我們的益處也很是大的。」
「那裏有那本事呀,稿紙上面空白的格子一次比一次看得更空白。寫小說,真的,讀別人寫的容易,自己寫起來可不簡單,即使肚子裏一大堆的話,也不知道要從那一句寫起。或者,想把話說得技巧一點兒,偏偏說來說去都像鬼話。我最討厭的還是敘述和描述,寫出來的硬是平平板板的滿紙陳腔濫調。」
可憐的和_圖_書小三子!可憐的爸爸!楚荷尼仍是抽抽噎噎地雙手掩著面孔。楚黛尼和楚愛尼也都眼淚流個不停的。……
「繫珠,」楚雨恩的眼睛緊盯著楚太太:「你那麼有把握,他會答應和珊尼結婚?」
「你管他那個混蛋哩!」
「那大約是我初中一二年級的時候。有位教我們國文的老師,他呀,講起課來既好聽,模樣兒又長得好帥好帥的。同學們都讚美他,說他不應該教國文,應該教數學,或者英文、音樂什麼的。懂她們的意思嗎?」
「後來,他開始給我寫信,我也給他寫回信。不幸,有一天,信被我爸爸發現了,把我臭罵了一頓,還說那老師寫了不通的句子和別字。」
「是的,一個我自認為非常曲折動人的初戀的故事。」
「爸爸給小三子輸了血。」楚黛尼過來告訴愛尼和荷尼。
「後來呢?」
「家?!你說你們那一個人對她有什麼了解和同情?她目前這種情況,如果聽到你們一人一句冷言冷語,不自殺豈不是也得去跳大海?!」
「現在,珊尼……她人呢?」
「不懂。」
「楚伯母,那不關我的事,珊尼身上懷的不是我的孩子!」
「我們班上有一個好漂亮的女同學。但她有個毛病,愛眨眼。那個老師,有天他監考,沒事居然暗裏數著那女同學眨眼的次數,說五分鐘以內起碼一千多下哩。」
楚荷尼笑了:
楚荷尼沉默無言的嘆了一口氣,看看又走了一段路,這一個巷子彎進去,楚宅的大門已經在望了。
「小咪,可記得那天張老師說當年他自己結婚,婚禮當中每點每滴都計較,每分每秒都緊張。現在他參加年輕人的婚禮,令人羨慕的講究大場面的,或者簡單草率沒得可炫耀的,郎才女貌和-圖-書的,或者是郎不才女不貌的,都覺得只不過當事人和眾人眼中的一場轉瞬即逝的夢境。進一步的說到整個的人生,也都是過眼雲煙一樣。」
「他為什麼不答應?他愛珊尼,我們珊尼模樣兒那麼漂亮,他找得到比她條件更好的小姐們……」
「你應該利用這故事做骨架,然後……」
「你這位準文豪好好兒的抓住所見、所聞和所感、所悟寫文章吧,我知道你會這麼做的。還有,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告訴你三姊,說我問候她。」
救護車來了,把奄奄一息的楚珊尼送進了醫院。她服下大量的安眠藥,一方面流產了。「失血過多,醫生說……」楚愛尼對楚荷尼說著咬著下唇說不下去了。楚荷尼倚在急診室外面的一堵牆壁旁,雙手捧住面孔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
「小咪,你呢?你把你的初戀的故事寫好了嗎?」
「還是那樣子的躺在床上,眼睛呆呆的看著天花板。」
「老實告訴你,我以為我有現成的材料。荷包,好朋友這些日子,我都還不好意思讓你知道一件事,我有一個非常……」
「什麼事?!他又進去找你們了,剛剛進去的。」
「小咪,你那天為什麼建議我們寫初戀的故事,你真的認為初戀的故事好寫嗎?」
「阿珊,你怎麼這樣荒唐!沒腦筋!敢喝酒!和一群亂七八糟的人亂……亂混在一起!你……你自己說,你肚子裏這兩個多月的……小雜種,……是那一個野人混蛋幹的事?!」楚太太喘息著,一手在床沿上敲得砰砰的響:「你……你這笨丫頭,放放著好頭好臉的陳乃康你不要,下賤!自甘墮落!笨!死笨!不要臉!」
「這是你的看法?你不知道有種人他的想法不一定和你的一樣?他……他眼睛看的不見得和_圖_書是你所說的那些條件。他只是隨他的興趣,他的興趣什麼時候在那裏、什麼時候會改變你也摸不清。這些話我三番五次的告訴你和珊尼,但是你們都不相信,……」
「你不知道,他那麼一說,害得我們全班女同學都眨起眼皮來了。而且,不瞞你,我還好嫉妒那個女同學好一陣子。」
夜半的時分,楚雨恩似睡非睡的閉著眼。楚黛尼在外面猛力地敲著房門,楚雨恩聽清楚她說的是什麼,拖鞋也來不及穿上,光著腳打自臥房裏面衝出來。
「星天牛?!」
「這也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呀,讓他們結婚!結婚!」楚太太的聲調比楚雨恩的更響更高。
「我……我總是把愛情看得多美、多好、多神聖,看了我三個姊姊,那才是真實的故事,不是嗎?」
楚珊尼已由楚雨恩勸慰下回到了家,這時躺在床上,一雙視而無睹的目光獃磕磕的投射著天花板。
「對的,我們一天走一寸,但是我們會在一秒鐘以內倒退一百里。」
蔡小咪看了楚荷尼一眼,不作聲了。一會兒,問道:
「小咪,」楚荷尼皺著眉心在沉思:「人真可憐是不是?」
「我們應該時刻提醒自己那是所謂真理的路,或者智慧人的路。」
楚荷尼不回答。
「你現在說啊哈,好輕鬆,呃?但是那時候的我才可憐哩,我的一顆心簡直四分五裂了,偷偷的不知道哭了幾千幾百次,有天晚上完全相信自己就要自殺了。」
不一會兒,楚雨恩回到家中,上了樓,聽見房裏楚珊尼聲嘶力竭的叫號聲;那彷彿是她兒時的啼哭,一聲聲地劃在他的心版上。他眼圈兒發燙的走近女兒房門口,裏面夾雜著時揚時抑楚太太的衝動而又急躁的責罵聲。他敲敲門,門是鎖著的。他叫了一聲「太太」,楚https://www.hetubook.com•com太太沒理會;他叫了一聲阿珊,楚珊尼一聲肝腸裂斷般的「爸爸」,接著噼啪噼啪的,楚太太在女兒臉上一連地刮了好幾個耳光。……
「得了,我試過了,請你別多嘴,張老師的話都只不過紙上談兵,何況你。」
「那時候我們大家都需要的做昆蟲標本用的東西嘛。」
「珊尼自己掛過長途電話給他。」
人行道上,楚荷尼和蔡小咪手拉著手緩緩地走。楚荷尼的臉色怪蒼白的,無精打采的一步一頓地踩著紅磚塊。
「如果他耍賴,珊尼放得過他?我放得過他?如果我沒辦法奈何他,還有你呀。」
「爸爸呢?爸爸呢?」楚黛尼從急診室裏慌慌張張的衝出來。
「她說吃不下,不知道是真吃不下還是她自己不想吃。爸爸請了特別護士來家裏給打針。」
「而且,我……我現在……突然間的……對人生、人性和愛,都不了解了。我覺得,一向我所想的、所相信的,都錯誤了。」
「唉,她……真倒楣。遇上那種混蛋,做了混事不但沒膽量擔當,還說那樣的混話冤枉她。所以世界上有人會殺人,如果我是你三姊,如果那姓陳的混蛋在我眼前,我想我會一槍把他畢命的。」
「張老師說,當你自怨自艾的認為自己所寫的都是不好的時候,你也就是在進步中。」
「所以你情願讓她留在你好朋友家裏,你認為你的好朋友對她更好?比我們更關心?」
「唉,……」
楚黛尼搖著頭,一手掠了一下亂髮,立刻又轉回急診室去。……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她回自己的家?!」
楚荷尼點點頭:
「嘿,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確毫無辦法!四個女兒嫁了兩個,那老大、老二都是你的女兒,現在都鬧離婚。珊尼你沒有辦法我不在乎,請你想辦法本https://m.hetubook.com.com來只是給你一些面子,一切辦法都在我手裏,你等著睜大眼睛瞧吧。」
「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一日的,但是沒料到來得這麼快,鄭繫珠!」楚雨恩幾乎咆哮起來。
「哦?說說看憑那一點理由你能夠這樣的相信?」
「是啊,荷包,他要那麼說當然也可以那麼說,但是,話儘管由他那麼說,聽的人能夠因此對一切事心如止水般的平靜嗎?尤其是在遇著事情的當時,不要說我們做不到,我不相信即使張老師自己也真的能夠做到呀!」
「荷包,我問你他現在人在那裏?」
「唔,我也能夠了解你這種心情。」
「他知道這件事嗎?」
「有個把月了。」
「隨便你怎麼說,回家試試把這話勸勸你三姊,我想不管你如何好口才,只怕都是於事無補的。」
「什麼時候去的?」
楚雨恩咬著牙根搖搖頭,聲調沉抑的問:
「後來爸爸不許我再和他通信,他把信夾在我考卷裏面告訴我他如何……想念我,……」
楚太太認為誰都無法抵擋她的「理論」,即使是鋼鐵,她也能叱吒兩聲使它成為繞指柔。何況一向見了她最依最順最恭最孝的陳乃康。但當她好不容易找著了陳乃康,他冷冷的回了她一聲:
「荷包,初戀的故事你寫到那裏了?」
「你不知道還有更倒楣的,我三姊心裏還實在愛他哩。」
「繫珠,你現在指望我向他理論?我告訴你,事情到這地步,我……我是毫無辦法的。」
「希望我真的能夠時時刻刻的記住他這一句『老頑固常談』。」
「唔,的確,我是可以想像的。」
「有一天,他……那個帥老師,帶我們全班去郊遊,……沒想到他居然送給我一隻星天牛。那一隻星天牛,我高興得比接受一顆世界上最大的金剛鑽還高興。」
「好啦,明天見,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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