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陣又一陣的風,雲塊在天上飛奔著。
楚荷尼覺察到有人走近她身邊,睜開眼,孫星戈。
楚荷尼笑著點點頭:
楚愛尼坐下了,心中酸楚的不由又想起楚珊尼。她,一個美麗活潑的少女,彈指之間成一罈骨灰。而眾人眼中只不過一息奄奄的沈依依,現在居然有了生機了。……這是生命的虛幻與不可測,還是上天有意給與凡人的某一項啟示?
「打閃哩,」楚荷尼脖子一縮。
「我們走了吧。」
「這……這也只能怪珊尼自己太無用了。」
「兩個禮拜以後我們交稿,自己先交換著讀一遍,然後再去投稿。」
「正在努力中,你呢?」
「捫心自問,我也有這等毛病。」
「你這麼說?」
「如果陳乃康和秦亦香不就在那時候結婚,事情也許就不至於發生。」
「楚老伯和楚伯母都還好嗎?」
「養成天天寫的習慣,毅力本來也是培養出來的。」
「三姊,告訴我,你到底喜不喜歡陳乃康?」
「為什麼態度改變了?」
「快,我們趕快跑。」
「是的,醫生說他們也都沒想到。」
「依依,依依,有人來看你哩,楚愛尼,你還記得她嗎?」
楚荷尼點點頭:
孫星戈咬著下唇瞇著眼,把臉別向另一邊去。
這是楚珊尼的二十一歲生日,早在好幾個月以前,楚珊尼就對楚荷尼說著有關她自己生日的事。
「不,相反的,我只有心裏抱歉,因為我常常害她生氣。比方說: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一定要她搭公車;當我聽見她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的時候,我一定不遺餘力的攻擊她。」
「不然要我怎麼說?」
「嗨。」
「荷尼,可憐的我一定挨不過明年就得結婚了,今年可以說是我在家裏過的最後一個生日,所以……」
「他們要你對我們說些什麼?」
楚荷尼想到這裏,又手帕抹著眼淚,淚水又一串一串的淌下來。
「『才華像一道閃電在夜空中劃過,亮了凡人的眼。』知道這是什麼人給你的好評嗎?」
病室外面敲敲門,裏面一聲「請進」,楚愛尼推開門進去。謝羽光身旁一盆熱水,手裏一塊毛巾,彎著身子正在為沈依依擦著腳。
「不管是誰說的話,什麼時候開始你願意把人說得這麼好?」
「今天你是什和-圖-書麼『情』到墓上來呢?」
「這真是太好的事,羽光,我真替你高興。」
「是一句我向上帝說的祈禱詞。」
「也就是沒有意思當中的意思。」
孫星戈沒回答,瞇著眼睛望著雲天蒼茫的遠方。
「我知道。」
「唔,我們互相勉勵。」
「當我知道本身是一片空白的時候,腦子裏當然也一片空白了。」
「嗨。」她回答。
「有什麼不能說的理由嗎?」
「這兩天我們都在寺裏,前天是珊尼的生日,父親的主意在普濟寺裏給唸三天經。」
「孫星戈,你當日是怎樣和我三姊認識的?」
「是的,我想應該不是毫無希望的事了。」
「那邊有座小亭。」
「我當然知道你會如何不遺餘力的攻擊她。」
「三姊,怎麼說你又可憐了嘛?」
「你不介意我也在這裏坐坐嗎?」
「孫星戈,我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夠現在、未來,世界各地,九歲到九十九歲的人都愛讀。」
「都還好。但是,家裏遇著這樣的事故,尤其是……」楚愛尼搖搖頭,打住了。
「說了做什麼?」
「陳乃康說他所以說了那句楚伯母後來又和他理論的『不負責的話』,是因為當時被楚伯母的一些話嚇壞了,所以口不擇言的說出來,……」
「今天……珊尼的生日。」
「她有時候這樣說,有時候說那是和我開玩笑,我不知道那一句話她是說真的。」
「你不用說給我聽,我很清楚我母親在氣頭上的時候會說出一些什麼話來的。」
「你說我錯了嗎?我向來沒有因為對方是個女的便對她另眼看待,如果那樣,不是我矯情,便是歧視對方。你說我對嗎?」
「我想她不愛我,因為我既『太愛罵人』,又太『沒有條件』了。」
「他也到底承認他所說的那句話是一時抵賴的話了?」
「今天。」
「陳乃康和他的父母要我替他們轉達一些話。」
「沒什麼,就是你不說,我自己也想得到。可憐的是我妹妹想不到,我父親多少次鄭重而痛心的對她的開示,她一句也不接納,所以才會到了今天這地步。」
「我了解,就像那時候羽明和依依出了車禍,我怎樣也沒準備好應付那突如其來和*圖*書的大災難,簡直就要發瘋了。」
「感覺悟今是而昨非。」
「你是說楚老伯並沒有和陳家人打官司的意思?」
「你還記得?」
「好吧,那天,一個什麼晚會,人很多。散會的時候,雨下得非常大,我剛好跟在你三姊身邊走出來。你父親的車子來接她回家,她堅持要送我一程,我便上了你們家的車子。」
楚荷尼一想到楚珊尼說這類話就生氣,唉,但我現在還能對她生什麼氣?哭呀哭的哭累了,閉起眼睛頭靠在那堅硬休冷的碑石邊沿上。
「前幾天吧,所以陳乃健急著找我,他希望我拜訪一趟楚老伯,但我想先和你談一談。陳乃健說事實上他的父母知道這件事情以後也好著急,他們非常抱歉,但是他們認為這是一件他們無能為力的事,希望楚老伯……」
「孫星戈,你氣過我三姊沒有?」
「謝謝你,愛尼,你……這邊椅子上坐吧。」
楚愛尼搖搖頭:
「昨日的非在那裏?」
一響巨雷,漫天漫野的豆粒般大的雨點灑落了下來。
「你不應該如此膽小鬼,楚荷尼。」
「你來,過來看看她。」謝羽光擦擦手,毛巾丟進盆子中。
「為什麼你不知道?」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好,我去通知蔡小咪和林和吉他們兩個人。」
「真的嗎?」楚荷尼忍不住喜形於色了。
楚愛尼又搖搖頭:
「你想她愛你嗎?」
「孫星戈,如果人死後有知,我想珊尼會很高興你來看她的。」楚荷尼說著又是淚水盈眶了。
楚愛尼走近沈依依床旁,謝羽光大聲地對沈依依說:
「我沒有別的,只是從來不自作多情。」
「當然喜歡嘛,你說,我有什麼理由不喜歡他?只是,我多半不曉得他腦子裏想的是什麼,所以我有點兒害怕。我怕有一天我會失去他,想了全身都會發抖。我。你想想看,我還要活到那麼久,活到八九十歲也說不定。直到八九十歲以前我都得天天盤算著怎樣應付陳乃康。你說,荷尼,我不是真的要累死了嗎?」
「知道嗎?荷尼,我不喜歡長大,不喜歡結婚。長大了就得結婚,結了婚就得和你們分開。尤其是你,荷尼,我真捨不得,……」
「陳乃康的哥哥陳乃健是我高中時候的同學,他知道我和你是m.hetubook.com.com同事,所以一定要我……」
「做人……很沒有意思,沒有意思中留下一些心靈的痕跡,……」
「我希望我能有那麼大的毅力。」
從普濟寺回到家,楚愛尼見謝羽光給她留的字條,便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家裏人告訴說他在醫院裏,楚愛尼這便到了醫院來。
「希望有一天她能完全恢復知覺。」
「一言為定,先寫一篇參加比賽。告訴蔡小咪和林和吉,初戀不初戀都無所謂。算是暑期裏我們完成的一番壯舉,說不定一舉成名。」
「那的確才是最基本的辦法。」
沈依依仍舊沒什麼反應。謝羽光抓起她的一隻手,在她手背上不停地輕拍著,一面連聲叫她的名字。沈依依的眼緩緩地張開了一小縫,嘴唇也彷彿在蠕動。一會兒,彷彿目光凝射在楚愛尼臉孔上。楚愛尼既驚又喜,眼中滿滿的湧著淚水了。
「車子裏她對你說了些什麼?」
「你真洩氣,那樣的追女朋友。」
「雨停了。」
「所謂本身空白是什麼意思?」
「坐吧。」
「是的,楚伯母打電話告訴陳乃康,也告訴陳乃康的父母,說因為陳乃康的一句『昧盡良心』的話,害得珊尼自殺了,所以準備和陳家人打官司。」
「緊張什麼呢?得獎的話固然不錯,得不到也是一種經驗呀。」
「哦?」
「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呢?」
「你說我母親後來又和陳乃康理論?!」
「我還是祈禱自己能夠寫得好。」
「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條件,或者不適合追你的三姊。後來事實也證明,她找到一個比我……對她更合適的。」
「唉,羽光,我現在老實告訴你一句話,這……這話你聽了不要告訴別人,尤其是別讓陳家人知道。我……我相信我母親打那電話事先並沒有徵求我父親的同意。」
「她這樣說?」
送了楚愛尼,謝羽光留了兩句話沒提。那是楚太太對陳家人說的如果「私休」的條件。謝羽光知道說出來將使楚愛尼感到難堪,從她言語中他已知道楚雨恩的態度,楚雨恩絕對不會接受陳家金錢上的賠償。至於那些迷信的形式和所謂「公開道歉」等等的要求,謝羽光幾乎懷疑那些話的確是楚愛尼母親嘴裏說出來的。
「我有什麼非來不可的理由嗎?」
和*圖*書依依凝著的眸子似有所見、似無所見的持續了若干分秒,又把眼睛閉上了。
「好吧,聽你的話試試看。」
「對了,楚荷尼,我拜讀了你最近完成的那一篇『雨歌』了。」
楚愛尼嘆了一聲氣,問:
「我昨天去看你,你不在家,我因為有話想當面告訴你,所以留了希望見面的字條。」謝羽光說著拖過一把椅子坐在楚愛尼身旁。
「人生,真是一場夢境一般的,……」
「說得那麼簡單!」
「『如果也能最公正的話』,這是什麼意思?」
「依依,我是楚愛尼,你還認得我嗎?」
「好大的口氣,那麼第一是深入的觀察人生,其次是立刻開始寫,『努力的寫,耐心的寫,有恆的寫。』」
「你呢?你愛不愛她,孫星戈?」
「陳乃健告訴我他不敢相信他弟弟和秦亦香的婚姻能夠維持多久。但是這在秦亦香看來也許無所謂,因為以她的性格,稱得上和陳乃康旗鼓相當、臭味相投的。陳乃康和秦亦香結婚也有他的一套道理,他說他和秦亦香的想法和作風都相似,兩個人共同的日子過得很輕鬆。你妹妹對什麼都看得『太嚴重』,和她在一起『實在太累了』。……呃……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他這句話說出來給你聽。」
「第二次,在電影院門口,我在那買票。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一看,是她;她說她和三個女同學來看電影,排隊買票排得很後面。我既然在前頭,可否多加三個人的額買四張,後面一個人再買一張,五個人便都有票子。我答應了,但是後來我的四張票子買到,她們那一張到了窗口客滿了。我把那四張都給她們,自己找到一張黃牛票。戲演完,散場的時候又在門口和你三姊碰了面。她的同學都走了,天上下起了雨,她可也沒有你父親的轎車可以坐。我建議陪她搭公車,她說去冷飲店吃些什麼一面避雨,我們進了那家冷飲店。後來,我晚了一步,賬都教她付清了。」
「我寫文章不大願意被別人限定題目。」
「別人的亮光可以照見自己的污點,希望我們從此以後克服劣根性。」
「有那等的如意算盤?」楚荷尼笑著:「我真的很害怕。」
「唉,」楚荷尼嘆了一口氣:「當然沒有。」
「我想想看,……我……不知道和*圖*書,真的不知道。」
「有同感,但是我們仍然可以自由發揮。國內幾家報紙的副刊正在舉辦小說獎鼓勵新進的作家,我們也去參加競選。」
「你還沒有累死,」楚荷尼站在墓前,鮮花獻好,眼望著那楚雨恩親手書寫的「愛女珊尼之墓」的碑石,眼淚使眼前的一切全都模糊了。「但是你糊裏糊塗的為那大混蛋而死,你現在有沒有想到你太笨,三姊?」想到她三姊一向膽子小,而且愛舒服,可憐的她現在孤零零的葬在這又冷又硬的地底下。楚荷尼一手扶著墓碑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面孔藏在臂彎裏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
「今年我生日,我們好好兒的慶祝一回好不好?爸爸會給我錢,媽媽也會給我錢,還有陳乃康,你說他會送給我什麼?是不是一顆全台灣最大的金剛鑽?!」
「你想,我父親怎麼會呢?這是……唉,何況人死了不能復生,一切……」
「唔。」楚荷尼牙關又發硬起來了。
「難得,你今天來看……這座墓。」
「他說楚伯母的話把他嚇壞了,楚伯母說……」
楚荷尼不則聲,邊用手帕抹著頭髮和臉孔上的雨水。
「孫星戈你知道嗎?我現在想專心一志的寫文章了。」
「不幹,我最怕和人比賽什麼,我會很緊張。」
「我……我忘了。只記得她說一句:下這麼大的雨還要趕著去搭公車真可憐。」
「羽光,這真是可喜的進步呀。」楚愛尼興奮的說。
「不是嗎?何況你寫得那麼好,評審委員都是大作家,都有最明最銳的眼睛,如果也能最公正的話。」
楚荷尼手裏一束黃色的玫瑰,眼淚抹了又往下流,台階上走幾步停頓一下子的微微喘息著,走向楚珊尼的墳墓。
小亭裏,兩個人坐在石凳上面喘息著。
「想坐在這裏沉思一會兒,相信楚珊尼現在不會和我計較什麼了。……同時我想到她常常以一副憐憫的心對待我,也實在感激得很。」
「寫得實在好,不是恭維的話,好些人都這麼說。」
「要我幫忙嗎?」楚愛尼問。
兩個人緘默了一會兒,楚荷尼開口:
「最不應該的一個人的確是陳乃康。」
「嘔,下雨了。」孫星戈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
「無法抑壓的自負和嫉妒的心情。」
「你的那篇初戀的故事寫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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