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只不過……起先替他週轉一些錢,後來買了他的土地和房子,其中一部分是他給繫珠做嫁粧的。」
「她是一個在異性眼中非常有吸引力的女子,辦公室裏有很多未婚的男士,……」
唉,上天知道她是怎樣一次比一次對他更傾心。活在世界上有他可以愛,也真是如他所說得了她的愛他已死而無憾的「死而無憾」。她眼中含著摯愛和感激的淚水,又在他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朱綠恆眨著眼睛輕笑著,因為話沒說完,楚雨恩又已經嬰兒般的睡著了。
她凝著眸子看著他那不笑也帶著笑意的嘴唇,不愁也蹙著眉心的眉眼。……她記起第一次她責怪他「過分進取的性格而又缺乏擔當的勇氣」時他過來默默的半跪半蹲在她腳旁地上的神情。……第一次在她耳旁說一句「我們已是夫妻了」的欣喜而又羞澀的聲調。第一次以及許多次的……
「那時候你和她已經結婚多久了?」
「你真是什麼都做得這麼好,給人打針也一點兒都不痛。」
「她父親從前跟著你父親做過事的,是不是?」
「雨恩,就因為你是這樣的『笨拙』,我多少次想到離開你,卻覺得自己只是對你更加傾心。」
「唉,我了解,……」
「他父親是當年上海的紡織界大王呢,還是旅館業大王?」
「綠恆,可不可以今天……說出來聽聽你……你和某人……當年……什麼……情況下……居然他能夠……我……我是說……那時候……到底……他那個人……」
「綠恆……」
「那一年……珊尼也已經出生了。」
「唔,然後你遇見她?」
「好了,綠恆,你該休息一會兒了,我現在……身上舒服太多了。」
「我在家鄉的時候沒有見過她,她自小身體不大好,在廣州跟著她外婆長大的。她外婆去世後她便跟著她的姨母去香港,她從香港回到台灣來的時候,我已經回國一年多了。」
「後來她和四個她『越約束自己不去注意,越發覺他們不可抗拒』的當中的一個人結了婚。」
真的,天下和_圖_書沒有一件事在她手裏會被處理得不完善的。唉,老天,你創造了一個如此巧妙的人。他目光深柔地望著她,上一刻她還為他注射了一針醫生要他隔日注射一次的針藥,手法比那一個護士甚至醫生還要高明。
「訂婚後我去德國,她留在國內工作,……」
「那年她到台灣來。」
「那時候的國內是那裏?你的家鄉南京嗎?」
朱綠恆笑起來:
「哦?初戀的情人?」
「哦,那麼是你的母親聽說她老人家病了很久。」
「心肝,我陪著你,我陪你說說話。」但是他說完了「話」字又已睡著了。
「綠恆,你什麼時候學會給人打針啊?」
或者他說:
月光照在地上他們的兩雙拖鞋上,那兩雙楚雨恩自己到百貨公司買回來的拖鞋,他的是雙綠緞繡龍的,她的紅緞子上面繡著金色的鳳凰。湖綠色的被子底下楚雨恩熟睡得像一個嬰兒,他的一條胳臂搭在朱綠恆腰腹間,她背向著他,兩個人成他常愛那麼形容的「大調羹和小調羹」的姿勢。每一次楚雨恩和朱綠恆在一起,他總是睡得極甜美,但朱綠恆總睡得很少。常常,暗淡光線中她注視著他,聽著他的呼吸和心跳聲,輕輕地親吻著他,……她不願意可珍貴的時刻消耗在睡眠中,常常他會說:
「我不清楚,好像都有關係吧。我覺得,錢把他害得很慘,如果他不是生在豪富人家,他的才智可能有機會好好的發揮一番。但是他生下來就有太多的金錢讓他揮霍,又是一個獨子。……」
「綠恆,我欠你一枚世界上最名貴的戒指,但是最名貴並不代表最好的,所以你不嫌棄這個吧?」
「她的父親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我回到台灣來以後……」
「我和他結婚的時候他父親已經去世了,他說他又動了一次補救的手術。我……我不知道他的話是真還是假,當我開始懷疑他對我所說的話有幾分真實的時候,我已經認為我和他中間沒有孩子是件天幸的事了。」
「你很傷心,唔?當她那時候離開和_圖_書你去和別人結婚?」朱綠恆的手緊緊地回掃著他的手。唉,那是怎樣懵懂的一個女孩子,放棄了這樣的一個未婚夫?!
她沒有想到人間竟有使她如此動心的飾物,她由衷的喜愛這一枚戒指,這裏面有只他和她知道的意義,雖然這意義並不相等凡俗的一種。
「也許他起先還算愛我,否則他不會和我結婚。」
「睡吧,心肝,你這樣的不肯睡覺我捨不得,……」
「是的。」
「我……唉……」楚雨恩也笑了:「我……我說……我知道你姊夫是你們的介紹人,那時候你剛剛到美國,你父親去世以後你姊姊把你接了去,……」
「心肝,我……我真不應該又睡著了,我得陪你談談天,心肝,我……」
「你到底要說什麼嘛?」
朱綠恆又笑了:
「真的嗎?」
「唉,事實上,……我……我想我的情況和你的……多少……多少有點兒相像,我……我不知道如果我和她婚前能夠多認識些時候,……或者,我那時候不那麼……或者……或者她的父親……」
朱綠恆為楚雨恩按摩著的雙手有技巧而且有勁,楚雨恩肩臂上痠痛的感覺逐漸消失,人也幾乎入睡了。一手抓著她的一隻手,他說:
窗外的風緊了,吹得那天藍色的窗帘子高高地掀起,朱綠恆下了床,小心翼翼地把那玻璃窗子推閉了一大半。
「我的故事到這裏已經差不多了,你還有什麼問題想問嗎?」
「唔,然後你們開始結識?」
朱綠恆點點頭,她也曾聽人說過「楚太太的龐大的嫁粧」。對楚雨恩錢財方面的慷慨和不苟的態度她一向明瞭,現在更知道人們口中和事實差距很大的某些「傳說」的由來了:
朱綠恆搖搖頭:
「他的父母太寵了?」
「這一點你難道還有得懷疑?但這更表示我這個人如何笨拙,唔?」
這日,楚雨恩和朱綠恆又來到他們的「山上小白屋」。
「唔,那位鄭老先生去世那年我也在報紙上看到消息,有人說他生意失敗,欠了債,受了很深的打擊。」
「他不相信世界和-圖-書上有所謂『仗義秉公』,他懷疑我和你中間老早就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情』,所以我才會那樣對待你。男人和女人除去談戀愛,他絕對不相信還有別的什麼事情可以做。」
「那一年……某人生了一場急病,每隔三四小時就得打一次針。半夜三更的,護士小姐一時請不到。不得已,我向醫生請教了一回,把針筒等等消毒好,就當起護士來了。」
「得了,你不必結結巴巴地說得這麼辛苦,你的故事也可以告一個段落了。」
「對於錢,我並不在意。我注重的是心意。我不能說他沒有好心意,只是他的心意和我的完全不一樣。」
「他的母親寵他,他的父親又管得太嚴了。他說,當他十五、六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冤枉』他和家裏的女工發|生|關|系,把他打得『半死』。後來,他居然想出一個主意,做了男性避孕的結紮手術。……」
「沒有任何原因嗎?」
「那時候大家都在南京。大陸淪陷後她父親來台灣,我父母沒出來。她父親對我非常關心,把我看做自己的親人一樣。」
「當然,但是另一方面我想既然兩個人情感基礎如此不堅固,早一天發覺分手是件好事。……可是,不瞞你,自那以後,我心情消沉,對結交女朋友的事毫無興趣了。」
「唔,你的意思我了解。」
「這……這是真的嗎?這真是駭人聽聞的事呀。」
「我們在上海念的大學,所以我說的是上海。」
她手上一枚藍綠色土耳其石的黃金戒指,一圈圈燦亮的金色小珠子圍繞著那高嵌在中心的晶瑩的玉石,精巧美麗有如一座皇冠。她向來不注重飾物,但這是楚雨恩若干年前去了某地帶回來給她的禮物。那天,他把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窗外是天和樹、雲和山,天呀、樹呀、雲呀、山呀,護衛著他們像母親的手臂。……躺椅上,楚雨恩斜靠著,身上穿著朱綠恆剛為他縫好鈕扣的睡衣。她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為他按摩著他的痠痛多日的肩膀。
「他也覺得很痛苦。他說我輕視他,不愛他,脾氣和*圖*書古怪,神經病和完全不了解男人。」
「我想沒有了。現在該輪到我說些我的故事給你聽。我想我得從我曾經和一個女孩子訂過婚這件事說起。……」
「她自己告訴你的?」
「也可以這樣說。我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便認識她,到我畢業,前後結交了好些年。」
關於「某人」,楚雨恩一直是「好奇」的。但就像他沒向朱綠恆多提有關楚太太,也沒向她多問宋引輝。現在聽她提到他,楚雨恩坐起身,一手引朱綠恆坐在他面前的矮凳子上。她的併攏著的腿膝藏在他分開著的雙膝間,纖長的手握在他那溫熱而且又大又厚的手掌裏,「願生生世世長相守」的眼色對她凝望著:
「問題是他太好面子,生意失敗不肯讓任何人知道。他說做生意讓人知道你沒有錢了,你也就永遠輸定了。他的話也許有道理,但是後來他一直沒有好運氣,給他的壓力和打擊也就太大了。」
「他那時候也剛剛到美國,希望和我姊夫合作做生意。」
「不,那是我母親,不是我的父親,我父親在我七歲的時候便去世了。」
「我不清楚,好像來後沒隔多久又走了,去到南美一帶的地方。」
「心肝,你怎麼了,睡不著覺?我……我拿一粒藥片給你」楚雨恩夢遊人般從床上起來,取來一杯溫開水和一粒藥片要朱綠恆吞服。她接了杯子和藥片,他又已倒頭在她身旁睡著了。
「嗄?!」
「我在歐洲待了三年,當我快要回國,以為我們就快聚首的時候,她來信告訴我希望解除婚約。」
「有人說你替他還清不少債。」
「那是沒有什麼區別和關係的吧。」
「而且你又沒在她身邊。」
「他沒把這事告訴我姊夫,後來他告訴我,說他那樣做,是對他父親的一種報復手段。……」
「什麼時候?」
「我想你是一定了解的。」
「你是一個不知道私心為何物的人,也許因為你把我看成你的一部分,所以當你不顧念自己的時候也有我在內。如果真的這樣,我想我是榮幸勝過遺憾的,你說我的話對嗎?」
「她現和*圖*書在人在那裏呢?」
「我可以想像你那時候的心境,宋引輝,他……」
「而且,訂了婚,戀愛過程的高潮已經過了,有人也許覺得『不好玩兒』了。」
「是的,中風,癱瘓在床上好幾年。」
「那時候你幫我的忙,把我從那麼大的麻煩當中解救出來,在你是秉公仗義,……」
「事實上,我們結婚後沒多久他便認為我太不可愛,但是他還沒有想到要和我離婚,如果不是那位王女士提出來要他和我離婚的話。我呢,中國人的腦筋,也一直沒把離婚這回事當作是可以利用的解決不如意婚姻的一種辦法。」
「不,我並不是一個有那樣美德的人,舉個例子吧,有一次他被我發覺去了一處很可怕的地方,我簡直嚇壞了,我擔心他被傳染得髒病,自那以後,便把他列為一名……『拒絕往來戶』。」
「她是誰?姓啥名啥呀?」
「綠恆,你說他愛你嗎?」
「我聽說你對他的好……和……百般忍耐,是那一個女人都沒有辦法做到的。」
「哦?」楚雨恩忍著笑,「拒絕往來戶」,哈!「還有……有人告訴我,他把你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是事實嗎?」
朱綠恆不言語,把楚雨恩身上的薄毯子給拉好。想她從前曾經給宋引輝打過針,按摩搥腿也是家常的服務。如今看楚雨恩身心疲憊的情況,心裏非常不忍。覺得自己既然不可能日夕在他身邊照顧他,至少,她得把握住機會盡一些對心愛的人應盡的心意。……不,這也許並不是全部的解釋,全部的應該加上她不知不覺也受了「形式觀念」的支配。例如她愛惜那一枚戒指,到了進一步的認為曾經為宋引輝做過的事,不能夠反而在楚雨恩身上沒有如此為他張羅過的經驗。
「你們……你是回到台灣來以後才遇見她的?還是你們兩個人青梅竹馬?」
「好吧,繼續說故事。」朱綠恆笑著。
「唔,後來呢?」
「但是他後來先提出要和你離婚?」
「綠恆,我希望自己做人能夠做到與人無忤、與世無爭。但是對你,我卻這樣的害你受盡委屈和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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