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
楚愛尼點點頭:
「你對『安樂死』這一件事看法如何呢?」
「羽光,你……你真了不起。」
「沒有,沒有什麼事,屍體明天火化,然後舉行一個追悼會,然後落葬在公墓裏。然後……就……就沒事兒了。」
「其實我為她們煩惱,也真是永遠煩不完。」
「所以當你知道自己選擇的是正確的路線,挨人的罵應該毫不在意?」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人太笨,永遠找不著岸。可是話說回來,找得著岸的便不是人。」
「告訴我,綠恆,『彩虹屋』描寫起來從那裏寫起?」
「不,我們的缺永遠是圓的開始,綠恆。」
車子裏,謝羽光的神情和往日一樣平靜的手扶著方向盤。這是沈依依三年又八個月以來多少次「致命危關」中的一個終於致命的危關,每一次醫生告訴他必須作心理上的準備,但每一次都僥倖過關。這一次無法倖免,他心理上所作的準備也已經足夠抵擋任何嚴重的「意外」了。
天上那靈芝草形狀的窗關閉了,月亮又已沒入那煙紗般的黑雲裏。
「上一次我去看她,不是說情況很有好轉嗎?」
「想想看這一次你能夠這樣的成功,難道不是因為你擇善固執,把握住目標的結果?一個真正為社會人群謀褔利的人,不必擔心得不到大眾認同的。我那時候對你這麼說,你又說我不積極;現在回想你當時萬分激動的心情,是不是覺得浪費了?」
「醒了以後沒有使你又睡不著覺吧?」
朱綠恆不則聲。
「哦?!」
「雨恩,我想我把這篇文章的最後一句話也想好了:我們有可愛的小白屋、小綠屋、小紫屋、小橙屋,……事實上,上天知道,那一幢真正屬於我們的小屋在那裏!」
「只是你沒有親身體驗過,像你是個醫學院的學生,很清楚開刀是怎麼一回事,但當你第一眼看到血從刀口流出來,你就立刻昏倒了。」
「我們等著下一次月圓的時候,唔?」
「不管怎樣,你得承認在社會上做事女人可以說仍舊在學步的階段,很多地方要很冷靜的觀察和……」
「嗄?!」楚愛尼睜大一雙眼睛。和圖書
「做人,如果要說虛幻和空洞,誰也都是一樣的,主要的在人自己的意念和心中的感覺。說實話,我覺得我們活得比誰都好,都更快樂。」
「然後缺的又成了圓。」
「美雖然美,可是虛幻、一片空?」楚雨恩嘆口氣,印一個「摯情長永」的吻在朱綠恆額角上。
「是的,六點半鐘的時候,剛剛好我來,如果早一步或者發生在夜裏,那我也就無法送她的終。」
「謝謝天,你今天情緒好,唔?」
「這的確是件可高興的事,我也覺得非常高興哩。」楚雨恩雙手摸撫著她的在他手中的一隻手:「對了,我告訴過你沒有,效聖給我寫了一封信,」
「我們兩個人性格不一樣,我是個如她所說的很『鈍』、也很『死』的人。而她是靈,而且活。我們結婚後沒多久,她就發覺和我生活在一起『無聊得要命』。……」
「唔,給我猜著了。原因呢?你呼籲多時的人人醫院開始興建了?還是知道朱效聖學校裏給了他一項學業成績特優的獎?」
「沒有,我已經說過,這是早晚會發生的事,我已經……學會應付了。」
「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幫忙的嗎,羽光?」
楚雨恩笑著:
「我同意你的看法,羽光。」
「你看著她斷了氣的?」
「不是人是什麼?」
「你怎麼知道效聖得了獎?」她睜開眼睛。
「明天早上起來,我們又各分西東了。」
「這個比方打得並不好。」
「女人做事經驗不夠我不否認,但是原因在那裏?原因在我們女人都是飯桶嗎?」
「後來什麼時候我把這件——我說效聖給我寫信的事告訴你我不記得,腦子裏迷迷糊糊的,好像……」
朱綠恆立刻打岔:
「依依最喜愛的花兒是桂花,三年又八個月來她看不見桂花的美,聞不到桂花的香。人死後如果有靈魂、有感覺,現在,她已經和葬在這兒的許多鬼魂一樣的可以欣賞桂花了。」謝羽光嘆了一口氣:「依依車禍後癱瘓在床上過了三四個月,我的一個學醫的朋友就勸我讓她『安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死』。」
「我想現在我不必多話你也已經了解了,本來和大眾發|生|關|系的事是最難處理的,我沒有輕視女人的意思,但你得承認女人做事經驗不夠……」
楚愛尼心裏著實感動,本來還想早晚找個機會批評他那天所說:「然後落葬在公墓裏,然後就沒事兒了。」一句話中的「沒事兒了」。現在完全諒解他,他是個真心人,但在沈依依眼中他是那樣的「鈍」和「死」。沈依依沒有機會明瞭她的錯誤,那是上天給她的一份褔澤,還是一種懲罰?!
「你想像得到我那時候的心情。在國外,本來只是夫妻倆相依為命的情況,何況我又那樣愛她。所以那一個晴天霹靂,真使我差不多發瘋了。後來,總算我慢慢的平靜下來,我答應她和我離婚,我既然不能夠使她快樂,留著她也只有增加自己的苦惱。……」
「你看,綠恆,我們的世界多麼美。」
「依依打算和我離婚然後和她的男朋友結婚,他也那麼打算;但是他的妻子不答應,雙方面的分離和結合因此耽擱下來。就在這時候,依依遇著了車禍。……」
「真的嗎?你看我……最近多麼糊塗了。我……那天收到他的信,心裏太高興,只等著告訴你。後來夢見在一家餐館裏,好像在美國,又像是台北那次看見你們的那家川流菜館;你、我和效聖三個人。我記得自己一遍又一遍的把效聖給我寫信的事說給你聽,醒了以後……」
「感冒引發了肺炎的併發症,今天第三天,走的時候只聽她喉嚨裏咯的那一聲,手腳早已經冷了一大截了。」
「黛尼的事又讓你煩惱了?」
「但是你不知道這些日子來我心裏如何矛盾和徬徨,我甚至還開始懷疑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對的,……雖然我明知道那些誹謗我的人的居心,但是有時候卻好像心中有一群小鬼在幫他們的忙嘲弄譏笑我自己,我……」
「雨恩,你說這是人人都會這樣呢?還是我比別人特別脆弱不中用?近來,我不知道怎麼的,就是不能夠……」朱綠恆說著忽然無法自禁的泫然欲涕了。
「我姊https://m.hetubook.com.com姊真沉不住氣,高興到那個樣子,我看她差不多要油印起傳單告訴天下人了。」
又一道耀眼的閃電起自暗黑無際的天邊,接著是一連串驚天動地的雷聲;像老天爺在他們鐵板製成的屋頂上推動著成百成千的巨桶,又好像連珠般的炮彈圍繞著他們在轟擊。山林震撼著,小白屋彷彿即將散為碎片了。
楚愛尼默默的一會兒:
「我何嘗不知道,但是要我不煩惱,也真是談何容易。」
「所以,愛尼,現在我更感覺:人生真的只不過一場夢,依依遇著車禍,我和她的夢又換了一場景。至於之前的是什麼景我已經不去想它,也已經把它忘掉,也已經和她和我都沒有關係了。」
「現在我接下去剛才說了一半的話,我父親最愛說一句話:『五百從軍,五百從賊』,做人處事你即使百分之百的走正途,鼓掌的群眾充其量也不過全體的半數,……」
「月亮,從它的缺到圓、圓到缺。」
「是佛呀。」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如果依依自己有知覺,很痛苦,感到目前的情況生不如死,而她的病體又是毫無希望的,也許我會認為『安樂死』是件不錯的事。但事實上依依沒有什麼感覺,所以她活著——說得正確一點,半死不活的活著——是我的安慰和希望。我雖然認為這也許是我的自私,但我總希望生命的力量會使她一天天的好轉,醫藥上日新又新的發展有一天會對她有幫助……如果那些都只是空想,在不會使她增加痛苦的原則下,能夠看她多活著一天,我自然不認為應該讓她『安樂死』。」
「你到底也說了一句良心話,」楚雨恩笑著:「你常常說你有多超脫,但是,當你想不開的時候,只怕比誰都要小心眼兒。」
「也許你說得對,我今天的確情緒好極了。」
「然後圓的又成了缺。」
「你姊姊寫信告訴我。」
謝羽光搖搖頭:
「我們,在洛城的幾對中國人夫婦朋友每個月有次聚會,大家在一起吃飯啦,談天啦,玩牌啦,……藉此消除一些在異鄉的寂寞,……依依……她……和我的一個朋友,他也是結了婚的,兩個人https://m•hetubook.com•com……好了起來,……」
「走吧,她已經被送到太平間去了。」
「一點兒也不錯,如果你沉不住氣,你便永遠完成不了大事業了。」
「我稱不上什麼了不起,有時候我想:依依的變心可以說是上天或者她給我的恩惠,如果沒有那一場,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承受她的車禍給我的打擊。那是太重太大的使我無法挑負的擔子,她的『變心』讓我先挑起一半,然後再另一半,否則我今天可能命也沒有了。」
朱綠恆緘默了好一會兒,說:
「你難道不這麼感覺嗎?」
雷雨到底停了,小白屋安詳如故。開了小窗,楚雨恩和朱綠恆並肩站在窗口看著窗外的景物。天的那邊也綻開了一扇靈芝草形狀的窗,月亮露臉了,簇擁著萬道藍寶石色彩的光輝。一陣陣雷雨過後特有的清新的氣息,滿耳淙淙潺潺的水聲。……
「有一些話,我本來不想提,現在說出來給你聽聽也無所謂。如果……如果不是那時候依依遇著一場車禍,我想她和我早就已經離婚了。」
「可不是,你工作這樣繁忙,夜裏睡不好,又三天兩頭的傷風。醫生要你多休息,你不但不能休息,還時刻的心裏煩惱這個,擔憂那個,……」
「這點我也了解,否則……佛家為什麼說人生是苦海。」
「我想,我不是不知道這些道理,只是……」
「雨恩,常常,我在想,我們兩個人的房屋,白色的、綠色的、橙色的、紫色的,排列在一起多姿多采像天上的一道彩虹,有日我拿起筆來寫篇文章,可以把它題名做『彩虹屋』,你說有道理嗎?」
「不見得。」
楚雨恩把搭在朱綠恆肩膀上的手臂收攏了一下,朱綠恆倚靠在他身上默默的流著淚——她那近來時常突如其來的、她自己所說「莫名其妙」的眼淚——楚雨恩有份無措的感覺,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她。心中想:上一刻她問他一個問題,也許他應該反問他自己:是不是他的緣故使她變得這樣「脆弱不中用」了?!
「你告訴過我了。」朱綠恆笑起來:「你還把他信裏所說的話告訴我。」
沈依依的骨灰落葬在公墓的一隅,參加典禮的一些親友m•hetubook•com•com散去,楚愛尼留著幫謝羽光的忙清理了墓上凌亂的花束和花圈。然後,兩個人在墓旁那兩棵新種的桂樹旁邊的一堵矮牆上面坐下來。
楚雨恩默默的,把朱綠恆的手背貼在自己面頰上。
「怎麼這麼快?」楚愛尼心中那一份驚震還在牢牢的抓攫著她。
朱綠恆含笑閉上了眼:
「你早就知道我是這麼感覺的,但是,一切都只是顧念著我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可以常常在你耳旁叨唸著這句話呢?」
「可不是!」朱綠恆笑了。
「不,說飯桶當然我們男人比你們飯桶得多,你們女人不但飯吃得比我們少,而且一個個剔透玲瓏的水晶心。做事經驗不夠是我們男人剝奪了你們做事的機會,所以連帶的……」
窗外雷雨交加,屋裏朱綠恆和楚雨恩偎依著坐在一把長沙發上。前一刻,兩個人循著山徑走來小白屋,有天邊的晚霞和低飛的蜻蜓,有花香伴送著蟲兒的鳴奏。……而這剎,又一陣震耳的雷聲,室內電燈熄滅了,眼睛看出去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驀地,一道閃電起自山的那一邊,小房屋連接著天邊通亮了起來。
「向你們男人學習?」
「你我離成佛的階段都還遠。」
楚愛尼得知沈依依感染重感冒發高燒,這個傍晚來到醫院探望她。三〇五病室外面,見室門大開,床上不見病人,兩名工友正在房中打掃著。小套房裏出來了謝羽光,手裏拎著兩隻小箱子。見了楚愛尼,說:
「我是成不了佛的,你比我有希望得多,綠恆。」
「你自己怎樣,累壞了吧?」
「我了解你的意思和心情,這……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們都難免……」
「你還不相信這是你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的結果?你是太忙太累了。」
「是的,那是說她那缺少抵抗力的身體不受病菌感染的話。唉,愛尼,一個健康的身體都會受感染生病,何況她?」
謝羽光沉鬱的目光投射在沈依依的新墳上:
「我知道你認為我小心眼兒,那時候我告訴你有人聽我建議蓋一所為『人人』謀福利的醫院不但不贊成,還說了許多誹謗的話。你聽了只是默不出聲的,一點兒替我打抱不平的意思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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