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呆呆的望著莊依蓮,我想現在她的話只怕是有一些兒道理的了,因為每一次叔叔來,他和我親熱了一會兒後,便向我母親問長問短的問著我的事,然後母親總是把我打發走了,留著他們兩個人單獨關在那間屬於我母親和我的房間裏。唔,還有,我母親姓李,我也姓李,我叔叔姓王,我母親說叔叔是我父親的弟弟,那我也應該姓王呀,為什麼我並不姓王呢?……我母親結了婚,當然的囉,否則她怎麼會生下我這個兒子呢?但是大家都管她叫蕙姐,橋頭街那些店裏面的人喊她做李小姐,沒人管她叫什麼嫂,還是什麼太太的。唔,我一向都沒有仔細的想過,看情形,我……我八成是一個真的,什麼人聽了都怕的私生子了。
我覺得近來莊依蓮常常會說出一些我聽不大懂的話,她也好像不一定要說給我聽,而是自言自語般的,她把那朵小紫花放在那隻小紙船上,眼望著它順著水面飄流了去,長睫毛眨也不眨的,凝神的目送著。
「我有什麼不懂的?你才是什麼也不懂哩」
「你老愛胡說,說什麼小紫花就是你,害得我剛才心裏怪不舒服的,我把它放在口袋裏,回家去我媽準會罵的,上一次就那麼樣,把那件白色的衣服弄髒了,洗也洗不乾淨。」
莊依蓮停了手裏的摺紙工,舉手一掠被風吹得拂來拂去的額前短髮,半回著臉孔,用眼梢望著我,說:
「王維智……我說你的父親,他是一個已經結了婚的人,他……他後來偷偷的愛上了你媽媽,生下了你,你的祖父,那就是王維智的父親,還有王維智的太太,還有許多別的人,大家都氣死了,都罵你的父親和你的母親。你們王家在城裏是大家,很有錢,很體面的,但是你父親做出這樣不體面的事,hetubook.com.com就是……就是他居然和另外一個女人生了私生子。」
「沒有,這次她沒帶表姊,把表哥帶來了。」
「喲,那真不得了!」我羨慕極了。
「我吃了幾個,牙齒痛死了,就不敢吃了。」
好像我睡著了一會兒,覺得鼻子裏好癢,打了一個噴嚏,睜開了眼睛,莊依蓮笑得咯咯咯咯的站在我面前。
「我不當心把它踩壞了。」我從口袋掏出來遞給她。
她笑著把那朵小紫花放進她的兜肚上面的口袋裏,她的兜肚也是粉紅色的,四周圍還縫著一道紅邊兒。那是女孩子的玩意兒,衣服裏面還包著那麼一塊怪東西。
「天川,你真的什麼也不懂?還是你故意裝做什麼也不懂?」
飯桶?!她居然說我飯桶,我想我真應該好好的發作一回了,但是我顧念到這些牛奶糖和她的尖得一定容納不下我五個手指頭的地位的臉孔,一切也就姑且忍耐了。忍耐的方法就是多吃糖,我嘴裏幾乎塞得滿滿的了,然後開始咀嚼,然後慢條斯理的伸出一個手指頭在她額角上點一點,說道:
「哦?」
「好意思,把草放進我的鼻孔裏。」我瞪了她一眼,我可以想像得到剛才我睡著了,她把草放進我鼻孔裏癢癢我,然後我打了噴嚏那副怪相,她笑得這麼厲害,就證明我的怪相多麼怪。可憐的我,沒有男孩子和我交朋友,交著了這個女人,女人怎麼樣也和我們男人不一樣,有時候,和她們在一起硬是不對勁,比方說吧,唔,她現在還在笑,有什麼好笑嘛,真是的,啊……我鼻孔裏又癢癢了,啊……哧……我又打了一個噴嚏。
「誰要看你那個千金小姐嘛,你自己把衣服掀得那麼高,你,真是瘦小雞一樣的,我如果要看你,和*圖*書情願看我母親養的那隻肥鵝。」
我垂著頭,不則聲。
「你自己呢?一個也沒吃?」
「如果你走了,我可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我一定不會去的,你放心,我不是說過要和你一道上祠堂那邊的學堂嗎?來,現在你起來,我們把這些小船放在水面上,今天風大,會很快的把它們送走,很有趣的。」
「哦?我媽和我名氣這麼大?」
「唉,那……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你真是這個人的孫子,但是這個人不肯承認你是他的孫子,那就不好嘛。」
紫色的、黃色的、白色的和淺紅色的小野花夾雜著野草在山坡上高高低低的開了一大片,小池塘裏的水綠油油的,上面這兒一些那兒一些的盪漾著凝聚在一起的浮萍。太陽高高的,照著那連綿起伏的遠山。我很無聊,天地這麼大,只有我和我的影子。腳底下有一朵小紫花,被我不留心踩著了,我蹲下身子,把它摘起來,它已經被我踩得垂頭喪氣的沒一點精神了,我把它放在外衣口袋裏,還那麼一腳踢一下地面,走到小池塘旁邊來,池畔一棵高大的楊柳樹,垂著長長的枝條,我一屁股的坐在樹幹旁,把背靠在那粗大的樹幹上,閉上了眼睛。
「不是我說的,是……他們說的,有一回我問過阿喜伯,阿喜伯說大家真不應該那樣多管閒事,你父親和你母親都是好人。」
「呸!」她向我扮個鬼臉,伸了一下舌頭。
「王維智是我的叔叔,我親口管他叫叔叔,他也親口答應著,我們難道會比你不清楚?!」
「那來的牛奶糖,嗄?」我問她,一面剝了糖紙把糖塞進嘴裏,牛奶糖在我們鄉下可真是名貴得很哩。
我望著她,伸出手去執著她的手,瘦瘦的,冰冷的,就像我那次捉著方伯母的小雞的腳的和-圖-書時候一樣的感覺。不管怎麼樣,我對我現在只有莊依蓮這麼一個朋友的事雖不能夠十分滿意,但是她究竟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啊,她病了這些天,我豈不是更加寂寞得厲害?!想著,我用力握一下她在我手裏小雞腳爪一樣的手,她把手縮了回去,我以為我把她握痛了,但是她把手伸進內衣口袋裏,掏出來大把的牛奶糖放在我掌上。
「我沒數過,大約那些一個字一個字的字片,我認得有這麼多了。」她拿手比劃了一下。
「天川,如果你到學堂去,書一定唸得最好,阿喜伯說,我們鄉裏十來個小孩子裏面算你最聰明。」
「唔,那你還是別吃的好。」我說著,一口氣放進嘴裏三、四個牛奶糖。
「我表姨前天從城裏來,帶了一大包給我們,我把我的一份留著,留給你。」
「唔。」
莊依蓮嘴一噘,裝出很神祕的樣子,討厭,那就是女孩子的毛病,她好像比我懂得多得多。眼梢瞥了我一下,吞吞吐吐的說:「你……你有一個祖父的,只是……只是人家不肯承認你做孫子呀。」
「不能看過來,知道嗎?我們千金小姐的身體是不能夠讓別人亂看的。」
「這朵小紫花,讓這隻小船把它送到自由自在的地方去吧,它從自由自在的地方來的,也應該回到自由自在的地方去。」
「依蓮。」
「我哥哥就是胡鬧,他也不喜歡我,因為我父親總說我比他聰明,字也認得比他多。」
「依蓮,」我聲調低低的,眼圈兒也有些兒發燙:「你說……我真的是一個……私生子?」
「可憐,我說過小紫花就是我,你把我的頸骨踩斷了。」
「真正的飯桶在這裏哩,天下那有一個人生了兒子不能夠承認這一回事,阿喜伯講了那麼多故事給我們聽,有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故事裏面有這樣的事情嗎?」
「哦?你表姨認得我和我媽?」
「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哥哥叫小黑、阿三和林林他們不要和我做朋友?」
「沒有的事,沒有什麼好不好,我連我的父親是那一個也不清楚,那裏管得到祖父那一類的老頭子身上去!」
「表哥一直勸我到城裏學校去讀書,他說城裏熱鬧,好玩,朋友多,學校好,他說我可以住在他們家裏,但是我不願意,我捨不得離開爸爸和媽媽。」
「再過沒多久,我們莊家祠堂那邊就要開一個學堂啦,我父親說正好,本來他想把我送到城裏去上學哩。我媽不贊成,她說我身體不好,而且我是個女孩子,唸書不唸書都無所謂,倒是我哥哥要緊些,他偏偏不肯唸書,去年送他到城裏去讓人家學校裏給開除回來了,他說他很高興,他就是要給開除了好回來痛痛快快的玩兒的,我想,趕明兒祠堂裏學堂開了,我們大夥兒都去。」
「噢,小紫花兒」她看到我口袋裏的那朵小紫花了。
「天川,昨天我聽見我的表姨和我媽在談論你媽和你哩。」
莊依蓮說的這句話很有用,我的牙關輕鬆多了,又開始咀嚼著牛奶糖。
太陽光把楊柳樹的影子移了一些方向了,我把手擱在腦後面,身子躺平了,一隻腳擱在另一隻上面,這樣比較舒服此些,而且我又有點兒睏倦了。風很涼,蝴蝶飛得很起勁,我把牛奶糖吃光了。莊依蓮垂著頭,耐心的把一張張糖紙摺成一隻隻小船。她的鼻頭也是尖尖的,一會兒一會兒的把鼻子吸縮了一下,那就是女孩子,鼻涕也比別人多一些。又是一陣風,吹揚了莊依蓮粉紅色短衫的下襬,我又看到了她的粉紅色滾著紅邊的兜肚,和她的細嫩雪白的背部肌膚。
「依蓮,你認得字嗎?你認hetubook.com.com得多少個字了?」
「不承認我做孫子?不承認我做孫子我怕什麼?你哥哥和我吵架的時候總是這麼說:『沒膽量沒種的你是我的孫子』我憑什麼要人家承認我做他的孫子?!」
「你不知道你的父親是誰?他就是王維智嘛。」莊依蓮說著頭顱那麼一昂,肉包子樣髮髻上的紅蝴蝶飛了一飛,嘴巴那麼一抿,好像她的話是絕對正確的,她比我清楚,而我不清楚,因為她是絕對比男人清楚的女人。
「她說,城裏的人誰都在談著你們的事哩。」
莊依蓮更有得笑了,瘦削的肩膀在那件粉紅色短襖子底下顫呀顫的。唔,她這幾天傷風,所以我也好幾天沒見著她,我很羨慕她傷風感冒,因為如果我傷風了,母親就會放下她差不多每分鐘都緊緊捏在手裏的繡線和花針,然後坐在我床旁,摸我的頭顱,餵我吃東西,和我說話。但是我就偏偏難得傷風,莊依蓮說她不願意傷風,但是她就偏偏沒隔多久就來一次傷風。這一次的傷風應該是很厲害的,她的臉孔本來就是尖的,現在更尖了。現在她盤膝坐在我對面,開始咳嗽了,活報應,誰教她那麼笑我?!她越咳越厲害,雪白的臉孔現在變得通紅通紅的,好不容易咳止了,一手撫摸著胸口在喘息。
「我祖父?」我咧著嘴,牛奶糖牢牢的黏在我大牙上面,我用舌頭不停的推,好容易才推了下來:「我向來沒有聽見過我有什麼祖父呀。」
「我表姨說,你祖父說什麼也不讓你媽和你踏進王家的大門。」
我從地面上站起來,幫她揣著那些小紙船,來到池塘旁邊,一隻隻小船放在水面上,果然,風一吹,它們輕快的飄著去,很有趣,很好看。
「這次你表姨來,又把你的表姊帶來了嗎?」
「飯桶,那就是……那就是王維智不能夠承認你是他的兒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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