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們就是說話,你不要哭,也不要生氣,可以嗎?」
阿喜伯把那一大塊黑色的膏藥貼上我那隆起一個疙瘩的右邊頭頂上,嘿,看起來我一定成個怪模怪樣的獨角獸。我坐起身來,背上到處都是痛的,但是我忍耐著,一聲也不哼。我還有一些暈暈的感覺,閉了一會兒眼睛,下了木板床。
「我說我急著要用繡線,要你趕快回來,你到了橋頭街就跟莊依威他們過不去,和他們吵,一直追著他們到對面去打架!」
「哈哈哈哈!」
我站在那兒沒有動,心裏想著母親吩咐我買了繡線立刻回家,她等著要用的。莊依威每次看見我總要讓我難堪,原因起自多少年前那一次尚書廟裏舉行一年一度的大祭典,小孩子們大家都在那兒看熱鬧,我們的鄉長當眾稱讚我聰明,把一塊最大的糕餅給了我。第二天我見了莊依威,他便向我吐了一口口水,我叫他一聲他也沒理會,身子一轉便走了。我向來不想和他打架,因為我一想和他打架,就把我母親嚇壞了。她再三囑咐我,不管怎麼樣,千萬不可以和人打架。現在她等著要用我替她買好的繡線,我收回盯著莊依威他們四個人的目光,準備回家了。
「呸!」我憋得滿臉通紅,向他吐了一口口水。
母親默默的,不出聲。
「你……你說呀。」
「你再躺忽兒,我把這塊膏藥給你貼在傷口上,我再給你預備幾塊讓你帶回去,好好的當心幾天才會好的。」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只要再問你一句話,問完我就睡覺了。」
「叔叔他是我的父親,是嗎?」
「他……他們罵我。」
「是……是的。」
「我一直聽你的話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是今天……」
我腦子裏什麼也不想了,只是放腿在他們後面追趕著。一條黃土泥的道路長得很,離開了橋頭街那熱鬧的地方,我就在他們手裏了。這一帶沒有人,一邊是依山的林木,一邊是分隔著上岸和下岸的平靜的溪流。看看跑到莊家大宅臨近的地方了,莊依威他們停了肺步,我氣喘行吁的也連忙停下來;左腿猛一下的收煞不住,差些兒跪了下去。
「他是我的父親,為什麼……」
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到底又把我罵了一頓,她重新背誦一遍那些古老的我聽了幾百遍的話:如果下一次再有這一類的事情發生,她要重重的打我幾百下屁股,然後把我關在地窖裏,和老鼠、蝙蝠、蜘蛛、蟑螂、蜈蚣、螞蟻、蚊子、蒼蠅、臭蟲,還有方伯母的臭豆腐乳、臭蛋以及老虎精、狐狸精、野狼精等等的妖怪一起過夜。我一聲不響,本來我就不餓,現在更不想吃東西;我不是擔心老虎精、狐狸精、和野狼精,老鼠、蝙蝠、蜘蛛等,從前我怕牠們,現在牠們怕我。我怕的是母親帶淚的眼睛,和她的傷心失望的神情。母親喘息著歇了一口氣,我舉著筷子遮著鼻子,看她放下筷子,也把筷子放下來。
「哈哈哈哈!」
母親又吩咐我買繡線,我手裏握著銅板到橋頭街來,繡線買好了,兩綹綠色的和兩給黃色的,店裏的人替我用紙包好,交給了我,我接著,放進口袋裏。
「睡覺了,天川,你答應我的,不要再問了。」
看起來母親比我還可憐,我沒有哭,她倒哭得這樣傷心。我現在懊悔當時追趕莊依威直到他的「賊hetubook.com•com寨」那兒去,但是我想,如果現在我站在橋頭街上,莊依威像剛才那樣的侮辱我,我還是不顧一切的要追他,還是不顧一切要用頭顱撞破他的肚皮。一雙腳又痠又軟,我重新坐在凳子上;記起了繡花線,連忙從口袋裏掏出來,走到母親身旁,叫了她一聲,繡花線遞給了她。她眼皮紅腫的看了我一眼,呵出一口長氣,手帕掩在鼻子嘴巴上,唏哩唿嚕的擤了一回鼻涕;雙手捧著我的面頰,又把我頭上那受傷的地方看了看;我這才記起阿喜伯給我的膏藥,另外一隻口袋裏掏了出來交給她;她收了,口裏念著阿喜伯真是一個好人,眼淚又流了下來了。
「媽。」
「前天莊依蓮告訴我,她的表姨從城裏來看他們,談到了你和我,她說我有一個不肯承認我做他孫兒的祖父,怎麼樣也不答應你和我踏進王家的大門。」
「天川!」
「哈哈哈哈!」
「媽。」
我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向腦裏衝上來了,回轉了身子,咬著牙,握起了拳頭,毫不躊躇的向莊依威奔了過去。
「莊依蓮的表姨的話是真的嗎?」
「來,過來,李天川,對我跪下來磕九個響頭,叫我三聲祖爺爺。」
我把頭一低,野牛樣的向莊依威猛衝了過去;準備好拚著一個破了的頭顱,換他一個破了的肚皮。我的頭還沒有撞著他的肚子,只聽見莊依威也喝著吩咐一聲,我的左右手臂已被阿三和林林一人一邊的抓牢了。我掙扎著,一雙腳亂蹬亂踢,小黑蹲下去想抓我的腳,被我踢著了鼻子;他唉啊了一聲。我的背後被打了好幾拳,痛死我了,我大叫起來;我正要繼續喊叫,眼前一陣烏黑,什麼也和_圖_書不知道了。
我睜開了眼睛,發覺自己躺在阿喜伯小木屋裏的木板床上。阿喜伯坐在我身邊,還有莊依蓮。藉著那扇天窗透射進來的陽光,我很清楚的看見沿著她的面頰淌流下來的淚水;她看見我的眼睛望著她,連忙把淚水抹乾了。我皺皺眉毛,縮縮鼻子,我的頭已經破了,我知道;我只這麼樣的動作了一下,我的頭頂右上角那兒可就痛得要命。我伸手向口袋裏摸了摸,那包繡花線還在裏面。但是,我和人打過架,而且還受了傷,回家去向我母親怎樣解釋呢咱?!
「喂,私生子,姓王行八名蛋的李天川!」
「就是今天不聽我的話就夠你受了,你看你!」她說著把我從凳子上拉起來,看了我的頭、我的臉、我的手,翻開我的上衣,嘴裏唉唷唉唷的叫著;拉鬆我的褲子,摸我的腿,顫抖著噪音說道:「小鬼,你……你下一次再不聽我的話,你可就沒……沒了命了。」說著她放開了我,雙手掩著面孔,那麼樣的呵哧呵哧了兩聲,坐在窗子近旁的椅子上,一頭撞進自己的臂彎裏,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
「李天川,最近你越發放肆了,整天和我妹妹泡在一起。」
我看過去,橋面上一行橫列的站著四個人,莊依威、小黑、阿三和林林。他們都把腳分得開開的站著,嘴裏都在咀嚼著什麼。看我的目光凝視著他,莊依威笑了笑,口袋裏一把一把的什麼抓了出來,一一的分遞到小黑、阿三和林林手裏,我現在明白了,莊依威怎樣把我的好朋友一一收買了去。
離開阿喜伯的小木屋,我一步一頓腳的走著,頭角的傷口跟著我的步伐一下又是一下的痛著。我走到自家大門口,跨過了門限,踏過和圖書天井,上了台階,看一眼正廳中央八仙桌上的黑臉孔、紫臉孔的不知道祂們姓什麼名什麼的什麼神仙;心裏可真是暗暗的請求祂們好歹幫我個忙,希望我別惹我母親傷心,別惹我母親生氣還希望她千萬別打我,說挨打,我今天實在已經挨夠了。又是一道門限,那是分隔著正廳和後廳的,我又跨過了它;來到後廳,方家的花貓正在他們飯桌上舐著那隻白底藍花的碗,方老伯已經吃過他的點心了。我們的母鵝在絲瓜棚架底下踱方步,我忽然想如果我變做花貓或母鵝,也比現在的我好過些。靜悄悄的,母親也不在我們房中,她的針線活就那樣兒的散置著放在窗子旁邊桌子上,可見她不是成心出門去,而是……而是……八成的出去找我了。喉嚨裏乾乾的,我咽下了一口口水;我很想往床上躺一躺,但是我想我還是坐在凳子上等候母親回來的好;我坐下來,眼前昏花的又是一陣眩暈的感覺,把頭顱甩了用,希望把那不舒服的感覺甩了去;雙手抓著桌子的邊沿,不然我怕我會栽倒下來;隔了不多久,我聽見母親踩踏著地板一路走來的胸步聲了。
「有種有膽量的你來,沒種沒膽量的躲在你媽那個娼婦的裙子下面去。來,來,來,來呀」
「我可以和你談談天嗎?」
「你……你別理會他,我們自己好好兒做人,你……以後去學堂好好兒的讀書,媽……媽就高興了。」
夜裏,下起雨來了,雨點打在後院那棵向來長不出果實的芭蕉樹葉上,發著滴滴答答的聲音。我們房間裏的油燈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我上了木板床,躺在靠裏的我的舖位上,過了一會兒,母親也上床來了,替我在身上蓋了一條棉被,噗的一m•hetubook•com•com聲吹滅了油燈。
莊依威大聲的笑著,手一招,一面回身跑去,他的三個嘍囉跟著笑,跟著勾引我,跟著向莊家大宅那方向跑去。
母親把鼻孔吸縮了一下,不則聲。
「好大的膽子,你這個娼婦生的私生子」
「天川,你覺得怎麼樣?」阿喜伯關心的問我。
「天川,你……你現在還不懂,等……等你懂的時候,媽會詳細的把一切事情說給你聽。」
「沒事了,我得回家去了。」我掙扎著要從床上坐起來。
「你要說什麼?」
「現在睡覺了,乖,媽明天早上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的,不要再說話了,唔?」
「沒種沒膽量的你是我的孫子」莊依威嚷得很大聲:「你是一個私生子,一個娼婦生的私生子,莊依蓮也是一個娼婦,她那個娼婦將來也要和你這個私生子生下來一個私生子的私生子!」
「我早就跟你說過,莊依威是什麼人也不怕,什麼人都要罵的,你不要理會他,理會了是你自己倒楣,你就是不聽我的話。」
「媽。」
「是不是?媽?莊依蓮的表姨說他就是我的父親,是不是?媽?」
我仰臉望著她,下意識的把屁股在凳子上挪了挪,沒有回答她。
「莊依威罵我是私生子。」
「哈哈哈哈!」
「唔?」
母親又把鼻孔吸縮了一下,接著張開嘴巴呵著氣;她原是在哭著,她常常在夜裏吹滅了油燈的時候不聲不響的流眼淚;有時候我睡到夜半醒過來,也聽見她這樣的張著嘴巴呵氣的聲音。
「唔?」她應著,鼻孔堵塞著的聲音。
「你跑到那兒去,去了這麼半天?」
「媽。」
我抬起頭來,望著母親的焦灼氣惱的臉孔。
「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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