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想我現在也可以坐下來了,便就坐了下來。
「那麼這本練習簿和這支鉛筆多少錢呢?」
「你是不是李天川?怎麼不答話,啞巴嗎?」
「你們全都學會了嗎?」
「全都學會了。」
我站起來,眼睛又望著牆上孔子畫像的眼睛。
下課了,大家都走了,連莊依蓮也走了,留下了老師和我。
「你要打我?試試看,打了我明天你就得滾蛋!」
「你背吧,我聽著你背。」
「莊依蓮。」
「哦,那……那以後我教你,這些五言絕句我都唸過的,我頭一天先把你教會了,你就不必擔心了。」
第一天,母親特別要我穿上一套新衣服,要我把手臉洗得乾乾淨淨的,然後送我出了大門;站在大門口,看我走向橋頭街那一頭去。我一路的回頭望著,好像我這一去坐上了大海船,去到老遠老遠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重新回到母親的身邊。母親的影子看不見了,我一個轉彎走進了橋頭街;過了橋,向著右手那條小路走進去。這邊,都是莊家的人的土地和房屋,自從莊依威和我鬧了彆扭以來,我就儘量避免走到這邊來。現在,我越走近那莊家祠堂的地點腳步越沉重,但是我總得向前走,不能夠停頓下來。遠遠的,我看見那翹著兩個金龍首級的祠堂高簷了,然後我看到那兩扇朱紅的今天特別敞開著的大門;大門近旁柱子上貼著一大張紅色的紙,上面寫的是什麼我可一個字也不認得。我走進去,跨過那特別高的門限,新褲子的褲腳兒上沾著了兩團污泥。我聽見那邊大家哄笑的聲音,從那道月門的側廳裏面發出來;我心裏真是多少個吊桶在七上八下的。走一步一個探頭,靠近月門,怯怯的跨了進去。那裏面,……我停了腳步看了看,一個做老師的在上頭一個單獨位子高高的坐著;十來個男孩子女孩子一行一行的坐在下邊面孔都朝著老師。我一眼就看見了莊依威,他坐在第一排當中位子上;旁邊就是小黑、林林和阿三。我也看見了莊依蓮,她今天穿了一套綠色帶著黃色格子的襖裙,髮髻上的蝴蝶結不見了,換了一塊長方形亮晶晶的什麼東西。她左邊坐著兩個女孩子,都是他們莊家的人。我悄悄的走近去,莊依蓮馬上就看到了我,靠她右手有個空位子,放著和_圖_書她的書包,現在她把書包拿走了,收進書桌下面的抽屜裏,一個手指頭對我鈎了鈎,我連忙走過去,坐在她替我留著的這個位子上。
「你……你是李天川嗎?」那眉毛和眼睛差不多黏在一起,有隻老鷹樣鼻子的老師在叫我了。
我感激的望著莊依蓮,對她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這下子淚水可止抑不住的流下來,莊依蓮說:
「是的,從小在我們家長大的,我祖父讓他在私塾裏讀了好幾年的書。」
「我說過我一定不到城裏去,你可以相信我。如果伍長興再無緣無故的欺負你,我就告訴爸爸,爸爸他……」莊依蓮說到這裏打住了,鳥溜溜的眸子瞥了我一眼。
「你第一天上學就遲到,記住以後千萬不可以遲到,如果你再遲到我就……」
「你現在開始好好的讀熟這首詩,會背的時候到後院我的書房裏來找我,背了詩你才回家。」
「我不會去的,你放心,我答應你,我一定不去城裏。」
莊依蓮也解釋了,解釋得清清楚楚的;我聽起來可比老師講的印象深刻些,老師很讚賞,一連聲的說好,命令莊依蓮坐下去。
「唔,你會的,嗯?只是故意和我過不去罷了,你可得當心些,如果你有意和我過不去,可憐的是你的皮肉,現在給我滾,滾蛋!」
「沒有。」
「夠了,夠用了,太多了回頭記不得,反而不好,以後我天天下午教你,你記性這麼好,一定不會再遇到像今天這樣倒楣的事了。」
「好,現在我唸一句,你們跟著唸一句。」
「好,現在我把意思解釋一遍給你們聽。」
「他不是李天川,老師,他姓王行八名蛋,你管他叫王八蛋,他就答話了。」
「哈哈哈哈!」
我站起來了,眼睛看著老師身後那大得怕人的孔子畫像上他老人家那細瞇著的仁慈的眼睛。
我眼皮眨了眨,還是挺直的站著。
「你來得這麼晚」她斜著眼睛對我細聲的說著,邊遞給我一冊薄薄的也許是用她的零用錢替我買的課本。
「趕快站起來。」
我點點頭,莊依蓮真好,我件件都要依她的;但是我還是不大放心,把新學的四首詩反覆的唸了又唸,背了又背;要莊依蓮寫個字給我認,又要她嘴裏說出一個字來讓我寫;這樣又練習了好一會兒,到了我和-圖-書不再發生絲毫的錯誤,這才住了手。
「莊依威,你還是幹什麼?到底你是老師呢?還是我是老師?」
「天川,我也不知道你沒有認過字,你媽沒教過你嗎?」
「莊依蓮,你會解釋嗎?」
大家一時都嚇得傻傻的了,老師的臉色現在是鐵青的,又把戒尺在桌子上重重的敲了一下,大家又嚇了一大跳。
老師開始唸了,我看那首詩一共二十個字,我只認得一個,那就是屬於我父親的姓,但是並不屬於我的「王」字。同學們大家多少都認過字片的,所以都沒有什麼問題,當老師唸完了一遍,問大家每個字都認得了嗎,大家便齊聲的答道:
「這是好久以前的,我表姨的兒子勸我學會了算學什麼的到城裏去進學校,他買了好些送給我,我用不完哩,現在難道還要你拿錢來買?」
「大家現在眼睛看課本,剛才講過了唐詩的五言絕句,現在我們看這裏的第一首,王維寫的〈送別〉,我先唸一遍給你們聽。」
「我背給他聽了,他說我故意和他過不去。」
「來,我教你讀,你跟著我一句句的唸,很容易的,你用心的記著,多讀幾遍你就會背了。」
「李天川,你過來」
「莊依威不要胡鬧!」
「莊依威,你父親告訴我要嚴嚴的管教你,你不聽話就是打,重重的打你的手心和屁股。」
老師把戒尺在桌子上重重的敲了一下,喝道:
「你們現在都看見了,什麼人在班上胡鬧,不尊敬老師,就得打;莊依威就是一個榜樣。」他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調並不太響亮,一手在老鷹鼻子上摸了一把,沮喪的坐回他的位子上。
原來莊依蓮一直沒有走,現在看見老師走了,便溜了進來走到我身旁。
「天川。」
「依蓮,媽要我帶來三個銅板,還你替我墊的買書的錢。」
「你表姨的兒子常常來嗎?」
「不要你去捉,我捉了給你,你準備好手絹兒,把牠們兜在裏面就是。」
「哈哈哈哈!」
這是比較容易的,我順著老師的聲音和同學們的聲音一句句的跟著,一遍完了又是一遍,一共重複了三、四遍,老師又問了:
老師開始解釋了,我心裏很著急,眼前的字花花黑黑的,腦子裏亂七八糟的無法集中;只聽見他說什麼人去了,什麼人關了門和_圖_書,什麼人又擔心什麼人什麼時候回來不回來;老師一講出完;我腦子裏也就空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了。
莊依蓮站起來了,清清脆脆的聲音;唸完了,老師的頭不停的點著,說:
「李天川,什麼人叫你坐下去的?你遲到了,應該罰站,給我站起來」
「李天川,我叫你唸一遍,你聽見了沒有?」
我一時獃著,莊依蓮在一旁碰碰我,低聲的說:
莊家祠堂裏的學堂開辦了,我知道那不是我去的好地方,但是我必須學習讀書和寫字了;不管怎麼樣,我得硬著頭皮到那學堂去。
我開始背誦,二十個字一字不漏的背完了。
我循著莊依蓮指點的方向來到老師的書房,他正在吃中飯,但是他說:
我點點頭,手背抹乾了淚水。
我不說什麼,從地面上站了起來,踩踏著青草一路的走著去。一對黃色的蝴蝶在草叢裏高高低低的飛著,一隻停在一朵牽牛花上,一隻翩韆地飛走了。
「都認得了。」
「李天川。」老師的手指點著我了。
莊依蓮唸一句,我跟著唸一句;唸熟了,她要我開始背誦,我忘了的地方她便告訴我;這樣的一遍又一遍,只不過十來分鐘的時間,我不見得每一個字都認得,但是我已經能夠背得出來了。
「常常來,一來就大聲的說城裏這個怎麼好、那個怎麼好,他家裏有些什麼洋貨和新的玩意兒,電影有多好看;嘮嘮叨叨的儘吹牛,討厭死了。我媽可真喜歡他,他來了就給清燉了一隻小母雞給他吃;前天他又來了,依威跟他吵架,他名字叫做楊思仁,依威管他叫楊死人,媽把依威狠狠的打了一頓。」
「哈哈哈哈!」
「我沒有墊什麼錢,這是用祠堂的公款印的書,分給大家的,我不過領書的時候替你多領一本罷了。」
莊依蓮露著又驚又喜的眼色望著我,我補充了一句話:
「你父親對他說那些話,他把他的老鷹鼻子縮上去,露出他的好像要咬你一塊肉的牙齒嗎?」
我急得滿臉通紅,把頭搖了搖,一個字也唸不出來。
下午,我先來到小池塘近旁的楊柳樹下,盤膝坐在草地上,打開了書本,依照我已經會背的字音,用手指頭一字一字的點著下去,一字一字的仔細辨和*圖*書認著。過了一會兒,莊依蓮來了,她依傍著我坐下來,交給我一本畫著方格子的練習簿和一支鉛筆;看我一個個字都認得了,便教我怎樣把每一個字順著筆劃一筆一筆的寫起來;我寫了一個又一個,起先寫得歪歪斜斜的,說什麼鉛筆也不肯聽我的指揮;後來逐漸順手了,到了我把每個字的字音、字義和寫法都記牢了,莊依蓮開始教我第二首,那是孟浩然的〈春曉〉;約莫一個鐘頭不到的時間,我便學會了,便請她再教我第三首和第四首,李白的〈夜思〉和杜甫的〈八陣圖〉。
「今天依威給老師打了,他回去對你的父親母親說老師的壞話嗎?」
老師的老鷹鼻子那麼的向上一縮,齒縫裏全是烟垢和茶潰的牙齒露了出來,眉毛壓下來把眼睛全給遮住了,惱怒的目光在眉毛底下筆直的盯著莊依威,一個手指頭伸著向他指了指,說道:
「李天川,中午大家回去吃飯的時候你可不許回去,你得把這首詩背給我聽,然後你才可以回家,現在給我站起來,我沒叫你坐下去你怎麼可以隨便的坐?!」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話說到那裏又不說下去,我想那總不外是女人的毛病,女人最愛的是故作神祕和吞吞吐吐的。無論如何,我已經很滿意了,我相信莊依蓮的話,她說她不到城裏去,她是會守住諾言的。我記起了一件事,那是莊依蓮喜歡而又害怕的,我可是有辦法,眼睛看得準,一點兒也不像她那樣的膽子小,我伸出手去拉著莊依蓮的手,說:
「沒有,他眼睛看著自己的黑色千層底的布鞋頭,怪可憐的樣子。我想起後來他打你的那副兇相,很懊悔還在我父親面前替他說了好話。」
我站起來了,腦殼、肩膀、背部、手臂,經過老師的戒尺抽打的地方都有火辣辣發燙的感覺;我望著孔子的畫像,他的臉孔在我視線裏模糊了起來。
我索性反抗到底,不但不過去,反而大模大樣的坐下來了。
老師的黃裏帶綠的臉孔現在變成豬肝的顏色了,一把長長的戒尺在桌子上重重的敲了一下,大家全都嚇了一大跳。立起身來,走近莊依威的書桌前;老師的個子很高,肩膀也很寬,一個大手抓著莊依威的手;戒尺一起一落,越打越重;莊依威先是叫囂,後來叫饒;老師放了手,莊依威對著他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連的吐了幾口口水;沒等到老師再抓著他,一腳踢翻了書桌,蹦呀跳的逃去了。
「你們都聽懂了嗎?」老師問了。
「來,依蓮,我們到那邊捉蜞去。」
我沮喪的離開了老師,回到書齋來;莊依蓮還在那兒等著我,關心的問我結果怎麼樣。
「說了,當然說了。起先他儘說老師的不是,我爸爸差不多相信了,說要把伍長興——老師的名字就叫伍長興——說要把他換了;後來我回去把當時的情形說給爸爸聽,爸爸把依威罵了一頓,依威恨死我了;但是,爸爸還是教人去找伍長興來我們家,告訴他如果以後他要打依威的時候,多少總得想一想依威是我父親的兒子。而且,第一天上學他第一個打的就是莊家的人,他未免過份忽略莊家人對他的恩情了。」
「我想你會像那隻蝴蝶一樣的,飛到很高很遠的地方去,留我在這裏,給伍長興打死了,等到你那一天回來,我的屍體就埋葬在這小池塘的旁邊,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了。」
「下午沒有事,我們今天下午就開始。」
我們約好下午在小池塘近旁的楊柳樹下見面。莊依蓮去了,我目送著她,她頭上那一片東西在太陽底下發著非常好看的光。
「在這裏你是老師,在我家裏你是我父親從前的長工。」
「李天川!」
老師走了,我渾身乏力的坐了下來,眼睛望著那花花黑黑在我眼底下跳躍的字跡,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都聽懂了。」
我把和孔子對望著的目光移了下來看到老師臉孔上。
「依蓮,你早晚會到城裏去讀書的,我知道,你書讀得這麼好,城裏的學校也好,你……」
我乾脆執拗的抿著嘴,木頭人一樣的站著。
「造反了,造反了,這些小鬼全是會造反的」老師嘴裏喃喃的唸著,幾個大步跨了過來;一把抓起我的衣領,我像一隻被老鷹的腳爪抓攫著的小雞;他的戒尺當頭當腦的向我敲了下來,我閉著眼睛,不喊叫,不流淚,也不躲避;等到老師住了手,還是那樣的坐在我的座位上。
「打死你!」
「好,」老師的眼睛向每個人的臉孔掃視著,用手指一指林林,說道:「林大公,你唸一遍。」林林站了起來,唸了一遍,老師糾正他四個錯字,點點頭,命令他坐下去。
「伍長興真是你們家裏從前的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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