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每次莊依蓮對我提到我父親「那個太太」,我就有一份啼笑皆非的感覺;就像我每一次提到了莊依蓮表姨的兒子,她也有一份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好的意思一樣。那個楊思仁很顯明的愛上了莊依蓮,莊依蓮不明說,我可是心裏清楚得很。前幾天他又從城裏來了,趁著月色很好,要想在溪裏表演一番他自認為十分高明的蛙式游泳。我老遠的坐在小土地廟旁邊一塊石頭上瞧著,看他下水的時候高舉著手臂,月光裏分外奪目的一身肥白的肌肉。跳進水裏後沒有幾分鐘,蛙式還沒有施展,彎腰曲背的就從橋下土墩那兒爬上來。他不知道雖然這已是五月天,溪裏的水還是冷冽得很,那裏是他那個公子哥兒能夠承受得了的。他身上的肥肉那麼多,從土墩底下爬上來的時候那樣兒的哆哆嗦嗦;想到這裏,我不自覺的笑起來了。
「我再送你一段路。」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靠著莊依蓮的幫忙,我總算再也沒有遇著第一天上學那樣倒楣的事。但是伍老師從此以後便把莊家對他的恩情牢牢的記在心裏了,遇著莊依威對我嘲笑、謾罵或是侮辱,他不但不敢干涉,反而藉故找些難題來和我作對,使得莊依威高興得很,不停的發著哈哈哈哈的笑聲;遇著這種情形我只有忍耐,記住母親帶淚的眼色和萬千的叮嚀,我到這兒來的目的是求學,領莊家人的情,受莊家人的恩,如果我沉不住氣,白白的挨揍挨打,死了也沒有人替我伸寬;最低限度,伍長興會對我喝一聲滾蛋,我滿心盼望早一天能夠不必再看到他那一隻老鷹的鼻子,但是我渴望讀書,這又是目前我能夠得到的唯一求學的機會,所以我怎麼樣都得忍耐,心裏不舒服的當兒就是大聲地背誦詩文;隨著時日的增加,我能夠背誦的詩文也越來越多了。有時候我爬上山頂,看著沒有邊際的青天,和那變化萬千的白雲,張大喉嚨,讓我的聲音到了天那邊,和白雲融化在一起。有時候我跑到江畔,看那越流越遠的江水,唱著李白,唱著杜甫、王維、白居易和孟浩然,後來有李後主、李清照和圖書。到了四書和五經,我不再依靠莊依蓮,我長得比她高過一個頭了。
「不去了。」
自從我們離開了伍長興執教的學堂,莊依蓮的父母便把莊依威送到城裏去。他們也準備把莊依蓮一道送去寄在她的表姨家裏,但是莊依蓮不肯去;她的確遵守著好幾年前答應我的諾言,說什麼也不到城裏的學校去。我先十分感激莊依蓮的心意,後來想了想,到城裏去讀書是件好事,如果我能夠得到那樣的機會,要我朝天一口氣磕了十萬個響頭來答謝也情願。我得不著那樣的機會,為什麼還要阻擋莊依蓮去獲取那樣的好機會呢?!我好幾次向莊依蓮提到我的心意,莊依蓮是個上進的女孩子,她求學的心的熱切是絕對不在我之下,她垂下了眼皮想了想,說:
我的母親仍舊繡著鍛子的枕頭套子和鞋面,阿喜伯上城去的時候,便託他帶到城裏去販賣。我的父親自從前年到上海去一趟,回來後更少來看我們,後來又隔了一大段時間不曾來,說是離開城裏又到上海去。母親的臉色益發顯得蒼白了,她總是默默的不說一句話,儘管她一向很節省,她手邊的錢顯明的已經不夠用了;方伯母見了她的面就嘮叨,甚至大聲的呼喝著要我們母子搬到別的地方去。我找著阿喜伯,告訴他我們的苦衷;阿喜伯替我找了些臨時的工作來做,例如:採摘荔枝、龍眼、橘子等等的果實,有時候替人家鋤草、鬆土和砍木頭,我把所得的工資交給母親;我的力量很有限,但是我已經盡了我所能夠的做了。
「啊,不了,依蓮,我可不要你送的。」記得我第一次這樣對她說。
「依蓮,我們兩個人很久沒在溪裏一塊兒游泳了。」
「前面的乾了,後面的不知道怎麼樣。」
「依蓮。」
「你什麼都明白,唔?」她把手裏的柳葉撕成兩截了。
「聽說你父親那個太太病得很厲害,你父親沒在家裏,你祖父把你姑母接了回去在家裏幫著照料一切。」
這主意好,我們就再走。這趟她送我回來,沿著他們的堤岸,過了小木橋,螢火蟲在那邊暗處裏一www•hetubook•com•com閃一閃的;有時候莊依蓮要,我便替她捕捉了幾隻來,她小心的把牠們放進用紙摺好的小籠子裏,牠們在裏面一閃一閃的亮著;我自己也喜愛螢火蟲,也想替自己捕捉幾隻放在小紙籠子裏,但是莊依蓮喜愛,我就把捉著的全部給她了。
「是的,媽說再學些針線這一門的工夫,也就可以了。」
阿喜伯的話有他的道理,我們鄉裏多數都是窮苦靠手過活的人們,除了莊依蓮家裏和他們的親屬朋友,有錢有勢有地位的人災難來的時候才有得顧慮。像我們,想顧慮什麼又從那裏顧慮起;倘若有一天鬼子打到這兒來,說逃難吧,恐怕也只有躲在田野那邊的稻草堆裏面。
「為什麼?你以前都那麼樣的脫了嘛……」
「我替你摸摸看,唔,差不多了,只有一點點濕的;如果你媽問你,就說不當心坐在水窟上面去了。」
「笑楊思仁的蛙式游泳。」
「唔?」她沒有回望我,伸手摘了一片垂在她眼前的長長柳枝上面的嫩葉。
我那樣的埋怨莊依蓮好些日子,幸虧我不是每日的埋怨她;只是在夏天,月亮圓圓的,夜來香發著香味,螢火蟲一閃一閃的飛著的當兒,那些好景致湊合在一起的機會一年裏不過若干回,後來我不再埋怨莊依蓮了,當我了解她為什麼不能光著上身和我一同玩水的時候。
我搖搖頭,沒答話。
「天川,伍長興要走了,爸爸把鄉長的兒子請到學堂去教那些孩子們。」
「你比我聰明,我不說你也明白的。」
「阿喜伯年紀大了,要當兵槍桿也耍不動,要顧慮什麼也無法顧慮得到,還是鋸著木頭,種著青菜,過一天是一天,沒有別的辦法。」
那些孩子們,他們當中早已經沒有我們在著,因為我們都長大了,離開伍長興的管教已經三年了。我為那些孩子們高興,因為鄉長的兒子是個謙和知理的讀書人,如果我那時候有他做我們的老師的話,我就不必受那麼多臭氣,吃那麼多苦頭。但是我似乎也不必埋怨伍長興,如果不是他那樣的逼迫我,我那裏會那樣的努力讀書,發憤圖強和-圖-書?!小池塘依舊,楊柳樹的變化也不見得顯著,但是莊依蓮的模樣兒可變得很多了。當然,這是說,如果我拿第一次和她對坐在溪旁,她把一顆顆龍眼丟給我的時候梳著兩條辮子的小姑娘時代的她,和現在成了個大姑娘的她來相比的話。我望了她一眼,我們的坐位還是楊柳樹畔的青草地,只是兩個人中間距離得遠一些,再沒像從前那樣有時候膝蓋觸著膝蓋的坐著,莊依蓮也不再盤著坐,而是雙膝並攏在一起斜斜的倚在柳樹旁。
「我可不是要送你,我得把我的內褲走乾了,如果是濕的,回頭媽會問的。」
「依蓮,那你是真的不去城裏了?」我問著,蹙著眉心看著小池塘水面上浮著的青萍,說不出心裏是憂還是喜。
「天川,你可知道城裏你們王家裏的情形怎麼樣?」
我知道她話裏的意思,但是我還是十分清楚,我們,誰也跨越不過阻隔在我們中間的鴻溝,那道溝的寬度,不知道若干倍的大過橫阻在我們門前的小溪流。
「你笑什麼?」莊依蓮問我了。
「褲子乾了沒有?」我問莊依蓮。
「你就愛聽依威胡說。」我說著,陪她走過那片竹林,眼睛卻怎麼樣也不敢向那裏面瞄一瞄。
「我已經決定不去了,城裏現在也開始混亂了,就因為日本鬼子和我們打仗的緣故;表姨他們一家據說必要的時候也要到鄉下來躲避。我爸爸說沒得怕,城裏一定沒有事,日本鬼子還離得遠得很,我們打得很好,早晚會把他們趕走;但是我媽不放心,說我還是留在家裏好。」
「以前是以前,現在我可不了。我……我們玩別的,我們來猜謎。」
那就是女孩子,填詞加上女紅,也就可以了。我不喜歡填詞,對李後主那樣的一個大男人,成天滿肚子的傷感和怨愁,真覺得他過份娘娘腔了。我又想到我們和日本鬼子打仗的事,近來我母親總是愁眉不展的,因為我父親留在上海沒回來;聽說上海情況很不好,不知道我父親在那兒究竟怎麼樣。
莊依蓮看了我一眼,笑一笑;她似乎也在回憶那一次夏天裏我們一塊兒在溪邊玩水,我說我要和*圖*書教她游泳,把她帶進水裏;她的褲腳兒濕了,嚇得大哭起來。後來有一回我們在江邊站在木排上看漁船,木排鬆開了,我和莊依蓮一齊掉進水裏去;我們兩個人都被漁夫很快的救上來,莊依蓮不會游泳,落到好深的水底裏,還喝了不少江水。以後,她要我教她游泳,我便教她了。她進步得很慢,因為她膽子太小,但是到底她也學會了。夏天,天氣熱得很,月夜裏,誰也沒注意,我們把上衣一脫,捲疊著放在小土地廟旁邊兒;臨走的時候一定叮囑土地公一聲,請他好好的把我們的衣服看住。然後我們就循著橋下的土墩一步步的向下去,走進水裏;溪水清涼清涼的,擡起頭來就是月亮,水面上也有一個。我們悄悄地游,像兩尾活潑的小鰻魚;利用這邊的木橋做起點,直游到橋頭街那邊的那座橋下,這才折回頭;頭上一團月,水上一團月,陪伴著我們,回到木橋底下來。如果時候還早,我們就在橋墩旁邊玩玩水;時候差不多了,就往岸上爬;土地公總是把我們的衣服照顧得好好的,向來沒有遺失過。我們穿好衣服,莊依蓮在潮濕的短褲子外面加上了她的長褲子;我就總是那麼一條,濕淋淋的搭在身上怪涼快的哩。我送她一段路,看著頭上的月亮,水面上的月亮,夜來香的氣息總是最好聞的。我送她到了看得見她家門口的龍眼樹,便折回頭來,她說她也要送我一段路。
「你……再繼續在鄉長的兒子那兒跟著他學填詞?」
「好,你送我,過了那片竹林就好;依威告訴我那兒夜裏有七、八個吊死鬼在走來走去的散步,尤其是月亮出來的時候,披頭散髮的對著月亮嘆氣,臉色是線的,舌頭這麼長,」她用手比劃了一下:「太可怕了。」
「時間過得真快,是不是?回想過去八、九年的時間,我雖然遇著不少痛苦的事,但也有不少自由自在的愉快的日子;完全是你給我的,現在你雖然因為戰爭的緣故不到城裏去,我相信我們早晚是要分開的。你想想,我們都長大了,現在連見一次面也不那麼容易了,我們又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是有https://m•hetubook•com.com錢人家的小姐,我是一個誰也看不起的私生子。」
我笑了笑,她回來看我?!只怕這也只是她自己本身的一份天真的想法啊。那天我和她在柳堤上面走著,因為那一帶地面高,泥土滑,而且狹窄了點,我擔心她不留心失足滑下去,所以一隻手照顧了她一下;恰好迎面遇著她的父親,看見了我們的形狀,登時放下臉孔來,他喝令莊依蓮馬上回家,還狠狠的瞪了我好幾眼,我心裏完全明白了。接下去好幾天我沒有見著莊依蓮,後來見到了她,我問她一些話,她還吞吞吐吐的不敢明說:我可是早把一切猜透了,莊依蓮的父母怎會願意看到我和他們的女兒在一起啊?!
猜謎!那算什麼,那完全是女孩子的玩意兒。而且,每一次我和莊依蓮一道猜謎,我要她猜的她一下子就猜出來,她要我猜的我怎麼樣也猜不出來,我永遠都是輸她的。有什麼意思!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游泳游得好好的,突然間又改變了主意;真倒楣,我結交了一個女孩子做好朋友。
「人家和你說什麼,你卻想到那兒去」
「我……我不願意脫去我的上衣。」
那樣的夏季一共過了三個還是四個呢?接下去那個夏天的夜裏,我對莊依蓮說讓我們游泳去,莊依蓮的頭搖得像一隻博浪鼓,說什麼也不同我一道下水了。我生氣了,說她故意不和我玩了;她一直的否認,我一口咬定她成心的不再和我要好,被我迫得急了,她臉孔紅紅的說:
「天川,我不要聽你對我說這樣的話。」
莊依蓮已經準備到城裏進學校去了,現在我問她這個問題,她答了:
「好吧,天川,反正我會常常回來的,最多每隔一兩個禮拜,我一定回來看你。」
「依蓮,什麼時候你要到城裏的學校去呢?」
「好,我可該回去了。」她雙手捧著裝著螢火蟲的小紙籠兒。
我對打仗的事情不大清楚,前些時聽橋頭街那邊有幾個人圍著在談論,他們說得沒頭沒緒的;最主要的他們還是煩惱以後荔枝、龍眼和橘子的銷路可能受到影響的這些直接有關他們本身的問題。我也問過阿喜伯,他老人家知道得也不多,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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