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來到橋頭街,選了一塊桃紅色的和一塊湖水綠的鍛子,量好了做枕頭面子的尺寸,買了下來。但是,我不買絲線,拿著緞子回到家裏;母親還是那樣子的坐在床上,膝蓋上兜著她的針線。
她打開了我放在她床頭的小木盒子,那裏面,我放了一個銀洋錢,五、六個銀角子和十來個銅板。她的手在木盒子裏掏摸了好半天,點數了又點數,交給我兩個銀角子;我接著,回身走出屋來。
「慢著,你這個小孩子,我還沒有給你錢哩。」
「天川,我的裝針線的盒子你到底給我擺到那兒去了嘛……」
「天川,你替我到橋頭街去買些鍛子,要桃紅色的和湖水綠的顏色,人家用繡花枕頭都是做喜事用的,顏色一定得鮮豔的才好看。還有,給我買些絲線,各種顏色的都得買,每樣買一結;快點兒去,快點兒回來,可千萬不要跟莊依威他們打架。」
「今天我在橋頭街遇著了你哥哥和楊思仁。」
約莫又過了半個鐘頭,她來了,移動著她那嬌小輕盈的身影;看她走近了,我從樹底下迎出去,把她嚇了一大跳。
「你哥哥故意帶著他把我攔住,我不理會,調轉了頭走我的路,他們在我背後指點著說話,我也不理會,他看見你對你說些什麼話?唔?依蓮?」
「他說他心心念念的想看我的『活寶』,今天總算被他看到了。」
母親接了鍛子、接了錢,看了看,把鍛子放進針線盒子裏,把蓋子蓋上了,推開去放置在一旁,把銀角子放進床頭的小木盒子裏面,迷惑的霎霎眼睛,問道:
「但是你母親的身體漸漸的好起來了,我這種說謊https://m•hetubook.com•com和偷竊的行為,相信連天神也會原諒我的。」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怪話?」
「我不是說過這只是她和我兩個人中間的祕密嗎?她母親不贊成她買獨子,但是她喜歡,我們約好誰也不要洩漏這件事,我把我不喜歡的鐲子賣了收下了錢,她把她喜歡的鐲子買了付出了錢,事情太簡單了,她母親看見她手上戴著金鐲子便問她那裏來的,她說是我借給她的,我母親看見我手上沒有金鐲子便問我,我告訴她我借給了楊思娟,一切不是都很妥當嗎?」
「你又來了,我最討厭的就是聽你說這樣的話,婆婆媽媽的。還……還……一點兒也不……」她說不下去了。
「我說過我根本就不理會他,隨便他怎樣嚼舌頭,拿他的話當做一句話聽,就未免太把他看得起了。」
「媽,你吃些掛麵吧,雞湯熱好了,雞肉爛得很,慢慢的咀嚼著多吃幾塊。」
「依蓮,告訴我,你如果不說,我會猜到最壞的地方去,告訴我,我一定要聽的,依蓮!」
「媽,鍛子買回來了,絲線這兩天缺貨,阿六叔說要再等五、六天的樣子,貨來了他就通知我們。」說著我把緞子交給她,和著剩下來的一個銀角子。
「還有呢?」
「他故意拿話刺|激我,因為我不理他。我還是不理他,你理他做什麼?」
母親病勢沉重的時候也總在關心家裏沒有錢,她又擔心拖累著阿喜伯,到了莊依蓮時時接濟我,我只讓阿喜伯知道錢的來源,並不敢把實情說給母親聽。我編個故事說鄉長要我每日替他抄錄文件和代寫書hetubook•com•com信,或多或少的一個月給我四、五個銀元。我把這句話向母親說過多少遍了,這一遭,她似乎聽進去了,欣慰的一再點頭。
我嘆了一口氣,兩個人一齊坐在樹幹旁。
「天川,許久了我的針線活沒賣著錢,木盒子裏只剩下二十多個銅板,怎麼這忽兒有這麼多錢在裏面?」
我抬起頭來望著天空,滿佈著密密麻麻的星星。如果星星上面可以讓我們棲身,才是我和莊依蓮最好的去處。
「唔?」
母親的精神開始好一點,就說要做她的針線活,我總是不贊成,她一向情緒不好,四十歲還沒到,眼睛在夜裏就什麼也看不清楚,身體又弄得這樣衰弱。她看見阿喜伯的時候就是問戰事,最主要的是上海怎麼樣,阿喜伯告訴她不要煩惱,上海有租界在著,父親可以到租界去,受不到日本鬼子的威脅。母親聽了點點頭,愉快的露出了笑容。使我心中擔憂的是,母親經過了這場病,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十幾年,她變得非常嘮叨,一句話問了又間,第一個問題是父親在上海的情形,早上問了阿喜伯,中午再問一遍,晚上臨睡的時候又重複了一次。第二個問題便是她的針線盒,不管我怎樣安慰她勸她安心休養,也告訴她現在繡了那些針線活根本就沒有人要,她何必虛耗精力,她總是聽不進去我的話;也這樣早上一遍,中午一遍,晚上一遍的尋找她的針線盒。事實上在這個家徒四壁的小木屋裏我那裏能夠把她那面盆大小的針線盒藏在使她無法尋找的地方,我只不過把它放在她的床底下,我也看到她自己蹦蹦的走著摸和-圖-書索著尋找她的針線盒,她也曾彎下身子看過床底下;但是,她還是口口聲聲的問著她的針線盒子在那裏。
「哦,怪道哩,今天楊思仁看見我,對我說了許多怪話。」
母親吃著掛麵,喜悅的眼色望著我,說:
「今天差點兒來不了,楊思娟說她也要上縫紉班,和我一道去,我想辦法脫身,總是脫不了,後來我騙說要去看看秀貞,因為她傷風了,才算逃了出來。」
「依蓮,你是一個向來不說謊不違背父母的人,為了我,你說了謊,還偷了東西,我一想起來,心裏便難過極了。」
我母親坐在屋裏木板床上,阿喜伯不在家,他到上游地帶山頂上鋸木頭去了,母親看見我回來,又問道:
「依蓮,他對你說了些什麼怪話?」
「他說我因為認識了你,所以不理會他。」
莊依蓮還是默默的,不肯答覆我。
莊依蓮站了起來,說:
「依蓮,人參可以不必再給我了,昨天我們請了陳郎中來再給母親把脈,他說現在只要再吃幾劑他開的方子的藥就可以了,你給我的錢也足夠了,那一副鐲子賣了的錢為什麼永遠用不完?」
莊依蓮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包人參,和兩個銀元,我說:
「我母親身體好起來全虧了你,我真不知道這一生應該怎樣報答你。」
「你覺得我可憐是你的好意,我自己不覺得可憐就好。現在我可得走了,楊思娟在縫紉班裏等我,說好我和她一道回去的。」
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過去了,母親一天天的有了起色,她可以下床來了,地面上走幾步,到了屋門旁,雙手扶著門邊走出去,坐在矮凳子上看江景,或是曬太陽。每和*圖*書一次都是我催促她回到屋裏休息,怕她吹多了風受著涼。這天我到橋頭街來買掛麵,遇著莊依威和楊思仁,兩個人都是西裝革履,把頭髮梳得烏亮烏亮的。莊依威現在再也不理會小黑、阿三和林林他們了,和楊思仁兩個人肩併著肩,向著橋頭那些店舖邊看邊用手指指點點的說了些什麼,然後兩個人一齊大聲的笑起來。我接過一包掛麵,回轉身子,和他們面對面的遇上了。我相信這是莊依威有意的安排,我迅速的向右轉,大踏步的走我的路,我聽見莊依威在我身後連說兩三聲「就是他」,楊思仁回答些什麼我沒有聽清楚,也並不理會,我走得很快,我一向走路都是走快步的,沒多久,回到我們的住處來。
我現在想了想,從她床底下把她的針線盒子拿出來,交給了她,她把蓋子打開來,仔細的看了半天,說道:
莊依蓮默默的,我知道,她正在懊悔她把話說溜了口了。
我心裏酸酸的答應著,就向屋外去。
「一轉眼你長得這麼高了,我總算把苦日子熬過了一半了,等你父親回來的時候看見你,他難道還不高興?父親和兒子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的,你和他比比看,他贏不過你哩。」
「依蓮。」
「依蓮,難得你會笑,我可以想像得到你在家裏,依威和楊思仁對你冷言冷語的,還有你父母監視你的眼色,你真是太可憐了。」
不知道是參湯的確有功效,還是我母親把肚子裏所有的東西都已經吐盡,再也沒得吐了,我依照莊依蓮的話讓母親一次喝下那麼小半杯子的參湯,她喝了下去不再嘔吐出來了,神志也似乎清醒了些,拿一個枕頭墊在背後和*圖*書,疲弱是疲弱,但可以倚著背後的木板牆斜斜的坐著,吃了一些稀飯,和一個阿喜伯的母雞剛剛生下來的新鮮雞蛋。近午的時候莊依蓮抽空跑來問我母親的情況,又給我一小包的人參,問時塞進我手裏三個大銀洋,沒等我多說一句話,她就掉頭走開了。我把銀洋錢交給阿喜伯,商議著怎樣給母親準備些營養滋補的食物,又無論如何要阿喜伯買一些木料,讓他在牆角落裏再搭一張木板床。至於我,那條破草蓆白天捲了起來,夜裏鋪在母親床旁,她有什麼事情叫我,照料起來也方便。
天黑了,母親上床睡覺,阿喜伯也躺在他的木板床上。我悄悄的吹滅了油燈,走到屋外來,輕輕的關好了木門,向四面瞧了瞧,這是我和莊依蓮相約見面的時刻,她為了我母親生病,要送人參和錢給我,藉故告訴她母親她要到縫紉班裏跟著承德嬸學縫紉。莊依蓮去到縫紉班裏坐坐,如果和我有約,就提早溜出來。今天也是這種情形,照往常的情況她現在可以到我這兒了,但是還沒有,我心裏惦掛的走出屋前十來步,站在大榕樹的幹根旁。
「然後他說你的活寶真是一個大活寶,你這個人居然……呃……認識了這麼一個大活寶,你本身也是一個活寶了,是不是?我把他的口吻和意思翻譯得過份保守和文雅了吧。」
莊依蓮笑了一聲,說:
「我告訴過你那對鐲子很值一些錢的,楊思娟一時拿不出整筆的來,慢慢的幾塊錢幾塊錢的給我,算算她還欠我五、六個銀元哩。」
「楊思娟沒問你賣了鐲子做什麼用?你不愁吃不愁穿的,要什麼就向你父母開口,她不懷疑你為什麼需要那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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