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知道他在上海暗地裏領導抗日的運動。」
「你已經知道了?」
我放下手裏抓著的草繩子拔腿就跑,把阿喜伯和莊依蓮撇在身後;我一路的狂奔著,腳尖觸著地面立刻彈了起來。跑到了小木屋,木屋的門並沒有關閉,裏面圍著好些人;我一眼看去當中有方家老頭兒和方婆娘,也有陳郎中。大家見到我立刻分開一條路,我看到我的母親了;她蜷曲著身體歪歪的躺在那兒,兩隻手高高的舉著,好像要抓攫什麼,嘴巴張得很大,心裏有什麼聲音還沒有叫喊出來。我一手推開了方婆娘,口嚷著方老頭兒不要逃,我要扭斷他的該死的脖頸。有人抓著我的臂膀,我掙扎著,聲嘶力竭的叫喚著,軟癱著跌在地面上。
「你從那裏聽來的消息,小黑?」
「小黑,這話橋頭街的人們知不知道?」
「我是早上知道的,方家老頭兒昨夜裏特地跑來告訴我父親,父親吃早飯的時候說給大家聽,我就趕來告訴你。」
「鬼子槍斃了他。」
https://m•hetubook.com•com她點點頭,問道:
「依蓮,是不是有關我父親的消息?!」
這一天,我隨著阿喜伯搭著小船搖到上游地帶山頂上和他一起做著鋸木頭的工作,那兒,我遇著小黑和阿三,他們前些時都到城裏去過,因為戰事的緣故,都回到鄉裏來。林林在糕餅舖裏幫工,我也常常看見。他們見了我都有些愧疚的表情,我可是早就忘記了那些舊事。我們勞動了幾個鐘頭後,坐在粗大的木幹上休息,抹擦著汗水,大銅壺裏的冷水拎起來就往嘴裏灌。風吹著,茂密的林木發著連續不斷的響聲,彎彎曲曲的江水在腳底下那邊奔流著,高處看去,像一條翠綠色夾雜著白色的長帶子。小黑和阿三談著城裏被敵機轟炸的情形,說得有聲有色的,似乎還心有餘悸。
「城裏的事我什麼也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們,我也沒有興趣打聽。」
方家老頭兒昨夜裏特地跑去告訴莊依蓮的父親有關我父親被日本鬼子槍和圖書斃了的事!我的心房在胸膛裏膨脹著好像要爆炸開來,預料得到只怕大事不妙了。果然,還沒有讓我喘回一口氣的時刻,看見那邊阿喜伯氣急敗壞的向我跑過來。
「你……知道的就是這些?」
「你們現在別多說,好不好?我怕讓我母親知道了,她一心惦掛著我父親,知道這消息不大好。」
我心裏開始嘀咕了,如果小黑的話是實的,只怕我父親很難逃離鬼子的掌握了。
「天川,天川,趕快回家去,你母親不好了。」
隔了兩天,莊依蓮找著我,我正在小池塘附近地方把一堆一堆的稻草綑紮起來,她叫了我一聲,我停了手裏的工作,立直了身子面對著她。她的臉色顯得蒼白,烏溜溜的眸子盯望著我,我知道她有什麼消息要告訴我了,她說不出來,我也很緊張,一手拉著她的手,來到柳樹下面我們經常坐在那兒的地方。
傍晚我和阿喜伯一齊搭著小舟回家,阿喜伯坐在船頭,我坐在船尾雙手划槳;沿江的景色無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欣賞,心裏思潮起伏,無法平靜。我把這情形說給阿喜伯聽,阿喜伯也很擔憂,他說他知道父親的為人,滿腔熱血,忠肝義膽;城裏那些人傳開了那些話,相信必有來源,並不是空穴來風的。
我笑笑,又喝了一大口銅壺裏面的冷水。
「城裏的人個個都曉得,有的人稱讚你的父親,也有人痛罵他,說只怕因為他的緣故,要害得將來家家戶戶都沒有好日子過了。」
「聽說你祖父和你姑母準備到內地去,為的是害怕日本鬼子早晚把省垣佔領了,只要是你們王家的人,只怕鬼子都不會輕易放過的。」
「你放心,我們一定不多說什麼。」
夜裏,一對白色的蠟燭搖曳著微弱的光,照著母親直挺挺躺在床上的軀體,她的眼睛並沒有閉攏,燭光裏,稀疏的睫毛好像在顫動,兩行乾涸的眼淚清晰的掛在她的面頰上,彷彿蝸牛爬過的兩道痕跡。
莊依蓮深邃的目光盯著我,那裏面還有更深的意思。
我舉起雙手,在母親眼皮和圖書上面輕輕的揉著,她的眼睛閉了,我放開手,她的眼睛又睜開來,我再輕輕的為她搓揉,搓揉了很久,現在,她閉了眼睛了。
王夫人就是我父親的那個太太,王家在城裏名氣太大了,個個人都有個尊稱。我祖父人家管他叫老太爺,我父親是大少爺,我父親的那個太太本來人家管她叫少夫人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又變成王夫人了。那麼……那個王夫人居然死了,我聽了心裏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雖然她活著的時候使母親和我過盡苦日子。據說當她知道母親生了我,曾僱了好幾個人到處搜索我們,要把我活活的捏死她才肯罷休。現在,我坐在這兒,耳聽她被日本鬼子的飛機嚇死的消息,我沒有快慰的心意,反而有一份哀憫;哀憫的並不是她的死,而是她生前不曾過著一段平靜的日子。我又拎起了大銅壺往嘴裏灌了大口的冷水,出了一身汗,渴得很的,一面搖搖頭,說:
「天川,你真應該去城裏一趟,看看你們王家的房子,真是大得嚇死人,鄉巴佬一進去就迷https://m.hetubook.com.com了路,出不來了。」阿三接著說。
「聽說你父親在上海專門和日本鬼子過不去,有個什麼抗日的組織,你父親擔任很重要的工作。」
「天川,你可知道王夫人已經死了這回事嗎?據說被敵機嚇死的。她本來病得很厲害,好像是心臟不好什麼的。」阿三這樣說。
天上響起了巨雷,透過小天窗,閃電照亮了小木屋;木板縫隙間吹進來寒冷的風,白蠟燭的光焰亂搖亂晃。雨點落在屋頂上,一滴一滴的漏了下來。白蠟燭燃盡了,我又點起了一對。這一對又已燃盡,我又重新燃點。雷聲小了,雨點細了,阿喜伯發出了鼾聲,這一對白蠟燭流盡了燭淚,雞鳴了,東方呈現了一片魚肚白。
「前天林林去城裏辦貨,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和阿三。」
「這消息不能夠讓我母親知道!」
「天川,在你母親眼皮上面搓搓吧。」阿喜伯帶淚的聲音。
「他被捕了?」
「死了?」
「哦?」我望著說話的小黑那黝黑的面孔。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