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又過了大約十來天,這天中午,我在小木屋外面的竹棚裏燒飯;阿喜伯到橋頭街去,一會兒回來了,帶了豆腐乾、花生米和一些鹹魚。我把煮熟的飯端進屋裏,和阿喜伯倆坐在矮板凳上吃起飯來。自從母親逝世以後,阿喜伯和我所過的日子更簡單了,吃飯的時候飯鍋放在地上,紙包裏的花生米打開來就那樣的在地面上放著;豆腐乾和鹹魚因為有些水份,所以找了兩個小碟子裝盛在裏面。我們兩個人都把腿伸得直直的,毫無拘束。阿喜伯牙齒不好,花生米是特別為我準備的。鹹魚太鹹了,但是阿喜伯很欣賞,扒拉了兩口飯,夾一丁點兒的鹹魚放進嘴裏,好像什麼山珍海味也沒有鹹魚下飯來得可口。
「姑母回到王家,她那個女兒也跟著一道過來嗎?」
我在想,這下子我把莊依蓮害慘了。我在人們眼中是一個一文不值的人,如果我現在想說些什麼替莊依蓮洗冤,是絕對於事無補的。我早就該料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我自己無所謂,我怎麼對得起莊依蓮。默默的,我沮喪萬分的低了頭,回了身子就要離開去。
「嘿,就像一個不死不活的病人,一忽兒敵機來了,鳥兒拉屎樣的下幾顆炸彈,大家嚇死了;逃的逃,躲的躲,店舖關門的關門,全市差不多癱瘓了一大半。隔https://m.hetubook•com•com了一段時間,卻又是風平浪靜的;大家看看許久了都平安無事,逃難的、躲避的,都回來了,店舖又開了門;等到一切都恢復了常態,他媽的那些日本鬼子的飛機又來丟炸彈了。他們就是這樣的,說要打過來嘛一時也不見得要打過來;就是給你搗蛋、騷擾,使得你心裏六神無主的,過不得平靜的日子。城裏現在有一部份人也都麻木了,轟炸的時候任他轟炸,鬼子的飛機去了以後再照常繼續工作,沒有辦法,得吃飯嘛。」
「你用了我妹妹賣了金鐲子的錢,還偷了我父親的人參。好大膽,深夜裏和莊依蓮兩個人躲在土地廟裏做醜事……」
我不答話。莊依威說了:
我慌忙向龍眼樹底下躲進去,但是沒有用,他們全都看見我了。
莊依威快步的向我走過來,看來他有給我幾拳的姿勢,但是他的父親阻止了他。他的父親面孔沉著,一對眼睛盯望著我,表露著異常的憤怒和厭惡;離著我三尺左右的地點,他站住了,聲調沉沉的問我:
「我……飽了。」
阿喜伯到城裏去了,我依照他的話到菜園子裏去了一趟。一畦一畦的芥菜長得差不多有三、四寸高了,另外一小塊園地上種著蕃茄,一個個青白色的纍纍滿枝。我分別的m•hetubook•com•com給澆了一些水,便歇下來跑去撿枯枝;撿了那麼一大束,抱著回來放在小木屋近旁地面上。趁勢坐了下來,抱著豎立起的雙腿,下巴擱在上面;心裏思潮起伏,視若無親的眼向著那一邊隨風起伏的麥浪。
「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我走出了小木屋,來到江邊舀起一大面盆的江水,把我用過的碗筷洗乾淨。再舀起一盆潔淨的水,帶回小木屋來給阿喜伯應用。阿喜伯也吃完他的飯了,把剩下來的鹹魚和豆腐乾端了起來。我走過去把飯鍋端起,放在牆角落的地面上;阿喜伯洗好了碗筷,把那盆江水端出屋外潑了去,又帶了一盆清水回來洗臉,邊對我說道:
「依威……」莊依蓮的父親把莊依威喝住了。
我一時覺得胸口堵塞著,飯碗放在地面上,把剩餘的花生米包了起來。
我想,我必須去打聽莊依蓮的病情了,這樣子的坐在這兒窮思苦想,我會瘋狂起來的。
「天川,我下午要到城裏去一趟,明天傍晚回來。你到菜園子裏看一遍,撿些枯枝生火用;別的可就甭管了,夜裏早點兒休息也好。」
「說起來你們王家的人那麼有錢,什麼人不羨慕,但是說倒楣也算倒楣到了家。你父親本來有一個弟弟,十五歲那和圖書年掉進水裏淹死了。王夫人和你父親結婚後生了一對雙胞胎的男孩子,沒想到只活了四、五歲就留不住。你姑母比你父親小六歲,嫁到一個姓錢的人家;生下來的女兒才週歲,你那姑丈有一天大叫頭痛,還沒有幾個鐘頭的時辰就沒了氣兒了。你姑母是個聰明人,心腸又好,那時候看待你母親就像她的姊妹一樣;你父親和你母親相愛,你姑母暗地裏十分幫忙,把個王夫人氣得要死,姑嫂兩個人見了面連話也不講。如果不是那時候王夫人病重了沒有吵鬧的力氣,你祖父想把你姑母接回家去也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哩。」
「阿喜伯,可知道她生的是什麼病?嚴重不嚴重?」
「是的,你祖父疼愛極了這個外孫女兒,今年也有十四、五歲了吧,模樣兒長得一朵鮮花樣的。聽說書也唸得好,現在跟著你祖父和你的姑母一齊到內地去好些日子了,城裏的情形很不好,他們不敢在那兒待下去的。」阿喜伯盛著他的花白的眉毛,望著林木蒼鬱的山野那邊。
「吃不下飯了,嗄?」阿喜伯眼睛望著我。
「城裏最近的情況怎麼樣?阿喜伯?」
「天川,」阿喜伯又扒拉了兩口飯,嘴裏滿滿的,手裏的筷子向我一指,說了:「剛才林林告訴我,說莊依蓮生病了,她家裏的女工到店裏買糕餅,說給林林聽。」
這是我m.hetubook.com.com一直在心裏擔憂懷疑著的一件大事,果然,莊依蓮生病了!她這場病絕對不輕的,將近一個月了,我們兩個人相識以來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般的被隔離得這麼慘。
「站著,李天川我告訴你,從今以後你再敢和我的女兒來往,仔細我打爛你的皮肉,然後把你關進牢裏去!」
土地廟裏躲過雨以後,隔了十來天,我沒見著莊依蓮;腦子裏胡思亂想的,不安極了。懷著疑慮和焦灼的心,我開始隨著阿喜伯做工去了。工作憩息的時間,阿喜伯說給我聽我父母中間的往事:我母親出身書香人家,自幼失了父母,寄養在叔父家裏;若干年後,她的叔父不幸逝世,留著嬸母和她過著貧苦的日子。她的嬸母和我祖母是手帕交,但是貧富懸殊,很少和王家來往。母親十八、九歲的時候,因為繡得一手好針線,被祖母邀請到家裏。口裏說要她教姑母刺繡的工夫,心裏面有意資助嬸姪倆的生活費用。那時候父親已由親友介紹,媒妁撮合,娶了富家千金的王夫人。她從小嬌生慣養,暴戾成性,沒有人見了不害怕。我父親暗裏愛上我母親,被王夫人發覺了,登時大發雷霆;她稟告了祖父,要他逼迫父親和母親斷絕往來。父親有意和王夫人離婚,但是王夫人娘家的人不答應。那時候母親身上已懷著我,父親無計可施,只好把她https://m.hetubook.com.com暫時藏在一個地方;那兒她生下了我,不久我們的蹤跡又被發現了,我父親便把我們送到鄉下來。那一年祖母逝世了,祖父因為傷心過度生了一場大病,家裏全是王夫人的天下。她嚴密的監視父親的行動,使他無法常來看我們,也無法在錢財上充裕的接濟我們。她並且揚言要以自殺來抗議父親對她的不忠,祖父為了顧及家聲,用盡方法安慰她。也許就是這原因,城裏傳開了一番話,說那是祖父的意思,他將永遠不允許母親和我踏進王家的大門。
阿喜伯再朝我看了看,想說什麼,但是沒說出來。他很清楚我和莊依蓮從幼小的友情發展到目前的戀情。我們的感情、性格和行動,也首推阿喜伯最清楚。他對我們兩個人中間的一切向來沒多問過一句話,也沒有什麼批評。他知道我們的情感是無法抑制的,也知道阻隔在我們中間的許多現實的問題,也是無法消弭的。
我不知道應該向誰打聽莊依蓮的病情,心裏邊想一雙腳邊移動,直向莊家宅第這邊來。我來到他們的大門口,眼睜睜的望著那一帶紅磚砌成的矮牆。就是這時候,那兩扇朱紅的大門開開了,裏面走出來三個人;最前面走的是莊依威,其次是楊思仁,然後是那身材矮胖的莊依蓮的父親。
「我也問過林林,他說不知道。」阿喜伯夾起一小塊豆腐乾,放進嘴裏慢慢地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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