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阿喜伯,敵機來了」
我的顫抖的手握著了她的顫抖的手,木屋裏阿喜伯走出來了,對我們揮揮手,把我們推進屋裏去,為我們把屋門關上了。
「依蓮,你說我們什時候才能夠再見呢?」
「完了,完了,該死,該死的日本鬼子,我們全鄉完蛋了。」
趙嫂挽著莊依蓮的臂膀就去,我站在小池塘旁,看著莊依蓮向我頻頻回首的身影,直到我完全看不見她,我回轉了身子,前路模糊一片,我一步一步的隨腳踩著,回到阿喜伯的小木屋。
「是的,是的,我心裏也正是這麼想。」
「你難道不知道大家的謠言?我們何苦擔著一個虛名?我想你的父母也那麼相信的,是不是?」
「那邊,在那邊。」我用手指著。
「晚上,你怎麼逃出來的?你父親把你鎖在房間裏,不是嗎?」我問著,一面移動著手在她身上撫摸著,她是我的,多少次我在夢裏這樣的撫愛著她。現在她即將離開我遠去了,一場戰爭打下來不知道誰死誰活,也許必要的時候我願意去當兵,那我很可能戰死在沙場上;那麼,我和莊依蓮這一次是最後一次的見面,我必須好好的把握住這個機會,那我就是死去,也可含笑九泉了。
我真是一籌莫展,心亂如麻的呆楞著,說不出一句話來。我想告訴趙嫂一些話,希望她轉給莊依蓮聽,但是我應該對她說那一句話呢?我所有的話語和意思,莊依蓮難道不清楚?!她現在這樣的受苦受難,我能用什麼方法才能真正的對她有幫助呢?!
「逃命?逃到那兒去?有錢有辦法的逃到內地去,逃不到內地去的這兒前後左右一個大圈子裏還不是半斤八兩的沒什分別?!剛才我聽說今天被轟炸的地方可多著,不祇是我們鄉裏哩。」
「依蓮,你相信有一日我們兩個人可以結婚嗎?」
「好傢伙,有錢的人真是十個有九個是大飯桶,留著那麼多的撈什麼子玩意兒做什麼,一箱一簍一籃一筐的堆積得山樣的,我們四、五個做工的給釘木箱子,釘了這半天才釘完。實在說,人的性命誰知道今天活著還是明天活著,撈著那麼些身外之物只有添麻煩,翹了辮子還不就是一了百了?!」
我們一齊坐在牆角落裏的那張木板床上,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阿喜伯的話剛說完,轟炸機的轟隆轟隆的響聲,已經傳了過來了。接著它們一陣俯衝,從我們頭上飛掠了過去;啪喇啪喇的一陣機關槍的聲音震人耳膜,連接著幾響爆炸聲,天,那兒中彈了!
「依蓮……依蓮……」
「用鞭和-圖-書子抽,頭上抽,背上抽,腿上抽,什麼地方都抽;抽得小姐昏過去,後來軟綿綿的躺在床上十幾天。現在好點兒了,老爺不准小姐出門,把她鎖在房間裏。」趙嫂停頓了一下子,接著說:「都是楊小姐可惡,她告訴她母親小姐那一夜和你一起到土地廟裏相會;楊家太太告訴了楊家老爺,楊家老爺說給我們老爺聽。楊小姐又說出金鐲子的事,老爺又說他的人參少了許多,一問小姐,小姐都承認了;她說她願意嫁給你,把老爺氣得像一個瘋子樣的亂跳亂叫。」
「不可以,天川,我們必須保留著我們的清白,到我們結婚的時候。」
「不管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夠再見,不管我們隔離得多麼遠,時間和空間都不能夠把我們真正的隔開,你一定得相信我的話,天川。」
我壓制住萬千的痛苦,跟隨著阿喜伯辛勤的工作著,我不讓自己有分秒休息的時刻,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天黑了,像一個快要死去的人一樣的,軟癱在木板床上。
敵機又回轉了過來,從我們頭上掠過,一會兒看不見了。那邊雲層間又出來了三架,又向我們這邊飛過來,轟隆轟隆的聲音連續不絕。翱翔盤繞了好一會兒,又是一陣的俯衝,啪喇啪喇的機關槍掃射著,接著又轟的一聲,那邊臨江一帶的稻田裏冒起一團濃煙。
「現在飛進雲裏面去,唔,唔,出來了,現在出來了,這兒,三架,看見了沒有到?!」
敵機肆無忌悍的猖獗了大約一兩個鐘頭,從容不迫的飛去了。阿喜伯嘴裏又咒罵了一聲,從水溝裏面爬出來;我隨著他,提起一雙濕淋淋的腳,跳了上去。阿喜伯在前面跑,氣喘吁吁的,我在後面跟,直向橋頭街那面奔;我們沿著溪旁的路,沒幾步就看見那邊的一座房屋冒著煙,那豈不就是我從前住了十多年的老家?!
「什麼?」
「阿喜伯,你看見了莊依蓮沒有?」
我們回到方家宅第來,幾具黑色的棺木已經在門口庭院裏放置著;十來個壯丁在那兒挖掘屍體,張羅一切。阿喜伯和我兩個人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怎樣插手工作。我們來到後側從前我母親和我住的那間房,這是全屋裏唯一完整不受損害的一間;方伯母斜躺在那張被我跳躍得裂開了縫的木板床上,有氣沒力的呻|吟著。阿喜伯過去慰問她一聲,她睜開眼睛看見了我們,淚水又像斷線珠子般的滾墜了下來。阿喜伯問她一些話,她說就要攜帶她的孫女兒到鄰鄉她的姊姊家裏去。阿和_圖_書喜伯點點頭,一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我們退了出來。
「天川,莊依蓮他們一家和他們的親戚都要到內地去了。」
「那邊,我聽剛才爆炸的聲音,大約橋頭街那兒中彈了。」阿喜伯咧著嘴,眼睛向上跟著空中的敵機,舉起手背鼻子上一抹,抹去淌流下來的鼻水。
「我們到方伯母那兒,看看有什麼事情我們可以幫忙的。」
「現在我得走了,你千萬記住我今天晚上告訴你的每一句話,我是你的,我活著是你的,死了也還是你的。我……我……天川,我會儘量的想法子給你寫信,你千萬要當心自己,好好的照顧自己,那麼,我……我就安心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說著,最後的結論是此起彼落的嘆息聲。談論沒有結果,一個個面色灰敗,愁緒滿懷的分頭散了。
「依蓮,千萬不可以,記得鐲子和人參的事嗎?你父親差些沒把你打死,現在……」
橋頭街的店舖前面圍著一群人,大家又驚又怒的議論紛紛。阿喜伯的推測沒有錯誤,那三艘貨船全部炸沉了;敵機昨天來了一趟沒炸中目的物,今天可就狠狠的幹了一番。貨船停泊的所在臨江築屋的三十來戶人家一共被投中三枚炸彈,連上昨天命中的兩枚燬了四幢房屋,死了十來個人,二、三十個人無家可歸。
她的淚現在是兩股小水流般的傾瀉了下來,一面把她的項鍊掛在我的脖頸上;我呆呆的想,我沒有一件東西可以留下來給她做紀念。莊依蓮為我把項鍊掛好了,又從口袋裏掏出了兩件東西:一枚鏡鑲著鑽石的白金戒指,一隻綠得透明的翡翠鐲子。
阿喜伯沒說什麼,一手在口袋裏掏著,掏了半天,掏出來一張小紙條兒,告訴我那是趙嫂給他工資的時候一併放在他手中的,她要他回來的時候交給我。
「我告訴過母親的,這一趟我告訴了她,她看我對你的心意這樣堅決,答應幫著我,我給你這兩件東西是媽給我的,現在也只有她知道我給了你,她不會揭發我的,我一定安全得很,你放心。」
同情並且了解我們的人只有阿喜伯,每當我垂頭喪氣,萬念俱灰的時候;他便撫摸著我的肩膀,要我忍耐,要我鎮靜。
「太慘了,太慘了。」
「天川,那是方家老頭兒的房子呀」
我緊張得喉頭發緊,把小紙條兒遞給阿喜伯請他看,他手一擺,說:
「我敢擔保敵機還會來的,他們看中我們這兒了。」
一路上我們默默的,心情都很沉重,回到小木屋裏,阿喜伯哼了一聲,一頭倒在他的木板床上m.hetubook.com.com。我坐在他床沿上呆呆的楞了好一會兒,踱出屋來,走到江邊,坐下身子,把雙泥污的腳泡在江水裏。我心裏想極了莊依蓮,想到她有沒有受驚,想到她父親是否還要用鞭子抽打她,想到她是否仍舊被鎖在房間裏。……最主要的,他們家對遭受敵機轟炸的威脅這回事的反應,我有個預感,莊依蓮即將離開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吃過了午飯阿喜伯到莊家去了。直到晚上九點鐘左右才回到家裏來,一進門就大聲的嚷道:
「小姐,我們得趕快走了,遲了一步可不好哩!」
果然,兩顆炸彈不偏不斜的落中那座房屋的正廳;方老頭兒領著兒子媳婦和兩個孫子躲在那張八仙桌底下,跟著那些黑臉孔、紫臉孔的神像全都炸爛了。方伯母帶著她的四、五歲左右的孫女兒去橋頭街買燒餅,留下了兩條性命。這時候在那半倒的房屋裏聲嘶力竭的哭叫著,那光景令人酸鼻。
現在,我像一個失掉了魂魄的人了:我可以想像得到莊依蓮目前的處境,這必定使她的病況加深。我必須找個什麼人,可以向他打聽莊依蓮的病情。我想了想,想起了陳郎中;他是我們鄉裏唯一的大夫,莊依蓮有病,他應該被請去為她診治的。但是陳郎中的答覆是他並不知道莊依蓮生病,因為莊家的人根本沒請他去替她看病。於是我又想到了那個到糕餅店去告訴林林莊依蓮有病的消息的莊家女傭,我在橋頭街徘徊著幾乎整整的等待了兩個早晨,才算是等著了她了。
「天川,你看,對面莊家大門口變成什麼樣子的了!」
「我們回去吧,天川。」阿喜伯又用手背措抹了一回鼻水。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這日,我跟著阿喜伯在山坳間砍木頭,偶然一抬頭,看見那邊天空裏緩緩的飛著三架飛機。一架當前,兩架隨後,朝著我們鄉裏這方向來了。
「我的母親幫著我,我求她,我說我必須和你見一面,她答應了,把我偷偷的放出來,回頭她等著從後門接我進去,現在趙嫂在小池塘那兒等著我,我們只有半個鐘頭的時間。」
「天川,這兩件東西你留著,聽說鬼子就要來了,那時你需要逃難,需要錢買東西吃,可以變賣了用。」
又是一連串的爆炸聲,水溝裏我們的身子晃盪著,像簸箕裏面的米穀。
三天過去了,敵機不曾再來轟炸。這日早上阿喜伯從橋頭街回來,告訴我說:
「天殺的,殺千刀的,該剮該斬的死日本鬼子」
「天川,天川,我們到那邊溝裏躲著,今天他媽的可真厲害了。」阿https://m•hetubook.com.com喜伯從屋裏出來,拉著我的手就跑。我跟著他,跑向屋後大約四、五十步地帶的一道水溝旁,溝裏還有一兩尺深的水,我們撲通一聲的跳下去。
「天川,這是我花了好幾天工夫把自己的頭髮剪下來編成的一個戒指,和我的照片放在一起,你掛在身上,就好像和我在一起。」
「除非我死去,除非我父親要我一生一世不要嫁人,如果他要我嫁人,我嫁的人一定就是你。」
「我不需要,依蓮,我實在不需要,我說過,我……我還是沒有地方可以變賣這些東西,我……我說不管怎麼樣也不能收下你這兩件東西。」
我吃不下早點,也吃不下中飯,晚飯也沒吞下去一口。時間一分一秒的捱著,阿喜伯放在床頭的那隻破鬧鐘常常出毛病,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上面的指針好像永遠不移動。我拿到耳旁聽聽,它是在走的,滴答滴答的響著;七點半鐘了,我跑到屋外來,疾風裏那棵大榕樹唦唦作響;我從屋門口踱到江邊,從江邊踱了回來,再踱過去,又踱了回來;一趟、兩趟、三趟……一直數到了一百趟。待要從頭數起,那邊,移動著一個我所熟悉的小身影,是她,我心心念念苦思苦想著的莊依蓮向我走來了。
莊依蓮走著,我送她到了小池塘近旁,趙嫂從楊柳樹底下竄出來,嚷道:
「敵機,向著我們這方向來了!」
「沒有嘛,我看不見。」阿喜伯一手護額,阻擋著陽光。
「嘿,他們的目標可能是那三艘貨船,炸彈可全都扔歪了。」
木桌子上的油燈搖曳著細弱的光,我凝神的望著莊依蓮;那麼瘦、那麼蒼白,我們的眼睛對望著,她咿喲一聲哭出來,伏在我的肩胛上。
「那是楊思娟、楊思仁和莊依威三個人傳出來的話,我父親相信了,所以他才那麼氣,我的母親是一心的相信我的。大家還說我在家裏墮了胎,那是幸災樂禍的人故意加油添醋的話。我們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糟蹋我們,我們做人應該有自己的分寸,我們要清清白白的,才對得住自己的良心,等到有一天我們結婚了,那麼一切就更有意義了。」
一夜裏我不曾閤過眼,第二天一大早起床,跑到屋外跳進江水裏;我全身泡在裏面,只露在水面上一個頭;約莫五、六分鐘,方才爬上岸來。
第二天,我和阿喜伯正在吃中飯,敵機又來了。這次來得更多,只看見這兒三架,那兒六架的結著隊伍,轟隆轟隆的響聲令人膽寒。投彈了,我站在大榕樹底下,覺得地面顫抖了起來。
回到鄉裏,鄉裏的人們大家亂成和圖書一團。阿喜伯領著我去看被炸的地方,稻田裏一個大窟窿;當時在田裏操作的農夫死了兩個,傷了三人,一頭耕牛也死了。
「小姐被老爺打得半死,關在房間裏。」這個趙嫂認得我,把我引到人少的地方,這樣的對我說。
「依蓮,都是我不好,害苦了你,依蓮,我難過死了,依蓮……」
「我剛才遇見了他們家的趙嫂,她告訴我莊家他們一行人後天走,有好些裝著古董瓷器等等的木箱子要我去幫忙著綑紮起來好搬運,他們要我今天下午就去。」
「打得半死?」
「嗯,對了,有那麼三個黑點子,嗯,現在清楚一些,大約是老鷹,我們鄉裏什麼也沒有,敵機來了做什麼?」
我萬分感動的啜泣著,淚水沿著我們相貼著的面頰流下去。我遍吻著她臉上到處,鬆解了她的鈕釦,探手到她身上,我摸索著她的褲腰,她抓著我的手,阻止了我的活動。
「在那裏?你說在那裏?」
「依蓮……依蓮……」
莊依蓮解開了上衣的領口,我連忙迎過去吻她的脖頸;她颦蹙著眉心把我推了推,貼肉的地方拉出來一條項鍊,她把它脫了下來,打開了項鍊下端的雞心墜子,裏面有一幀小小的她的照片,和一個用髮絲編成的指環。
「該死,該死,該死的日本鬼子!」阿喜伯口裏喃喃的咒詛著。
我連忙向對面望去,莊家的朱紅色大門被炸裂了,矮牆也倒了一截,左側那棵龍眼樹連根的被拔了起來,枝葉燒燬了一大半,近旁開了一個大窟窿。天!如果那顆炸彈再移挪了一些位子,後果可真是不堪設想了。
「我已經看過了,明天晚上她來,我到門外去坐著,給你們把風。」
我應了一聲,事實上我昨天就知道這個消息,小黑告訴我的。
半個鐘頭的時間,天!我們一共只有半個鐘頭的時間。
更糟的是,橋頭街那兒傳開了令人不堪入耳的謠言;大家說莊依蓮和我相好,有孕了,被她的父親逼迫墮胎。又說是莊依蓮把家裏的金銀財寶全都偷了,準備和我兩個人私奔到鄰鄉去。莊依蓮的蹤跡再也沒在人前出現,人們見了我,也都投過來輕蔑和恥笑的目光。
「那你就替我留著,放在貼肉的地方,夜裏睡著的時候壓痛了你也就記起了我。」她哽咽著,停頓了一下子,咽下一口口水:「或者,我……將來從內地回到鄉裏來,我們要結婚,你……你就把這枚戒指套我的手指頭上。」
「這地方我們待不下去了,得逃命了。」
我打開那小紙條兒一看,上面是莊依蓮的字跡,寫道:「明晚八點鐘,我到你處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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