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遠遠的見到了大橋,橋的那頭就是城裏了。我放緩了腳步,四下望著,沒看見小黑的影蹤。漸漸的我接近日本鬼子的崗位了,我兩手垂直向那怒目挺胸的鬼子鞠一個躬,跟在前面一個老女人身後慢慢地走。
我不言語,一逕的向木屋裏來,抓著一件外衣搭在肩膀上;走了幾步,想了想,回身把阿喜伯的一柄小刀插|進褲腰間,把外衣穿好了,出了屋,放腿飛跑。
「天川,剛才林林告訴我,小黑到城裏去接他的妹妹,經過日本鬼子站崗的崗位前面的時候沒有鞠躬,也沒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被鬼子兵用槍柄痛打了一頓,倒在大橋頭上不能動彈了。」
我思念著莊依蓮,打開掛在胸口上項鍊雞心墜子,親吻著莊依蓮的照片,和她的用髮絲編結給我的指環。她的鑽石戒指和翡翠鐲子我也貼肉存著,我不會把它們拿去變賣的,即使我即刻就要餓死了。我常常夢想著有一天莊依蓮回來,我把她抱在懷裏,把戒指戴上她的左手的無名指,翡翠鐲子也掛上她的手腕,她是我的新娘子,我一生一世的愛她,用我的至誠至摯的心。
小黑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我停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腳步,那邊又有一個鬼子走過來,雙手按著我的身體搜索著,他摸著了那只戒指,又摸著了翡翠鐲子,現在又摸著裏面有莊依蓮的照片和髮絲編成的指環的雞心墜子項鍊;他笑嘻嘻的,嘴裏咕嚕了幾句什麼;我雙手護著項鍊,只覺得脖子一道裂疼,他把項鍊拉斷了;我回過手去摸索著插在背後褲腰間的小刀,但是它不在那兒,不知道什麼時候遺落了。我不能讓鬼子搶去莊依蓮給我的紀念物,向他一拳擊了過去,他沒提防,向後倒退了兩三步,我趁勢向前衝,我必須奪回我的項鏡、戒指和鐲子。鬼子們對我吆喝著,三數枝槍柄齊向我身上敲下來,我咬著牙根鬆了抓著那個鬼子的手,身子向前一仆,直挺挺的撲在地面上。
日本鬼子可是一直沒來到我們鄉裏,我們鄉裏的人們就是被困在此地,過著我們乏善可陳的小農民生活。
我想到我那柄不知道什麼時候失落了的小刀,如果那時候並沒有失落,我就和這個人所說的那個身上藏刀的人同命運了。
這一日,我正在菜園裏操作著,阿喜伯匆匆忙忙的跑來找https://m.hetubook.com.com我,他手裏持著一小袋糙米,那是他剛向別人家交換來的,邊氣喘呼呼地說道:
「天川!天川!」阿喜伯趕著來,大聲的叫。
一夜過去了,第二天天亮了,我坐起了身子,一個欠伸,喔,身上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刺骨裂肉一樣的痛楚。那個鬼子目前不在甬道上,我們開始低低的交談。我們這二十幾個人被捕的原因大略相似,但各有不同的情況;比方說,這個人因為不知道經過鬼子面前的時候必須把雙手從口袋裏拿出來,他說:
「啊咿!你!」
「他媽的他以為我口袋裏藏著什麼凶器要想掏出來請他見閻王,其實我抓著一把黃豆正想放進嘴巴裏,手沒拿出來,他就一個槍柄敲下來,痛得我頭頂冒了煙,一雙腳毫不躊躇的飛出去要想賜死他,他鬼叫一聲,立刻回敬我幾百下槍柄,我就昏頭昏腦的被抓到這兒來了。」
無論如何,二十幾個人裏面以我被打得最慘,其次是小黑;小黑的情形並不是林林他們所傳說的那麼樣,他已經把他的妹妹從城裏帶出來了,經過日軍崗位的時候他懂得深深的一鞠躬,也懂得把雙手垂直的平貼在m•hetubook•com.com兩腿旁,但是鬼子攔住了他的妹妹,利用搜身的手續向她輕薄了一番,小黑一頭撞進鬼子的腰眼。於是,他遭了殃了。
有一個人被剝去了手錶,不甘心,和鬼子搶了一回,換得夠他受的槍柄的敲打。
我只顧向前走著。
「有一個人身上藏著一把小刀,被搜身的時候搜著了,馬上就被一刺刀刺進胸膛,立刻送了命。」有人敘述著。
「你的妹妹現在那裏,小黑?」
我扔下手裏的鐵鍬,就向小木屋跑去。
「天川,你想做什麼?!」
我被押進了牢獄,鐵柵裏望出去,左右兩側十來間牢房裏大約關著二十幾個人,他們中間半數以上年齡都和我差不多;我仔細的一一辨認,看見小黑也在裏面,我們兩個人相望著手一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其餘的人也都默默的坐在地面上,天窗上面透射下來的光線裏,各有一份憤怒哀傷的神情。一個全身武裝的鬼子手裏執著帶有刺刀的長槍,在甬道當中來回巡視著,時時向我們投來侮蔑厭惡的目光;我腦裏昏昏的,仰身躺在泥土地面上,閉了痠痛的眼睛。
有一個人經過鬼子面前忘了向他鞠躬,鬼子向他吆喝了一聲,他朝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鬼子呸了一口口水。自然,挨了打,關閉在這裏。
但是我跑得快,阿喜伯無法追趕,只一會兒,連他的聲嘶力竭的叫喚也聽不見了。到了橋頭街,我再向林林把情形問詳細,然後向著右側的一條小路跑著去;我曾經跟著阿喜伯去過幾趟城裏,一條比較寬大的泥砂路直通著的,走快步的話不過三個鐘頭左右的路程,阿喜伯多半是走著去走著回來的,他走得比較慢,大約需要四個鐘頭的時間。現在我連跑帶奔,泥砂在我腳底下嚓呀嚓的響著,周遭的稻子在我視野近旁跳躍著,血在我血管裏沸騰;我什麼也不多想,也不顧慮,想的是能夠怎樣及時把小黑救回來。
「我到大橋那邊看看,把小黑帶回來。」
「啊咿!你!」鬼子手上長槍的刺刀伸到我鼻子前面來了。
我天天等候著莊依蓮的信息,但是我望眼欲穿,得不到她的片言隻字。我知道這不是她失信,而是環境造成的。內地寄來的信件必須經過城裏轉來鄉間,城裏已被敵人佔領了,內地發出的信自然沒有辦法轉達。
阿喜伯和我過著艱苦的日子,現在我們也不必到山上去鋸木頭了,因為那些木頭是運到城裏以供應用的和-圖-書,起先還有商人意圖冒險把木頭送到城裏去,被日本守軍搜打一頓把木頭沒收了以後再也不敢存僥倖的心了。這份主要的工作沒有了,我們也就缺乏一份主要的收入;好在我們小木屋附近都是荒地,那本來是屬於莊家的,他們走了,沒人來干涉抽收租金;阿喜伯領著我掘地開墾,種植著甜薯和馬鈴薯,適合季節的菜蔬也儘量的種,準備收成了後拿去向別人家換取糙米、玉蜀黍和麥子,算算就這樣也可以把日子一天一天的混過去。
「使不得的,天川!鬼子做的事情由不了你多管閒事的,你去了,只有給你自己添麻煩」
莊依蓮他們去了不及一個星期,日本鬼子就把福州城佔領了。他們濫施轟炸就是佔領前的一項準備的工作,好讓佔領的舉動順利的完成。橋頭街的人們義憤填膺的述說著鬼子們在城裏的暴行,他們怎樣的奸淫擄掠,怎樣的侮辱中國老百姓,怎樣的作威作福,把中國老百姓個個都當作牛馬看待。
「一個人可以死,不可以做亡國奴。」阿喜伯嘆息著,一把挑草用的鐵叉子狠狠的扔過去,直插|進稻草堆當中,搓搓雙手拍了拍,說道:「那一天鬼子來到我們鄉裏,我就這樣子的一鐵叉對付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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