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們到了大橋上,發現鬼子的守軍沒在橋邊的崗位上守著,走到橋的那一頭,崗亭裏也同樣空空的。橋上行人很多,我們攔住一個中年人向他請教,他告訴我們,鬼子已經全部撤離了。
阿喜伯到屋外去了,我獨自躺在床上,經過了五天五夜的土牢生活,這間小木屋真好比天堂。有人推開屋門進來了,是小黑,他一手提溜著三隻肥大的閹雞,一手拎著一大籃的雞蛋。
我霎霎眼皮,低下頭去把面頰貼在阿喜伯的光禿額頂上。伸手取下一條掛在牆板木釘子上的毛巾,讓阿喜伯把淚水和鼻涕揩乾淨。我們偎依著坐在木板床上,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短短的幾天工夫他瘦了這麼多,滿臉皺紋的臉孔黃裏帶青的,真的,我差點兒害他把一條老命送掉了。
我們二十幾個人被釋放了,糊裏糊塗的,只看見有人來開了鐵柵門,對我們揮揮手,我們便一窩蜂似的湧了出來,我和小黑互搭著肩膀一瘸一拐的走著,城裏的路小黑很熟悉,大街小巷左一彎右一轉的領著我走。
「天川,帶著凶器在身上的人鬼子照例一刺刀當場讓他畢命的,你怎麼能夠留著一條命回來?!」
「謝天謝地,這樣子保留了你一條小命了。」
「我想我一路上大步的奔跑,刀子從褲腰那兒滑落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你這個人的確有種,天川。」
到了通達我們鄉裏的那條泥砂大道上,遇著一個面孔頗為熟悉的四、五十歲左右的人推m•hetubook•com•com著一輛板車,上面放著好些肥皂、毛巾、牙刷和牙膏一類的東西。
「天川,你……你是為了我跑到城裏來的?!」小黑叫起來。
我經小黑這麼一說,連忙回過頭去對那中年人的背影瞧一眼,恰巧他也正回過頭來,我們又彼此笑著揮揮手。那個人的確有點兒道理,我對小黑的判斷也有點見相信了。
「天川,這是我媽要我拿來給你的,她說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你說謝謝,你為了我,差點兒命也送了。」
「你……這臭小子,不聽話的臭小子,說要做什麼就要做什麼,什麼也不懂。向老虎、獅子、豹子借了膽,也吃了老虎、獅子、豹子的膽,膽子才那麼大,你有命回來看我,我……我卻差一點兒被你整得送了老命了。」
「可不是嘛,林林告訴阿喜伯你被鬼子打了,阿喜伯告訴李天川這樁事,李天川一聽見扔下手裏做活的工具就跑,身上藏著阿喜伯的小刀說要去把你帶回來;阿喜伯阻止他也不聽,阿喜伯懊悔得要死,說早知道不應該告訴李天川這消息;日本鬼子要怎麼做我們有什麼辦法反抗,雞蛋拿去跟石頭相碰。你們年輕人就是血氣足,實在一點兒也不懂事,如果這番鬼子不撤退去,你們沒給刺刀扎死,早晚也活活的給關死在土牢裏。」
「誰知道那真是鬼子肚裏的鬼主意」那位中年人笑了笑,對我們揮揮手,走了。
「得了,別提這些,我向來不想什麼房和圖書子不房子的事,不要說現在,不管什麼時候我對王家的財產以及一切也都半點不好奇的。」
「好好的躺著休息休息,天川,我去給你弄點見吃的東西來。」
「我敢擔保這個人是抗日英雄,天川,地下的,你只要看他的模樣兒就知道,沉著、穩重,眼睛裏有一道很特別的光。」
回到家裏,謝過了推板車的人,和小黑兩個人分了手,我回到阿喜伯的小木屋來。阿喜伯正在屋裏獃坐著,看見了我,驚喜交集的跳起來,他把我抱在懷裏,似哭似笑的呻|吟著,鼻孔裏發著唏哩呼嚕的聲音,眼淚和鼻涕把我的衣服弄濕了一大片,結結巴巴的,他說了:
「她現在那裏我也不想了,為了她,我也已經夠慘了。」
「回去了,隔了一天一夜的樣子回去的,這些時沒見著,好像生病了。」推板車的說著搖搖頭:「女孩子家年輕輕的,鬼子來了,早就該在家裏躲著,跑到城裏去做什麼?八九成是貪玩,城裏有什麼好玩的?到處都是鬼子,鬼子那裏可以算做人?八九成都是畜牲,女孩子家的只顧得玩啦,穿啦,吃啦什麼的,可不是玩出了災禍來!」
我們又說了很多話,也提到有關日本鬼子撤離了省垣的事;我們對全盤兒戰局並不明瞭,但是鬼子去了,不管怎麼樣都是一件好事。我們一面說話,阿喜伯一面忙著給我「驗傷」,看我全身沒一處好皮肉,嘴裏唉唷唉唷的叫著,又把日本鬼子咒罵了一回;要我和*圖*書安靜的坐在床沿上,他自己走到矮櫃子前面拉開抽屜摸索了半天,摸出一瓶黃色的氣味古怪的藥油來,打開瓶塞,把油倒在掌心上一巴掌一巴掌的在我身上塗抹了一陣;教我把褲子也脫下來,我拗不過他,只好照辦,讓他把我渾身上下抹成一個怪臭的油人。然後要我仰面平躺在木板床上,那真不知道是什麼怪藥,我也不敢相信它有什麼效果;只一會兒,我覺得渾身的皮膚像被火燒一般的痛苦。但是,再隔了一會兒,卻就遍體清涼起來了。
「我在想不知道你的妹妹現在那裏。」
小黑要想說出他的挨揍並不是為了不曾向日本鬼子鞠躬的緣故,被我暗裏捏捏他的手臂止住了,我因為聽推板車的說小金被扣留了一天一夜才回到鄉裏的情形,推想到可能小金的遭遇還有枝節,為了一個女孩子的終身幸福著想,遏止謠言閒話是很重要的。
「天川,我們兩個人都只剩下半條命了,沒有精力,而且再去和鬼子打照面也真是活見鬼,不然的話,我領你去看你們王家的大房子,聽說鬼子把你們的房子拿去做他們什麼總部的辦公室。」
阿喜伯把小黑給我的那一籃雞蛋放到牆角落近旁去,三隻閹鵲被抓出去,咯哇咯哇的在他手裏叫著。
「她在城裏一家人家裏幫傭的,阿伯,那家人的主人被鬼子抓去關了起來,家裏亂糟糟的,也不能夠再僱工人,就說要小金回鄉來,我才去接她的。」小黑連忙解釋。
「你去接她,看www.hetubook.com.com見了日本鬼子你就該鞠躬呀,鞠躬一次又不會損失你身上一根汗毛,你一面鞠躬一面不妨心裏咒罵他們王八蛋,早一天到陰間去會見閻羅王,這一想,豈不是什麼也就過去了?!像我吧,每一次經過他們面前,都是好像看見了皇帝、祖宗、七爺八爺一樣的。第一次他們把我整簍的番石榴踢翻了,還把我的薯米整筐的倒到橋下去,我也是笑嘻嘻的一個鞠躬又是一個鞠躬,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們年輕人得好好的學習學習哩!」
一頓晚餐我們默默的吃著,不管怎麼樣,我一口氣吃下了三大碗的稀飯。阿喜伯也吃得不少,看來我去了以後他是一直食不下嚥的。
四周圍已經暗黑得很了,吹熄了油燈,月光從天窗間照了進來。我睜著眼睛望著那小小一方的天空,阿喜伯的鼾聲起了。我心裏思潮起伏,千萬種的情懷攪混在一起,逐漸的,天窗在我眼裏模糊了,阿喜伯的鼾聲也聽不見了。
小黑走了,阿喜伯進來了,他對小金的事是早已知道的,小金的母親告訴了阿喜伯。
「李天川,你懷著阿喜伯的小刀跑去找小黑,去了四、五天沒消息,把阿喜伯急得老瘋子樣的。你膽敢帶著小刀去,阿喜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在橋頭街上哭訴著,他說你八九成教日本鬼子把小命宰了。」
「我把稀飯熬好了,回頭炒兩三個雞蛋,有胡蘿蔔,還有鹹帶魚,我們好好的享受一頓。」
我們答應了一聲,那人連忙把板車停下來,要我們坐和*圖*書了上去。我們正是辛苦艱難的走得渾身的骨骼差不多都要節節分散了,他這樣好心的邀請,真使我們大喜過望,一疊聲的向他道了謝,坐上板車。那個人笑嘻嘻的,雙手抓起兩旁的木槓子,我們的身子跟著一晃,隨著前進的板車上路了。
「話倒不是這麼說的,我為了小金去跟鬼子拚命,自己挨了打,對小金又有什麼幫助?!她……她後來……」小黑眼珠子紅紅的,壓低了聲音對我說:「被四個鬼子拖到偏僻的地方輪奸了,到現在她還是成天的哭著,她說她不要做人了。」
我伸手握住小黑的手,他向我反握回來,握得我受傷的手腕痛得要命,我哼也不敢哼。稍停,問那推板車的人道:
我把當時的情形一一的說給阿喜伯聽,鬼子怎樣搶去莊依蓮給我的紀念物,我怎樣想拔出插在腰間的小刀預備對付他,卻發覺小刀不見了。
「我們休息了吧,天川。」
「天川,你……你這人真有種!」小黑望著我把腦袋一搖晃:「你……為了我……」他眨眨眼皮,說不下去了。
「撤離?那又是他們的什麼鬼主意?!」小黑睜著眼睛,既高興又驚奇。
「喂,你們不就是李天川和小黑嗎?」推板車的人向我們叫了。
「阿伯,你可知道小黑的妹妹回到鄉裏去了沒有?」
我默默的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心裏說不出的氣憤和難過。
「小黑,你拿了這麼些東西給我,我心裏反而不好過了,我自己趕到城裏去挨打,實際上對你一點幫助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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