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阿喜伯,我明天用板車推著你到城裏去看國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家家戶戶都掛了起來,還有那些英勇的國軍,在街道上一列一列的走著,我鼻子裏熱辣辣的,看熱鬧的人個個都一邊高聲歡呼著一邊抹眼淚,那情景實在太感動人了。」
我們鄉裏鄉長辦事處的大門口也掛起了國旗,大家興高采烈的籌了一筆錢,買了一大綑的鞭炮,就在那一面大國旗底下燃放起來,劈劈拍拍的響聲連續不絕:過年過節或是迎神祭祀的日子出來敲打的鑼鼓隊也都全出動了,鏗鏘聲中洋溢了無限的興奮和歡樂。阿喜伯自從風濕痛發作以來身體衰弱多了,耳朵也開始有些重聽;這一場歡喜可勝過靈藥仙丹。他精神旺盛的跟著小黑和林林他們到城裏去好幾趟,回來便對我細述著一路上所見所聞,說了一遍又一遍,小孩子般的興趣濃厚和活潑。
「當然是老實話,不相信你到城裏去一趟,隨便攔著一個戴眼鏡的人問一問,他不告訴你美國佬和日本鬼子拚了的話我阿三就是這個。」他說著伸出一隻手,中指舉著,其餘四個手指頭划呀划的擺動著,在地面上爬行了一段路。
「阿三,你到底講的是老實話還是胡說八道的編故事?!」小黑問著。
「攔著一個戴眼鏡的人問他?為什麼要找戴眼鏡的人呢?」m.hetubook.com•com林林問了。
「有個什麼珍珠港的,聽說那兒的珍珠比我們這兒的橘子還要多,游泳的人只要兩隻手在水裏一撈,就撈出那麼兩大把;有時候腳鴨子踢踢,腳趾縫裏也會夾著了珍珠。帶女朋友去的時候,可千萬別忘了帶些細線,撈著珠子就給穿在細線上,一長串的往女朋友脖子上一繫,她就是你的了,一定在你嘴巴上親吻了好半天。你有本事撈得越多,多穿幾串項鍊,掛上多少個女孩子的脖子,你就有多少個女朋友,每一個女孩子都在你嘴巴上親呀親的,想想看多麼有意思。像那麼樣的好地方,美國佬當然很看重囉,聽說日本鬼子到那兒去扔了炸彈什麼的,美國佬氣死了,說什麼也要跟日本鬼子拚命一番了。」
「他今年七十多歲了,也真虧他的。」
「美國佬也和日本鬼子拚上了,那是什麼意思呢?」
月光下的溪流、為我們照顧衣服的小土地廟裏的土地公、紫色的小野花、那片竹林近側的小池塘、池塘畔的楊柳樹、仙人洞、稻草堆。那一夜我們躲雨在裏面的土地廟,……依蓮……依蓮……。
小黑和林林向阿三走過去了,每人手裏都拿著兩三個又紅又大的橘子。我也停了手裏的工作,向著他們那裏走。
「好的,好的,小黑,我跟著你去m.hetubook•com•com,說定了,我明天跟著你到城裏看國旗。」
「天氣冷,他的背疼的毛病又發作了,在家裏休息。」
阿三的話沒有錯,除了他所編捏的有關珍珠的傳奇。日本鬼子襲擊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的確已經爆發了。阿喜伯很想到城裏去探聽一些消息,但是因為風濕痛,沒有辦法行動。自從阿喜伯生病以來,我們兩個人的工作由我一個人做,三餐飲食我也得及時的準備,看阿喜伯身上痛的時候哼呀哼呀的呻|吟著,總使我十分難過二有空閒我便為他搥搥背,或是替他按摩,我也願意忙,忙得一點兒閒暇的時間也沒有,然後我也就暫時的擱開了糾纏在胸臆間的國恨家仇,和對莊依蓮的綿綿切切的思念。
「天川,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們打了勝仗,日本鬼子無條件的投降啦。我們的蔣委員長真了不起,八年艱苦的日子硬是抵抗到底,贏得了最後的勝利,我們現在是世界上五個大強國當中的一個國家哩。」
橘子園裏的橘子好像千萬隻的紅燈籠,一僅筐一筐的,我們在樹下忙碌的採摘著。
我又跟隨著阿喜伯在菜園裏操作了,我們再也不到山上砍鋸木頭;為的是鬼子雖然已經離去,城裏目前卻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不景氣的現象。有辦法逃難的人們早就已經逃離去,一部份中m.hetubook•com.com等人家經過鬼子進城後的一番蹂躪和威脅,也就元氣大損。人們還想著什麼時候鬼子想來侵犯也就什麼時候再度淪入他們手中,大家憂心忡忡的苟且度日,整個城市癱瘓了一大半,各項行業也跟著一蹶不振了。
太陽光照在我背上,凜冽的寒風中給一份和煦的感覺,我把橘子剝了,一瓣一瓣的送進嘴巴裏。
「喂!小黑、林林,這邊來,大家來坐坐吧!」
小黑正要說話,看見那邊監工的來了,我們都連忙站起來,回到各人的樹底下繼續工作了。
「戴眼鏡的人就是有學問的人嘛,你這個飯桶,你看我們鄉裏這麼些土包子裏面那一個是戴著眼鏡的?!人家說天川的父親有學問,他就是一個戴著眼鏡的人。」
「什麼?」小黑問了。
季節轉換著,莊依蓮家門口右側那一棵劫後餘生的大龍眼樹又結滿了纍纍的果實,我來到他們門前徘徊著,心裏萬分的懷念著莊依蓮。自從我們分別到現在,沒有得著她一點兒的消息,我以為鬼子撤離省垣後我可以收到莊依蓮的來信,但也是一樣的音訊杳然。夜來香的氣息芬香芬香的,螢火蟲在暗處一閃一閃的亮著,我依傍著那棵龍眼樹坐下來,嗅聞著夜來香的香味,凝望著閃閃發亮的螢火蟲。有時候,順著莊依蓮常常踩踏的那條小徑,向下走著https://m.hetubook.com.com直來到溪水旁,坐在莊依蓮常坐的那塊地面上,撫摸著那些經她撫摸過的泥土和青草。
我的一個橘子吃完了,阿三向我扔過一個來,好傢伙,他兜在懷裏的橘子起碼十來個。
「來吧,天川,這兒來,過來歇忽兒。」阿三在那邊叫著。他坐在土丘上,正把手裏的一個橘子剝了不停的往嘴裏送進去。
「吃一個吧。」小黑遞給我一個橘子。
阿喜伯躺在木板床上,這時爬了起來,要小黑把他的話重新說一遍,因為他剛才躺在那兒沒有聽清楚。小黑把他的話再說了一遍,阿喜伯高興得流下眼淚來,我心裏自然更高興,我知道,莊依蓮一家人一定不久便要回到鄉裏來了。
「阿喜伯今兒怎麼沒來,天川?」林林問了。
「那就是說,戰爭越打越熱鬧,日本鬼子太放肆,他們只顧得這兒炸那兒炸的炸別人,早晚他們也要被別人炸得爛爛的。」
我躺在床上足足休息了兩個多月。小黑、林林和阿三他們常常來看我,鄉裏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也都來過,大家或多或少的都帶了食物和用品來,尤其是小黑,每一次都不空手,我心裏很不安,但是阿喜伯說如果不靠小黑的閹雞、鴨子、雞蛋和鴨蛋,我沒有辦法這麼快恢復體力的。林林來了多半帶了糕餅,阿喜m.hetubook.com.com伯愛吃糕餅,我都留著給他。阿三來了便是對我說故事,儘管他對戰局的實際情況一無所知,但是他這兒聽什麼人講一句,那兒過時已久的舊報紙上讀一段,小說家一樣的虛構、引伸、推測、幻想,編成了一個有聲有色的故事。我躺在床上很無聊,聽他說得天花亂墜的也頗能消遣時間。遇著阿三、小黑和林林三個人一齊來了,我們的小木屋就更見熱鬧了;彷彿兒時四個人一道爬到山頭上,坐在那圓卵形的岩石上遙望四方,指天劃地的說著笑著。所不同的,失去幼年時候那一份無憂無慮的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天真情懷了。
「你們聽到了沒有,戰爭起了很大的變化哩,日本鬼子和美國佬也拚上了。」阿三說,橘子把他的嘴巴塞得鼓鼓的,邊咀嚼著,橘子的液汁從他嘴角掛下來。
荔枝過了是龍眼,龍眼過了是橘子,這三種果實是我們鄉裏最主要的農產品。一度的橘子過去了,又一度的荔枝來了,一去一來,就這樣的我計算著逝去的年月。阿三和林林兩個人先後結了婚,阿三的妻子生了一個女兒,林林也有了一個兒子。這段日子裏,鬼子再度把福州佔領了;隔不了多少時候,便又撤離了。他們已無精力,他們的舉動到此只是困獸猶鬥的行為了。
我永遠忘記不了這一日,當小黑氣喘吁吁的跑到小木屋來找我,笑逐顏開的告訴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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