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美儂,說老實話,我向來沒有想念過莊依威。」
「表哥,你生氣啦?」錢美儂在後面向我追著來:「真的生氣還是假的生氣,表哥?」
每隔若干日子,我便回到鄉下探望阿喜伯。祖父又送給他一筆錢,他買下從前母親和我所住的方家的房子。那幢房屋自從被炸後沒有人敢走到裏面去,方伯母花了錢把房子修理好準備出賣,也是沒有人要。鄉裏的人又傳開那幢房子鬧鬼的故事,他們說經常聽見方老伯嘴裏含著橄欖般的唸咒聲,又說看到他頭上頂著道士髻在大門口那麼一晃,血淋淋的沒有臂膀。方伯母把房子的價格降得很低,不但沒人要買,就是她願意送給人,也沒有人膽敢接受。阿喜伯向來有他的一番見解,他說:即使人死了以後有鬼魂,人鬼殊途,誰也不犯誰。雖然他氣惱方家夫婦對母親和我所做的許多事,但是他認為報復的工作應該留給天公,方氏一家所遭受的厄運早已足夠了。他付給方伯母合理的價格,把房子買下來,小金陪著他住在裏面;後來小黑和他的母親和弟弟也搬進去,間或林林和阿三也在裏面過夜,大夥兒聚在一起,十分熱鬧。
「美儂,我……我不想見她。」
「莊依蓮後來因為惡性瘧疾的毛病在內地死去,真可惜,但是你不能怨別人,表哥,只好怨老天。」
我看了錢美儂一眼,她眼裏帶著不以為然的神色向我看過來。我笑笑,彎了腰,把來龍放在地面和_圖_書上。牠看見那邊草地上有兩隻鴿子,追趕著過去,鴿子很機靈,馬上展翅飛了。
「表哥,」那邊錢美儂走過來了:「我到你書房裏找你,沒找著,以為你和外公在一起,原來你在這兒,害我找了好半天。」
錢美儂靈活的眸子向我一瞪,叫道:
「我說過我這個鄉巴佬和你們在一起不大習慣,尤其是你們小姐們……」
隆冬過去了,三友齋周遭芳草如茵,百花競艷;數十株桃李依傍著池畔繞上斜坡,彷彿數十朵紅雲和白雲結綴而成的彩帶。碧澄澄的池水像一面鏡子,一陣風,彩帶的影子亂了,和著飄浮在水面的花瓣顫抖在一起。我緩步跟上木橋,心頭的寂寞只有天知。楊柳條迎風搖曳,晃蕩著一片綠影;我伸手摘下一片垂在眼前的嫩葉,放在掌中撥了撥,送它入水裏,看它在水上旋轉著,緩緩地流了去。
「別再說什麼鄉巴佬了,表哥,你成天一對眉毛結在一起,眼睛向人一掃,好像人家有幾根骨頭也給你數出來了;嘴巴抿得這麼緊,給人一個笑臉也捨不得。舅舅活著的時候人家說他很威風,我看你至少比他加一倍。我的朋友沒給你嚇壞了就好,你還用得著擔心人家笑你鄉巴佬」
「天川,我搬到這座屋子裏來,風濕痛可就完全好了。我住的房間就是你母親和你從前住的那一間,那張床也就是你從前睡過的,給你跳裂了的床板我夜裏一翻身它就吱呀吱呀的響,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聽了心裏特別舒服,也睡得特別香哩。」
祖父為我聘請了三位老師,一位姓宋,一位姓夏,一位姓林,分別的教授我國文、英文、算術、地理和歷史等等的學科。父親從前的藏書樓整頓了一番,作為我的書房。那是一幢圓柱形四面鑲著玻璃窗的小樓,螺旋形的梯子通到上層,書架上陳列著許多古今中外的名著;文學和哲學方面的作品佔多數,有關政治和經濟的也不少。老師去了以後,我按不下一份好勝心,取出父親的藏書來閱讀;那並不是我的程度可以領會的,但我就是固執的要把自己化入書本中,這就像硬把自己的身體塞進厚牆裏面一般的困難,我不管手裏所執的工具是鑽子還是細針,我相信只要我有恆,只要我肯下一番死工夫,總有一日我會把這堅硬的牆壁鑿通的。
「她有什麼事情好和我談的?」
時日一天一天的過著,我漸漸的習慣目前的環境,祖父和姑母對我的愛和關切,使我心裏十分感動。和錢美儂以及尹正倫兄妹他們生活在一起,我多少有些自慚形穢的感覺,好在一切並不是我自己求來的,我不羨慕這樣的生活和際遇,也不擔心有一日會失去它或是有人輕視我。我沒有患得患失的心理,遇著我不知道的事情和不熟悉的上流社會人的習俗,我不裝作自己懂,也不把自己不懂引為奇恥大辱。我沒有想到,不但錢美儂和尹正倫兄妹和*圖*書對待我的態度極誠懇,連家裏的男女僕役,也的確由衷的對我尊敬和禮貌。睡著父親生前睡過的床,踏著父親踩踏過的地面,我現在才有一份回到家的感覺;我定下心來,不作意氣從事的胡思亂想,也打消了準備隨時回到阿喜伯身邊的意思。
「讓她等著吧……」
「孫少爺,那完全是真的,李升一點兒也不瞎說,鳳娟昏了過去,一件淺綠色的襖子上面全是血,太慘了,一個好頭好臉的夫人奶奶,怎麼看得出心腸那麼狠毒。」
錢美儂笑了笑,我不大喜歡她這一種的笑聲,我可以想像得到楊思娟告訴錢美儂的是些什麼,我心裏很不舒服,但是我不想對任何人提起往事,也不想為自己作什麼分辯。
「她沒說,只說想和你談談。還有莊依威,他前天告訴我他也想見見你,說隔了這麼久沒見到你,想念你得很。」
「可不是!你自己還好意思說哩!人家莊依威和楊思娟以前在鄉下就和你認識的,莊依威還是你的好朋友,你也沒把他放在心裏,辜負人家對你的一片心意。」
「人家跟你說話哩,你管什麼來龍!我們,呃……楊思娟說她有一些小事想和你談談。」
「你看,你的來龍找你來了,來龍,來!」我蹲下身子,雙手拍著,把向我跑來的來龍抱起來。
「我不想生氣,林老師馬上就要來了,我得到書房裏等著了。」
可憐的鳳娟,她為了奉父親的命令暗地裏送信給我母親,李升他們誰和_圖_書也不知內情,我卻在這本日記裏面讀到了。王夫人對父親並沒有愛,只是佔有,她對他漠不關心,卻要他無微不至的關懷她。她利用權術,設計陷人。世界上任何人的存在都不重要,只有她才是宇宙的核心。她最大的目的是擁有一切,結果卻失去一切了。
「你有什麼事嗎?」
我實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一轉身,撇下了錢美儂,跨著大步自己走了。
「實在說,表哥,你呀,你真是一個不近人情的怪人。」錢美儂說著不停地搖頭:「你不理會你自己的老朋友,也不理會我的女朋友,這些也都算了。像尹月倫,她是我們自己人,而且她又對待你那麼好,你最多偶爾朝她笑一笑,月宮裏面的王子一樣的高不可攀。」
「月宮裏面只聽說有一個嫦娥,沒聽說還有王子。」
阿喜伯間或也到城裏來看我,他喜愛我們家的庭園,但是討厭鞋子和襪子。他來了總是躲在我的房間裏,脫去鞋襪坐在地毯上,細瞇著眼睛對我端詳著。我知道他的心意,要在我眼色裏尋找我的心,是否這嶄新的環境幫助我沖淡心裏的一份對莊依蓮的苦思。我朝他笑笑,他也滿意的笑了。我知道他正在感謝著天,阿喜伯對我的了解最深,但是他究竟也有不十分了解我的地方;我也願意裝出輕鬆的模樣使他安慰,我覺得快樂他也就十分快樂,我何必讓他在心裏為我煩惱。
「楊思娟來了,她說想見見你哩。」
「楊思娟在等你哩……」
m•hetubook.com•com「為什麼?」
一日,我在父親書櫃後邊發現一本父親的日記,那顯然是祕密藏著的,也似乎從來沒被任何人發現過。我的心怦怦地跳動著,翻開那泥金封面的本子,從第一頁讀了下去。當我把日記合起來,心裏面感慨萬分;我一向沒有想到,一個錯誤的婚姻會給人如此重大的痛苦;而在這痛苦中想尋覓一份慰藉,所付的代價又這樣的沉重得令人擔負不了。
回家後祖父和姑母雖然常常和我提到父親的往事,但對父親和母親怎樣發生了戀情這一節則避而不談。他們也不在我面前多提王夫人,偶然的情形下涉到了她,祖父和姑母的表情也使我心裏清楚,李升有一回說給我聽王夫人幾乎割下一個小丫頭的一隻耳朵的慘事。
回家後沒有多久我便聽到錢美儂向我提起了莊依威和楊思娟,起先我還希望我不過聽錯了名字,經錢美儂一解釋,「冤家路窄」,這句話卻又應上了。莊依威和楊恩娟據說是陳華輝的好朋友,勝利後莊依威陪著父母把莊依蓮的棺木運回鄉下,便立刻起程到南京去,然後又到了上海,和楊思娟一路回來福州,通過陳華輝的介紹,和錢美儂尹正倫兩個人間的交情一天比一天濃厚起來。
「你還在想念你的月裏嫦娥,是不是,表哥?楊思娟把你和莊依威妹妹的事情統統說給我聽了。」
「她都說了嗎?如果她說的都是老實話,你一定明白我為什麼不想見她,她自己也不會奇怪我為什麼不願意和她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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