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明天說不定要去看電影哩。」
在鄉下我和她偶然在街道上遇著的時候向來沒有正眼看她過,更不用說曾經接觸交談了。她是個最愛搬弄是非的小人,一張缺德的嘴巴害得莊依蓮挨了一連串的苦日子。現在我想痛快的罵她一頓,又不知道應該從那一句話講起。我又斜斜的睨了她一眼,她身上那股氣味又向我撲過來,我舉手擦了擦鼻頭,想出一句話:
我咬了一口雞腿,它在我口裏的味道是苦的。
「依蓮什麼事情都和你商量,因為她不知道你就是聊齋裏面那個畫皮的鬼女人」
今後我如果再遇著她,只當眼睛裏沒看見這個人;現在我就當眼前沒有這個人,一手按在甲板上面只一撐,站了起來,花船猛一下的來個晃動,我身子一歪倚在艙門旁,腦袋裏有點兒發暈,我步履蹣跚的踩著梯級走進船艙裏。
她自然不相信她曾經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不但在人前不承認,也許連她自己的心都要瞞騙。
「你是一個追尋理想的人,正倫,你追求理想,可別讓假藉追求理想的人的道理所影響。」
我用眼睛尋找陳華輝,他坐在那邊角落裏,臉上有一份寂寞的表情。也許他認為這熱鬧的時刻別人不會注意他,便不自覺地流露了內心的感觸。這又是耐人思索的一回事,陳華輝一向很自負,而且自尊心極高,他一發言就是批評別人,似乎天下只有他的一切才是好的。那樣的一個充滿了自信和驕傲的人,為什麼會有如此孤單悽楚的神色呢?!他的目光現在又移到尹月倫身上,她正在那兒和兩三個女孩子說著話,她的身旁坐著陳華珍,尹月倫似乎特別照顧陳華珍,一隻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陳華輝對尹月倫的愛得不到響應,可能是他沮喪的原因。我現在有點見明白尹月倫為什麼不能接受陳華輝的愛,在性格上來說,尹月倫是一個宅心仁厚的女子,她虛懷若谷,不輕易道人短長;陳華輝的作風如果她能夠接受,倒是件令人奇怪的事了。
「你到電影院看那部電影嗎?」
「當然知道,但是他沒想到,事情來的時候令人那樣的受不了。」
「比方說,他一開口就是罵政府。」
楊思娟仰著面孔,哈哈哈哈的笑了一陣,沒有人陪伴她笑,自己煞住了。眼睛看著我,我把眼睛看到湖面上。她說話了,聲調軟軟的,我聽起來即使貓頭鷹的叫啼也比她的悅耳得多。
「你看陳華輝,一雙眼睛盯著尹月倫,一副如醉如癡的子。」楊思娟又來了,手裏也拿著一隻雞腿,邊向錢美儂身邊坐下來,錢美儂只好向我擠,差點兒把我從長板凳的一端擠出去。
尹正倫無可奈何的噓了一口氣,雙手按著甲板立起身來,陳華輝跟在他後面走進艙裏去。
「沒什麼好驚奇的吧,蘇聯的片子不好看,沒有票房價值,否則影片商還不是照樣的買來放映給大家看。」
「有個叫真善美團契的,莊依威擔任團長,楊思娟是副團長,尹正倫和我都給拉進去當團員,大家常常聚會,玩得很有趣。」
「好不好吃,表哥?」
「得了,這兒也好,我正有一件事,想和你說一聲,剛才楊思娟告訴我,莊依威希望她對你說幾句話,但是她想還是要我告訴你。就是關於你們家農場附近那一列空房子的事,莊依威出面要求王公公借給幾十名學習園藝的學生當宿舍,王公公說這件事要等他和你商量以後再決定,依威希望你千萬幫個忙,https://www.hetubook.com.com王公公問你的意見的時候,請你替他說一些好話。」
「今天他人沒來,送了你一件好看的衣料和一大把玫瑰花,你也應該滿意了吧。」
「你知道嗎?陳華珍和她丈夫結婚不過幾個月,已經吵鬧得天翻地覆了。」
接著陳華輝又氣憤的說了許多批評和指摘的話,我心裏不大明白,為什麼每一次陳華輝遇著大小事情他看不順眼結論總是罵政府。為什麼為了老吳的父親是來自重慶的一個中央大員,陳華輝便把所有的來自重慶的人和中央大員罵得一文不值。
船艙裏面一陣掌聲,口琴的聲音響起來了,悽悽惋惋的,女孩子的歌聲和著,那是尹月倫,我聽著,眼望著遠處水天連接的一邊。一陣風,湖畔長列的蘆葦搖晃不停,水面上的月影也隨著那一片漣漪顫動起來。……天上的月亮,水面上的月亮,月光,水色,小溪流,我身子一仰躺在甲板上,閉上了酸澀的眼睛。
「你不但是一隻惡貓,身上還有一股臭鼬的氣味」
楊思娟緘默了,眼皮向下一覆又向上抬起來,眼珠子直勾勾的盯了我一會兒,說:
「我……我就來,一會兒就來。」
「蘇聯來的影片?!」
「不餓進來吹口琴,大家要月倫唱歌,請你伴奏。對了,剛才大家唱歌你就應該伴奏的,你偏偏躲在外面,口琴沒忘了帶吧到……」
「不,我們在一個私人的地方,場所不大,窗門關得緊緊的一點新鮮空氣也沒有。坐的是木板凳,鏡頭變動得太快,我看得頭昏,胸口難過得差不多要嘔吐出來。」
「喂,天川,偉大的孫少爺」
「什麼人告訴你這件事,天川?」
「你說,你說呀!我什麼時候搬弄是非?我這個人是向來不願意多嘴的,你居然這樣的含血噴人……」
原來這就是莊依威成為我的好朋友的原因,他說想念我,又想來看看我,目的都在要我替他在祖父面前說好話。他的確很聰明,「開場白」安排妥當,上戲的時候要楊思娟出場;楊思娟也很技巧,自己沒辦法,卻把尹正倫請出來。我的確聽見祖父提過這件事,他並沒有徵求我的同意,我也不知道出面來借那些房子的人就是莊依威。我們的農場坐落在鄉下,距離阿喜伯的小木屋兩三里路的地方,從前種著水蜜桃、桔子、荔枝和龍眼等等的水果,抗戰時期日本鬼子在上面扔了炸彈,直到現在還荒蕪著不曾整理。莊依威要借那兒的空房子說是為了幫助一群窮苦的學生,別的事情我不清楚,莊依威那個人是肯出力幫助別人的角色列?!
「天川,你這是王公公那兒聽來的道理?還是你的三位老師?」
「天川,我知道依蓮死去你心裏很難過,所以你看見誰都討厭,都不順眼,我和依蓮是表姊妹,我們感情很好,她有什麼事情都告訴我,都和我商量……」
我一霎時牙根發硬,又說不出話來了。
這並不是我的世界,而我卻這樣的插身在這中間,繁華和熱鬧的一切那裏能夠喚回我的心,我的心已經遠離了我,伴隨著莊依蓮,在那幽冥不可知的領域裏。
「天川,依威這個人很了不起,肯做事,有魄力,也很熱心,即使是白白出力沒有報酬的組織和活動,他也很起勁的幹得有聲有色。」
「你看那月亮,多麼美。」
我睜開眼,一骨碌地坐起身,楊思娟雙膝一屈,挨我身旁坐在甲板上。她身上有一股氣和*圖*書味,也許她花過工夫製造的,我嗅著就像看到她一樣的受不了,我忍不住鼻子裏哼了一哼,斜著眼睛心裏沒好氣的望了她一眼。
「我並不是不想和你計較,只是……只是我先得替這雙豬皮鞋子(我不知道這雙使我花費不少工夫來忍耐的鞋子是小牛皮的還是大牛皮的,但我故意說它是豬皮,希望楊思娟明白我心裏對她討厭的意思)著想,它比你高貴,如果我請它把你踢到水裏去,它一定覺得很受呃……侮辱,我就是把它放到長江裏面去洗,也不能夠把從你身上沾染過去的骯髒洗乾淨。」
尹月倫現在又開始了一支歌兒,那是抗戰時期最能打動人心的描述流亡人們的情懷的曲子。
我坐在船頭上,尹正倫坐在我身邊,他的近旁坐著陳華輝。他們一面嗑著瓜子兒,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這是初春時節的一個滿月的日子,錢美儂的生日。她的白裏泛紅的臉龐兒堆著笑,祖父和姑母為她安排的一切使她十分滿意,禮物又是最好的,老天也不使她掃興,白天出著大太陽,太陽下了山,銀盤樣的月兒緊接著冉冉上升,遊湖的節目順利的進行。這時候,一艘四向懸掛著四盞紅色宮燈的花前,緩緩地搖向江心。湖山如畫圓了籠罩在如霧如紗的月色裏。船艙裏面很熱鬧,錢美儂的十來個男女朋友合唱著〈生日快樂〉歌,然後錢美儂親自切開一塊上面點著小紅燭的蛋糕。這玩意兒很新鮮,尹正倫告訴我是錢美儂的一個剛從外國回來的朋友替她安排的。
這是一首令人振奮的歌,我常常在無線電裏面收聽到,現在這十幾個人裏面女聲比男聲多,也無法分成四部的唱和,但我還是很激賞,尤其是一句:「好男兒,好男兒,好男兒,報國在今朝。」真使我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
我又回到船頭甲板上,夜越深,空氣越發寒冷了;黑雲遮掩了月亮,湖面一片淒清。但我寧願選擇這一份寒冷和淒清。遠山迷濛,山坳裏閃爍著一點一點的燈光,一群水鴨宿在蘆葦中,船身過處,嘎呀嘎呀的拍翅驚飛起來。
「在你們這兒『湯池』裏『洗湯』倒是不錯的,記得第一次我聽老魏說:喂,老陳,我們一塊兒到湯池洗湯去好不好?簡直把我嚇了一大跳,老林告訴我你們福州人把牛肉湯倒在澡池裏給人洗澡,所以把澡池叫做湯池,洗澡叫做洗湯,我差點兒相信了哩……」
「你指的是他擔任團長的真善美團契?」
我實在懊惱,準備說幾句狠狠的話給她聽,我還沒有開口,她又開口了:
「為什麼?妳不是最喜歡看電影嗎?」
「孫少爺,你應該到裏面去和大家一塊兒玩玩才好,怎麼一個人孤單單的留在外邊,難道這麼好的環境你還覺得不快樂?」
一會兒楊思娟去了,我忍不住問錢美儂道:
我懊悔,為什麼花費時間和精神和這樣的一個人說話,說了沒半點好處,只是和我自己過不去。
「『識時務者為俊傑』,呃?那就是老魏,記得他常常說一句話:『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沒想到他到底從狗洞裏鑽到吳家去,大約他現在才想通了,做一隻重慶人的家狗也別人顯赫些。」
「很幽默,呃?好在我不想和你計較。」
他望著我笑笑,他的笑意我明白,覺得談起這些來我知道得實在太少,他也無法詳細的對我解釋。隔了一會兒,他說:
「陳華珍的丈夫難道事先不知道陳華珍的父親當過漢奸?」www.hetubook.com.com
「小聲些,」尹正倫下意識的向身後一瞥:「說起來也不知道應該怪誰,那時候陳仲平實在幹得太過火了。」
「唱歌的時候我們三個人都唱的,你自己沒聽見。你切蛋糕我們透過玻璃窗向你行注目禮,相信什麼人也沒有我們這麼懂得禮貌。」尹正倫笑著說。
「我剛才聽見美儂說的,聽說楊思娟是副團長,美儂和你也都是團員。」
「什麼激動的語氣?」
「真寬枉,你說我搬弄了什麼是非來著?」
「我們向來就沒想和你們比什麼。」尹正倫笑了笑。
「我們杭州有個西湖,你們福州也有個西湖,你們這個西湖可和我們的西湖沒得比。」陳華輝是杭州人,現在他對祖籍福州的尹正倫這樣說。
「陳華輝的父親做過漢奸?!」
我打斷她的話:
「正倫,為什麼陳華輝一開口就是十分激動的語氣?」
也許我現在的舉動會使人覺得很奇怪,儘管我想盡方法希望能夠在祖父和姑母面前顯得輕鬆愉快,和錢美儂以及尹正倫兄妹在一起的時候能夠不掃他們的興,但是不管我怎樣努力嘗試,總無法實行得很徹底。我這一剎那勉強的做到了,另一剎那又不能遮掩自己的情感。即使我不曾悄悄的離去獨自躲在一個地方,我的心也寂然獨隱,飄忽在我的回憶和苦思裏。
「你看月倫,歌唱得那麼好,大家都要發瘋了,唱完一支又要她唱一支。」
「你睏啦,表哥?」
尹正倫又看了我一眼,問道:
我睜開眼,錢美儂笑嘻嘻的把隻雞腿塞進我的嘴巴裏,我接過雞腿,望了她一眼,她顯然沉浸在歡樂中,不知道此時此刻世上還存在著失意的人。
「我和依蓮在土地廟裏躲雨,你……你為什麼故意說得那麼難聽?還有……那一對金鐲子,依蓮和你怎麼相約的,你後來居然出賣她?!」
「對了,副團長,明天的會到底開不開?」
「我說,我到那兒去只是玩玩,不好玩的我就沒有興趣參加。比方說,他們要我討論時事、開會、貼標語、募捐什麼的我就不幹,演戲、唱歌、郊遊什麼的我就來。參加遊行也很有趣,他們交給我一面上面寫著字的旗子,我舉在手裏揮著跟著隊伍走,街上站著許多人看我們,神氣極了。有時候他們還放映電影給我們看,我看了一次,只看到一半我就跑掉了。」
「可不是,」坐在一旁的陳華輝接了一句:「那時候中國人的心豈不個個像灌滿了氫氣的氣球,沒想到,氫氣慢慢的消了,心也慢慢的沉下來。」
「還是他們兄妹兩個人倒楣的老問題,他們的父親做過漢奸。」
什麼時候尹正倫從船艙裏面走出來了,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為什麼這樣說話,我們難道不是親兄弟一樣的?關於農場那兒房子的事,爺爺並沒有問我的意見,如果他問我,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話的。」
「莊依威像一隻跳蚤,跳來跳去的沒一分鐘安定,今天他本來說要來,結果又不來,你那裏有機會問他一句話,我們說是聚在一起玩玩很有趣,稱他做團長,事實上他比什麼真的團長都神氣。」
「我們……我不餓呀。」
「我不知道你心裏有什麼鬼,我到你家裏好幾次,你就是不肯和我見面,剛才我船頭這邊上船,你繞到船尾那邊跳上去,好像你是一隻老鼠,我是一隻惡貓。」
「那就好,天川,謝謝你。」
我連忙抬起頭來望著尹正倫。
「哎喲,這句話又怎麼說呢」和-圖-書
「那時候抗戰剛剛勝利,」尹正倫有一回這樣告訴我:「我到上海停留十來天,恰巧有個機會參加在八仙橋青年會舉行的一個盛大的慶祝勝利歌唱會,幾十名男女青年合唱著這首曲子,全場聽眾都感動得流下眼淚,鼓掌的聲音繼續了好久還不能停止。」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也正深沉的望著我,我避了他的視線,說:
「為什麼?」我也正是覺得奇怪,晚上陳華珍來了,她的新婚不久的丈夫居然不曾和她一道來。
「我本來沒有興趣,陳華輝對我特別推薦,我跟他去了幾趟,覺得還滿有些道理。美儂是因為我去了才去的,我拿她沒辦法,她什麼也不懂,我做什麼她也就跟著要做。」
「還沒有決定,決定了我會通知你。」
「你是看月亮呢?還是想心事?」
尹正倫曾經告訴我,抗戰時期他們一群青年學生過盡顛沛流離的日子;那一夜,月色朦朧,寒風刺骨,十數艘木船停泊在四野荒曠的江邊;有人吹著笛子,和著一個年輕男子低沉的歌聲,唱起這一首曲子;大家先是默默地聽著,後來全都唏噓啜泣起來。
錢美儂手執雞腿當根指揮棒樣的揮舞著,細脆的嗓音邊跟著尹月倫的歌聲低低地哼,忽然她停了,問楊思娟道:
「尹正倫要來開會,你難道一個人看電影不成?」
「外面怪冷的,怎麼你又跑出來了?」他說著,盤膝坐在我對面。
「要開會為什麼不早點兒決定,每一次都這麼三心兩意的」
「玩些什麼有趣的?」我問著,心裏想:莊依威和楊思娟能夠做些什麼和真善美有關連的事嗎?!
我不則聲,對她隨便點個頭。
「你的話也許有道理,但是我想陳華輝不至於那樣自私。」
「蛋糕吃不吃嘛?!要吃趁早滾進來,晚了一步吃盤子。」
「表哥你來呀。」
「是呀,鼎鼎大名的。」
「那也不算罵,只是討論,如果人民個個盲目的跟隨政府,國家還有什麼希望」
「他自己是漢奸的兒子,是一件不可改變的事實,所以他希望這個社會來個大改變,間接的改變了他自己的境遇。」
我笑笑,錢美儂和尹正倫相愛,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祖父和姑母疼愛尹正倫兄妹,早把他們當做一家人看待。姑母有一回告訴我,如果有一天她看到錢美儂和尹正倫結了婚,她就的確了卻一樁心事。「知女莫若母」,她似乎對錢美儂的性格有一份隱憂,她認為尹正倫誠懇敦厚,錢美儂需要這樣的一個丈夫。姑母接下去又提到尹月倫,她話裏含蓄的意思使我十分不安,我想……唉……
我點點頭,也許因為錢美儂提到蘇聯兩個字,使我很快的聯想到祖父和我的三位老師所說的一些話。他們近來常常談到這些問題,說著說著臉上都露出擔憂的神色。莊依威和楊思娟做什麼團長副團長?那兩個詭計多端的壞蛋!他們帶錢美儂參加什麼遊行和集會,而且又看了蘇聯來的電影?!……而且……我的思維讓大家合唱黃自的〈旗正飄飄〉的歌聲打斷了。
「我總覺得……好像他過份了些。」
「喂,你們三個人真不好意思,」錢美儂從船艙裏面探頭出來了:「為什麼不進來和大家一道唱歌,也不看我切蛋糕,太不懂得禮貌,知道嗎?」
「那裏的話,這兩件事情當中那裏會有什麼關連。」
「天川,你又出神了」
「你剛才說什麼團長副團長的?」
「又不是我的主意,你為什麼不問莊依威?」
我不習慣https://m.hetubook•com.com人家對我說謝謝,我從來沒對阿喜伯說過一聲的,現在尹正倫對我這樣說,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忽然我想起一個問題,便問道:
「你……我……我說你……如果沒有你搬弄是非,依蓮那裏會受到那麼多的苦」
陳仲平的確「鼎鼎大名」,因為臭名太大,我們的小鄉村裏也對他很熟悉,那時候阿喜伯不止一次咬牙切齒的咒罵他。抗戰末期日本鬼子懷疑陳仲平不是真心向著他們,把他引進地下室裏審問一番,對他開了一槍,子彈打中他的腿,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因為流血過多死去,他的妻子得到消息便服毒自殺了。
「我喜歡看愛情片子,他們的片子沒有談情說愛的場面,男的女的一個個穿著制服在工廠裏做工什麼的,大家窮兇極惡的板著面孔,一點人情味也沒有。聽說,那影片是蘇聯來的。」
「你說他們的父親是陳仲平?!」
「月倫,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月倫……」
「你答應我,無論如何幫依威一個忙,就算你幫我的忙一樣。」
我微微的喘息著,坐在靠後的一個位子上,吁出一口填滿胸腔的鬱氣。
兩個人笑了一回,話題轉到老魏身上,為了老魏最近巴結上老吳,使得本來三對一的局面成為二對二,陳華輝的牢騷又多了。每一次陳華輝到我們家來,尹正倫就把我拉著和他們在一起。我對他們的世界不太熟悉,為了尹正倫一番好意,陳華輝和他談話的時候,我也只好默默地坐在一旁當聽眾。起先我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但是陳華輝的語氣總是越說越激烈,使我不由的注意起來。一注意便聽明白一些話,也就大略的知道他們目前的情形:陳華輝和尹正倫都在師範中學裏當教員,老魏和老吳是他們的同事。老吳是個妄自尊大的人,本身不學無術(其餘三個人都有相當的學識),但是他有一個身為校董的父親,他是勝利後來自重慶的一位中央大員。老吳頂著他老子的榮譽在學校裏作威作福,直接間接的妨礙或是欺凌別的同事們,陳華輝和尹正倫受不了,老魏也一樣的憤憤不平。
「我說了什麼難聽的話?!我什麼時候出賣依蓮?!那一個混帳的傢伙對你亂嚼舌頭,你也就不問青紅皂白的相信了?想想看,自從依蓮開始和你談戀愛,她就坦白的告訴她父母她愛你;她父親那麼生氣,就是因為她和你來往。你們在土地廟裏面躲雨,難道用得著什麼人多嘴搬是非,依蓮的父母才會知道?你們兩個人躲在那裏,那是事實;別人如果想替你遮瞞,也遮瞞不了。金鐲子的事不是我多嘴,我母親發現我的一筆款子不見了,盤問我,我只好從實招認,依蓮沒有告訴我她把鐲子賣了為的是救濟你,我母親說溜了嘴我父親聽到了,這項祕密便這樣的洩漏了。不管土地廟的事也好,金鐲子也好,那都是依蓮和你來往的證據,一切也就足夠了,不知道你聽懂了我的意思沒有?!」
「我們到艙裏面去吧。」
「聽陳華輝的口氣,恨不得把政府整個推翻了,跟他自己是漢奸的兒子這回事,多少有些關連吧。」
「按道理,父親的罪過不應該由兒女來擔當;但是有什麼辦法,一些人記著陳仲平的惡行,不免要拿他的兒女來出氣。抗戰勝利後整整兩三個月的時間,陳華輝和陳華珍不敢在公共場所露面,現在連陳華珍的丈夫也受人輕視,認為他不應該和漢奸的女兒結婚。」
「吃吃看,媽親自滷的雞腿,大家都說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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