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路上我們緩緩地走著,走出兩旁列植著翠竹的小徑,我心裏很煩悶,一雙腳也覺得分外的沉重。尹正倫似乎也正在想什麼,默默地不說一句話。靠近青雲閣,那是祖父常常在那兒和朋友們奕棋吟詠的地方,尹正倫提議到那邊石凳子上坐坐談談天,我隨著他,從薔薇花架底下穿過去,踏著大片的青草地,來到這株幹高數丈的羅漢松旁:大理石圓桌子上凝著露水,四把石凳子上面也是潮濕的,我們就這樣的坐下去,不約而同的都把雙肘擱在桌面上。
「你不承認?」
「剛才……你看見我們了?」
「美儂有點兒小孩子脾氣,你愛她,只好讓她一些。」
我迴過臉去望著尹正倫。
爛開在碧欄杆下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我對美儂真是無何奈何,前幾天她無緣無故和我生氣,我叫她,她就是不理。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得罪她,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想想,不管怎麼樣,低聲下氣的對她賠幾個不是總不會出錯,誰知道那麼一來她更加氣得厲害,說我如果沒做什麼虧心事,何必對她賠不是。這一下子我可受不了了,我也開始生氣不理她。我一生氣她倒又軟下來了,晚上自己跑來找我,說我們乾脆好好的吵一場架;我說我不和她吵架,她說她要掐死我,因為我愛上了楊思娟;我說鬼才會愛上楊思娟,她說我就是一個鬼。然後就吩咐我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聽她罵我,我說我絕對不會愛上楊思娟,她就要我發誓。我說我不知道怎樣發誓,她又生氣了。我只好嘴裏亂唸一通,什麼『上山老虎咬,下山大蛇吞』也搬了出來,她才算滿意的開始笑了。後來……呃……」他停頓了一下子,一隻手在臉孔上摸了一把,噓了一口氣,要再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來,忽然又笑了,說:「唉,我……我說,只怕有一天你那表妹會使我發瘋哩。」
他這句話也許是對的,但是他不知道,一些存在我心中的往事,卻永遠無法隨著時日的消逝而成為過去的。
「天川,你連衣服都懶得換,李升說他給你準備好另外一套西裝放在那兒,你自己又去翻出這一套灰色的穿上了。」
「我不敢忘記我應盡的責任,姑姑。」
「這不怪別的,只怪她太愛你了。」
他也笑了,說道:
「姑姑,關於這件事,我早已經在https://m•hetubook•com•com心裏有個決定,我這一生不想結婚了。」
「天川,你來得正好,我正在想著你哩。」姑母笑嘻嘻的說。

我願那愛我的多情遊客莫攀摘
姑母這一番話我知道她早晚會說給我聽的,祖父的心意,和他老人家的既性子急,又一點兒也不懂得含蓄的「撮合」手法,我很清楚,也給他整得無可奈何。王家人丁單薄,祖父一心盼望抱曾孫子,自然也是意料中的事;但是我心中這比鋼鐵還堅的一關,他們一定無法攻得破。我負欠莊依蓮太多,今生今世我心中所愛的人也只是莊依蓮,就如她所說,她生著是我的,死了也是我的,我對她也一樣。我們兩個人,她死了,我活著,死了的她是我的,活著的我是她的,我們永遠相屬;時間、空間,生路、死路,今生、來生,永遠分不開。我可以拋棄塵世上的一切,但不能夠拋棄我心中的意念。
「我……我聽著的,我覺得你的話是對的,每個人活著都得好好的替自己打算,你應該,我也應該。但是我想,像你,早應該十分滿足了,大學已經唸完了,你自己一面還在不停的進修,你何必擔心你的前途,如果你是我的話,你要擔心才算有點兒道理。」
我看一眼姑母,移轉視線看地面。
「我知道你為我著想,你們如果不坐在六角亭裏,我就不必回頭到姑姑房間裏面去。」
我不等姑母說完,接下去說:
我願那紅顏長好不凋謝
我微微一笑,不則聲。
尹正倫凝著眸子望我,被露水沾濕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記得我第一次和他談話,那是我回到家來的第二夜。我們倚在我的房間前面那道欄杆上,尹正倫的語氣裏聽得出帶份懶勁兒,又有或多或少的矜持。他料想我是個無知無識的人,一旦成為這大宅第的少主人,使他不能忍耐的情形可以想像得到。這使我覺得安慰,他現在和我坐在這兒說話,神情和語氣間卻有這樣大的不同和改變。
玫瑰花
「唔?」
「楊思娟這個人你還是少惹她。」
「我總有我的一些事,是不是?我說,我們男人家的事。靜下來我仔細的想,心裏面的煩惱可真多。比方說,雖然你們一家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待我這麼好,我自己總不免有一份寄人籬下的感覺。我目前算是有一份工作,但是老吳的氣一天到晚受不完,他的手段是先壓迫我們,然後要我們滾蛋;他要提拔和他自己有關係的人做他的夥伴和搭檔。我為了自己,為了美儂,都得有一番準備,有一番打算。這裏面千頭萬緒,說也沒辦法對美儂說得清。我沒有別的意思,只希望自己有一日出人頭地,才對得起美儂。」
月光透過松針斑斑點點的灑落在我們身上,在尹正倫的白而清癯的臉上投著乍明乍暗的影子。他向我望了一眼,搭訕地問:
……玫瑰花
他這些話是對的,一個人總得想辦法為自己作一番打算。像我,也不能夠以為可以靠家庭、靠祖父。愛一個人,應該一切為她著想,尹正倫心心念念的記著要對得起錢美儂,我這一生得不著一個機會做一件對得起莊依蓮的事。
「從前的事早就過去了,提了做什麼?」
「我怎麼能夠和你比?你有這樣的家庭,一生一世也不用發愁。」
我搭撒了眼皮,吞咽下一口口水,搖搖頭。
「我何嘗不是儘量的遷就她,但是她要我整天和她在一起,手裏抱著她的來龍,學校裏有些例外的事情要我去,她也不高興,我也絕對不可以和別的女孩子說一兩句話。」
姑母歪在一張長沙發椅子裏,慶兒坐在矮凳子上,正在給她搥腿。
好教我留住芳華
我笑著,拖把椅子坐在距離慶兒不遠的地方。
我笑了,說:
「天川。」
「我跟美儂說不要坐在六角亭裏面,她偏偏不聽我的話。」
「我經過那兒想要回到房間去。」
慶兒去了,姑母接著說道:
我願那妒我的無情風雨莫吹打
姑母坐起了身子,雙手在髮鬢上推了推,對我手一招,要我坐在她身邊。我把挪近的椅子推回原位去,走近姑母跟前依傍著她坐定了。慶兒來了,端著兩盃熱茶,姑母吩咐她挪過一把茶几把茶放在上面,把她打發了去。
起了一陣風,老松樹上落下來好些松針,月影也在我們身上亂晃起來。我們立起身,抖落身上的松針,沿著青雲閣前面的水泥鋪道,手拉著手緩緩的走。繞了一個大圈子,看得見那朱紅瑣欄的和*圖*書木橋,杏花的氣味又濃了。我們踩踏在砌石小徑上,那邊尹月倫琴室裏仍舊傳過來陣陣琴聲,我想著姑母的一番話,心裏又是一團疙瘩浮上來。尹月倫是個好女子,只怕我自己不夠資格配上她;姑母的意思我明白,祖父的心意我也了解;他們都愛我,也誠心的為我的好處著想。但是我甚至無法想像我能夠怎樣對莊依蓮以外的任何女子發生愛意。不,不可能,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一件事。我不認為死去的莊依蓮還會要求一個凡夫俗子為她「守身」,但是我既不能對另外一個女子發生愛意,我便不應該傷害任何人。
他彷彿有什麼話不願意仔細的說,我也不多問。只說:
爛開在碧欄杆下……
玫瑰花
「美儂的脾氣真是沒有辦法捉摸的,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那樣想,既沒有道理,也沒有頭緒。我一心的相信她,她對我卻一點兒也不相信,比方說楊思娟……」他說到這裏不說下去了。
尹正倫卻又嘆了一口氣,這回他心裏的嘀咕恐怕要比以前的來得深重些。
「天川。」

「我們又提到一些從前的事。」
「你在聽我說話嗎?」
姑母看我默默的不說話,也許精明的她看出我臉上的神情所表達的心中的意思,她嘆了一口氣,正要繼續說話,房門被推開來,錢美儂在前,尹正倫隨後,兩個人一齊進來了,姑母便不再多說什麼,我們幾個人隨便說了一些話,隔了十來分鐘,尹正倫和我站起來向姑母告辭,離開她的房間。
「我和她並沒有什麼私人來往嘛,只是……那一天她來通知我……唉,你想想看,我怎麼會和她談戀愛,我不知道美儂為什麼居然那麼想。」
這一夜,我從祖父房間裏走出,沿著西院那一帶砌石小徑緩緩地走。那邊,花木掩映中透露著燈光,一陣陣悅耳的鋼琴聲,和著尹月倫的敲擊著金屬般的歌聲,隨那揉合著花香的微風送了過來。
玫瑰花
「剛才我們走到姑姑房間裏,姑姑正在對你說些什麼,看你們兩個人滿臉嚴肅的表情。」
「正倫,我和你說的是最誠懇的話,你的話卻一點兒也不誠懇。你的意思是我有錢,我有了錢就什麼都具備了嗎?再說,如果我有了錢就算有了『終身的保障』,難道我的錢不就m•hetubook.com.com是你的,我們中間還分什麼彼此嗎?!」
「姑姑,我……我不能……」我打住了。
「我知道的,你一切都好,爺爺也非常滿意,但是有一件事,天川,爺爺年紀大了,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想法,清明節掃墓回來,更是滿心的傷感,王家人丁單薄,十幾年來,他眼睛裏所看的都是傷心的事,好不容易盼得你回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老人家……」
「晚上書獸子捨得分一些時間來看看姑姑,多難得呀。」姑母說著一手拍拍慶兒的肩膀:「去給孫少爺倒杯熱茶來。」
「我知道你會說這句話的,你也應該知道你不能永遠作這個決定,你第一天回到家裏,爺爺私底下就和我談過,他一向疼愛月倫,見了你,心裏就打起如意算盤來。我當時認為爺爺性子太急了,婚姻大事不是可以草草決定的,月倫住在我們家裏,來日方長,看你們兩個人相處下去怎麼樣再作計議。我起先心裏還這樣想:月倫是個懂事的女孩子,她認為她兄妹受我們家的恩,爺爺如果有什麼意思,即使她不願意,也不敢十分執拗。最近我一日比一日看得清楚了,她對你的印象好得很,你卻處處想法子躲避她,那一天爺爺故意留她在你書房裏希望你們說些知心的話,你老愛待在書房裏,因為月倫要留下來,就趕忙說要跟著爺爺走,要找藉口躲避也應該說得技巧些,免得傷了人家小姐的自尊心,你偏偏說要去喝杯茶,書房裏還不是明明就準備了茶水在那裏,你那麼一說,月倫的臉孔可就立刻紅了,你爺爺也注意到了,昨晚上和我說了好半天,要我無論如何得和你談談,家裏現在替你安排了這樣的一個機會,你如果閉著眼睛只是拒絕,不但是一個大傻瓜,而且大不孝。」
「天川,你有心事,是不是?」她停頓了一會兒,接下去說:「你還在想念莊依威的妹妹?」
我走上木橋,天上一輪明月,銀色的輝光瀉滿了庭園,空氣裏彌漫著濃郁的杏花氣息。我想到莊依蓮好比一朵剛剛出水的白蓮,為什麼無情的風雨偏偏向她吹打?!……木橋在我腳底下發著輕微的響聲,我漫不經心的一手撫摸著那紅色的瑣欄。
「嗯。」姑母的手臂圍繞著我,手掌在我肩胛上一下一下的輕拍著:「阿喜把你和莊依蓮的事情很詳細的說給我聽,他說你非常傷心,我聽了也很難過。這些時來,我仔細的看你和*圖*書,覺得你總是悶悶不樂的,這樣子下去,實在不好。天川,死了的人已經去了,活的人活著,不管怎麼樣,都得好好的活下去,你年紀輕,前面的路長得很,許多責任都得負起來。」
玫瑰花
他是笑著說出最後這一句話的,事實上,和錢美儂在一起,真是隨時都得準備迎接她那一兩手特別的工夫。她彷彿毫無主意,但一旦決定了什麼,卻是非常固執的。她無法把事理看得很清楚,卻非常相信自己的和美麗的面孔連接在一起的腦袋。她心裏並沒有壞主意,但如果做了一件使人傷心的事,也不知道她有什麼錯誤的地方。尹正倫對她愛戀很深,可是他的個性也十分個強,兩個人如果一齊鬧彆扭,什麼人先發瘋卻是難說得很。我想到這裏,不知道該對尹正倫說些什麼好。要說的話,只有勸他忍耐;每個人都有優點和缺點,他和錢美儂既然相愛,對她的缺點也應該寬容。但這是老生常談的話,尹正倫既早就知道,也一定不想聽。我自己又何嘗忍耐得了老生常談,祖父和姑母對我說的若干道理我不能忍耐就是一個例子。何況,尹正倫的目的並不是要和我商量什麼,錢美儂的性格雖然有時候使他受不了,但大體的說他都甘之如飴的願意承受。他所以現在和我提到這一些,只因為我剛才看見他們在六角亭裏面親嘴;他是個拘謹的人,心裏多少總覺得不好意思;這番話隨便提出來和我談談,讓我們有個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了解。我如果急著開口對他發表些什麼意見,才真是多餘而又不識相的舉動了。


爛開在碧欄杆下
尹月倫的歌聲在我耳旁縈迴著,楊柳樹梢的月亮照影在水面上,微風吹拂,樹影和月影一齊撩亂了。我推開了拂著臉孔的花枝,看見那座六角亭裏坐著兩個人,女的吃吃的笑著,那是錢美儂,尹正倫低聲的說了句什麼話,錢美儂向他俯近去,兩個人擁吻在一起。我連忙縮了腳步,回轉身,返回西院來。那邊,姑母的房間裏燈光亮著,我走近去輕輕敲門,她在裏面答應了一聲,我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用功讀書是好的,但是可也別過份了,一天到晚埋頭苦讀,要引出病來的,年輕人求學是要緊的,娛樂可也是不可以缺少的事,爺爺和我說過好幾次,他又在擔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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