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緩緩的呼出一口氣,撐開了又厚又重的眼皮。我自己的房間裏,我躺在床上,圍繞著五、六隻面孔,十幾隻眼睛。我想大聲的告訴他們我沒事,但是沒有氣力說話,再把眼睛閉上了。
我望了姑母一眼,搭撒了眼皮看地板。
「月倫,昨夜裏害你一夜沒得睡,你太勞累了。」
夜色迷濛,四周圍彷彿籠罩著一層暗黃色的煙霧。我瞇著眼珠子發疼的眼睛,大片的草坪在傾斜,天也跟著傾斜,星星似乎將要跌落下來了。心在跳,我一手拍拍胸口,喘息著,閉一閉眼,腦袋搖了搖,要把這些古怪的感覺搖去。兩條腿鉛製一樣的沉重,一份難受的痠痛打從骨髓裏面透出來。地面忽高忽低,我也一腳高一腳低的在上面蹣跚的前進。一陣風,一陣夜來香的氣息,螢火蟲在那邊一閃一閃的亮著。我抓著一棵大樹,落坐在圍繞著樹幹的圓形木凳子上。一隻螢火蟲飛得很高,我的目光追隨著牠,牠在顫抖,變成了兩隻,三隻,四、五隻,我眨眨眼皮,牠已經失去蹤影了。我雙手蒙著面孔,握著拳頭,敲了敲疼得幾乎裂開的腦袋,扶著樹幹立起來,繼續向前走去。
「月倫。」我凝神望著她。
「你都說很好,沒有事,到了體溫那麼高,整個人昏迷了過去,夜裏沒睡好覺,受了涼也不知道,把爺爺和姑姑嚇壞了。」
「我從小身體就很強壯,別人感冒發燒我很少感染過,夏天裏在烈日底下曬,冬天裏泡在江水裏,一點兒事情也沒有。這回不知道什麼道理,想來日子過得好,一個人反而不中和圖書用了。」
「我……」
「我不是一個老古董,要逼迫你和一個你對她並沒有情感的女子結婚。你對莊依蓮有情,覺得你負欠了她,你的情感我不但了解,而且同情。但是莊依蓮已經死了,你為了她的緣故決定終身不娶;你說,你自己仔細的想一想,你這樣的做法和決心,有什麼好處?!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並不是擔心我死了以後沒有人在我墳上燒紙錢,但是按照人事的道理來講,我不能夠眼看你這樣的癡迷固執下去。我們家人丁單薄,我眼裏看過的死亡場面太多了,你叔叔,你異母的一對兄弟,到了你父親。你姑母年輕輕的便守了寡,現在你是我們王家唯一的男人。我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堅強的人,但是這些年來我向命運投降了,我承認自己是一個弱者,我不但不能夠再看到死神的魔手,我渴望看到新的生命。天川,我做祖父的現在向你懇求,請你顧念我年邁的人可憐憫的一份心意,在我有生之年,讓我看到王家添了新生命!」
「醫生,醫生,趕快請醫生……」
我清醒的望著尹月倫焦灼的面孔,清晨的陽光把常春藤的葉影畫在窗帷上。鳥見吱吱喳喳的叫著,尹月倫身上還穿著昨天晚上那一件旗袍,顯明的,她一夜裏不曾上床休息。
姑母獃楞楞的好半天,歎了一口氣,說:
尹月倫的琴室裏傳出來琴聲,我走向我的書房。踏上螺旋形的樓梯,來到上面這一層。眼前又一陣眩暈的感覺,整個房子似乎倒轉起來。我落坐在和_圖_書椅子上,檯燈的光線刺|激我的眼睛,我捻滅了它,趴在桌上臉孔埋伏在交搭著的臂彎裏。
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的苦楚,即使是阿喜伯,也極力反對我的決定。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只有任憑安排和尹月倫結婚。我把一枚鑽戒戴上新娘子的手,那不是莊依蓮的手,也不是莊依蓮交給我的那一枚戒指。
「也許你祖父和我都錯了,我們知道你傷心,也知道你情深,但是想莊依蓮已經死了,不能復活,日子會漸漸的醫治你的痛苦。月倫有才有貌是其次的事,最難得的是性情好,年輕輕的懂得做人的大道理。我們勉強她對你好的話也沒有意思,她自己從心底裏對你欽佩得很。我……你祖父和我都以為這一門親事結下來對你的裨益非常大,你從小過的是千磨百難的日子,使你對人生的看法也不正常起來。你祖父和我以為……唉,天川,我不知道……」姑母的眼淚銜在眼眶中,掏出灑著香水的手絹兒擤鼻涕,搖搖頭,傷感的接下去說:「我……我真得求天保佑,不要……這件事做下來對你沒有好處,又害了月倫。」
這一晚,祖父把我喚進房間裏,他嘴裏銜著一根雪茄煙,連續的一口一口的吸著,憂鬱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又一眼,聲調沉沉的向我說了下面的一篇話:
「不要說話了,我該給你吃藥了。」
「天川,我最近情緒非常壞,國事使我擔憂,家事也使我發愁。我和你常常談過,我們的國家好不容易經過八年艱苦的抗戰,最後得到了勝利;原以為從此洗雪一切的恥www.hetubook.com.com辱,恢復中華民族在歷史上的光榮。一個國家經過一場艱苦的戰役,就像一個人得過一場大病;病好了,應該好好的調養一番,才能夠恢復元氣。但是那一幫共產黨徒,偏生不拿國家民族的生存和興旺的重要性放在心裏;甘心做蘇聯的爪牙,不擇手段的蠹動、滲透、煽惑民心,目的在爭取他們本身的利益;使得祖國像一個大病初癒的人身上又感染了細菌,後果怎樣是不堪設想的。國家和人民的關係可比船和船上的搭客,船漏了縫,或者沉了,那一個搭客的安全不受到威脅到最近我又聽到好些事情,使我心裏更是不安。唉!
她微微的笑了笑,答道:
我沒有話好說,我知道祖父和姑母愛我的心意,也知道尹月倫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子,但是我的心早隨著莊依蓮葬在她的棺材裏,如果說我能把我的心從她棺木裏挖出來,也就是說能把莊依蓮從棺木裏面挖出來,那……那又是怎麼可能的呢?!
我想說一些話,但是一時喉頭發癢,連著氣管,咳嗽了起來。我咳得很厲害,無法在床上平躺著,尹月倫扶著我,一手在我背後輕輕撫拍,直到我鎮定下來。
「很好,很舒服,已經沒有事了。」
我照樣的用功讀書,照樣在祖父跟前做個聽話的孫子,但是祖父心裏悶悶不樂,因為我不肯聽從他的意思和尹月倫結婚。
姑母又對我說了許多話,我悶聲不響,腦袋裏好像有千萬把細針在釘刺,到了她答應讓我走,我默默的和*圖*書立起身來,默默的離開她的房間。
轉眼,一個月的時光過去了。這一晚,姑母把我喚進房間裏,她滿臉嚴肅,吩咐我在她對面坐下來。
四周圍人聲嘈雜,我落在什麼人的懷抱裏。我想睜開眼,但是受不了強烈的光線。一份欲嘔的感覺,胸口已被什麼重重的壓著了。我張著嘴巴,我必須舒出一口氣;我舉著雙手揮動著,有人抓著我的手,我覺得手上的皮膚變得很厚很厚的了。我……我想……我必須……
我抿了抿枯乾的嘴唇,吞咽了一口口水。尹月倫立起身,倒了一杯溫開水端過來,我抬起身子,她一手扶在我背後,我就著她手裏的杯子把開水喝光了。我沒想到自己一時變得這麼虛弱,喘息連連的,躺回枕頭上面去。尹月倫回過來,依著她原來坐著的位子坐好。我一直沒有注意,這一個月來的時間她消瘦多了,瓜子形的臉龐兒變成尖削的,一件本來合身的旗袍現在已經寬蕩蕩的了,我又咽了咽口水,說:
桃花謝了,李花也謝了,我的心裏本來就沒有春天。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她握著我的手,關切的眼色望著我。問道:
「是我不好,害你留著床舖在這裏不能上來睡覺,沙發椅子裏彎著不能好好的休息,一連多少個晚上天氣都在夜半以後變冷,你就不知不覺的受涼了。」
「月倫真是一個明白道理的女孩子,你這樣對待她,她還是和顏悅色的不露些微不高興的神情。如果不是你房間裏的麗珠告訴了慶兒,你這樣的做法www•hetubook.com.com繼續了一生一世也沒人知道。麗珠說這些時來你的床舖沒有一夜不是整整齊齊的,她也看見了好幾次,說你坐在沙發椅子裏面一夜睡到天亮。你這樣子,唉,天川,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你真是太死心眼兒了,我……我……唉……」
「天川,天川,……」
「我知道自己做的全是不近人情,不應該做的事,但是我實在沒辦法勉強自己,姑姑,我心裏何嘗不是非常痛苦。」
好像我睡著了一會兒,整個人飄飄蕩蕩的不知道身在那裏。耳旁響著一種單調而重複不停的聲音,越來越響,我的頭顱跟著脹開來……飄飄蕩蕩的,我隨著白雲飛,灼熱灼熱的,火紅火紅的太陽,我直墜了下去,沒有止境的往下墜。冷,好冷,我呻|吟著,身體蜷曲成了一團。
「我……老了,老年人好像風前的燭,隨時都會熄滅;我一生經歷過不少風浪,對世事也看得很透徹。我常常遭受到打擊,但是從來不悲觀。人事應該怎麼做,都要盡我的力量履行,家庭的全盤命運操在國家的命運手裏,這一點我無能為力,我的力量能夠處理和安排的事情我必須注意,不能夠置之不理。例如……例如有關你的婚姻的事。
「天川,我實在沒有想到,你是一個明白道理的人,卻做了這樣糊塗的事情。結了婚,天天晚上坐在沙發椅上睡覺,把新娘子撇在一旁?!」
「昨兒晚上是這些日子來第一個使我覺得心裏稍稍平安的夜晚,醫生說你需要人照顧,按時的吃藥,按時的測量體溫。我照顧著你,覺得第一次對你有了些用處,而不是妨礙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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