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月倫,我今天晚上精神好得很,我們到正倫房間裏坐一忽兒可好?」
「我陪你回到房間裏休息吧,時候不算早了。」
我們結婚以後,錢美儂搬到姑母那兒的側房,尹正倫搬來西院住,尹月倫的琴室仍舊沒有變動,我病了這些時,她也好久沒到琴室來。
「不知道,哥哥沒有詳細告訴我,也許他們並不是出去看電影。」
「我想,與其害你不能上床休息,不如讓我坐在椅子上,這樣我心裏要好過得多。」
「他不在家,和美儂一道看電影去了。」
「當然洗過了。」
「我不再嘮叨了。」
「我們到你琴室去,月倫,我生病,你為了我的緣故這麼久沒摸著鋼琴,也一定想念得很了。」
「你知道嗎?我這架鋼琴還是你父親買給我的。」她打開了琴蓋,一手在那白裏夾黑的琴鍵上輕撫著:「我很小的時候,你父親就很愛我,每一次到我家來找我父親,就說要把我帶來你們家裏玩幾天。我不肯離開媽媽,總是不肯來。那回媽媽生病進醫院,我父親把哥哥和我寄住在你們這兒,我想家,一個人偷偷的躲在雪洞裏面流眼淚,你父親想盡方法逗我高興。我自己的鋼琴在家裏我無法練習,他就給我買了這一架,他說我有兩個家,隨便我住在那一邊都可以,都可以彈些鋼琴曲子給他聽。」
「哦?那他們到那兒去呢?」
推開了琴室的門,我們走進裏面來,亮了電燈,我向四面瀏覽著。這間琴室相當寬敞,室內裝飾非常雅緻,臨窗的一面深垂著洋紅色絲絨的窗幔,一個三角形的花架站在牆角落近旁,上面放著大大小小的五、六隻盛開著時花的花盆兒。當中有一盆開滿了白色小花朵的茉莉,散發著撲鼻的清香。室中央那一架龐大的鋼琴顯得特別有氣派,烏油油的表面光滑和圖書得可當一面鏡子。尹月倫走近去,坐在琴凳上。
「不可以,幾十層的石級走起來滿吃力的,回頭太累了。」
「我的父親你該怎麼稱呼,怎麼左一句右一句的『你父親,你父親』?」我微笑的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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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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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不說下去了。」
「月倫。」
「說到父親和你一樣的歌唱得好得很。」
「怪你,為什麼?」
我們踏上木橋,橋底下荷葉田田,或紅或白的蓮花這兒一朵那兒一朵的浮在水面上,木橋震動著,一隻呆坐在荷葉上面的大青蛙受了驚,一個跳躍,越過尺餘的空間沒入水中,一霎時,水裏的青蛙全都呱哇呱哇的叫鳴起來。
我笑著,抬起頭來望著天空,一朵烏雲緩緩地移動著,這時移近了月亮,移得更近了,把那圓圓的月兒掩了一大半。
「你也覺得莊依威攪的什麼團契不大妥當,呃?」
「我們到書樓裏面坐坐好不好?」
「這是什麼曲子,月倫?」
「我……我說……這些日子來,……」

舉起軍旗向前開
前面已近西院,我說:
「那是一首什麼歌兒,月倫?」
「月倫,我……」
「我聽了陳華珍說的一些話,心裏便有些懷疑。林老師說現在有些青年人被人利用了自己還不知道,不可以不留心謹慎。」
她的深遼的瞳眸亮晶晶的,我想她是回憶著父親的好處而這樣的眼裏放出光芒來。她和尹正倫兩個人都非常崇拜我的父親,最低限度直到現在我還沒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尹月倫把崇拜我父親的心意移了一份到我身上來。我平白的受了父親這份「庇蔭」,www•hetubook.com•com既認為是項「負擔」,又覺得受之有愧。如果尹月倫看清我只是一個土頭土腦的鄉下人的話夠多好!唉!現在……現在我這樣想已是不合時宜的了。我有份責任,我也不能夠……唉!
「你想到我琴室來嗎?我的鋼琴會受寵若驚哩。」
「你沒把睡衣換上。」
「月倫,……」她又打斷我的話,說:
「我認為你不懂呢?還是你自己什麼也不想理會?!」
「你父親,呃……他……」尹月倫笑了,我也笑了。她瞥了我一眼笑著接下去說:「不但喜歡唱歌,還會吹雅笛,彈古箏。我最後一次見著他,是我們要離開上海的時候,不知道怎麼樣,我忽然覺得捨不得和他分別,心裏一酸眼淚便不由自主的流下來。他說我是傻丫頭一,面安慰我,他越說安慰的話我的眼淚越流得多。他便開始唱一首歌兒給我聽,我喜歡聽他唱歌,便不再哭了。」
尹月倫不說什麼了,一心一意的開始彈奏一支鋼琴曲子,我傾聽著,真覺得她好像長著十幾隻手,否則怎麼能夠在那樣的速度下製造出千萬種揉和在一起的聲音。琴聲止住了,我問道:
我們默默的走著,回到房裏來。我走進自己的盥洗室,她也走進她的盥洗室去。我回到房間裏,沙發椅子上坐著。一會兒,她也出來了,身上還是那一件旗袍。
「說,說,你還是說下去,我喜歡聽聽父親以前的事情。」
我笑了,自從我回家以後,家裏什麼地方都走過,只是沒到尹月倫的琴室來,和她結婚後遇著她來琴室裏彈琴,我也沒來找過她。現在跟著她走,彎彎曲曲的穿過花徑,進了綴滿紫藤花的拱形窄門,前面一帶迴廊,尹正倫的房門關閉著,他的書房裏也沒有燈光。
「嘿,烏雲來了,恐怕天氣又要變了。」
和圖書「我什麼時候說了這句話?」
「這樣的反對你是服氣的,使你服氣的反對我可以做,不然豈不變成了一個木頭人!」
張打鐵
她回過臉來看了我一眼:
「也許又和莊依威、楊思娟他們開會或者討論什麼去了。」尹月倫說著向右轉進了甬道:「有一天我告訴哥哥還是別和莊依威他們攪在一起好,他不大高興,認為我心裏也有偏見。以後遇著這些事,他就乾脆不把實情告訴我。」
「月倫,好久沒有聽見你唱歌了。」
「那我說……我說到那裏了?」
「趕走日本王八蛋!」我跟著唸了一句:「那就是他的心意,也是他把命拚了也要做的一件事。」
「你現在不是反對我的意思嗎?」
「你知道說了我也不懂。」
我想對她說一些心裏的話,卻不知道應該對她怎麼說。我的嘴巴笨拙得很,心思也不夠靈巧,尹月倫是一個玲瓏剔透的人,我不曾遵照一個丈夫應該對待妻子那樣的對待她,她彷彿安之若素,也從來不說一句質問我的話。有時候她默默地望我一眼,她的因勞累而週圍呈現著暈黑的眼睛深幽幽的,那裏面有一種意思,使我心裏不安,也使我十分慚愧。

「你太嘮叨了。」
「我為什麼反對?!隨便你想怎樣做,我都不會反對的,現在我們就一齊到書樓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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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走日本王八蛋
「你說我可以到書房去讀一個通宵的書,到書房裏讀一夜的書不累嗎?」
「月倫,你洗過澡嗎?」
來來來
送老王
這一夜,氣候清爽,園庭裏大片的月光。我的身體已經很好了,精和*圖*書神也覺得不錯。夜飯後,尹月倫陪著我到祖父房間裏坐坐,約莫半個鐘頭不到的時間,祖父便催促我回房休息。我們踏著月色,一路上緩緩的走著。
「你反對嗎?」
她笑了笑,不則聲。
她一時語塞,也笑了。我一手握著她的手,她的眼睛看著天空,我看著她,她的皮膚那樣的潔白柔潤,月色裏更見晶瑩。長恨歌裏有一句:「溫泉水滑洗凝脂」,我想,所謂「凝脂」,也必定就是這樣的了。
毛鐵打得叮叮響喲
「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你應該上床休息,不要再在椅子上睡覺了。」
「父親歌唱得好,你難道不知道嗎?」
打支槍
聰明的她,我在心裏嘆息著,我用一種手法對待她,她也用一種手法對待我。現在,我不能多說什麼了,也只有說些不關痛癢的話,她才願意開口答話的。
「你……你怪我嗎?」
我不歇
「你看,你的書樓在月光底下多麼美。」
李打鐵
「月倫,我們到那邊草坡上面走走吧。」
「想到書樓去讀一個通宵的書是嗎?」
哥哥嫂嫂來幫忙
林老師就是我的三位老師中的一位,他也曾經教過尹月倫國文,他腦子裏知道的事情特別多,看我有興趣,也常常在課餘講解給我聽。
送老趙
「當然,你知道我像你喜歡聽我們父親唱歌一樣的喜歡聽你唱歌的。」
「他……」
「我跟你說過我根本沒覺得你做過什麼不合理的事嘛!」
尹月倫看了我一眼,接著我的目光,連忙把視線移了去。我又看出在她靈魂深處的一份抑鬱,儘管她努力想要化開它,和_圖_書卻無法使它化得毫無痕跡,琴聲響了,她的纖長的手在鋼琴上面靈巧地移動著,那上面並沒有我為她戴上去的結婚戒指,結婚後我把我的結婚戒指鎖在抽屜裏,什麼時候尹月倫也把她的戒指除去了。我又望了她一眼,她微昂著頭,寂寞的眼色望著牆壁那邊。活潑的,有力的,她的歌聲卻不違背這首抗戰時候的兒歌應有的表情。
「正倫和美儂晚上看什麼電影?」我問她。
我說不出話來,走近去,雙手捧起她的一雙手,把我的面孔埋在她的掌心裏。
趕趕趕
「我已經習慣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我都是這樣子的,你還覺得奇怪嗎?」
我要回去打毛鐵
「今天晚上不必了,明天開始,明天開始我相信你一定認為是合理的。」
空氣中彌漫著珍珠蘭的香味,假山石的凹陷地帶黑黝黝的,襯托著水晶柱子也似的透亮的噴泉。八仙花一團一團的列植在徑道旁,暗影裏白碧的色調鮮明。在床上睡了一段日子,玫瑰園裏面的玫瑰已開得滿眼妍麗,夜合花或隱或現的嵌在茂密的葉子間,好像一個個淡黃色的小球;儘管人們更重視玫瑰,它還是散發著那一份獨特的香蜜一般的氣息。
我躺在床上整整休養了一個月,尹月倫寸步不離的陪伴著我,她夜裏睡得很少,一把沙發椅挪近我床旁,累了時和衣靠在上面。現在輪到她連接的二十幾個夜晚不曾換上睡衣;她的床整整齊齊的,不管白晝夜間,沒有一次在被窩上面躺一躺。
「唔?」
「現在變成『他』了,你可以稱我父親做『他』嗎?」
她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打斷我的話,說:
「你何必知道。」她說著。把琴蓋閣上了,推開琴凳立起來。
二爺留我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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