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莊依威說,只怕一年半載也回不了。」
「美儂,我的意思是,我哥哥去的時候再三的說要儘快的回來,現在過了兩個多月,一定是萬不得已的,相信他在外面也急得不得了,說不定你這邊辛辛苦苦的出去,他那邊已經動身回家了。」
「莊依威有什麼不好!你討厭他,我偏偏喜歡他,怎麼樣……」
「為什麼?他和莊依威不是經常在一塊兒嗎?」
「我已經什麼都決定了,請你不必多話,好嗎?」
「現在時局這麼混亂,你為什麼……」
「所以,你這樣的在莊依蓮死後的今日還寫這麼一篇纏綿悱惻的文章來思念她,假使你是共產黨,你便不會這麼做,想到這裏,我又恨不得你是一個共產黨。」
「莊依威和她一道走,是不是?」
「哦?」
「陳華輝沒有仔細的說,好像他和莊依威中間為了一些什麼事鬧了意見。」
「呃……什麼時候走?」尹月倫問著,坐在一把椅子上。
「我們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了,美儂,我們認為你和莊依威一道走不妥當,你以為我們有成見而且多疑,我們只希望你的看法是對的,希望早一天看到你和正倫兩個人一道回來。」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亮晶晶的眸子也正向我瞥過來。
「我告訴她我長大成人了,應該自己有點兒主意,我去了跟正倫一道回來,說是找他去,一面自己也看看上海南京那些好地方,我愛看新地方,她花點兒錢讓我心裏高興高興,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事。」錢美儂舉手一抹鼻頭,眼圈兒紅了。
「那我得首先祈求上天保佑,和-圖-書使得共產主義的惡勢力永遠沒有得逞的日子。」
「沒什麼好耽擱的。」
「是的。」
「天川,林老師告訴我,你那篇〈憶蓮〉的文章寫得好得很哩。」
尹月倫吸進一口氣,默默的了。錢美儂繼續整理箱子,把一大疊衣服塞進箱子裏,又拖了出來。我立起身,告訴尹月倫我們可以走了,錢美儂把箱蓋用力一閤,砰的一聲,噓了一口氣,一手把落到頰上的髮向後推著,訕訕的問尹月倫道:
尹月倫懷孕了,這消息使祖父和姑母大喜過望,他們一向認為她的體質衰弱,這一來更無微不至的關懷著她,彷彿她真是一顆明珠,他們小心翼翼的把她捧奉在掌上。
「你以為姑姑不讓你去是因為捨不得花錢?」我問。
「你為什麼不自己問他,你是他的妹妹呀。」
「後天。」
「這麼快?」
錢美儂不答話,迎戰的神色望著尹月倫。
「坐飛機?」
「誰說這是共產黨的歌?」我看一眼尹月倫。
「林老師曾經在延安好些年,受過共產黨最基本的訓練,以後脫離了黨。他說,只有身為共產黨最核心的人,才最清楚共產黨骨髓裏的毒素。」
「他不清楚?只怕他不願意說吧。」
這一日中秋佳節,家裏又有一番隆重的禮俗。夜飯的時候,祖父最看重的閤家團聚的餐宴,錢美儂卻又逕自離家出門去了。她的座位空在那兒,祖父看在眼裏,臉上露著不愉的神色。
「我……我是說,我哥哥當時走,要天川和我多多照顧你,他是為了你好,你知道他心心念念都是你,如果你現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
「你也覺得莊依威不好?表哥討厭他是因為當時他妨礙了他的好事,你呢?因為人人都說你長得漂亮,唯有莊依威對你冷冷的,不像他們那樣的對你獻殷勤是嗎?」
「唔,」我點點頭:「我還覺得這首歌滿動人的哩。」
「她就是不聽話,呃?」
「你把衣服穿好了,我們去看看美儂吧。姑姑剛才來過,說美儂回來了,告訴姑姑她要到上海去找我哥哥,姑姑不准她去,她就是不肯聽話。」
「他為什麼回不來?」
「他會回來的,你何必找他去?」
我答應著,姑母隨著祖父走離草坪,李升和慶兒跟在他們身後,我陪著尹月倫也向自己住處來。
「我是說,坐飛機快,也舒服。」
「那個丫頭……唉!」
祖父也嘆了一口氣,又提到姑母把錢美儂從小過份寵愛了的話。姑母回說祖父豈不也同樣的寵愛錢美儂。祖父沒有話好說,抬起頭來看著牆上的自鳴鐘;自鳴鐘不停地走動,看樣子錢美儂不會這麼快回來。看看最後一道菜上了桌,大家都沒有舉筷吃什麼,祖父拿起熱毛巾揩了手臉立起身,尹月倫和我也隨著姑母站起來。
「他說關於正倫這回到上海的事情他也不清楚。」
「又是莊依威,你為什麼老愛聽莊依威的鬼話?!」我忍不住嚷出來。
「哦?」我笑著望著月亮。
「莊依威那個人……」
「美儂。」我們走進錢美儂的房間,尹月倫叫了一聲。
「沒有,她沒吩咐我們。」
「但是,如果你是一個共產黨,你也應該對我絕情,那是我絕對不願意的。如果我一時www.hetubook•com.com只為了嫉妒你對莊依蓮的情感,我往往只想到第一步而不會聯想到其次的。我想,這就是共產黨的伎倆能夠贏得一般青年人盲目跟從的一個原因。」
錢美儂打斷尹月倫的話,大聲的說:
「坐船。」
「錢美儂你這樣子……你……」我急得結巴了,尹月倫在一旁用肘觸我,我只好耐著性子緘默了。
「太荒唐,膽子太大了,別的倒也無所謂,那個莊依威……」祖父說到這裏,轉過臉來問我了:「天川,你說你要找陳華輝打聽些消息,結果怎麼樣?」
「奇怪,走的人是你呢還是我?一切事情應該由你決定呢還是由我?!呃?」
「夠了,」錢美儂手一擺:「誰不知道只有你尹月倫懂事、會想、會說話,我頭腦簡單、糊裏糊塗,糊塗的人聽人指揮,由人擺佈,是非曲直也分不清楚,要等著你來指點!」
「我沒有那麼說,我只是想不出我出去跑一趟然後和正倫一道回來有什麼不妥當。」
「美儂,我不想多話,但是為了姑姑和我哥哥的緣故,不能不把我所了解的情形說出來,你是一個秉性純真的人,好心腸,容易相信別人,……」
進了房間,我走進盟盥洗室,洗了手臉,洗了一回熱水澡,穿著一件毛巾質料的浴衣,踏著拖鞋,嘴裏不知不覺的哼起一支常常在無線電裏聽到的歌兒,趿拉趿拉的走進臥室裏。
「他也要去,既然同路,當然一塊兒走。」
「你和莊依威一道走?」
三友齋前面的青草地上供奉著拜月的香案,獸爐裏一縷輕煙裊裊上升。月色下園庭的景色圖畫當中一樣的美麗。祖父和姑母和*圖*書坐在特別為他們安排的座位上觀賞了一會兒月亮,便說夜風太涼要回房裏休息了。尹月倫和我準備隨侍,祖父關心的看了尹月倫一眼說:
「你們不用和我一道走了,月倫身上的衣服薄了此些,仔細受了涼,天川送她回房間休息吧。」
「我難道這麼糊塗?我寫了信和正倫聯絡過,就是因為他回不來,他說,他在那邊等著我去。」
尹月倫的臉孔登時緋紅了,但她忍著,隔了一會兒,說道:
錢美儂回過臉來,她正在整理行裝,這時把箱蓋閤上,回身向著我們。
「林老師告訴你的嗎?」
「陳華輝那個人性情衝動,對事情的看法也太偏執;但是骨子裏還留著一份耿直,和莊依威的狡獪作風相比較,兩個人中間的確還有一段距離。」
「哦?這又是怎麼說的呢?」
「你只要注意歌詞裏面所用的字眼,那一句:『外禍逼迫兼內爭』,他們說『內爭』,抹去了他們叛亂而政府戡亂的事實,是離間政府和民眾的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手法。」
「她沒說,我吩咐她晚上別出去,她不作聲,剛才……我以為她在房間裏,不知道什麼時候溜走了。」
「我們現在沒辦法聯絡到正倫,如果他早一天回來,事情也就好了。」姑母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不坐飛機?」
「他說身為一個共產黨員,第一個條件是絕情。你的一切只為黨,人與人間的關係只像一個機器人和另外一個機器人。你得六親不認,如果你有情有愛,那是所謂溫情主義者,簡直大逆不道。」
「哦?」我太驚奇了,我不知道林老師在延安待過哩。
尹月倫嘆了一口氣,我們穿過綴滿m.hetubook•com.com黃色小花的花棚,踏著花磚砌成的甬道向前走,前面錢美儂房間裏的窗口亮著燈光,她那尖細的嗓音正在斷斷續續的唱著一支歌兒,尹月倫告訴我,那就是把莫斯科當作我們的國土大加歌頌的那首曲子。
「開始整理行裝了?」
「我現在想到上海去就為的是他呀。」
「他說你是抒情的能手,當然,我說,那是不在話下的。他還說像你這樣的人,絕對不會欣賞共產黨。」
「是呀,但是我擔心,只怕越勸越糟。」
「阿媛,你告訴美儂晚上應該留在家裏過節嗎?」祖父忍耐到第三道菜,終於開口了。
「天川,這是共產黨的歌,什麼時候你也學會了?」
「我偏偏喜歡船,莊依威也說坐船有趣。」
「我媽要你們來阻止我不要走,是嗎?」
「我說了,爹。」
錢美儂真的要去上海?我嘴裏說莊依威想把她勾引到上海去,沒想到她真的要去上海了。
「他說他也好久沒見到莊依威了。」
「姑姑要我們勸美儂別去?」
我們離開房間,一路上默默的向著錢美儂的住處走去。月亮已經移到天中心,看起來更明亮,天也似乎顯得更高了。四周圍蟲聲唧唧,輕微的一兩陣吹送著花草香氣的冷風。那棵祖父最喜愛的高齡榕樹蟠踞在草坪的中心地帶,粗大的根幹彎彎曲曲的穿越岩石的夾縫伸展了出來,無數暗綠色的氣根排列著垂直到了地面上,透過濃密枝葉或明或暗照射在上面的月色裏,一條探首出穴舞爪欲騰的神龍。
「又是和那個莊依威在一起,是嗎?」
「話說回來,天川,林老師說,你如果努力不懈,你將來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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