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小黑陪我來到農場,這所在地勢偏僻,山石磊磊,雜草叢生,實在不是適合闢為農場的地方。日本鬼子的炸彈在上面造成許多深坑後,更不容易整頓。我們先看宿舍,裏面的人知道我是誰,也就不敢攔阻。我以為可以看到那個跛腳的人,但是遍找沒有。一切也就是一群單身男人聚居的情形:雜亂而且骯髒。唯一符合我的猜疑的是:莊依威告訴我們借宿在這兒的是一群學生,但是我仔細的一一省視,沒有一個人看來像一個學生。他們的年齡也不相近,二十多歲、三十多歲,有幾個看起來已經超過四十多歲。小黑說得對,他們都是外地來的,個個都是生面孔,農場上面也有不少人,據說正在工作。我和小黑離開宿舍,一路循著小徑穿越過去,前面種著一大片的番茄,數十畦的青菜,有的地方種甘薯。我問一個亦步亦趨跟在我們身旁的人莊依威所說的水蜜桃在那裏,他回答說因為這兒土壤不好,開墾起來需要很大的工夫,他們是一群受戰爭影響無家可歸的人,過日子是一天一天的事,不能不先應付目前的。
「什麼事情有趣?」
「他們不相信我,怕我多嘴。」
「天川,可別嚷嚷呀……」
「我在這兒等你,你把衣服拿出來給我。」
「有空的時候告訴你,現在那幾個人等著我,你親眼看見他們急著會見閻王爺一樣的鬼相。」
「他去治安機關檢舉我?我是聽他的命令行事的呀。」
「對不起,我找阿德有些事,阿德,方伯母要我帶些東西給你哩。」我臨時心生一計,剛好方伯母也住在城裏,便這樣說。
「花生油,我們買了幾桶花生油,在農場做工的人要吃的。」前面拉車子的人搶著回答。
「他得了什麼病?」
我望了方阿德一眼,告訴他我進去拿了衣服馬上就出來。我拿了衣服,出來找不著方阿德,走了好幾步,方才看見他躲在那棵大樹後。
「好了。」他把頭上的草笠一推,瞇著眼睛對我望著:「聽說你看過聰妹,是嗎?」
「明天早上?呃……唉,我忘記了,現在,我不能夠說到那裏就到那裏,不像從前那樣的一條光棍子,誰也管不了。」
「唉,那天……不作興輪著我幹呀,我的腿,你知道的,就怕給人看在眼裏。但是,我要求小鄭讓我替代他,我……我一向喜和圖書歡聰妹,從她穿著開檔褲的時候開始,我……唉……」
「是呀。」
「走了,走了。」兩個推車的人大聲的嚷著。
「你那樣的對待聰妹,可真是不好意思,你想想看,你雖然不是我們鄉裏的人,可也跟我們鄉裏的人一樣的。」
我一看,那是阿三哩,他正和十來個工人一起操作著,一頂草笠歪歪的戴在頭上,現在把鋤頭豎立著,雙手按在鋤頭把兒上。
「你們走你們的,我馬上來。」
「和老婆鬧意氣呀,一見面兩個人就是吵,吵完了就嚷著頭疼肚子疼,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的。」
我走到他們面前,他們沒料到有人從背後抄到他們身邊,都露著吃驚的神色。我也覺得訝異,當我發現那個跛子是方阿德,他是我的舊房東方老伯的遠房侄子,一向住在鄰鄉,常常來訪方老伯,自從母親和我搬離方宅,我就難得和他碰頭了。
他又張大眼睛,鼻梁見上面的一顆黑痣跟著向上升,問道:
「來了七、八天了,前一陣子跌了一跤,把手臂跌壞了,在家裏待了半個多月。」
「你天天在這兒做工?」
「我沒用刀子戳她,是老王,他說他奉命那麼幹,說那樣人民心裏才會恨國軍,連帶的恨政府。」
「嗄?她那個吝嗇鬼捨得給我有皮子的東西?!」
「要檢舉得有證據,你有什麼證據嗎?」
「我不說,早晚有人知道的,那些汽油用來放火的,是不是?」
「那裏的話,你倒跟我開起玩笑來了。」
「你說什麼油?」
「阿德,你們這是幹什麼的?」
「因為這樣子他更得先下手為強的檢舉你,不然從你這兒被人發覺牽連到他身上,你想他願意嗎?」
「鬆鬆土,做工哪。」
「你家裏?!你說我可以到城裏你們王家大宅去玩玩?」他接了衣服,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一道來吧,屋裏喝杯茶。」
「嗨,天川,是你呀」方阿德見我喊了起來:「聽說你回到王家過舒服日子去了,什麼時候又回到鄉下來呀?」
「現在都好了?」
「你想想看,天川,現在的日子是什麼日子嘛」阿三的口氣帶著憤懣。
「東西不在我身邊,我得回到屋裏去取,阿德我們一塊兒去,快快的去,快快的回來。」
「是的,我很早就想請你來,問阿喜伯你的地址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你來好不和_圖_書好?」
「你又來了,我們自己人,我和你從小就認識,什麼話不可以坦白的說。聰妹已經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現在為什麼反而不敢對我說實話?」
「他現在身體不大好,這兒幾天那兒幾天的做些短工,我不清楚。」
「你有什麼苦衷?你不是說你出頭的日子就要到了嗎?你說你最近做了些有趣的事,就是包括把聰妹拖到柑桔園裏面去的事吧。」
「阿德,那些人都是土匪,你為什麼跟他們在一起呢?」
「莊依威那個龜兒子提我的名字?!他們想把所有的壞事都往我一個人身上倒?!」
「好吧,我們等著,東西拿了你就走。」板車嘎的一聲煞住了,桶裏的液體發出沖激的聲響,又一陣濃烈的汽油氣息送過來。
「你也不知道阿三在這兒做工?」
「他對我提起你的名字倒無所謂,最怕的是他去治安機關檢舉你。」
「阿德!」
「我伯母給我寄了什麼東西?嗄?」他咧著嘴巴問。
「你以為你有好日子,不知道你馬上就有禍了,你們引誘你進去,最後一定出賣你,讓你做替死鬼。」
「喂,天川,你回來啦!」那邊有人叫我。
「我姑母的女兒剛和他結了婚。」
「你看這兒東一個西一個的大窟窿,那一天能夠全部填平了?!」他露著認為我們的農場不值一文的神情。
「阿德,什麼時候你來我家裏玩玩怎麼樣?」
「決定了就越快越好,免得晚了一步。」
我們走近阿喜伯的家門口。
「好的。」方阿德把件外衣往肩上一搭,一拐一瘸的跟著我走。
「可不是,他還說,就是以前日本鬼子丟了炸彈的江邊那一帶地方。」
「阿德,晚上那些油,要好好的派用場吧。」
「真的嗎?」
這是我們的小地方,一舉一動也瞞不過誰。
「說給我聽聽你最近怎麼好。」
「不可以」
「為什麼沒有證據?那些服裝,那些用品,每一次出發做了什麼事,一起多少人,那些人被害,我都一清二楚,他們那裏能夠抵賴。」
我躊躇了一會兒,說:
「他們為什麼那麼著急?他們走他們的,你回頭自己回去,有什麼不好?」
「而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的了,那次江邊那一列房子燒了十幾間,依威到我家裏來的時候告訴我。」
我們回到阿喜伯的地方,我心裏還在想著那www.hetubook.com.com些土坑的問題,一會兒覺得自己多疑,一會兒又覺得自己一向的推測並沒有錯誤;莊依威他們的伎倆不見得高明,但是,拿這手法應用在我們這小地方,可以說綽有餘裕了。如果這真是一場莊依威奉令安排的把戲,他們的目的豈不是早已達到,鄉村裏的人已經個個懷恨國軍,對共產黨軍隊卻是一片贊美哩。
「哦,怪道哩,他一個多月了沒回來,原來做新郎官去了,嘿,好運氣,娶著你的親戚做妻子。」
「一件皮領子的上衣。」我盤算好把我那件上衣送給他。
「聰妹的事你已經露了把柄,他們覺得敗事的人是你。我們鄉裏你最熟,有你做引線,什麼地方可以下手一定不會發生差錯。就憑這兩點,他們說什麼事情都是你做頭兒,你吩咐大家做的,鄉裏的人一定相信。這次聰妹的事一發生,說是兩個國軍當中有一個跛的,莊依威就在對我嘀咕了。他提起你的名字,我很替你擔心,所以趕著回鄉來。上午到農場走了一大圈沒看見你,心裏真著急,我想,有一天你被抓走了,他們的罪惡都往你身上倒,你還糊裏糊塗的哩。」老天饒恕,我不能不說謊,不利用計謀了。
「不可以?天川是我從小的好朋友,我伯母要他帶東西給我,難道這也有什麼問題?」方阿德停了腳步。
「汽油?!」
「唉唷,那叫什麼有趣?!天川,你可別含血噴人呀!」
「他和我現在是親戚,你聽說過沒有?」
「他告訴你啦?」
「阿德!」他們叫了。
「要……要做工嘛,不做工就沒得吃。」
「你下定決心了?」
「話不是那麼說的,我……真的……實在有我的一份苦衷。」
我注意的看,那邊又有一個土坑,裏面長滿了野草,和前面所見的那一個顯然不相同。我們繼續向前走,又發現一個利用枝葉掩護著的土坑。過了數十步,又看到一個。我不停的走,一路的注意,覺察了一個道理:我們的農場成個曲尺的形勢包圍著鄉村的西北方,靠近鄉村的土坑都有掩護的措施。那麼我可以這樣的推測一些情形:如果有一列偽裝的隊伍,從我們農場宿舍那兒出發,一路上沿著農場走出來,倘使遇著人,一路上的土坑是現成的藏身的地方。他們可以安全的沿著農場一直前進,到達農場的上端。那所在接近公https://www.hetubook.com.com路,同時也可以通到江邊。公路也好,江邊也好,他們那兒出現,鄉間的民眾都相信他們是過境的軍人,而不懷疑他們的巢穴正在我們的農場。這樣,隨便他們要扮演國軍還是共軍,都是輕而易舉的事。
方阿德不理會,跟在我身邊大踏步的走著。
「你說她吝嗇鬼,不應該吧。」
「他們說政府不好,馬上就要垮台了。跟他們做事,不但命可以保留,還有好衣服穿,好東西吃,好日子過。其實,最要緊的,他們給我錢,我現在就得過日子呀。」
「笑話,我阿德這樣簡單,讓人出賣,做別人的替死鬼。」
「嘿,天川,我們小時候就認得,我有話當然可以說給你聽,一些事情……嘻,怪有趣的哩。」
我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那樣想。在阿喜伯家裏聽小金的母親和幾個鄰居談著說著又開始痛罵政府和國軍,他們過份的無知和過火,令人越聽越無法忍受。我便決定在阿喜伯家裏再過一夜,明天早上回城裏去。帶來的錢交給阿喜伯,聰妹的傷勢也沒有生命之憂,我不必再在這兒多作什麼逗留了。
「明天早上你和我一道走,在我家裏住兩天。」
「我就來,馬上就來」
「他自己親口告訴你?」
「不能再耽擱了,阿德,走吧。」推車子的說。
「那些汽油嘛。」
我又和他閒聊了幾句話,自然我不能希望阿三會在人前向我透露有關這群人所變的把戲的祕密。但我知道他的為人,他不是一個聰明人,卻是誠懇得很的;他不懂得虛偽,如果有人要他說假話,他的口氣我可以立刻聽得出。對於聰妹的事他的看法和鄉裏的人沒什麼兩樣,現在也激動的向我訴說國軍的騷擾情形,我不想再和他多說什麼了,別了他,和小黑倆繼續向前走著,那個緊跟在我們身邊的人也不再跟隨我們了,看他停在那邊和幾個工人說著話,我問小黑道:
「我不知道你就在農場那裏做工,莊依威要你進去的?」
「這是做什麼用的?」我問那個人。
「你喜歡她,把她害得那麼慘。」
一股衝鼻的汽油氣味向我送過來,我看一眼那輛板車,雖然上面蓋著好些麻布袋,但我可以看得出底下油桶的形狀。
「怎麼說哩?」
「天川,如果我真的說給你聽,我就多嘴啦。」
農場上給炸彈炸開的土坑的確不少,我走近一個土坑和_圖_書探頭一看,裏面的泥土清晰的留著好些橫七豎八的腳印子,看樣子有人在上面踩踏過。土坑右側邊沿上堆放著許多枝葉,很像軍隊用來掩護的措施。
「明天,我明天就到城裏去。」
「那不是花生油,連瞎子你們也瞞不過哩,當然,你們走那條路是很聰明的,可以說萬無一失,那是你的主意吧,不熟悉我們鄉裏地理的人怎麼也找不到那一條路的。」
「他們怕你說什麼?」
「好不好?還有更好的事?你們王家大宅我每一次經過都想進去看看,有一回我爬到牆頭張望了好半天,公園也沒有你們的家好玩。」
「他狠,我難道這麼不中用?他要先檢舉我,難道我不會比他更早一步檢舉他?!」
「阿三,你在這兒做什麼?」我向他走過去。
忽然,我看見那邊樹叢底下有件龐大的東西移動著,漸漸的,更加顯明了。那是一輛裝滿貨物的板車,一個人在前面拉著,兩個人在後面吃力的推。旁邊有個瘦長的人,一跛一拐的跟著走,他們所向的地方正是農場那一邊。我跳起開來,從高坡上面直奔而下,這一輛滿載的板車,這早晚兒不由溪邊那條平坦的近路走,卻循著崎嶇的小路繞行著,當中只怕有什麼蹊蹺哩。
「嘿,難道她想得到,我阿德出頭的日子就快到了」
我回到阿喜伯家裏,把一切經過說給阿喜伯和小黑聽。他們實在不敢那麼想,簡直又怒又恨又吃驚。我請他們暫時別張揚,等方阿德到警備司令部檢舉了莊依威以後再把真相說給鄉民聽,他們兩人答應了。
月色很好,我悄悄的從後門溜出,直向母親墓地上來。上一次我攜同尹月倫來到母親墓前拈香,算算已經三個月左右的時間了。尹月倫說她也要到莊依蓮墓上鞠個躬,為了莊依蓮是我的好朋友,也就是她的好朋友。我們在莊依蓮墓上逗留了半個多鐘頭,我坐在這把石板凳上,尹月倫坐在我身邊。現在我還是坐在石凳這一端,眼望著月光籠罩下的江水,和江邊一長列漁船裏閃爍著的一點一點的燈光。
「你住在阿喜伯家裏?」他問了。
「什麼用?這土坑能有什麼用?!」他幾乎是惡狠狠的了。
「我就是怕喝茶,屋裏一坐,起碼浪費十來分鐘,他們那些火性子的疑心鬼受得了?!」
「當然,我已經下了決心了。」
「他真是什麼都告訴你了,還說秘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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