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給槍斃的,胸前一個洞,眼睛瞪著,嘴巴張得很大,可怕極了。」
「月倫……」
「你……你說陳華輝死了你感觸很深,也想了很多,這件事情……」
尹月倫皺著眉,不勝憂慮的思索著。
「只有你,天川,只有你會支使我去懇求陳華輝,他一向的態度你難道不清楚?!現在你……」
我落坐在椅子上,一陣寒氣從背脊骨間散開來。阿喜伯和小黑銜著眼淚選著最惡毒的字眼咒罵著,他們既然可憐方阿德的下場,共產黨的詭計更使他們痛心。我說不出一句話,心神紛亂彷彿一葉小舟迷失在浪濤汹湧的大海上。
「我們現在怎麼辦?月倫?爺爺年紀大了,他怎麼禁得起牢獄的生活?如果不趕快想法子把他救出來,多一天是一天的苦惱。」
我呆呆的坐在房間裏,尹月倫的意思我明白,我要她去找陳華輝,心裏何嘗不是十分不願意。
第二天早上我準備離鄉回到城裏去,約莫七、八點鐘的時候,上工去的小黑氣喘吁的跑回來,對阿喜伯和我說道:
「阿德死了,他的屍體在稻田裏。」
「那怎麼行得通呢?莊依威如果顧念美儂,根本就不會下這毒手,何況他和美儂結婚只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呀。」
「不見得,他如果不和美儂結婚,他的計劃也照樣行得通,你仔細想想看,我的話對不對。」
「我們告訴美儂這是莊依威設計陷害爺爺,美儂不但不相信,反覺得我們在說莊依威的壞話。不管莊依威愛不愛美儂,他一定都瞞著她,即使美儂相信我們的話,她如果向莊依威開口,不但得不著好結果,一定還會遭殃,你想想看,美儂那裏是莊依威的對手。」
「你怪我?」
正想到姑母房裏去,慶兒來了,告訴我姑母在三友齋裏等著,要尹丹倫和我立刻就過去。
「月倫,現在我們顧不了那麼多了,只要能得一線的希望,我們都得追求。」
和圖書我一霎時沒有話可以說,我完全了解她的意思;也就是她的令人心悅誠服的秉性,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愛她,敬她,到了極深的程度。我永遠不會忘記莊依蓮,我對她的懷念和對尹月倫的愛並沒有衝突的地方。我不善利用言語表達內心的意思,也不認為真誠的心意必須假藉嘴巴來遞傳。現在尹月倫認為我不了解她,我不能怪她對我所生的誤會,也無法向她剖開自己的心。……唉,她在我徹底了解她的今日認為我不了解她,她說她這份心意和陳華輝的死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事實上,陳華輝的自殺使她受刺|激太深,因而影響了她的心情,她說她了解我對莊依蓮的情感,但在她情緒紛亂的時候就無法了解了。一向她花費很大力量來壓制的一份女性的矜持,也因激動和傷感而無法加以壓制了。我沒有話說,雖然我那時候並不曾存著不良的心意而虧待尹月倫,今日的一切實在是咎由自取……我又想到了陳華輝,尤其是他最後一次和我們見面的神情。一切在他心中的痛苦和追悔不必由他訴說,我們已經十分清楚了。莊依威利用手段勾引錢美儂,到了莊依威陷害祖父;(其間還穿插著莊依威或是其他共產黨徒對陳華輝的『鬥爭』,我們不知道內情,但可以推測出來)既然尹月倫向陳華輝求援手,他的嘴巴雖然到了不敢說話的地步,但也不願再緘默;他的雙手雖然到了端不穩茶杯和茶盤,但卻毅然伸出來抵擋莊依威的兇拳。也許他事先還沒有想到共產黨徒會不問青紅皂白的祇聽信莊依威的言辭,(我想陳華輝根本還不了解莊依威的性格和行為才是最適宜擔當一個共產黨徒的)而對他施出毒手;也許他早已料到共產黨徒必定對他的出於正義的行為感到不滿,他卻是心裏打定了主意,為了對尹月倫的一份愛,獻出他的己感毫無意義的生命和_圖_書,是他所情願,也認為甚有價值的。正如祖父所說,陳華輝為人性情衝動,思想偏激,自負自傲,但骨子裏仍有一份耿直。他為了一時懵懂,造成了終身的錯誤。他的死如果不是自殺,也必定是被殺。自殺也好,被殺也好,操刀的手就是共產黨。早一天死,晚一天殺,他早晚是一個死。現在他逢著這樣的死法,名義上為了愛,為了尹月倫,我們為他悲痛,他卻可以說「求仁得仁」。
「是的,你的話也有道理。」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懊悔沒有用,你希望我原諒,我說我沒有理由怪你,而且,要求陳華輝救助祖父也是我的本意,你告訴我的時候我不答應,只是一份鬧意氣的心腸罷了。」
我們一家人都為陳華輝的死覺得萬分痛心,得著消息後我陪著尹月倫去看陳華珍,聽她含淚敘述了一番話,心裏更是難過。
「你也不必自怨自艾了,想揭發他們的陰謀是為了大眾著想,阿德的一條命是死在共產黨手裏,他當初走上那一條路,注定了是死路。至於現在事情惹到爺爺頭上,也是莊依威早就安排好的金蟬脫殼的方法,他爭取了美儂的用意已經很明顯了,對這邊的治安當局來說,他的檢舉更可以取得對方的相信,對共產黨那一面,他表演了『大義滅親』,而且又機靈的找到了替死鬼。不管是你還是別人發現了他們的秘密,他們這扇『太平門』是早就開設好了等著利用的。」
「你並不了解我,天川,我知道你從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開始對我就並不了解。我現在所說的感觸,和陳華輝這件事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很久了,我心裏就很清楚一點:我在你眼裏只不過是祖父要你和她結婚的一個女子,你從不願意到了因為顧念孝道只好勉為其難的和我結婚,一切只因為客觀的環境。所以,不管那時候我還是別的女子,在你看起來並沒和*圖*書有分別。」她停頓了一下子,淚水又沿著面頰流下來。
「你要他怎樣幫我們的忙?要他檢舉莊依威?你知道的,他如果向治安機關檢舉莊依威,莊依威馬上就會得到消息,莊依威反咬一口,陳華輝不但無法動莊依威一根汗毛,只怕他自己首先遭受了不利。」
「你為了一片孝心,我沒有理由怪你,只是,陳華輝這樣的死去,我感觸很深,也想了很多。」
「我對不起你,月倫,但是我希望你能夠原諒我,我何嘗……唉……我我怎樣也沒想到……唉……」
「月倫,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表示我對你的感激,你一向待我太好了。如果沒有……」
「月倫,我求求你,這是唯一能夠營救老人家的路,怎麼樣都得試一試,我們不能放棄。」
「我不能那樣做,天川。」她說得斬釘截鐵的。
「所以我說,他和美儂結婚也許為了愛她,他們正是新婚,愛情還很熱烈,美儂的話可能發生作用。」
她想了想,說:
「你也對待我非常好,你有憐憫的心,寬大的胸懷,你對任何人都盡責任。我剛才說過,即使那時候和你結婚的不是我,你現在的態度也是一樣的。也許我這份潛伏著的『劣根性』會使你不了解同時認為我不可理喻。但這就是我,我沒有辦法改變自己,我希望有人完全的了解我,我的缺點和我的一份和別人不一定完全相同的性格,我有我獨特的面目,而不是彌補這個王家媳婦空位子上的任何一個女人!」
「月倫,我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子,我……唉……」我的喉頭似乎堵住了,不能接續下去。
「我不相信陳華輝願意幫我們的忙,我求得他願意我心裏不好受,如果他一口回絕我,我心裏也不好受。」
「為了祖父,我沒有話好說,但是,我等於向陳華輝索命,而他給了我。」
回到家裏,一連的十來天,我寢食不安,心裏充滿了悲hetubook.com.com傷和忿恨。直到這一日,一個更高的浪潮向我們襲擊了來:住在我們農場宿舍裏那批人的叛亂行為被揭發了,有人向治安機關告密,列舉事實證明那是我祖父主使的陰謀,這無異青天中的一聲霹靂,當警備司令部派人把祖父帶去收押起來。
「嗯。」我沉吟著。腦子裏想到陳華輝,便說:「月倫,莊依威向我們借宿舍的事陳華輝很清楚,你去看他,請他幫我們一個忙。」
「你……心裏這樣難過,你難過我十分了解,我也一樣的難過。你說你不怪我,也原諒我,但是……」
尹月倫到底去看了陳華輝,陳華輝答應出力,認為不管怎麼樣,他一定想法子為祖父洗冤。但是他付出了驚人的代價,祖父被釋放後不及一個星期,他也被捕了,當天晚上在牢獄裏利用暗藏在身上的刮鬍子刀片自殺死去。
但這真是萬不得已的事,除此以外,又有什麼別的辦法?!我心亂如麻,坐著不是,站著也不是。
「我並不因為羨慕你的家世才答應和你結婚,你們一家人對我好,我也不需要把自己當作答謝王家的祭品。你口口聲聲的說你配不上我,我並沒有那麼想,你的謙虛和誠懇的態度只有使我心裏更欽佩。你對莊依蓮的情感那麼深,我不但不嫉妒,而且十分欣賞。我總相信,有一日我能夠得到你的愛,也一定同樣的誠摯。我等著這一天來臨,很忍耐,也等了很久。現在我開始譏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了,也許一點理由也沒有,只是我的劣根性開始作祟了,你從前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東西』,現在又把我看得太好了。事實上……」
她遲疑了好半晌,哽咽的說:
「是的,他把自己所做的事都說是爺爺做的,農場又是我們的,他們的手段真太毒辣了。」尹月倫說。
「這一定是莊依威做的事,一定是他!」我叫著,一面不由自主的眼淚流了下來和-圖-書
「陳華輝本身也是共產黨,他一定知道怎麼樣對付莊依威,也只有陳華輝的檢舉,才能使治安機關相信祖父是無辜的。」
「什麼?你要我向陳華輝請求幫忙?」
「我認為……」
傍晚,我看過祖父回到房間裏,尹月倫坐在窗檻旁,含淚望著窗外。我走過去,依傍著她坐下來。
尹月倫打斷我的話:
她說不下去了,立起身來,走向盥洗室去。
尹月倫望了我一眼,眼裏有股凜然的神色,沉默了一會兒,聲調冷冷的重複問了一句:
她淡淡的一笑立起身來,說道:
「我不該從阿德那兒想揭發他,害阿德一條命,現在莊依威採敗了這樣對我報復的手法。」
「你要我向陳華輝請求幫忙?!」
她搖搖頭,接下去說道:
「我們和美儂商量看,要她……」我說到這裏,尹月倫打斷我的話,說:
她垂了眼皮,鼻子裏輕輕一吸縮,淚水沿著蒼白的臉頰流下來。我心痛萬分的望著她,忽然想起陳華輝有一回在他們那個什麼真善美刊物上所登載的稱頌尹月倫的一首詩,我記不大清楚,當時也沒有仔細的讀,依稀記了若干句,什麼:「真善美的化身,人間無雙,全世界的美麗,為你佔盡。……秋水盈盈,淺笑兮輕顰,一曲清歌,震撼了我的心靈。萬縷情絲,縛住了我的心,我不愛別的,只為你顛倒神魂。……」那時候我說我一點兒也不介意,心裏卻為了他這般「豪放」覺得酸酸的不大好受。尹月倫看我滿不在乎的笑著,也就笑著告訴我當中有些句子出自一首什麼老曲子,陳華輝添了兩三句,又漏了若干句,於是我們一道笑,並不是有心的笑他,但卻的確笑得那麼大聲。現在我回想這些,不但再也不覺得好笑,淚水真幾乎流了下來。
「怎麼死的?」阿喜伯大聲的問。
尹月倫垂了眼皮,嘴角勾起一份悽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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