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遲疑了一下子,說:
「我花光你的錢,你反過來一天到晚安慰我,唉」尹正倫嘆息著搖搖頭:「也幸虧許德蔚父女兩個人實在難得,讓我們住在這幢別墅裏,不然的話,市區裏那幢房子也不能空出來租給別人。還有一點我覺得難為情的是:許望仙告訴我那樁生意做不得,我沒聽她的話,現在果然跟她預料的情形一樣,她太精明了,更顯得我是一個大笨蛋。」
「共產黨太可怕了,一向我以為我們大家都是人,人性應該大體上不會有太大的差別,聽你這麼說,他們真是喪心病狂了。」許望仙對尹正倫說。
「我父親呢?」
「別洩氣,許老伯和望仙會回來的,我們等等他們。」
這一日,我花費了兩年時間完成的另一部長篇小說脫稿了,在稿紙的最後一頁寫上三個字「全文完」,放下筆,走近窗旁。窗外的天空在暮色裏呈著灰褐色,朵朵浮雲散佈其,一彎上弦月牙寂寞的倚近那連綿起伏的山頭。泉聲嗚咽,如泣如,一陣蟬鳴,起自鬱綠一片的林梢,那鬱綠,不能讓凡眼穿透的蒼鬱的綠色,我凝望著,眼前的景物模糊了。
「我看陳雅麗早已經在許老伯身上刮了不少了,今天他告訴我,最近他在鬧著頭寸緊,不然,他要出一筆資本動一回腦筋,幫我把你那筆被我賠去的錢賺回來。」
我答說沒有,邊也坐下來,腦裏昏昏的,鎮定一下心神,咽下一口氣。
許德蔚和許望仙忙匆匆的走了,尹正倫皺著眉問我:
「他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要慶祝一番,他們真細心,我早就把自己的生日忘記了。」
「錢是給人用的,不要讓它來支配你。我說過,我吃的時候只需要一份口糧,穿的時候只需要一身衣服,有個床舖可以舒舒服的躺在上面,這就足夠了,要那麼多的錢做什麼?」
「我並沒有折磨自己,我平靜的過日子,過得很……快樂。」
「怎麼一回事?誰是承昭?」
「話也不是這麼說的,你這樣自怨自艾真是自己受苦。這些年來,我看你這樣對待她,什麼也夠了。一個女人如果能遇著一個有你一半的情意的男人,就是死去,也真是可以暝目了。」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這樣折磨自己,有什麼好處嗎?」
「今天是天川的生日,你也得破例喝一些。」
我舉眼望著天空,目光追隨著夜色裏凌空飛過的一隻鳥兒,看牠向著山峰的那邊,沒入蒼鬱的林叢裏。
「記掛也沒有用,我們這些僥倖來台灣的人差不多都有親屬好友留在大陸上,大家誰都有一份挖肉割心一般的痛苦。」
我沒有注意到尹正倫來我身旁,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hetubook.com.com才回過頭去。
「我們這兒坐,好嗎?」她一手按著被風吹揚的鬈髮。
「那件事情早就過去了,你還提了做什麼?」
「她說她父親的福樂和生命在她看起來比什麼都重要。」
「那她情願讓一個別人家的小孩子來分享將來屬於她一個人的財產?」
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許望仙對尹月倫的稱呼由「月倫姐姐」改做「她」。
「天川,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那筆錢又賠了,數目那麼大,我這個亂子鬧大了。」
「好,我我們馬上走吧。」
她想說什麼卻又打住了,隔了一會兒,從石凳子上立起身,說道:
「別說得這麼嚴重,」我笑了:「日子總有辦法過的。你有工作,我們在市區那幢房子租給人家每個月有租錢,我們也不求奢侈,愁什麼?」
「許多讀者都喜愛你的作品,包括我這個對你五體投地的讀者在內。」
「那麼我們去看看他吧。」
「你什麼也不懂,請你不要多說什麼了!是的,那時候我心裏只有一個莊依蓮,我不願意結婚,但是祖父堅持的要我那麼做,我沒有辦法反對。現在,我……我……難道還有什麼人可以管我?!難道還有什麼人可以強迫我和誰結婚?!」
「望仙的話有道理,共產黨一定不可能這樣橫行無忌的下去。」許德蔚肯定的說。
「嗯,」他點點頭,回身跟到廳的那端去,又跟了回來,站在我身旁,說:「天川,她真是把什麼心腹的話都說給你聽了,呃?」
「你……心裏總是化不開,嗯?」
「你在記掛元宏。」
「這篇小說快脫稿了吧?」許望仙問我。
「我睏了,可要睡覺去了。」
「對了,天川。」許望仙說著打開手提包:「你的租錢我順便給你帶來了。你躲在山上一晃就是一個月,有資格做個隱士了。」
我皺著眉,大聲地說:
我們在一家聞名的餐館裏吃了晚餐,一行人返回別墅。進了客廳,冰鎮的茶和幾個空酒杯端來了,放在插著紅色玫瑰的花瓶的週圍。許德蔚望了我一眼,拿起酒瓶,把尹正倫的酒杯斟滿了。我的杯子裏倒了少許,他自己的杯子也斟滿了。
「哦?」尹正倫望著我,充滿苦惱的眸子裏添了一份喜悅,他自然不是為了聽到有人請他吃飯而高興。這些日子來,我看得很清楚,他心裏十分傾慕許望仙,許望仙似乎也不是不知道,但她落落大方的應付他,周到的、禮貌的、關心的,像好朋友,像同胞手足。
「正倫,你難道不知道我心裏不好過,為什麼還要拿我尋開心?」
「他整天坐在那兒寫文章,別墅裏清靜,那兒也懶得去。」和圖書尹正倫說。
「你和我一道去嗎?」
「人活著的時候能夠給他過好日子才是要緊的,現在……」我咽下一口口水,打住了。
「我早對你說過,他們父女很會做人,他們看我們兩個隻身在異鄉的大男人,也就特別的照顧;你有什麼事,他們還不是照樣的對待你。」
「我覺得,那是一個大教訓,我不應該再做什麼拆爛污的事連累你,這一次心裏又以為是十拿九穩的,為了上次的失敗,希望這一次可以補救。問題就在貨船早一天和晚一天到達的關鍵上,怎麼也沒有想到,我的運氣偏偏這麼壞,別人家都賺了錢,就是我倒楣。」
這已是慣例,遇著週末或是許德蔚父女時間上安排得適合,他們便來別墅過夜。最近因為許德蔚工作上比較忙,同時據說也常常住在他的女朋友陳雅麗家裏,所以隔了一多個月的時間不曾來,前兩天陳雅麗到香港去,晚上許德蔚已經決定不返台北寓所去。
「快樂?!」她回過臉來望著我,似乎要看透我發了違心之論後的表情。
「我的作品還是幼稚得很的,我說過,我沒有一項專長,好在認識一些字,腦子裏想想,利用一支筆寫些心裏的話,藉這個安慰自己不是遊手好閒的把日子白白浪費了。」
「有時候我想,我對你真是從頭至尾的一個大剋星,你那筆僅有的從家裏帶出來的錢,許老伯替你處理得那麼好,我要你和老鄭合作。當然,那時候老鄭太可憐,又把他的計劃說得那麼動人,我想萬無一失,所以才那樣要求你。以為你既可以幫我好朋友的忙,自己也可以得到利益,誰知道……」
「我們一家人,還計較這個嗎?」
「沒有。」
「天川。」
尹正倫和在香港的友人合作經營一筆生意,動用了我的一筆錢;我對生意經一竅不通,相信他也和我不相上下。現在我看他滿臉愧作和懊惱的神色,便說:
許望仙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別嘮叨,最多一兩杯,喝不傷的。」
「當然。」
「唔,天川,怎麼樣?有什麼不舒服嗎?」許德蔚覺察到我的異樣的臉色了。
「茶也喝過了,我們可以走了嗎?我餓了哩!」許德蔚說著立起身來。
「賺人眼淚的作品不一定是好的作品。」
我心裏一陣痛楚,打斷尹正倫的話,說道:
寶島上生活安定,欣欣向榮。這面積三萬六千方公里的狹長島嶼好像一艘船,船上的人禍福與共,同舟共濟;跟隨著引向光明的指針,為全世界人類的幸福和自由出一份心力。隨著時日的消逝,共產黨醜惡的真面目也已經暴露無遺,大陸上同胞們所受的痛苦也到了無可容忍的地步。我們為https://m.hetubook.com•com著他們受共產黨的迫害而義憤填膺,他們一日不能從水深火熱中被拯救,我們也一日不得安寧。
「陳雅麗和她的情人都會很小心的不讓許老伯看出破綻來,他們兩個人真心的相愛,可是沒有錢,他們都希望利用這個兒子將來得到一筆財產。」
「我們到屋裏面去吧,我擔心父親已經喝了不少酒了。」
「真該死,我也忘了哩。都是那一艘死不聽話的鬼貨船害的,我……唉,差不多變成瘋子樣的了。」他抓抓頭皮,舉眼望著我,遲疑了一下,說道:「我想,細心的人是許望仙,你的生日,也許她兩三個月前就開始在心裏盤算了。你的事情她真是特別關懷,那天你咳嗽,她不聲不響的上街替你買咳嗽藥,你的衣服掉了釦子,她親自給你縫上,這些事情我很清楚,不知道你自己注意了沒有?」
尹正倫遷進我的家,我把留給祖父的房間給了他。祖父在福州淪陷後半個月便遭清算,下了獄,押解到那兒去,誰也不知道。錢美儂跟著一個共幹奔去南京,留下姑母,抱著錢美儂的女兒和我的小元宏,下了鄉,和阿喜伯住在一起過著悲苦的日子。我們的大宅第被沒收,財產以及一切都被佔領,那是不在話下的事。
許德蔚對著尹正倫舉杯,兩個人把第一杯酒乾了,接著是第二杯,然後第三杯。尹正倫也有酒量,許德蔚有個伴,顯得很高興。他們說了一些話,又把話題轉到做生意的道理上,尹正倫有意知道一些祕訣,許德蔚的話匣子又打開了,滔滔不絕演說一番,越說越有勁。
「我相信只要人們有徹底的覺悟,永遠不嫌太晚,危害全人穎的事物一旦被人認清,如果不被撲滅,那麼全人類必定都是癡傻的了。」
「無論如何,這還是你們家不幸中的大幸,兩個英年有為的男子逃了出來。」許德蔚嘆了一口氣說。
「嗯?」
「太好了,我們今天更得好好的慶祝一番了。」
「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眼淚對你一點兒的意義也沒有。」
「爸爸,我不會喝嘛。」許望仙說著一手護住她的酒杯。
「如果有一天許老伯自己發覺這個祕密的話不是一樣的受到打擊嗎?」
「『親兄弟,明算賬』,而且,你現在也沒有錢了,日子怎麼過?」
「他們對我的確很好,但是和你比較,可就完全不同。尤其是許望仙,對你真是情意纏綿極了。」
「目前,我拿什麼錢還你?」
我不理會,立起身,離開客廳,向著浴室去。
「是的,我希望還能夠這樣的安排。」
「你可別再心心念念的記著那些賠去的錢了,我們目前的生活過得好好的,將來也沒有什麼可憂慮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地方,你還記掛著這件事做什麼?」
「我並不是尋開心,我說的是老實話。」
「你心裏的話是最寶貴的,常常使人感動很深。我是一個很不容易流淚的人,你也使我流下眼淚來。」
「共產黨利用人性的弱點和人間許多無可奈何的事來爭取人心。比方說,大多數人認為社會道德是項束縛,他們便主張推翻。大多數人眼紅有錢人比他們享受,他們便揚言共產主義能使個個窮人大翻身。人們對婚姻制度不滿意,他們便有什麼一杯水主義。總之,人性對任何經常存在的事情都會厭膩,他們在你厭膩的時候告訴你不必循這些路線,不必受這些束縛。一般人便認為他們果然有革新的精神,會使社會更進步,人活得更自由、更快樂。那裏知道一切自古相襲的道理是人類祖先以智慧和經驗換來的世代累積的一大筆遺產,它固然有缺點,但好處更多,它需要增刪,卻不可推翻。這上面有亂石也有雜草,但卻是生命列車的鐵軌。如果有人想出軌而去,結果怎麼可以想像得到。可惜的是,人們覺悟這些道理的時候,一切都嫌太晚了。」尹正倫嘆了一口氣。
「望仙,承昭生病了,發高燒,吐了兩三次,很嚴重的樣子。」
我們向著屋裏來,透過客廳的落地窗,看見尹正倫獨自坐在那兒,手裏拿著那幀本來豎立在几案上的許望仙的照片,呆呆的對它望著。我們走進客廳,他才抬起頭來,連忙把那鏡框子放回原處,訕訕的一笑,臉上泛起一陣紅暈。
「在書房裏接一個電話。」
「許望仙不願意把事實告訴許老伯,因為她擔心他受不起那個打擊,他患著嚴重的心臟病。」
「得了,正倫,賠了也算了。」
「你自己面前的路還長,這樣的下去……我……我看你和自己的親兄弟一樣,我父親也私底下常和我談到,我我們都擔心得很。」
我默默的,不曾回答。
「許老伯還以為那個孩子是他的嗎?」
「我已經太滿足了,如果我那時候留在大陸上,今天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你想,像阿喜伯那樣的人,共產黨徒也不肯放過他。我姑母每天替人洗衣服換一口飯吃,我心裏……」
我們離了客廳,在草坪上緩緩走著,月光照著遠處一彎小水流,潺潺聲裏,浮動著細碎的光影。
「走了,我們到館子去吧。」許德蔚說。
「天川,真是的,今天人家特別為你做生日,花了那麼多錢,你為了禮貌,也該等等他們回來吧!」
正是這時候,許德蔚從書房裏出來,一臉緊張的表情,對他的女兒說:
我們分坐在大理石圓凳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藍天無雲,星星隱逝,月亮顯得更蒼白,更悽清。
「坐忽兒再走吧,天川。」尹正倫說著坐在沙發上,眼睛看著許望仙。
「她去了這麼些年了,你也不應該拿自己的心魂來殉葬。」
我惱怒的右手一揮立起身來,正預備朝著尹正倫大嚷一番,聽見門鈴響了,尹正倫連忙向門廳跑去,隔了一會兒,跟在許德蔚父女身後一道進來了。許德蔚手裏拿著一大包禮物模樣的東西,許望仙身上穿著一套洋紅的服裝,髮式也梳得很時髦,容光煥發的手裏捧著一束紅色的玫瑰。
尹正倫滿臉的沮喪,嘆了一口氣,說:
「對了,晚上許老伯和許望仙要來接我們出去吃晚飯,他們大約再過一會兒就要到了。」
「你知道我這一生再也不會結婚了。」
「如果你說的是真心話,我也許還可以為自己高興一番,不幸的是我還不能太自私,愛情這件事是勉強不得的,我……」他噓了一口氣,改換了語氣接著說:「現在我用非常誠懇的心情替你打一回算盤:許望仙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子,有腦子,做人的大道理一點兒也不馬虎,你當初和月倫結婚的時候心裏還不是只有一個莊依蓮?你和月倫並沒有感情,……」
「晚飯已經吃過了,我說我們回到這兒來喝茶,談談天,為什麼又要喝酒?」
「今天剛寫完。」
「你這一部長篇小說,還是準備在報紙上連載嗎?」
「許老伯的眼睛看著你的時候就像看著他的已經選定了的乘龍快婿。」
「好吧,只要你們不累就好。」
「我太對不起月倫,她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兒的對待她,拿她本身的一切來說,樣樣比我強,她倒楣,和我結婚,到了遭到橫死,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坐忽兒吧,爸爸,我們喝杯茶。」許望仙說著邊脫去手套。
她低下頭,隔了好一會兒,說:
「沒喝太多酒吧?」
「陳雅麗的兒子。」
「那就好。」許望仙笑了笑,看一眼手錶:「喲,不知不覺已經十一點鐘了哩,大家也該休息了。」
我覺得疲倦了,伸一個懶腰,打一個呵欠,說:
「我陪你到院子裏走走,好嗎?」許望仙對我說。
「好吧,你說不記掛我就不記掛,但是唉……好吧,不想,不想了。」他說著吸了一口氣,雙手在膝蓋上拍了一下立起身來,踏著地毯向前跟了幾步,舉眼望著天花板,目光落下來看著我,說:「這麼說來,這一樁糊塗的羅曼史裏,唯一的受害人就是許望仙了。」
「十一點鐘還早哩,我去煮些咖啡,我們聽音樂,輕鬆輕鬆,難得的機會,今天是天川的生日嘛。」尹正倫看了我一眼,再看著許望仙。
「她有她的做法和想法,她覺得心安理得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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