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這是什麼問題?」
池尚雲駕駛著車子,一路的向著外雙溪去,她這個古恆強口中所說「馬路上的野丫頭」,在馬路上東穿西竄毫不吃力。不一會兒,常寧凡所說不好走的山路,也順利快捷的走畢。車子嘎的一聲,停在這幢精緻、小巧的別墅外。一眼看到那出自大導演手筆的兩個字:蝸居,她笑了笑,咬了咬下唇,信箱上角摸了摸,立刻摸著鑰匙,開了門,按不下怦怦跳動的心,像個考古學家走進新發現的藏寶古墓般,一步一探頭的進去。眼睛東張西望的,一不小心,左腳踢上一件什麼烏漆墨黑的擺設,差點兒跌了一跤。
「你大姊也愛我?你才搞錯啦,你大姊恨我都來不及哩!」
「又是蝸牛,我說是蝸居!」常寧凡又為她斟了一杯酒。
「這裏住過多少母的蝸牛?」她又一仰脖子把酒乾了。
「喂,問你,你這〈蝸居〉做什麼用的?」
「住呀,在這兒休息呀。」
「我……呃……我們……呃……決定請你演下一齣戲的女主角。」
「那你是一個人吃的晚飯啦。」
「你總有回去的時候吧,對不對?」
「我……我不想回去了。」
「你真的敢對她這麼說?!」
「不要哭,尚雲。」
「你不要哭呀!」
「劇本是戲劇的靈魂,是最重要的一件東西,也就像大建築物的基礎,不夠偉大和結實,不管後面的工作如何努力,收不到預期的成果。」常寧凡在電話中這樣對她說。
「嗄?!」
池尚雲眼梢向對方一瞟,咬一下唇兒,似笑不笑的點點頭:
「呃……如果是現在,你方便出來嗎?」
「我……我想……」
「我並沒有故意不讓他們知道,只是他們如果知道我在這裏,他們便知道不要打擾我。」
「你忘了我是已經結過婚的了?」
「你滾蛋!」池尚雲嚷著。
「唉,」常寧凡嘆了一口氣:「早不該讓你喝下那麼多的酒。」
「說過她和古恆強晚上玩麻將通宵嘛。」池尚雲抓著常寧凡的左臂,頭又枕了上去。
「好吧,那我們那裏談?」
常寧凡把握著方向盤,池尚雲坐在他身旁。車子發動了,她又雙手蒙上了臉,嗚嗚嗚嗚地哭得好傷心。
「逃?!誰說我要逃?我才不逃哩,你如果想趕我走,我也都不走。酒,酒,再給我一杯酒。」
「別打岔!」池尚雲哈哈哈地,邊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唔,我今天就是要和你談一談女主角的事。你想,我們在那裏談比較好?」
「我當然清楚,她沒有一點是配得上你的。」
「喂https://m.hetubook•com•com,尚雲,你這有車貴族,自己開車子來的嗎?」常寧凡的聲音忽然從那「亂神秘」的半明半暗角落裏響起來。池尚雲定一下心神,見他一身輕鬆的便服,坐在這一間恍如博物館的客廳那一端,似紅似黃的落地燈光照耀中,身旁几桌上有杯酒,嘿,他原來又在這裏當酒仙。
「你不能這樣子的喝酒,這樣喝你會受不了的,你常常這樣的喝嗎?」
「當然可以,說了半天你還沒搞清楚?你的年紀不過三十剛出頭,難道已經老得痴呆了嗎?」
「小器鬼,捨不得?明天我到大姊那兒拿三瓶還給你。」
「唷,我這麼可怕嗎?」常寧凡回她一個鬼臉。
「現在你懊悔已經來不及了。」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天色是黑漆漆的了。常寧凡蠕動著身子,從池尚雲身下抽起了一隻手,舉起另一手扭亮了床頭燈:
「好吧,就算躲。像蝸牛一樣的躲在殼裏,可以了嗎?」
每隔三五天,池尚雲便掛個電話給常寧凡,詢問什麼時候可以讓她到片場去繼續拍片,所得的答覆是要她再等等,因為他們正在做修改劇本的工作。
「你大姊……」
「玩火我們一塊兒玩,有你陪我一塊兒玩,我什麼也不怕。」她的兩隻手把常寧凡的頭抱得緊緊的,唇兒在他頭臉、脖頸、胸膛、肩膀……到處亂吻著。
「我不是捨不得酒。」
「我會滾蛋的,等我把你送回家去以後。」
常寧凡這便側轉了身子,臉孔正好對著她的:
「什麼人稀罕你什麼蛋糕!你的蝸牛怕被我看到嗎?」
「我是說……」
「好呀。」常寧凡立起身,走到酒櫥旁斟了一杯酒。隨手把那瓶白蘭地帶過來,她既然要酒,便給她,酒有鎮定的功用,讓她先鎮定一下子是好事。
「告訴我你在那裏呀?你在家裏嗎?」
「你滾蛋!你出去!人家正在哭呀,難道……難道……人家連哭的權利都沒有嗎?」
「知道了,知道了,閒話少說,我上路啦。」
「妳要在她回家之前回去吧?」
「尚雲,尚雲,你在裏面幹麼呀?」
「你不讓你的嘍囉知道你有這個殼?」
「想什麼?什麼也不要想了!今天星期六,下個星期一我總該回到片場去吧?哦,對了,你們到底把劇本改成什麼鬼樣子的了?告訴你,如果改出來的是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就會拒絕演那個女主角。你知道嗎?」
「我常常掛電話給你,你的嘍囉……」
「哦!」常寧凡笑了。
「一隻沒頭蒼蠅樣和-圖-書的忙?對嗎?這句話你唸過幾多遍了?嘴巴累了沒?該用錄音帶給錄起來呀。」
「你……你這小搗蛋,你……你這是玩火,你知道嗎?」
「哦?」他又給她斟了一杯:「不能再一口氣吞一杯酒,你會醉死了。」
「什麼我的『嘍囉』?我是賊大王嗎?」
「劇本寫到那裏了?」
「你真的不回去?」
「你說我能不哭嗎?你沒情沒義沒良心,你……你耍弄得我好慘喲!但是我告訴你,我……我不哭了!」她說著立起身,手背左一下、右一下的抹著眼睛,從盥洗室裏走出來。
池尚雲不回答,只聽見她那彷彿窒息了般的怪聲。常寧凡著急地一手緊抓著門鈕一個扭轉的開了門,池尚雲坐在馬桶上,雙手掩著面孔哭得好傷心。
「寫完了。」
「唉呀,你還說到『泥鰍』去!蚯蚓啊!」
「我……我忙,一隻……」
池尚雲垂了眼皮,臉色真已是死白死白的了,但大大出乎常寧凡意料之外,她沒說一句話,手裏的半杯酒喝乾了,咬了咬下唇立起身,一手摀著眼鼻,歪歪扭扭地尋找盥洗室去。常寧凡跟在她後面,看她開了室門進去把門關閉了。他站在室外,聽裏面無聲無息的好半天,忽然想到最近看的一部洋片子:男主角告訴他的情婦,他不能為了她而不顧妻兒,女主角憤而割了雙腕自殺了。……老天爺!她不會也來這一招吧?!一股熱氣直透腦門,他連忙敲著室門:
「要麼我們在〈海星〉咖啡館見,好不好?我請你吃蛋糕。」
「我今天約你來,不是談我的『殼』,我是要和你說……呃有關……呃……劇本的事。」
「我說你不能再喝了。」常寧凡把酒瓶敢過來。
「我……我離開了你,沒……沒有活下去的意義……意思了,……我……我倒不如去死,死……死了你高興,我……我自己也開心。我……啊……啊……嗬……嗬!」
「尚雲,你……」常寧凡有份尷尬,以為她同時正是上馬桶。
「我才不怕死哩。」她向他俏皮地擠個眼:「而且,你跟她們一個個都做|愛過,然後都把她們甩掉了。對不對?」
「她說得對,你要聽話,要逃呀。」
「為什麼不敢?我們的事情難道是必須瞞著別人的?我還沒有結婚,你也……喔,我……」
這番大道理池尚雲總算聽得懂。不懂的是:原先的劇本不是說很好嗎?為什麼那時候說那麼好,現在又不好了呢?常寧凡又告訴她故事如何鋪陳和表達種種問題以外還有主題的問題。
常寧凡從床上和*圖*書坐起來:
「你這麼清楚?」
「不是關子嶺,這是我的別墅,在製片廠這一帶,叫〈蝸居〉。蝸牛的蝸,居住的居,你來過的。」老天,常寧凡一手觸額,真給她攪得昏了頭,把她誤為池耶雲了。
常寧凡想了想,也好,讓她來吧,回頭要對她說的那一番話,管保她聽了會大哭大叫,即使是〈海星〉的貴賓室也不好。
常寧凡開始對她在電話中千篇一律的問話感到厭煩,每次她那鍥而不捨而且益發囂張的打破砂鍋的「精神」,也越來越使他不耐。於是這一晚,約莫八點多鐘,他主動掛了一個電話給她了:
「來,坐下來。」常寧凡也笑著手一攤,要她隔著茶几,坐在他右側的一把沙發上:「喝什麼?要冷飲,還是要茶?」
她那悲切又是渴求的聲音,使常寧凡的心顫動起來。她的向著他的脖頸親吻著來的唇兒溫熱、滑潤又帶著少女的一種特別又迷人的香味,她的在他手底下的胴體結實又有彈性,她的雙臂摟抱著他,手兒在他的胸腹背臀上下撫摸著,常寧凡的心急速而劇烈地撞跳起來。眼看街燈換了顏色,他利用一隻手控制著方向盤,到了前面可以大轉彎的路口,車子轉個頭,筆直地駛向〈蝸居〉來。
「那她大約什麼時候回家呢?」
「不,我要在她回家之後回去。她問我到那兒去,我就告訴她我和你睡在一塊兒過了一夜。」
「我不是躲。常常事情太多、太煩,我便來這兒休息。」
「不適合怎麼樣?」
「你……你不知道我多麼喜歡跟著你,只要在你身邊,我……我就很快樂。但是,你……你就像一個木頭人,沒心肝,你居然這樣子的對待我!你……啊……啊……嗬……嗬……」
「不要起來,天黑了,我想睡覺了。」她昵聲說著,雙手又在他身上到處亂活動。
「時候到了,我自然就會告訴你。」她的腳也纏繞在他身上。
「完了嗎?那太好啦。你不認為簡直拖拉太多時間了嗎?」
「主題?這時候你們還在談著主題的問題?原先的主題也沒說不好呀,你不是一直認為積極又正確嗎?」
「好,你來吧,拿支筆把地址記下來好不好?這兒山路彎彎曲曲的,不是很好找。」
「那麼你這會兒是可以出來的?」
「除了沈耐冰之外。」
「我能不哭嗎?你……你不要我擔任女主角了,我……我不演戲倒也不要緊,只是……我……從此以後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我……我看……看不到你,我能不傷心嗎?」
「嗯,你這別墅不錯呀。」池https://m.hetubook•com.com尚雲舉起酒杯,一口氣乾下那一杯:「你常常做蝸牛。唔?」
「得了,」池尚雲笑著:「我是隨便說著玩兒的,我懂什麼劇本,只要你說好就是好。你說好我難道還有別的什麼意見不成?你是我的……呃……比上司還要上司的導演呀。」
「呃,你來了……門口信箱左上角夾層裏鑰匙就塞在裏面,你可以……」
「你回去吧,尚雲,你得記住一點,至少我目前還沒有和沈耐冰離婚。」
「女主角的事還要談?你不是早就堅持是我嗎?」
「什麼又是我大姊,你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怕我大姊。多滑稽,多好笑,哈哈哈哈!」
「你是說什麼?告訴你,我大姊夫婦今天是打麻將的日子,在一個好友家裏,沒到明天早上是回不了家的!」
「你除了這個殼以外,還有別的什麼殼嗎?」
「什麼?我什麼時候到過你這叫什麼〈蝸牛〉的別墅去?!」
「嗄?!」
「我大姊告訴我,你有過很多很多女朋友。喂,給我酒呀。」
「我必須注意國際性藝文潮流的趨向,最主要的,社會上一般人的心態和愛憎,……」
「說過我晚上不回去!」她使勁雙手把他一拉拖。
「結果,……呃……」常寧凡眼看著池尚雲,雙手作一個比劃:「修改以後的劇本,對你……呃……完全不適合。」
「你……」
「另一方面,我們要抓住自己的特點,力求……」
她走到大門外,走近廣場上她的那輛紫紅色的轎車。常寧凡想起池耶雲的車禍,連忙開了司機座位的一邊車門搶先坐了上去。
「曲曲紅。」常寧凡預期頃刻之間重量炸彈大開花在他面前,擔心自己沒個避難所。
「你擔心我醉?我才不會哩。呃……剛才說,我給你掛電話找你不著,你的嘍囉說你不在辦公室、不在片場、也不在你家裏的時候,你就是躲在這裏。對不對?」
「你便躲在這兒休息。你應該說清楚些!」
「唷!」常寧凡叫著,她真是蠻牛般孔武有力,他失去重心,向著她的身上歪下去。
她回到客廳,拿起沙發上的手提包和外衣,大踏步地向外走著。
「回家啦。」
「不,你不可怕,你是太可愛了。所以凡是女人都愛你。我知道我二姊愛過你,我大姊也愛你。你知道嗎?」
常寧凡回吻著她,她的身體到處光滑堅實,不管摸著吻著都給人很好的感覺。他想起一個朋友告訴他當他和女友做|愛時想像對方是隻肥羊,常寧凡不知道他的感覺是否和他目前的一樣,輕笑著正想選個好位置在她身上咬https://m.hetubook.com.com一口,忽感胸脯上一陣奇痛,原來池尚雲卻早著先機咬了他一口。
常寧凡不答話,又啜了兩口酒,說:
一個箭步,池尚雲跳到他面前,滿臉是笑的望著他。
「你不要哭呀。」
「這一齣戲的女主角呢?」池尚雲的一雙瞳眸呆愣愣地盯著他。
「喂,你耳朵沒聾吧?我說的話聽見了嗎?」池尚雲又在叫囂著。
「好呀,我們早該見個面嘛,不是嗎?你說現在行嗎?你人在那裏呢?」
池尚雲吃吃地笑:
常寧凡在電話那邊清了清喉嚨:
「不是蝸牛,是蝸居。這兒這兒是沒什麼好看的。」
常寧凡停頓了一下:
「我那裏錯?蝸居是蝸牛住的地方呀,不是嗎?」
「那兒去?」常寧凡問。
「怎麼不方便?我一直在等著你約我出來呀。」
「不,我在〈蝸居〉裏。」
「不管你好看不好看我都要看。可以嗎?」
不管她無心或有意,小妮子刁鑽古怪。有那八百萬,簡直目中無人,任意搗亂。又是不食人間煙火,一張白紙般的幼稚和無知。常寧凡不想和她多話了,說下去她也只是圓瞪著一雙銅鈴眼,十足的一隻笨牛在聽琴。……
果然她只是在哭,人是穿著裙子坐在馬桶蓋上面的。
「放心,怕你躲在天涯海角,我也找得到。」
「清晨三四點、五六點,或者七八九十點。」池尚雲笑著,一個手指頭在他挺直的鼻子上一路的劃了下來。
「呃……心肝寶貝兒,你想什麼時候兒回去?」
「不想回去?!那……你大姊……」
「為什麼不也給我一杯酒呢?」
「關子嶺?什麼時候你跑到關子嶺去啦?!」
「你的話也許有道理。我大姊天天告訴我,要我別和你在一起,好像你是一隻大惡狼,嘴巴張得大大的,會把我狠狠地咬一口。」
紅燈當前,常寧凡停了車。池尚雲的身子向他傾斜著過去,他伸出一手,把她的身子攬住了。
「寧凡,……寧凡……啊……寧凡……」池尚雲邊哭邊夢囈般喃喃訴念著,臉孔向著他的肩胸貼過去。
兩個人下了車,相依相偎著走。進了屋,男的把女的抱起,上了樓梯進了臥室,把她放在床鋪上,自己隨著和她一齊躺下去。……
「你結過婚就像沒結過,對不對?你們目前是分居,早晚你們是要離婚的。對不對?」
「我是說談劇本。你自己剛才也說劇本如果『莫名其妙』的話,你就不演呀。」
「是呀。我孤鬼一個,等你的電話你也不掛來,就不說電影的話,別的話也是可以說的呀!」
「尚雲,我想和你見個面,……」
「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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