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你很少看到有酒渦的人?不是你一向根本就很少見到什麼人嗎?」
「然後他到雜誌社來看你?」
「他給我打過電話……那……那是我寫了那一篇稿子以後的事。我們本來並不認識,只是我曾經讀過好幾篇他的文章。那一天,我……我走到遊人稀少的後山地區,看見一棵大樹底下坐著一個人,他一手捧著一隻小不點兒的鳥,一手執著一面放大鏡察看著牠的腳傷。我覺得……他看起來很……很可愛,又很……和藹可親。所做的事也使人感動,便走過去和他說話。這一說……他說他對我久仰,我也說對他久仰,於是開始了我們第一個回合的交談……」
「不,那時候那個男的是余欲強,我也不是單獨和他在一起,我們一共十幾個人。我對爸爸媽媽說的是老實話,我還沒什麼需要隱瞞著他們的嘛。」
秦非吾提到本期萬朵麗所撰寫的一篇文章,讚美了一番。萬朵麗卻皺著眉說有人誤會她的本意,而投書向她反駁和抗議其中她所認同的一些道理。於是嘆息之餘,大聲地抱怨著世上明智明眼的人太少,知識份子過分沉默,無知淺見的人偏愛多話。……煙熏的鮭魚上桌,那是她愛吃的美味,一個叉子把身旁王亦尊盤子裏的鮭魚取來,大口大口的開始吃了。
「希望你幫我這一個忙,大姊,我應該向你坦白:我有生以來沒對任何男人像對這一個這樣的認真和一心一意。」
王亦尊笑著說:
「也許我特別應該告訴你的一句話是:他已經結了婚,妻子以外還有兩個兒子……」
「這是你的算盤?你難道不知道父母是為你的終身幸福著想嗎?」
「我記得我告訴你如果由我來寫那篇東西,一定沒有你寫得好。」做姊姊的笑著。
「你們……今後有什麼打算?」
「什麼時候?」
「那一次有人告訴我在關子嶺看到你和一個男的在一起,那個人就是他?」
萬朵紅哦了一聲。
「你的意思你要我欺騙爸爸和媽媽?」
萬朵紅噓了一口氣:
「那麼是什麼時候?」
「啦,大姊,這件衣服你穿在身上這麼好看,早知如此,我應該留著自己穿不送你呀。」
萬朵紅笑著:
「他的妻子知道嗎?」
萬朵紅穿了一套桃紅色仿絲質料流行式樣的服裝,她一向喜歡顏色素淡的衣服,今天這一件是前不久萬朵麗買來送她的。她沒有穿過,也還沒有收進衣櫃裏。出門前https://m.hetubook.com.com督導向欣做功課到了六點半鐘,剩下十分鐘的時間匆匆的裝扮自己。紅衣服既然就在手邊,打開盒子取出來便穿上了身。萬朵麗的體型和她相似,大小長短的尺寸都恰好。對著鏡子把頭髮梳一梳,來接她的車子已經來到大門口了。
「爸爸媽媽不知道?」
萬朵紅停頓了一下子,說:
萬朵紅要說話,萬朵麗又接了下去:
「你詳詳細細的說出來,這個王亦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離開餐館,萬朵紅跟著萬朵麗回到娘家。見過父母,萬朵麗連忙把姊姊帶到臥房裏來。
「不,你只是撒個白色的謊言,救你的妹妹一條命。」
「他算什麼客人?」萬朵麗笑著:「而且,這個古板的人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因為研究生物,居然愛上了所有會走動的東西,要他吃雞蛋有時候都要我煞費唇舌。回頭我把我的沙拉送給他,我們兩個人便皆大歡喜了。」
「大姊,晚上出來吃頓晚飯,看在你妹妹生死關頭的情況上,請你不要拒絕。我請客,介紹你和一個人見面。」
萬朵麗從床上坐直了身子,一手掠了一下額前的髮,聲調堅決的。
「大姊,請你不必在這件事上為我多費心思。你如果為我難過和擔憂,那你真愧為一個聰明人。我和王亦尊之間的愛情我也不想多說,總之,世上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我們不一定爭著朝朝夕夕,因為我們所擁有的比那些更可貴。所以,大姊,你應該做的只是在父母面前替你妹妹當一面擋箭牌,別的你千萬不必插手。老實說,你也無從插手。你應該早就知道,如果我能被什麼人說服,那應該是我自己。那就是說,我早就不至於走上那條路。我既然已經走上去,以我的性格,你難道不知道我一定不可能中途折回嗎?」
「你的一個什麼朋友?」
「大姊,你知道你必須幫我這個忙了。」萬朵麗拉著萬朵紅的手,二人坐在床沿上。
「不,我們到他家裏去看他。我們一共去了三個人,其中一個管攝影。客廳裏他跪在地上給一隻渾身無毛的癩皮狗抹藥膏,攝影的那位便立刻攝下那個珍貴的鏡頭。」
「王亦尊和他妻子之間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不好嗎?我和亦尊兩個人都因此覺得日子過得充實。我們不再感覺自己有什麼缺憾,因此工作的情緒也很高。他的https://m.hetubook.com.com妻子不但沒有絲毫損失,還常常告訴我她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她的丈夫這幾年來對她比從前溫柔體貼多了。」
「不知道,亦尊說她很糊塗,她甚至……」
「我和他的太太是好朋友,他們的兩個小壯丁也都喜歡我。」
萬朵紅默默的好半晌:
「你說我可以讓他們知道嗎?」
萬朵紅噓了一口氣:
「你現在可千萬不能對我惡作劇呀!」
「你們都約好了?」
萬朵麗接下去說王亦尊愛「會走動的東西」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常常把有病的動物也帶到家裏去。「可惜他的家不夠大,否則他一定願意把它變成一座動物園。」他養過的動物,除了貓、狗、鼠、兔、烏龜、鳥兒、猴子和孔雀等等以外,也養過毒蛇和小虎。
萬朵麗說:
「這件事情不簡單,我知道,你也知道。你要我怎樣幫你的忙呢?」
「大姊,有人說王亦尊和秦非吾兩個人模樣兒長得像,你看他們像不像?」
「他們當初經過戀愛然後結婚的嗎?」
「說打算也不可能有什麼打算。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身體不好,一個頑皮不聽話。兩個當中不管那一個要我來照顧,恐怕我都會發瘋。而且……」
「決定好了。回頭王亦尊和秦非吾會來接我,我們再去接你。晚飯時間是七點,你六點四十分換好衣服,在家裏等我們。」
「朵麗,我相信你的話並不正確,你姊姊小說寫得那麼好,一個個角色在她筆底下翔栩如生。她如果沒看到什麼人,怎麼能夠描寫得那樣逼真呢?」
萬朵麗的聲音仍舊平平淡淡的:
「當他抱著猴子從家裏跑出來逃避火災那時候?」
「你這說的是真心話嗎?」
「你說什麼?什麼叫做生死關頭?」
「你們……很相愛?」
「爸爸媽媽急著替我介紹男朋友,一向鍥而不捨,最近變本加厲。你幫我的地方就是告訴他們時代不一樣了,相親介紹的事兒行不通。我自己在外面認識的人很多,我會早晚找著一個合適的丈夫。」
「你們姊妹倆,一朵紅牡丹,一朵黑牡丹。」
「我……我覺得……你我兩姊妹……」
「晚上誰是主人?」萬朵紅故意問妹妹。
「我……我忘記了。」
「二妹,我……我……我只是……」
「後來呢?」
四個人見了面,萬朵麗的一雙眼睛睜得好大:
萬朵麗哈哈大笑:
「所以你們得過且過?」m.hetubook•com.com
電話鈴響著,萬柴紅拿起聽筒接聽,是萬朵麗掛來給她的。
「這句話誰能這麼說?世界上有誰能說他的日子過得非常快樂,而無絲毫遺憾?先問你自己,你的快樂是非常的幾分之幾,你已經正確的統計出來了嗎?」
秦非吾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這是他們創刊號開場白所強調的幾句話,朵麗一定牢牢記在心裏的。」
萬朵麗想笑又把笑忍住,噓了一口氣,一仰身子躺在床上。
「是的,很相愛,也很快樂。」
「後來?以你對人際關係的了解,還用得著我說後來的故事給你聽嗎?」
「我……唉……我們,」萬朵麗又噓了一口氣:「我……我們……說起來也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那時候為了余欲強的事,我心裏很難過……說……說不盡窩囊的感覺。家裏待不住,便常常一個人到山上去看鳥。鳥看多了,和牠們熟悉了,便寫了那篇外行人眼中有關鳥的文章。」
「他們應該早就知道,合適的丈夫並不是想找就可以找到的嘛。」
萬朵紅有如被噴了一頭霧水:
「聽起來一切都好,唔?」
「說來話長,晚飯後你陪我回家走一趟,我再詳詳細細的告訴你吧。」
「他和秦非吾不但大學時候同班,高中也同一個學校……兩個人性格上有相同的地方,年齡也差不多,或者……王亦尊比秦非吾小八、九個月的樣子……」
牛骨髓清湯上桌,大家開始進食。萬朵麗興奮地話說個不停,讚美秦非吾如何勤勉。讚美王亦尊如何好學。王亦尊和秦非吾便說,他們兩個人如果「小有成就」,都靠萬朵麗的一本雜誌「吹噓」出來的。
車子到了這家西餐館門口,四個人下了車。萬朵麗和館子裏的老闆熟悉,座位早已經訂好了。服務生為他們引路,來到一處靠窗的桌旁。姊妹倆坐了上端的位子,兩位男士面對著她們坐下來。看過菜單,點好了菜。萬朵麗雙肘擱在桌沿上,說:
「是呀,那篇文章不是你還替我先看一遍嗎?」
「我可以想像得到。現在你願意把一切更詳盡一點的告訴我嗎?」
「你們每個人對我姊姊都有份迷信,我姊姊的事情相信我比你們清楚,她是個不折不扣的閉門造車者。不信你們問她,看她自己怎樣回答。」
「這是次要的問題,如果有一天他們發覺了你和王亦尊的事呢?」
「我呀,你怎麼忘記了?」萬朵麗回答。
「他們和_圖_書是不應該長著酒渦的,是嗎?」萬朵麗笑著說。
「就是因為這一個人,你多年來拒絕和任何一個追求你的男孩子往來?」
「當然不是真心話,如果是真心話,我便有朝一日必須和王亦尊分手。但是我知道,我這一生和那個笨蛋是永永遠遠分不了手了。」
萬朵紅又緘默了一會兒。問:
「後來他遇到了你,便不再有什麼遺憾的心情了?」
萬朵麗身上是一襲純黑的洋裝,她一向愛穿艷麗色調的,今天也換個口味,選上姊姊一向最愛的顏色。王亦尊以欣賞的眼色看著她,說:
萬朵紅對妹妹一手搖了搖,一手掩著眉眼失聲笑了起來。
萬朵紅不出聲了。
「他們的酒渦兒像。」萬杂紅笑著說:「記得我年紀小的時候,最羨慕的是臉上有一對酒渦兒的女孩子。至於男人……」
「你是主人,可以搶客人盤子裏的食物嗎?」
「我……好像近來很少看到有酒渦的人……」
「我的模樣兒可以拿出來和我大姊相比?八九成因為今天由我請客,你們兩個人有意說這麼好聽的話,好讓我回頭付賬的時候心裏好過一些吧?」
萬朵紅又噓了一口氣:
「那時候我再想應付的辦法。天下父母心,不是嗎?也許他們看我老過獨身的日子,心裏十分捨不得,知道我多少有個男人陪伴,也就馬馬虎虎讓我過關了。」
「有一回鄰居失火,他睡夢中慌慌張張的把隻猴子抱著跑出來。有人以為他誤把猴子當做三個月大的兒子,但是我知道,他心裏念念不忘那隻猴子,是個不爭的事實。」
「不,我們的雜誌向來不替別人吹噓的。我們立論公正,不私不偏,不賣人情,實話實說。」
「你覺得你我兩姊妹……為什麼性格上、思想上、行為上,卻兩個人南轅北轍般背道而馳?」
「如果你想知道他是那裏人,家庭背景如何,經濟狀況好壞等等,我想我現在應該告訴你了。」
「你認為這是完全不可思議的?唔?」萬朵麗大聲問。
「唉,老天,大姊,你難道還認為我是有意放著自己的終身幸福不去尋找嗎?」
「嚴格地說,沒什麼嚴重的事。只是,她是個相當遲鈍、沒有什麼思想的老實人。學歷方面和他也相差很多。他說他們之間沒什麼話好談好說。所以,他……一向心裏總有一份……抱憾的感覺。」
「應該說玫瑰,一朵紅玫瑰,一朵黑玫瑰。」
「而且怎麼樣?」
「晚上去的是那一家餐館和*圖*書,你們也都決定了嗎?」
萬朵紅看著王亦尊,他的臉龐兒略帶稜形,濃濃的眉,眼睛不算大,看人時有份親切而專注的神情。秦非吾的臉孔是長方形的,皮膚比較黝黑,眼睛比較大,眼神深沉而又柔和,和王亦尊的確相當像。此外,兩個人同樣有挺直的鼻子和端正的嘴。她又端詳了王亦尊一眼,他抿了一下唇,臉頰上也有一對又圓又深的酒渦。
「而且我向來懷疑婚姻給人的好處是什麼,我有自己的事業,那是我非常珍惜的。我又不願意做家事、生孩子……」
「這個朋友也是秦非吾的朋友,所以我也約了老秦晚上出來和我們在一起。」
「如果你年復一年找不到合適的丈夫,我又怎樣再向爸爸媽媽稟報呢?」
「他姓王,叫亦尊,是秦非吾的同班同學,目前的職業也是大學教授,教的是生物。……」
「不,不是的。」萬朵麗笑著閉上了眼睛。
「你說和幾個大學同學去露營的那一次,前後一共去了好幾天,還遇上颱風,把爸爸媽媽嚇壞了,你難道自己忘記了?」
「後來……」萬朵麗瞇著眼,陶醉在回憶的甜蜜中:「有一次……我又到山上去看鳥,遇到了他……」
「好像……那一回我們的雜誌想訪問他……或者……還要早幾個月。有天,他打電話到我們雜誌來,說我的一篇關於鳥的文章寫得很好。」
「你……這麼做……是不是真的覺得……非常……快樂?而……沒有絲毫不安……或者遺憾?」
「你要我說什麼嘛!我知道你什麼都知道了,你知道了就好。不是嗎?」
秦非吾笑著說: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亦尊和她的大哥是同學。亦尊也有過一次很悽慘的失戀經驗,當時心裏沮喪得很。他那同學把他的妹妹介紹給他。一切似乎既順遂又理想。他和她認識不過三個月,便結了婚。」
「說話呀。」萬朵紅眼睛盯著妹妹。
「這些我都知道呀。」
「是呀,你還記得我告訴你老秦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嗎?晚上要你和他見面的就是我的那個朋友。」
「我知道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呀。」
「有……有段時候了。」
「那麼你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到他家裏訪問的那一回囉?」
「你……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關子嶺?」
「朵麗,這是你比我們進一步認識和了解亦尊的地方,如果我來判斷,我也絕對認為他當時只是糊裏糊塗的把那猴子當做自己的兒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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