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也就在同時,唐彪渾身閃起一片寒芒,樹旁掠過。這一次的暗器更勁更急。這一次的破空聲更驚心,更動魄!叭叭叭叭的,這一次的暗器全都沒落空!傅威若是在樹後,一定會死的比西城老杜更難看!好在傅威並沒有在樹後!樹後根本沒有人!那邊得小巷也沒有人!傅威哪裡去了?牆壁之上,樹幹之上,隱約閃爍著點點寒芒,唐彪的暗器竟是完全擊在樹幹之上,牆壁之上!這未免意外,唐彪呆住在當場。他想笑,但這似乎並不是可笑的一回事。他到底還是笑了出來,冷笑,「好,你走,跟你打過照面,知你姓甚名誰,遲早我總會將你找出來!」傅威心頭又是一凜!他並未遠走,他只是藉著那株白樺樹的掩護,幫助,翻過了牆頭,在牆的那邊。唐彪的說話他完全聽在耳裡。他左手搭著牆頭,掛著身子,刀並未入鞘,還是緊握在右手。只要左手一用刀,他隨時可以翻過牆頭,一刀劈下!他卻沒有這樣做。他沒有把握一刀就將唐彪放倒。像這種沒有把握的事他實在難以下手,他實在愛惜自己的生命。他不想冒險,不敢冒險。可是,他一定要殺死唐彪。唐彪知道他的姓名,還見過他的容貌!(非殺這小子不可!)傅威的眼中閃起一片殺機!他還是沒有動。「就算我不找你,你也定會來找我!」唐彪那邊自言自語,「我找你還是等你找我?」「我找你!」傅威冷笑在心中。「還是我找你來的方便!」唐彪終於作出了決定,「西城老杜認識你,其他的人也會認識你!」
「這件事無論如何得問清楚韋七。」沈勝衣一瞟窗外,「是黑一點,幸好他就將第一樓當做他的家,要找他也是容易。」「你這就回去問他?」「你?」沈勝衣反問。「我在他的心目中該是嫌疑人物,但只要我不提名道姓,相信他也不會知道是我。」唐彪淡笑,「我很少在江湖上走動,認識我的人本來就不多。」「去與不去可在你。」「見不到也說不定,可也不打緊,你什麼時候得悉再給我通知也是一樣,我就住在第一樓後面五福客棧玄字第三號廂房。」沈勝衣聽說笑了。唐彪看在眼內,尷尬的一咧嘴,「憑你的功力,剛才我就算不給你解藥,你也不難將吸入的銷魂蝕骨散迫出,我並未對你有恩,亦根本沒有挾恩求報的意思,只是我實在關心自己弟弟的下落。你如果知道,好歹也希望你能夠給我通知一聲。」這麼大年紀的人,竟像小孩子一樣,而如此手足情深,即使壞在骨子裡,畢竟還有可取的地方。
西城老杜滾入小巷,在他眼中,西城老杜停下腳步,在他眼中。首先開口的卻是西城老杜,一句多餘的說話。「我來了。」「嗯!」「久等了!」「正好時候。」「字條上寫著三更。」「字條呢?」「我沒有帶在身上。」「這並未提及。」「你放到哪裡去了?」「不過隨手放在房中的茶几上面,又不是銀票,是銀票的話我還會鎖起來。」「這也好,還不算怎樣麻煩。」「什麼,」西城老杜聽不懂。「沒有什麼。」「其實字條沒有帶在身上也是一樣,上面的字句我已滾瓜爛熟。」「哦。」「二更之前會有一個散髮白衣的青年經過城北白樺樹林中的小徑,集中你的心腹手下傾全力予此人一擊,不管成功與否,三更過後到城西白楊巷見傅威,領取酬金千兩,到時他會有事交託,一切秘密進行,不可走漏風聲。」
「你跟這什麼西城老杜的交情,倒也不錯嘛。」「只要你出得起錢,他就算對你完全陌生,也會對你言聽計從的。」「他認識的原來只是錢不是人。」「但無可否認,這個人是有他的一套,他心腹左右雖說只得三十六人,在他的勢力範圍之下,要聽他吩咐的最少十倍這個數目。」「死在這裡的正好三十六人,不要全都是他的心腹才好。」「也不無可能。」「西城老杜正是他們熟悉的,平日他們對於這個頭兒少免不了也有一份恐懼,而西城老杜如果痛下殺手,可也是他們意料之外!」「你以為兇手就是西城老杜?」「一個心目中錢重於一切的人,很多時為了錢是會不擇手段的。」「那麼說西城老杜也就是白蜘蛛了?」唐彪笑著問。「你以為?」沈勝衣問。
「唐豹的右手已斷在周士心劍下。」「白蜘蛛雙手齊全!」「你見過他的人?聽過他的聲音?」「就片刻之前!」「這麼巧,你也在這裡!」「這不能說巧,巧的只是我也在第一樓,步煙飛的說話我也聽到。」「你這就趕來?」「還是第一個到達,我是取捷徑,之後一直藏在天女的金身背面。」「看到了什麼?」「消魂蝕骨散出現,白蜘蛛出現!」「步煙飛怎樣了?」沈勝衣急問。「消魂蝕骨散的目的在步煙飛!」「她的輕功很好。」「她並未提防,消魂蝕骨散一入肺腑,輕功再好也沒用。」「你沒有干預。」「我沒有理由干預。」「怎麼也不去追蹤。」「這白蜘蛛的輕功最少比我好上一倍,他是從祠後進來,亦是從祠後離開,祠後是一片密林,我不想這樣冒險。」
但像這下子,三更天,他一個人在這條小巷滾動,未免就有點奇怪了。的確是一條小巷,一個西城老杜當然無礙,兩個像他這種身材的人無論如何是並肩走不過的了。左右都是高牆,幸好月在中天,否則這條小巷也不知怎樣子陰暗。今夜有霧,小巷中夜霧淒迷。叮噹聲突然停下。西城老杜倏地收住了腳步,在他的面前是老大的一株白楊樹。白楊樹下有人,一個人。這個人幽靈一樣靜靜的站立在白楊樹下的陰影之中。分不出面目,只有兩隻眼瞳夜貓一樣的閃著亮光。月光枝葉中灑下,夜霧枝葉中披上,這個人更見飄忽,更見迷離。看到這個人,西城老杜就停下腳步。這個人閃亮的眼瞳卻始終未曾離開西城老杜。
他緊緊地盯著那張銀票,好像那張銀票是他的,不是傅威的。那張銀票果然又是他的,傅威這就交到他手上。他用力的抓著,一雙手都起了顫抖。傅威也不說話,就笑望著西城老杜。「這次要我怎樣做?」西城老杜連語聲都在顫抖,難得他還會問這一句。「你要做的全寫在這裡。」傅威一揚手上那信封。西城老杜慌忙接下。「這封信看完便要毀掉。」「你是說我要在這裡看完它?」「上頭是這樣吩咐!」傅威一偏身,「朝那邊光亮一點。」西城老杜下意識偏過身子,當著月光用指甲挑開了信封的餬口。信封是白色的,信箋也是白色的。西城老杜戰戰兢兢的抽出信箋,戰戰兢兢的打開信箋。
「哦?這件事大人可知?」「我哥哥不知。」「怎麼不留句說話?正當非常時期,小姐突然失蹤,可夠大人擔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卻是女孩子。」「女孩子又怎樣?」「一個人外面走總有些不妙。」「我倒不覺得。」「就因為妳不覺得,大叔兩個找遍了整個應天府,早晚還得恭聽大人一番說話。」「哥哥倒關心。」「嗯,大人曾再三吩咐,一找到就請小姐回去。」「我這就回去。」蕭玲突然醒起了什麼似地,轉向瘦長的那個發問,「林大叔,你說我在柳葉刀上的功夫怎樣?」「已有我的八成!」林大叔似甚欣慰的。蕭玲的柳葉刀法原來傳自這林大叔,有這樣的一個徒弟,這林大叔也的確值得欣慰。有這樣的一個師傅,蕭玲又是怎樣的感受?以前不知,現在看來,似乎並不見得欣慰,她苦笑,「沈勝衣卻只是空手就接下了我這柳葉雙刀!」
沈勝衣沒有作聲,似在思索著什麼。「以常理來推測,這該是在我未曾偷入應天府大牢之前,白蜘蛛已先將我弟弟救出或者劫去,感恩或者被迫之下,我弟弟將消魂蝕骨散的製法用法傳授與他,說壞些,這一連串的劫案,也許我弟弟就有一份!」唐彪苦笑。「他的為人怎樣,因何被捕,大概已不用我來說話……」沈勝衣倏地截住,「唐豹要是已被人救出,或者劫走,蕭玲沒有不知道的道理,韋七也斷無不知道的可能,但他們都沒有跟我說到這回事。」「哦?」「聽他們的口氣,唐豹似乎還是在應天府大牢之內。」「會有這種事?」唐彪一面的疑惑。
他一開口,坐在他對面的沈勝衣就覺得好像給人猛灌了一口酒。幸好他開口的時間並不多。他的說話簡短而有力。「如果我知道的多一些,我早已破案,現在我能夠告訴你多一些的就是——第十八件劫案已經發生!」「什麼時候發生的?」蕭玲在旁忍不住插口問上一句。「昨夜,被劫的是給七王爺賀壽來的京師豪客,一行七人,另隨從十四!」「這些人……」「你應該知道白蜘蛛的行事作風!」蕭玲頓時打了好幾個寒噤。「這七個人與朝中達官貴人多少都帶點關係,這一件比前十七件劫案更嚴重,今天一早大人即被七王爺請去!」「我哥哥……」「大人這次只怕要費上一番唇舌解釋,只是能解釋倒還好,怕就怕七王爺氣在頭上,將期限縮短!」
「所以這消魂蝕骨散既然不是出自我身上,一定是出自我弟弟身上,我要問他的其實是我弟弟的下落。」「唐豹不是囚在應天府大牢?」唐彪輕歎,「唐豹是我的親弟弟,我也只有這一個弟弟,他的事沒有人比我更關心,一得知他被送入了應天府大牢,我就趕來這應天府,三年來我費盡了心機,想盡了辦法,就是要將他救出……」這也就是唐彪失蹤之謎。「你沒有將他救出?」沈勝衣忍不住插口問。「www•hetubook•com.com不怕說,他若是囚在應天府大牢,我早已離開這裡,他早已逍遙法外!」「你是說他並非囚在應天府大牢之內?」「應天府大牢雖然警衛森嚴,還不能難的倒我,我已一再徹底搜查,知道白蜘蛛出現我才放棄。」
沈勝衣目注韋七,「我並沒有忘記你才是捕頭,一有白蜘蛛的消息,少不免我就得通知你一聲。」「好,君子一言……」「你看我像個君子?」韋七道,「總算是個大丈夫,大丈夫言重九鼎!……」「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說話有那麼重。」「要找我最易不過,這第一樓就等如我的家,即使我不在,侯昆一定在,他會給我通知的。」「侯昆?」韋七沒有答話,一揮左手。站在那邊得一個中年胖子,三兩步忙走過來。「侯昆,這裡的掌櫃!」「沈勝衣沈大俠,你們多多親近!」沈勝衣還未有所表示,侯昆已來到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一聲,「久仰大名,如雷貫耳!」葵扇一樣的一隻右手已自沈勝衣左肩上拍落!這未嘗不是一種正常的歡迎舉動。
這天下第一捕原來也是用劍的行家。只不知他的劍是否一如他的人有名?夜風吹過,一股酒氣在他身上飄起。他的人雖然未醉,他的眼已經醉了,細細的瞇成了一條縫,似是在望著沈勝衣,又似不是在望著沈勝衣。目光就閃爍在眼縫之中,異常的複雜,像是在探索什麼。這種目光並不凌厲,更不冷峻。但一接觸到這目光,沈勝衣不由一陣冰冷的感覺,整個人就像是赤|裸裸的暴露在這目光之下。這兩道目光簡直就像是一對無形的魔手,分開了他的衣衫,撕開了他的胸膛,一分一寸的慢慢在剖析著他的心肝。幸好他這個人方才並未做過虧心事。
灰衣人感覺得到,看得出。他靜靜的望著沈勝衣,枯瘦蠟黃的一張面龐緩緩的露出了一絲笑意,完全沒有惡意的笑意。「吞下去!」他突然一揮手,拋出了一顆白色的藥丸。沈勝衣接在右手,毫不猶疑的放入口內,吞下。「你信得過我?」灰衣人面上的笑意更濃,不錯總是帶著一點兒冰冰冷冷,還是不見有惡意。「嗯!」沈勝衣點頭,面色這剎那竟似好轉了許多。「為什麼?」「你是一個暗器高手。」「看得出?」沈勝衣道:「看得出,從你的一雙眼,從你的一對手。」灰衣人目光一閃,手掌一緊,目光閃亮的異常,手掌的確異常,沒有指甲,更是不見筋骨!人的手不會這樣,這雙手本來也不是這樣,只不過多了一對手套才變成這樣。這對手套也不知是什麼的質地,緊貼著肌肉,灰撲撲的,月光下似還閃著幽幽的磷光。
白紙一張。西城老杜一怔,耳邊連隨就聽到嗆啷一聲,眼角連隨就瞥見寒光一閃,不由得一聲怪叫出口!一聲怪叫出口,他斗大的一顆頭顱已飛了起來!飛入半空,這一聲叫也在半空!咕咚的,他的身子跟著仆倒,滾到牆角下,這才像是個西瓜。怪叫聲還在半空搖曳,人頭已落在地上。眼張的老大,眼中充滿了疑惑,西城老杜好像至死也不肯相信傅威會殺他。嘴張得更大,似在問——「為什麼?」傅威冷笑,「現在才問未免太遲了!」實在太遲了。刀在傅威的手上閃光,血光!屠刀一樣的刀,屠夫一樣的人,殺的可不是豬,是人!有些人豈非比豬還要愚蠢。
沈勝衣忽然有這樣的感覺,覺得自己來的有點兒多餘。他原以為這韋七已在酒缸裡泡成了一隻醉貓,誰知道這韋七還是一豹,一隻似醉非醉的豹。他幾乎沒有掉頭開溜。他才一轉首接觸到蕭玲的目光。蕭玲正在望著他,眼中充滿了希望,充滿了信心。「沈大哥……」蕭玲的語聲中同樣充滿了希望,充滿了信心。在她的心目中沈勝衣似乎比韋七更可靠。她似乎要說什麼,但一聲沈大哥衝口而出,她就紅了臉,要說的好像就跟著忘掉了。沈勝衣當然不知道蕭玲要說什麼,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沈大哥,只是這剎那,又是另一種感覺,感到自己這個沈大哥來得並不多餘,比起那個韋大叔應該更有辦法!
歌聲一起第一樓中就變的鴉雀無聲。歌聲一起這簡直就像是已變了一個地方。這簡直就已變成了閨房之中,綺窗之下。閨房之中,綺窗之下,一個女孩子薄怒含嗔,要打你卻又捨不得打你。你若是男人,你會有怎樣的感覺?歌聲已落,第一樓中還是一片靜寂。沒有聲音,沒有喝采。歌若是唱的好,聽的人已沉醉在歌聲之中,又怎會知道何時唱罷?蕭玲是例外。她到底是一個女孩子。小鳳仙這首歌卻不是唱給女孩子聽得。這就正如關漢卿的,「碧紗窗外靜無人,」一樣的歌詞,予人兩種的感受。男人一種,女人一種。但蕭玲同樣沒有開聲。她在望著沈勝衣。沈勝衣在歌聲中沉醉,他的連目光也一片淒迷。莫非他也曾領略過這種滋味?
「平日雖存恐懼,但又不會因之擔心生命安全,這會是他們的什麼人?他們又是什麼人?」沈勝衣頭也大了。「後一個問題我可以答覆你。」「你認識他們。」沈勝衣霍的回頭,奇怪的望著唐彪。「好幾個。」「他們到底什麼人?」「西城老杜的手下。」「西城老杜又是什麼東西?」「應天府的特殊人物,也可以說是應天府的流氓頭子。」「換句話說他們都是應天府的流氓?」沈勝衣有點意外。「不會錯的了,因為我弟弟的事,我曾經一再拜託西城老杜打聽消息,就連我得以偷入應天府大牢,也是他暗中幫忙,這所以我認識他的手下,而倒在地上的這一大群人之中,有幾個正是當時替我出入奔走的。」
「沈勝衣!」她狂叫。聲音微弱的只有她自己才能夠聽到。她這才真正絕望!意志一崩潰,她的人就搖搖欲墜,站也再站不穩了。她還未倒下,白蜘蛛已掠到她身旁,攔腰將她挾在肋下,迅速的連隨向天女祠的後門退開!一張黑色的帖子同時在他手中飛出!帖子上描著一雙蜘蛛,白蜘蛛!帖子,還在半空飄飛,他的人已在後門消失。他的人才從後門消失,一個人就從天女的金身後面閃出!這個人一身灰布衣裳,身一滑,就落到地上,手一伸,就將飄飛而下的黑帖接的在手裡。「白蜘蛛?」灰衣人微喟,整個人凝結在淡煙之中,紅霞之中。這淡煙,這紅霞,這消魂蝕骨散,對他竟似完全不起作用。月照在窗外,月照在窗內,月照在這個人的面上,只見他蠟黃,枯瘦,三四十歲年紀的一張面上儘是疑惑之色。
「就算不,所剩也已一個月不到了。」蕭玲愁看著韋七,「韋大叔,你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大叔這次是栽到家了!」韋七慘笑,紅絲畢露的一雙眼中儘是痛苦之色,頭一仰,又是酒杯。沈勝衣也來一杯,突然說,「第一樓的酒實在不錯。」話中似乎還有話。韋七聽得出,「地方也一樣!」「哦?」「這正是應天府的心臟部分,東南西北無論哪一處地方有事發生,消息都能在最短時間送到這裡!」韋七冷冷的望著沈勝衣,他的人雖然好像剛從酒缸裡撈上來,雖然好像隨時都會醉倒地上,眼中卻一絲一毫的醉意也沒有。他儘管喝酒,他的腦筋似乎並沒有停止過活動。他儘管少走動,他所知道的似乎並不比任何人少。像這樣的一個向來有辦法,有經驗的名捕也不能解決的事情,一個外行人居然能夠解決,這才是怪事。
唐彪的目光一閃再閃,很自然的落向那株白楊樹。「傅威,我知道你就是傅威!」唐彪冷笑,「我既然知道你的姓名,你這樣躲著又有何用?」沒有反應。「要這個秘密不會外洩,只有殺我,你何不出來殺我?」唐彪好大的膽子。這並非他已看出傅威的武功深淺,自信傅威不能將他怎樣,他所信的只是他的暗器。在這樣狹窄的一條巷子,暗器的確大佔優勢。這他知道,想到,傅威能夠知道,想到?哪一個照面已充分顯示出唐彪是一個暗器高手,如果說這還看不出唐彪在暗器上的造詣,傅威的眼光見識亦未免太淺太小了。傅威看來並不像這樣的人。
「我雖然沒有兄弟。」沈勝衣微喟,「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到的,這我可以答應你。」「多謝。」一聲多謝出口,唐彪忽的伸手入懷,「與其只說多謝,不若我再送你幾顆消魂蝕骨散的解藥,你要與白蜘蛛周旋,這總會用得著的。」也不等沈勝衣答話,他便從懷中取出一隻玉瓶,就瓶裡倒出好幾顆藥丸拋了過去。沈勝衣只好一起接下,「還有這張帖子,是白蜘蛛留給你的,」唐彪手中黑帖跟著飛出。沈勝衣亦接下,他手儘管移動,他的眼並未移動,他移動的只是右手,他的左手始終握在劍柄之上。「你相當謹慎。」「你也是,」「你的劍隨時準備出手。」「你的暗器何嘗不一樣,」「這只是習慣成自然。」「好一個習慣成自然。」兩人相顧大笑。
「西城老杜還沒有這麼本領,也沒有這種魄力。」唐彪知道的似乎不少,「他的人就像是一個大西瓜,比起白蜘蛛少說矮兩尺,他用的兵刃也不是劍,是一個特大的銀算盤。」「這意思即是西城老杜不是兇手,而這些人也一定認識兇手,兇手一定是白蜘蛛,這些人一定知道白蜘蛛是那一個。」「只可惜死人不會說話。」「那你就趕快求神拜佛,保佑西城老杜不會變成死人好了。」「什麼?」「以白蜘蛛的行事作風,似乎並不喜歡假手別人,今次這樣做想是事出倉促,迫www•hetubook•com•com於無奈,而西城老杜這個人平生最不主張使用武力,這所以才與官府方面一直相安無事,但今次竟完全違反他個人的原則,可見不單只是銀錢的問題,也許他看在朋友面上,不過據我所知,他是沒有所謂朋友的,那就只有一個解釋,他亦是迫不得已,要非這一連串的劫案他也有一份,白蜘蛛的本來身份就一定非同小可,由不得他不聽從吩咐,無疑他未必知道這究竟什麼回事,白蜘蛛以本來面目找他可也十九事實,只要弄清楚找他做這件事的是什麼人,白蜘蛛是哪一個也就可以肯定的了。」沈勝衣連連點頭,「還是你腦筋靈活。」
遠樹的更鼓隨風吹來,一下下都像敲在她的心頭之上。她一時走到門邊,一時走到窗前,看看左,看看右,眼也快要望穿了。夜很靜,天女祠更靜。只有一個人。她已習慣了一個人,她從來未嘗因此感到孤單,今夜她卻因此感到孤單。於是這靜寂也變成了難堪的靜寂。日間的香火似乎很盛,到這下鼎爐中的煙香仍未燒完。煙飄渺淒迷,天女淒迷飄渺在煙中。天女似在笑,笑誰?笑我?步煙飛賭起氣來,連天女也不再多望一眼,煙本來越燒越淡,但忽然又濃。濃的好像化不開,卻偏又剎那化開!好淡好淡,比鼎爐中原來的還淡。這到底是什麼煙?一縷縷,一絲絲,就像是晨早的朝霧,黃昏的晚霞。又像是血滴在水中,漂浮起來的血絲!更淡了,淡到這樣子依然能夠分辨得出是什麼顏色。紅色,還是像晚霞。紅霞飄香。香的人魂消意消。天女的笑靨在飄香的紅霞中也似乎變得詭異起來。
他緩緩將頭轉回,「應天府地方不小。」「的確不小,所以用得著,還可以調動的人我都已全部用上,總該足夠了。」「這似乎不是辦法。」韋七冷笑,「我在這地方幹了二十多年,沒有人比我更熟識這地方!」「未必!」「這二十年以來,這地方還沒有一件未被破獲的罪案,還沒有一個得以逍遙法外的賊匪。」韋七又是冷笑。「我用的辦法雖非萬全,已近萬全!」「未必!」「未必未必,我倒想聽聽怎樣未必!」「那白蜘蛛對這地方的熟識,未必比不上你。」韋七沒有作聲。
「這你我還等什麼?」沈勝衣連忙就舉起腳步。「就不知你我能否搶在白蜘蛛之前!」唐彪亦舉步,舉步又放下,忽然一聲,「有人!」身形一偏,閃到旁邊的一顆白樺樹後。果然有人,腳步聲由遠而近,沈勝衣也聽到了,他收住了腳步,卻竟就站在那裡。他似乎並不喜歡躲躲閃閃。他回頭,一個人正從山坳那邊轉入這條小徑。「是韋七!」他的目光也算銳利。「他看見你了。」唐彪樹後歎一口氣,「你如今開溜雖然還來得及,但你這一走,他不晝夜傾力通緝你才是怪事,看來你最好還是留在這裡給他解釋清楚,這得要費上一番唇舌,耽上好些時候,我可恕不奉陪了。」「你……」「我先走一步找西城老杜去,韋七面前別提我的事,我還不想這麼快與官府中人攀上關係,出入都要他們諸多關注。」「這種好意我也是不感興趣的。」「那你想辦法說服韋七好了。」唐彪的語聲越來越低。
也不知在生什麼氣,杏眼圓睜,柳眉倒豎的道,「沈勝衣,你聽著,要知道白蜘蛛的消息,今夜二更一個人來,城北的天女祠見我,一個人!」說到個字,她的人已飛起,人字出口,她的人就穿窗而出。好輕得身子,好快的身子!一個人幾乎同時離桌而起,韋七!白蜘蛛的消息。這豈非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怎能錯過?一個起落,身子已穿窗追了出來!這隻剛從酒缸裡撈上來的豹,想不到身手依然敏捷,依然矯活!他這一動,簡直就半分醉意似也沒有了。有人說他只是腦筋靈活,但這下看來,輕功方面也有相當造詣,這天下第一捕,顯然是有幾下子的。
「步煙飛那到底怎樣?」「他帶走了。」沈勝衣面色微變。「你放心,以白蜘蛛的行事作風,他要殺早就殺了,所以不殺,是必然有所顧忌,或者他想從步煙飛口中得知什麼,或者他是要與你討價還價。」「討價還價?」「我知道你就是沈勝衣,白蜘蛛當然也知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當然心中也有數,換轉是我,我也是寧可設法要你罷手,也不願意跟你正面作對的。」「希望如此。」「要是如此,白蜘蛛遲早總會與你接觸,我跟你一起,白蜘蛛與你接觸,不難我可以乘機見上他一面。」「你還要見他?」沈勝衣有些詫異。「只有他才能解開我心中的疑團。」「你要問他什麼?」「那裡來的消魂蝕骨散。」「這種東西當真是你們兄弟才有?」「本來還有一個的。」「誰?」「我爹爹,但他早就已去了一處地方。」唐彪的語聲突然沉了下來,「那處地方很靜,很冷。」那還會是什麼地方?沈勝衣無言。
「不管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出現,你的人只怕未必會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未必會懷疑到他的身上。」「你這是什麼意思?」「一路上蕭姑娘約略已跟我說過此前發生的十七件劫案,被劫的大部分都是應天府的富有人家,地方則多數在密室寶庫之中,而剩下來的幾件卻都是發生在給七王爺賀壽來的人身上,這些人的行蹤絕非尋常百姓所能知悉,官府中人則例外!至於富有人家沒有不小心謹慎存放財物的道理,有可能知道他們這些秘密的不外乎三種人,至親,心腹,官府中人!」沈勝衣語聲一軟,「白蜘蛛不可能同時是這許多人的至親,心腹!」
傅威一動,他就覺察。刀還未劈下,他的身子已飛彈了起來,倒射了出去!傅威的反應同樣敏銳,身手同樣輕捷,刀落一偏,急挑而起,急削而出,緊追著唐彪的身形。唐彪似早知有此一著,而本來他就不會低估傅威,身形才著地又彈起,斜刺裡兩個翻身,正好閃開傅威接連的三刀砍殺,人已在一丈之外,刀勢之外!人還在半空,只見他雙手一抹,右手一抓,渾身上下突然閃起了一蓬寒芒!暗器!唐彪的暗器終於出手!破空聲立時大作!破空聲動魄驚心!好厲害的暗器,好厲害的暗器手法!傅威居然也是個識貨的,他面色一變,欺前的身形陡的一頓,暴退,起腳,一腳將西城老杜的身子踢得凌空飛起,擋在自己身前!
他一舉步箭就射到。他一收步揮劍,箭就相繼停下來。沈勝衣還算得上是一個聰明人。他們阻止我繼續前去。我此去在見步煙飛,他們是阻止我往見步煙飛。步煙飛要是沒有什麼,今夜我就算來不及見她,明天她也可以再找我,他們這樣將我阻在這裡,莫非今夜我不能依時趕到天女祠,步煙飛就會凶多吉少?步煙飛要告訴我的是白蜘蛛的消息,這要是白蜘蛛的爪牙,他們知道我何去何從,白蜘蛛斷無不知的道理,他們將我阻在這裡,白蜘蛛這下……沈勝衣的面上驀地湧起一片殺機,一縱身,人劍飛起!一動就惹來一陣亂箭。
他走路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大西瓜在滾動,他的四肢五官好在總算發展的均勻,因此他的樣子並不見得難看,就笑起來也是一樣。他愛笑,他對人一向和顏悅色,不管那對著的是什麼人。他極不主張是使用武力。你對別人使用武力,別人也會對你使用武力,這老早他就懂得。你一臉笑容,別人就算很生氣,想打你一拳,他會不好意思出手的,西城老杜這樣愛笑實在有他的道理。就連討債的時候他也是一臉笑容。以他的勢力,別人真還不敢欠他的。以他的身份,即使欠上了,也用不著喜歡親力親為。所以他就算出現在什麼地方,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酒樓中同時一陣騷動,蕭玲更是站起了身子,一派躍躍欲試的模樣。沈勝衣反倒若無其事的,居然坐了回去。蕭玲本來想跟著追出去的,見到沈勝衣這樣,不由得怔在那裡。「妳怎了?」沈勝衣居然還這樣問。「我正要問你。」「我?我不是好好的坐在這裡?」蕭玲頓足,「我是問你怎麼不追?」「追什麼?」「那個女孩子。」沈勝衣大笑。蕭玲知道他在笑什麼,白了他一眼,「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想到哪裡去了?」「哦,說正經的,妳可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我聽得你好像叫她步煙飛。」「正是步煙飛。」「真名字?」「怕不會假的。」「只是這個名字,我還以為是她的身子真個比煙還要飄忽,比煙還要輕盈。」「妳這並沒有說錯。」蕭玲一怔,「你的意思是她的輕功非常了得?」「的確了得。」「比你又如何?」「好!」「這是說你也追她不到?」「那得看環境,看情形,像這裡,四面都是大街小巷,像這下,一肚子酒菜,我追得到她才是怪事。」
韋七的語聲也並不凌厲,並不冷峻,「沈大俠果然好本領。」這應該是一句稱讚的說話,但再韋七說來,似乎一點稱讚的意思也沒有。沈勝衣一笑,他居然還笑得出來。「玲丫頭心恐有失,我也有這種顧慮,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決定走上一趟,只道暗中有個照應,但如今看來,這未免來的多餘,沈大俠什麼人,用得著這樣子擔心?」韋七冷笑,「一下子三十六個人,白蜘蛛也得甘拜下風。」「這些人不是我殺的。」沈勝衣終於開口分辨。「哦。」韋七又是冷笑。果然得費上一番唇舌了——沈勝衣只有苦笑。
有希望總好過沒有希望,沒有希望的人生又算是什麼人生www.hetubook.com.com?有希望難保就有失望。沈勝衣幸好根本就沒有打算直上廣寒宮殿,他未存希望,當然亦不會失望。他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月更遠,遠在峰巔,但突然有再目前。不是月,是一盞白紙燈籠。燈籠斜插在樹幹之上。道路兩旁都是白樺樹,這株也是白樺樹,卻因為多了這一盞白紙燈籠,這株白樺樹便變得特惹引人注目,特別與眾不同。還有更惹人注目,更與眾不同得地方。燈籠下寬闊的一片樹皮被削去,蒼白的樹肉之上凹凹凸凸的似乎刻著好幾個字。字很小,燈籠的光芒也很微弱。這幾個是什麼字?沈勝衣很想知道,他走近去。
他顯然清楚,一直老老實實的坐在那裡,到這下才站起來,居然在笑,「掌櫃的,這裡的酒杯看來都已舊的可以,要換新的了,我剛想邀你一杯,哪知道一著手就碎成這樣。」侯昆一怔,一笑,「沈大俠,果然是好身手!」難得他還笑得出來,生意人到底是生意人,掌櫃的到底是掌櫃的。沈勝衣目光一掃地上碎片,「你這隻手也不錯。」「比起沈大俠可就差得遠了,常言道盛名之下無虛士,對於這句話我總是有些懷疑,現在這一試……」「怎樣?」「才知道這句話說得實在大有道理,沈大俠的聲名也的確不是輕易得來的。」「幸好我這個沈大俠還是貨真價實的,否則你這一試之下,我就不是邀你一杯,而是送你一條手臂了!」侯昆只有陪著笑臉。
這隻右手伸出之時也是正常的,但去到一半就起了變化,手背上的青筋一下子根根怒起,直伸的五隻亦同事根根鉤曲!看樣子這胖子練得還是鷹爪功夫!沈勝衣直似未覺,也不知為了什麼,驀地裡一笑!就隨著他這一笑,手中已多了隻酒杯,沈勝衣手上的酒杯!他不知什麼時候沈勝衣已將手上的酒杯塞入侯昆的手中!一抓著東西,侯昆如鉤的五指下意識就收縮,狠狠地抓個結實!噗的酒杯馬上片片碎裂!這鷹爪功夫原也並不是只是看姿勢的。杯中幸好沒有酒,有酒就不免四下飛濺,沈勝衣首當其衝,少不了沾上一份。
笑聲還在空氣中迴盪,沈勝衣已鬆開握著劍柄的左手,唐彪亦自將貼肉的怪手套褪下。沈勝衣的目光這才落在帖上。帖上的白蜘蛛,瞪著一雙怪眼,似正在冷笑。沈勝衣不由打了一個寒噤。唐彪的目光卻落在沈勝衣腳上,「你路上曾被襲擊?」「只差沒有變成刺蝟。」沈勝衣目光上移開,「步煙飛這傻丫頭也不知在幹什麼,話說的那麼大聲,就像是海派別人不知道她清楚白蜘蛛的底細似地。」她這樣也許別有用意。「這用意怕就是要白蜘蛛趕快將她抓起來吧。」沈勝衣苦笑。「當時白蜘蛛的爪牙,說不定他本人就在第一樓內。」「總之這只白蜘蛛消息實在靈通,行動實在迅速。」
「你的暗器出手,以我目下的情況,未必閃避的開來,要害我又何必再多此一舉?」沈勝衣跟著說,這幾句話一說完,他的面色已回復正常。灰衣人一聲輕咳。「儘管在這種情況,你的一劍要是出手,我亦未必閃避得開!」「你我都沒有出手。」「這所以我們都還活著。」「剛才我吸入的是消魂蝕骨散?」「正是銷魂蝕骨散!」「你給我的是解藥?」「唯一的解藥!」「你……」「消魂蝕骨散唐門彪豹兄弟專用!」「知!」「我就是唐彪!」沈勝衣一怔。「這消魂蝕骨散可不是出自我手!」「那出自唐豹?」「也不是!」「這究竟出自何人?」「白蜘蛛!」「白蜘蛛不是你?」「要是我,我不會給你解藥,我見血封喉的十八種暗器早已出手!」「也不是唐豹?」「嗯!」「你肯定!」「嗯!」唐彪沉思著,「聲音不同,身材迥異,一雙手也是兩樣!」
「嗤嗤嗤!」的一大蓬暗器剎那全打在西城老杜的屍身之上!血水箭一樣,股股標出,西城老杜的屍身變了蜂巢,去勢仍未盡,凌空猛向唐彪壓了下去!這條小巷本來就狹窄,一個西城老杜佔去了一半空間,唐彪左閃不成,右避不得,只好後退!一退就一丈!西城老杜的屍身居然還能繼續飛出半丈,叭的重重摔在地上!死成這樣,也不知他平生做了多少虧心事。傅威這一腳也夠狠夠勁!唐彪的注意力亦給這一腳踢散!他只當傅威會乘隙揮刀襲擊,還有的一些兒注意力全都落在這回事上面,並未覺察傅威那一腳踢出,人馬上後退。傅威那一退又退回白楊樹後。唐彪的暗器又已在手,並未出手。他的注意力一集中,就發覺傅威已不知所蹤。沒有目標,如何出手?
小鳳仙笑了,她一笑回頭,正想說什麼,一個聲音已搶先響了起來。也是女孩子的聲音。「好,我就打你!」一件東西隨即迎面擲向沈勝衣!這實出沈勝衣意料之外,幸好他已是回過頭來。這小子向來就是手急眼快,當面擲來的東西哪有躲不開,接不住的道理。他沒有躲避,一揚手,就將擲來的東西接在手中。是一隻檀香盒子。食盒一碰就彈開,裡面好大的一疊銀票。沈勝衣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只聽聲音他就知道是誰,在看到這隻檀香盒子,他就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測並沒有錯誤了,不由得脫口一聲驚呼,「步煙飛!」步煙飛!十三殺手中碩果僅存的一個殺手!十三殺手之中唯一的女殺手!一個女孩子應聲那邊站了起來,果然是步煙飛。沈勝衣這又碰上她了。
「韋七呢?」「他的輕功似乎還沒有我的高明。」蕭玲嬌嗔道,「看你,就是輕鬆,一點兒也不著急的。」「我著急什麼?反正今夜二更城北天女祠就會見得著她。」沈勝衣隨手闔上方才接在手中的檀香盒子,忽然問,「你以為我的一顆腦袋值得多少?」「你說呢?」「最少值萬兩黃金!」沈勝衣將盒子往懷裡一塞,「就為了這盒子的萬兩黃金,十三殺手搬出了壓箱底的本領,實在夠我應付的,這其間她實在幫了我很大的忙,所以這萬兩黃金我索性就送了給她,誰知道她就是不肯要,這就給我退回來了。」蕭玲聽說著,面色漸見有點異樣,忽然打斷了沈勝衣的說話,「她對你倒好。」「好?」沈勝衣笑問,「好在我的腦袋還沒有給她砸破——」蕭玲似乎並不想笑,但還是給逗笑了,正要說什麼,沈勝衣那邊霍的回頭!
「又遲了!」唐彪不由的嘆息。「三更後到城西白楊巷見傅威,領取酬金千兩,到時候會另有事交託。」唐彪居然也滾瓜爛熟。莫非西城老杜留在房中的几上的字條已落在他的手上?傅威白楊樹後不其而心頭一凜。「要交託的原來是這回事!」唐彪又一聲嘆息。目光再一轉,停留在西城老杜手中的信箋上。「信?」唐彪俯身拾起了那張信箋。白紙一張!唐彪也是一怔!刀光即時自白楊樹後閃起,傅威人閃電一樣標出,刀閃電一樣劈下。看起來笨拙,想不到他的身手竟會如此矯活!這換是別人,難保就如西城老杜一樣,好在是唐彪。唐彪到底是暗器高手,以暗器揚名。一個人能夠以暗器揚名,稱得上暗器高手,眼,耳手一定特別來的輕捷敏銳!
亂箭紛紛從他的腳下掠過,他的身形比箭還快,颼的射上了一棵白樺樹上!一柄利刀即時分開枝葉閃電般劈出!沈勝衣冷笑,冷笑中劍光一閃!這一劍才像閃電!刀馬上半空一頓,一條人影帶著一條血光,突破枝葉,飛摔地面!沈勝衣人卻落在枝葉之上,但連隨又射出,射向另一株白樺樹。這一次再沒有亂箭阻截,枝葉叢中卻閃起了刀光劍影!沈勝衣彷如未見,身形乍落又起,樹梢上飛馳!也就隨著他身形的起落,一條又一條的人影,枝葉紛飛中摔下,驚呼聲,呻|吟聲,響徹了山林中的這條小徑!只不過片刻,沈勝衣人已在十數丈外,一樣樹梢上起落,驚起卻已只是宿鳥,再不見刀光,再不見劍影!他的身形並沒有因此停下,相反的更急,他的心更急!步煙飛同樣心急。未到二更,已近二更。
「要賺一兩黃金也沒有那麼容易,何況一千兩?」傅威手空中一揮,揮去了刀上的血,俯下身子。兩張銀票又回到傅威手中。他俯著的身子猛地又彈起,倒竄入那株白楊樹後。一個人即時巷口出現!唐彪!唐彪巷口收住了腳步,目光一陣子閃動,好半晌腳步才在舉起。他半側身子,一步一步的緩慢推進,兩隻手一在胸前,一在腰後,都已戴上那對怪手套,目光下閃爍著青幽幽的寒芒。這已不再是尋常的手。月已在西牆,巷中還有一些兒月光。一些兒月光對唐彪來說已經足夠。他先看到了西城老杜西瓜一樣的身子,然後才看到西城老杜斗大一樣的頭顱。他這才肯定死在地上的是西城老杜。
他的眼中也儘是疑惑之色,那目光突然一轉!這一轉才知道他的眼神是這樣的銳利,他的目光是這樣的凌厲!目光轉向門外。風聲暴響,一個白衣人門外急掠而來,急衝而入!沈勝衣!立即他就看到了那個灰衣人,立即他就收步。他收步才發覺漂浮在空氣中的紅霞。他面色一變,人就在空氣中凝結!一個人心情緊張,再經一番狂奔,呼吸難免變得急速,吸入的自難免多上一些。這多上的一些是別的倒還不打緊,是消魂蝕骨散那就不妙了。眼看著,他的面龐一下子變得通紅,黃豆一般的汗珠滾滾而下。他的左手早就已緊緊握住了劍柄。他的腳步似已見浮動,他的左手卻始終如一。腳站不穩最多跌倒,劍握不穩不難便會導致死亡。他當然知道自己的生命並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繫在腳上。而是繫在劍上。看他握劍的姿勢,這一劍出手是必動地驚天!他還有的氣力雖然已有一半用在迫毒,但這一半在他而言實不難與留在左手的其餘一半剎那結集在一起!加起來這就算只有他平日的一半,憑他的身手,憑他的劍法,他若是捨命一擊,能夠接得住的只怕還沒幾人。他已在準備捨命一擊。他雖然未動,人劍已呼之欲出!
秋月如雪,秋風如鐵。簷前的鐵馬風中叮噹,西城老杜特大的一個銀算盤卻在手中叮噹。無論在什麼地方,他的身邊總帶著這個銀算盤,無論在什麼時候,他的一雙手也總是有一隻曾在這個銀算盤之上跳動。算珠這就會叮噹作響。他最喜歡聽到的也就是這種聲響。這叮叮噹噹通常代表錢銀在上上下下,他最喜歡的其實只是錢銀。他的確姓杜,也的確出身西城,但如今他已威震四面八方。這所以有人認為應該稱呼他四面老杜或者八方老杜才夠貼切。四面八方的人事實還沒有不認識他這個人的。有他這種身材的人本來就沒有多少個,那個特大的銀算盤亦未嘗不是一個顯眼的認識。
沈勝衣轉望窗外,忽然問,「現在什麼時候了?」「我回來的時候剛敲過初更。」韋七冷眼旁觀,現在才插口道,「天女祠出城北山道大約三里,你這就去,即使放慢腳步,二更時分也該到了。」「放慢總好過趕急。」沈勝衣連忙舉步,但連隨又給叫住。「沈大哥!」叫沈大哥的還有哪一個?沈勝衣回顧蕭玲,「什麼事?」「大概什麼時候你可以回來?」「很難說。」「那我叫韋大叔先替你找個住處,回來時也好有個地方休息,明天見過我哥哥,再給你安排好了。」「好極了!」這句話出口,沈勝衣的人已不見了。他本來就在梯口附近,腳步本來已在移動。蕭玲亦自走過去,往下看了好一會才回過頭來,「韋大叔,你看這有沒有危險?」
西城老杜果然已滾瓜爛熟,「字條上是這樣寫著,我也照足這樣做了,未知還有的一件事有事什麼?」「一件還一件,這裡是千兩黃金的票子,你先收下。」白楊樹下的這個人探懷取出了一張銀票。西城老杜的眼瞳立時亮了起來,面上的笑容亦更濃了,右手五指算盤上一撥,算珠又是叮叮噹噹的一陣聲響。這的確是一筆可觀的進賬。他帶笑舉步走前。白楊樹下的這個人一同時步出了陰影,月光下看清楚,這個人圓圓的臉龐,圓圓的身材,跟西城老杜竟是不相上下。依西城老杜所說,他要見得人叫做傅威,這個人正是他要見的。這個人當然就是傅威。這個傅威也竟就是不久之前曾經在第一樓出現的,蕭玲口中的傅大叔!
韋七卻越來越近,越近他的腳步就越慢,越慢他的臉色就越凝重。唐彪的語聲更低,「別忘了給我打聽我弟弟的消息。」「我省得,你好自小心。」沈勝衣不覺亦壓低了嗓子。「我會小心的,憑我的一身暗器,就算碰上白蜘蛛,要保住一條性命也該不成問題,諒他也不敢再應天府城之內,明目張膽的跟我交手!」這句話說完,唐彪已從樹後退開,消失在黑暗之中。沈勝衣這才背轉身子。韋七幾乎同時停住了腳步,他的人已在屍體之前,他的手已在劍柄之上。
襲擊沈勝衣的人不知道本來有多少個,但如果只得三十六個,一個都沒有離開,全都還在這山徑之上。死人是不會走路的!白紙燈籠高高的掛樹上,燈火也並未熄滅。月遠遠地仍在峰巔,樹巔,月色依然。蒼白,淒清的月色,燈光之下,三十六條彪形大漢無一倖免,一一伏屍在山徑之上。兵刃在鞘,弓箭都在背上,這三十六條大漢分明收拾妥當,正準備離開才會這樣子死在一起。致命傷在咽喉,是劍傷,一劍,只一劍。這三十六條大漢一個個驚慌失措的樣子,面色卻是一色的朱紅。「消魂蝕骨散!」唐彪的面色卻在發白,這種大場面畢竟是罕見的,驚人的。
白楊樹後始終沒有反應。唐彪只好閉上嘴巴,腳步卻在橫移,只一步他的肩頭就碰上牆壁,這條實在是名副其實的小巷。他就挨著牆壁,緩緩移動。那株白楊樹緊貼著東面牆壁生長,唐彪正挨著東面牆壁趨前。他若是挨著西面牆壁,傅威只要白楊樹後現身,刀就可以出手!而這下,傅威縱使有所動作,動作亦無法一氣呵成。只一慢對唐彪來說已足夠,他這已可以及時閃避,他的暗器也已可以立時反擊。他移動的相當慢,但那株白楊樹離開他並不遠。月已過西牆,月色在東牆之上。唐彪的影子在東牆上突然飛起。他的人飛起,暗器跟著出手,左先右後!一時間寒芒飛閃,也不知那是什麼暗器。
第二蓬亂箭跟著射出,射向沈勝衣。沈勝衣人在半空,劍已出鞘,一連幾個翻滾,人劍齊飛,飛出了亂箭之外,飛落在陷阱之旁!「什麼人?」他一聲輕叱,劍隱肘後,半躬起身子。沒有人回道。連箭都停了下來,周圍又回復一片靜寂。沈勝衣傾耳細聽,靜寂裡秋蟲唧唧,還有呼吸聲,人的呼吸聲。呼吸聲此起彼落,人似乎不少,但都不是高手。他大笑而起。亂箭笑聲中又再射下!沈勝衣長笑舞劍!亂箭笑聲中摧落,劍光中摧落!箭一下就停下,劍亦同時停下。「自己出來還是要我請你們出來?」沈勝衣笑問。仍舊沒有人答話。「這未嘗不是一條線索,但憑你們,知道的相信也不會多到那裡去,你們既然不願意出來,那我就只好走了。」沈勝衣這樣說,真的舉步。
他轉身舉步,回向西城老杜的屍身那裡找尋什麼線索。才走出兩步,巷口的那邊就閃起了兩團昏黃的光芒。是兩盞燈籠。「巡夜的捕快!」唐彪一個身子連隨倒退了回去。眼前的事情比白樺林那邊更難解釋,他也不必沈勝衣,他是唐豹的哥哥,早已被目為白蜘蛛一案疑犯!真並不是一條死巷,巷子那邊還有路,還可以外出。唐彪小心翼翼的走過去。傅威可能在那邊巷口等他出來,給他一刀,他不能不小心翼翼。他走的很慢,但一到巷口就煙火火炮一樣突然飛射而起,飛射而出。最快的刀也未必趕得上他的身形。也根本沒有刀在等他。傅威並沒有在巷口。唐彪的腳步這才輕快起來。他的心情同樣輕鬆,今夜多少畢竟已有收穫。儘管心情怎樣輕鬆,他並未放鬆警戒,左右他小心留意,前後他也留意小心。前後左右都沒有人。瓦面上呢?
他左手的暗器已快,右手的暗器更快,他左手的暗器才從樹旁穿過,他右手的暗器已趕及,全擊在左手的暗器之上!兩蓬暗器剎那爆出一陣清脆的金鐵交擊聲,完全改變方向,一齊射向那株白楊樹後!這種暗器手法不能不說巧妙!傅威若還在樹後,這出其不意,難保就會傷在暗器之下!唐彪的暗器見血封喉!即使他意料得到,這下亦難免手忙腳亂,這就是機會。唐彪懂得製造這個機會,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暗器一出手,他飛起的身子已落在西牆之旁,立即又飛起,箭也似射出!幾乎同時,白楊樹後一陣異樣的聲響那兩蓬暗器也不知擊在什麼東西之上。
步煙飛好像已有所覺,也就在這下,更鼓聲正好風中飄到。二更!「你不來,以後我也不再去見你!」步煙飛怪生氣的一摔手。她突然發覺——自己的那雙手竟變得有氣無力。她這句話才說完,一個聲音就在她身後響了起來,「你還想見他?」「好詭異的聲音!」步煙飛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她嘎的失聲回頭!一個人就站在她身後。這個人整個人都藏在死白色的頭巾衣衫之內,就連露出來的兩雙眼睛也像是死白色的。「白蜘蛛!」步煙飛這才真正的大吃一驚,擰腰,提肩,跟著就拔身!在平時,她這三個動作一做,她的人最少已在三丈之外,可是這下,她還是在哪裡,甚至連著三個動作她也沒有完成!她渾身的氣力赫然已完全消散!她變了面色,她開始感到絕望,但並未完全絕望。
「你能想到的,你以為我不能想到?」韋七隨即問。「能!」沈勝衣點頭,他並沒有忘記韋七被稱為天下第一捕。韋七淡淡地一笑,「是大人請你到來抑或是怎樣也好,對於你的行動我絕不過問,就正如我對其他的人一樣,我不想給別人麻煩,也不想別人給我麻煩,要是有朋友連這一點薄面都不給,硬要在應天府鬧事,那就不管是什麼朋友,我都一視同仁,秉公辦理,沒辦法,只好得罪了!」「應該是這樣!」沈勝衣當然聽得出韋七話中的含意。「所以發現了什麼,最好先給我一個通知,這對你對我相信都好!」
「襲擊你的是什麼人?」「不知道,但本領都是有限。」「你殺了他們?」「我不是隨便殺人的那種人,只不過傷了他們幾個。」「他們有沒有說什麼?」「我根本沒有時間查問,不過他們的目的何在,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在阻延你前來天女祠。」沈勝衣頷首,「他們成功了,我也是血肉之軀,不是鐵打的,那一陣耽擱,再加上腳上的傷勢,已使我無法在二更之前來到這裡。」「他們在什麼地方襲擊你?」「在兩旁的白樺樹的山徑上。」「還算近,他們帶著傷,亦未必預料得到,你我趕回去碰碰運怎樣?」「憑他們,諒來不過嘍囉的腳色,知道的也不會多到那裡去。」「這到底是一條線索,有線索總好過沒有線索!」有線索的確好過沒有線索。這也許真的是一條線索,但如今已不再成為線索。
「只能說我對應天府的人事和*圖*書比你熟悉,在應天府三年我到底不是白過得。」唐彪清了一下嗓子,接下去,「這件事白蜘蛛一定會關照西城老杜守秘,西城老杜也一定會守秘,問題只在白蜘蛛是否放心的下。」「他顯然放心不下。」「也沒有可能放心的下,西城老杜雖則不清楚他的底細,對於這件事多少總會有些懷疑,到知道襲擊的對象是你,目的何在,那就不只是懷疑了,這不過遲早的問題,事實亦不難知道,要徹底解除這種顧慮,似乎就只有一個辦法。」「殺人滅口?」「正是!」唐彪的目光又落在遍地的屍身之上,「這些人要是西城老杜的心腹,少不免也會知上一些,以白蜘蛛一向的習慣,你以為他會怎樣?」沈勝衣微喟,「還要問我這個?」唐彪亦一聲輕歎!「連這些人都不肯放過,又怎會放過西城老杜。」
「我明白。」「明白就好了,我相信你並不是一個健忘的人。」韋七的面上又有了笑意,這次的笑容親切的多了,「你來第一樓相信也並不只是為了見我那麼簡單。」「我還想聽聽小鳳仙……」「小鳳仙早就到了。」「人呢?」「一直在陪酒,也就在你的身後,回頭你就見到她。」「我來並非為了要見她的人。」「只是要聽她的歌?」「嗯……」「歌不是來了?」歌果然來了——幾番的要打你,莫當是戲,咬咬牙,我真個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會,打輕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捨不得你,罷,冤家也,不如不打你……好俗的一支小曲,但雖然在修辭上不會稍作推敲,卻純是隱藏在心靈深處的至情至性。像這樣發乎自內心的曲子要是唱的不自然,不難就笑死街坊。小鳳仙並沒有笑死街坊。
韋七沉吟了半晌,「說不定,看來我還是湊上一份,隨後去照應一下。」「也算我一份!」韋七搖搖頭,「你回頭看看是誰來了。」蕭玲應聲回頭一望,兩個中年人正從梯口處冒了上來,當先的一個,面容瘦削得驚人,身子瘦長的驚人,腰間一把狹長的柳葉刀,他的人也簡直就是風中的一片柳葉。隨後的一個卻正好相反,臉龐是圓圓的,身子也是圓圓的,走在樓梯還不覺得,一到了上面,踩在地板上,特別就見得矮胖,而事實,才來到瘦長那個的胸際。他用的也是刀,不是柳葉刀,比瘦長那個的短上一尺,卻最少闊了三倍,倒像是屠夫用來剔豬的那種,就連他也像是剔豬的。「林大叔,傅大叔,怎麼你們也來了?」蕭玲似甚感意外。兩個中年人都沒有回答,相望了一眼,瘦長的那個吁了一口氣,「好,總算找到了!」矮胖的一個跟著一步面前,「小姐這幾天哪裡去了?」「找沈勝衣去!」「找沈勝衣,就是挑戰十三殺手的那個沈勝衣?」「就是那個沈勝衣。」「幹什麼?」「來這裡對付白蜘蛛!」
喝采聲突然四起。好響亮的喝采聲,連歌聲的餘音都驚散。沈勝衣苦笑搖頭。他似乎並不想這麼快就回到現實,一面的無可奈何。人生多的正就是這種無可奈何。他這才察覺蕭玲正在怔怔的望著自己。「你在想什麼?」蕭玲這才問。「小鳳仙在唱什麼我就在想什麼。」「她的歌喉比起你怎樣?」「最少好十倍,幸好當夜我是對著妳而不是對著她唱,否則這下子我就一頭栽入桌子底下將臉藏起來。」沈勝衣大笑回頭,「你要打就打吧。」這句話當然是對小鳳仙說的。沈勝衣說的很大聲,小鳳仙聽得到,也聽得出。這樣的說話並不常有。這樣的說話豈非比喝采更來得有意思。
林大叔一面的笑容立時僵住在那裡。「我不再跟你學下去了。」蕭玲還來這一句。這一句好比利刃貫心,林大叔面上的肌肉一陣痙攣,連僵住的笑意也蕩然無存。老於世故的人斷不會說這一句,稍為懂得人情的人也不會說這一句。純真的人是例外。也只有純真的人才會直言心中要說的話。蕭玲就是這樣的純真。林大叔應該知道,他也的確知道。只可惜他的身子瘦長,他的胸襟也並不廣闊。樓外的天色異常晴朗,今夜看來不會有雨,明天也未必會有雨。林大叔的面色卻一如將雨的前夕……秋風如鐵,秋雨如雪。月明在山峽。道路正好從山缺穿過。月照在路上,碎石就像碎玉,碎石砌成了白玉階。月正在這白玉階的盡頭,這白玉階莫非就是通往月中的廣寒宮殿?沈勝衣一身白衣飄忽,滿頭散髮飛揚,就踩著這白玉階,正步向廣寒宮殿。白玉階已到盡頭,但並非盡頭。這本來就不是白玉階,這本來就不是道路的盡頭。道路在這裡一折,斜向下伸展。沈勝衣來到這裡,才發覺,月遠在天邊。看似目前,事實卻是那麼的遠,人生的希望豈非也是一樣。但雖知渺茫,我們還是在希望。往往就為了一個美麗的希望,我們才甘心接受一切,忍耐一切,不惜受苦,流淚。這又為了什麼?
他帶笑將那張銀票交到西城老杜手中,「你檢收。」西城老杜一瞟銀票上的數字,大笑,「這銀票也信不過我還信什麼?」「至於另一件事……」傅威隨即又伸手入懷。「請說請說,」西城老杜一面小心的將手上銀票懷中放好,一面關切的望著傅威的手。「也是千兩黃金的差事!」傅威的手中又多了一張銀票,銀票之外還有一封信。「是!是……」西城老杜的眼瞳又亮了起來,目光完全集中在傅威手中的銀票上面。是千兩金子,並不是千兩銀子。這種生意並不是常有的。西城老杜有生以來這種生意只做過一次。就是今夜那一次,他實在希望多做一次。他這個希望似乎就要實現。
一條人影適時穿窗而入,韋七。只是韋七一個人。沈勝衣又笑,回對蕭玲笑,他雖然並未開口,笑中似已在說,「看,我可有說錯?」蕭玲只有當做沒有看見,轉向韋七問,「怎樣了?」韋七沉著臉,「這丫頭簡直輕煙一樣,一下子就消失在空氣之中!」「真的步煙飛!」蕭玲不由得苦笑。韋七連隨走到沈勝衣面前,不單沉著臉,語聲也沉了下來,「她知道白蜘蛛的消息!」「嗯!」「她約你今夜二更,在城北的天女祠內見面!」「嗯!」「你去?」「我去!」「我也去!」「還有我!」蕭玲的生意。沈勝衣淡笑,「方纔沒有聽清楚?她要見的只是我一個人,你們要去,不錯,我阻止不了,但因此見不到她,你肯可也怪不得我!」韋七,蕭玲兩人立即沉默了下去。
他終於看清楚,他終於知道。你上當了——是這四個字。「我上當了?」沈勝衣一怔,腳下突然一軟。陷阱。老大的一塊地面突然陷落!陷阱中還有一張獵獸用的繩網。繩網迅速的收縮,鋒利的倒鉤勾住了沈勝衣的衣衫,肌肉。沈勝衣顧不得了許多,一聲長嘯,整個身子硬硬的拔了起來。「嗤嗤嗤!」的一陣裂帛聲響,沈勝衣的衣衫倒鉤下飛裂,小腿的肌肉亦給倒鉤裂開了一條條的血槽。鮮血在激濺,沈勝衣人已在半空。陷阱中的繩網這剎那已然緊緊地收縮在一起,一大蓬亂箭跟著兩旁樹上射出,曳著驚人的破空之聲,射在繩網之上!沈勝衣要是稍為猶疑,要是不當機立斷,必然結結實實的,給網在繩網之中,這就死定了!
「好厲害的消魂蝕骨散!」沈勝衣也自驚歎,「這些人一中毒竟就連反抗,甚至逃跑的能力都完全消失!」唐彪卻搖頭,「消魂蝕骨散有這麼厲害,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你這是說其實並沒有這麼厲害?」「剛才天女祠那邊你不是也有經驗?他們的功力雖然遠比不上你,還不至於就此任人宰割吧。」「這未嘗沒有道理,但眼前的情形又怎樣解釋?」「依我看,兇手可能是他們熟悉的人,對於這個人,他們平日也許有著一份恐懼,但只是恐懼,並未預料到,提防到這個人會痛下殺手,所以這個人才會一擊中的,他們才會這樣子死在一起,你看他們的神情就知道了,不都是一派驚惶失措?」
韋七靜靜地聽著,面色愈來愈凝重,這下子忽然放下酒杯,雙手按著桌面緩緩站起了身子。第一樓的桌子不能算小,但韋七身材頎長,一探身,一張嘴巴已在沈勝衣面前咫尺,濃重的酒氣亦噴在沈勝衣面上,「沒有充分證據,只是憑空推測的說話最好不要隨便出口。」「哦?」沈勝衣手按著額頭,好像就要醉倒似地!韋七咽喉中笑了兩聲,緩緩的坐了回去。「能夠想到這些的確不簡單,沈勝衣果然不愧是沈勝衣。」「嗯!」沈勝衣這才鬆過口氣。第一樓的酒即使香絕天下,到了韋七的肚子再噴出來,無論如何都不是滋味。
當然不是!韋七雖然已憔悴了好幾分,但無論怎樣來看都不像一隻乾癟的濕水老蟑螂。他也實在並不老,最多不過四十歲。他身上的衣衫酒痕斑駁,他的人卻並沒有泡在酒缸內。酒缸儘管已不小,還載不下他這麼大的一個人。他的身材頎長而適中,肌肉發達而均勻。他的相貌普通,普通之中卻又帶著不凡。雜在一群當中,你或者不會留意到他,但你突然驚覺他的存在,你若是小偷,到你驚覺的時候就已經遲了。知道拿女人來譬喻,他就正如那種女人,當她迎面走來的時候,你甚至不會多看她一眼,可是當她走過之後,你卻會因為少看一眼而恨不得踢自己一腳。他的確不像一隻蟑螂,尤其是老蟑螂。四十到底還是一個人的黃金時代,四十歲的人應該還有充沛的活力。他渾身更充滿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活力,他的人簡直就像是一隻豹。一隻剛從酒缸裡撈上來的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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