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斬蟒移居縈舊事 開懷迎客接新春

他們談起遊峨嵋山,金瑞和孫懷玉都甚是興高采烈,只有屈軍顯得不大自然。不過他們都不曾邀鍾靈參加,雖則此刻他們和鍾靈已像是推心置腹的好友。鍾靈看出內中必有蹊蹺!不過他懶得推尋真相,因為一則他們沒有邀請自己,二則他哪有心情去遊山玩水?
這條蛇長達兩丈,有大腿般粗,只繞了他兩匝,剩下長長的一截,在地上支撐了幾下,又待盤上身來。他伸腳一踏,齊中間處踩住,不讓那蛇纏上來,可是那蛇力大無比,掙了幾下,石軒中便吃不住勁,雙手撐住那顆蛇頭,也漸漸壓下來,形勢危急。
轉眼農曆新年已到,初一拜年那天,鍾靈不但見到月華,而且第一次公開正式地碰見月娟,那是在後院大廳中。情形好不熱鬧,李光鴻的侄兒們都從各地回來,各各帶了許多東西,內眷們十分活躍地到處走動,都穿上紅紅綠綠美麗的衣裳,花簇錦堆,撩人眼目。
香茗衝上來,四人圍爐品呷,鍾靈已看出屈軍身懷武功,指掌巨大,步履特沉,料是練得極好硬功,想道:「這姓屈的從京師來,必定耳目廣雜,可不知會不會識得摩雲劍客易峰和易靜姊妹?這等事我卻不能動問……」
如換作別的少女,驀然間遇見未來夫婿,必會踧踖不知所措,可是月娟一點也不,她緩緩還了一福,凝眸注視鍾靈,由頭上瞧到腳下,看個清楚。黃氏嘻地笑一聲,走過來拉李賀走開,費了好大力量,才沒有把打趣的話說出來,兩個人緘默帶笑地走開一旁!
他本來知道是月華的未來夫婿,當今吏部尚書孫子誠的次子孫懷玉要來,可是見這情形,便不作答,裝作茫然地搖頭,李光鴻一捋白髯,晃著頭顱道:「賢婿必定猜不到,原來是月華的夫婿孫懷玉來啦!適才他命一個家人飛馬來報,自己一會便到啦!」
那人走到鍾靈身畔,仰面道:「大姑爺,什麼事高興呀?說給婢子聽聽好麼?」
鍾靈和另外兩人都見過禮,方始落座,李光鴻道:「呵!呵!賢婿你猜猜是哪位客人要來?連老夫也出乎意料之外哩!」
屈軍朝那兩騎背影望了一會,才輕鬆地笑道:「那廝真個精細,想從你身上找出下落來!」他的眼睛望向金瑞身上,又道:「卻想不到從這裏起讓我們擺脫了!依我說多住幾天,更是萬無一失!」
鍾靈道:「如此小弟先謝過姻兄,小弟在京中並無相識,如果有一遊京都的機會,自然要去麻煩姻兄,便金屈兩位兄台,到時也要拜晤。」
他苦澀地哂笑著,生像疲憊地憑在走廊邊的欄杆上,他知道有好些人經過他背後,可是他沒有回顧。這些日子來,他刻苦地鍛鍊達摩坐功和連環三式,不但悟通連環三招的奧妙威力,而且發覺內力大有增進,雖然內傷仍然未癒,但已經好得多了。他是知道這一點,倘若過運用真力不持續太久的話,那內傷便不致發作。這使他的心情有如一個判定終身監禁的囚犯,突然獲得一些自由和釋放的希望,那種喜悅是難以形容的。但在另一方面,他顯得非常寂寞和憂鬱,默默地計算著逝去的日子,快將來臨的佳期——他自己也這樣地稱呼——心中知道到那一天,或者在那一天之前,他會遭逢著一個重大的決定,這個決定他自家也不知怎樣子的,而且後果又怎樣?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章分解!
兩匹鐵騎在他們不遠處已緩下勢子,向他們不住打量,正好道旁走過幾個萬柳莊的人,向鍾靈招呼著。馬背上的兩人對看一眼,口中低叱一聲,各自雙腿一夾馬腹,立地八隻鐵蹄急翻,復又絕塵而去!
他仍然不悅地哼一聲,移步走到書房去,綠芸跟著進來,看到桌上食盒原封不動地擱在那兒,心裏驀然痛楚起來,勉強笑著道:「那李明真是,也不會請爺用早點,轉眼就冷啦,你趕著吃點兒吧!這是早上我做的……」
玉書領命去了,月華打書房內走出來,道:「我去叫醒綠芸,回到後面去……」她的面上可說不出是怎麼樣的神情,鍾靈無語地點頭,眼看著她嬝娜地走進臥房,隔了不久,帶著睡眼惺忪的綠芸走了!
孫懷玉接口道:「你心急也不成,莫非你真要落在那廝彀中?替她惹禍?」
孫懷玉道:「不知姻兄將來會到京都一行否?若去的話,千萬要通知小弟一聲,到京裏一切都有小弟,包管姻兄無作客他鄉之感!」
她道:「不!這冷的天,你還穿得這麼薄和_圖_書,當心冷著了,我去那邊替你拿件毛氅來……」
最後,鍾靈的嘴從她紅潤的唇上移開,道:「一切都定實了,月華……」他苦楚地聳聳肩膊:「我們錯種情根,到頭來只落個人去樓空,一生蕭索……」
月華一反過去文靜端莊的作風,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粉面貼將上來。鍾靈狠狠地吻著她的玉臉,眼睛和嘴唇,兩個人都不必說話,一切都在這種動作之中,熱烈和充分地表達出來。
他歇了一會,忽地張目自語道:「是了!是了!這塊象牙牌和電雷環都是師祖自己送給一個人的,這件事大概便是師叔祖指責師祖的理由,故此不肯將上清秘籙下半部交出來,反目下山。而師祖涵玉真人將掌門傳給師父霞虛真人之後,自己也離開崆峒,返回俗家,據方才古治的母親——涵玉真人的女兒——說的話,師祖已經仙逝好久,晚年為了讓碧螺島主于叔初尋訪到,口頭較劍輸了,十分不快!于叔初呀于叔初,我崆峒與你仇恨難消,有一天我將本門無上秘法練成,要把你碧螺島翻個身!啊!不,我還練什麼勞什子武藝呢?百年心事意多違,與其終身勞碌無功,不如恩怨兩忘,愛恨全消?」
「我將會有更多的憂鬱,」他悵惘地道:「除了不能得到的東西,我們還有什麼其他的渴望呢?我的父母當我未懂人事之前,便雙雙亡故,撫養教導我成人的老師父也物化了!我像是無根的浮萍,到處飄泊,所有曾經付出情感的人,都注定離我而去,再也不可復得……小的時候,宵半夢迴,偶爾聽到幽咽簫聲,我便會模糊地浮起遺世孤獨的淒涼況味,現在這種可悲的孤獨滋味更加真實了!」
李光鴻捋髯喜笑道:「賢婿說哪裏話來,同是一家人,不必客氣。只是峨嵋離此數千里,賢婿等不辭跋涉,只為遊賞,老夫筋骨衰朽之人,閒之心羨!」
他輕輕噓口氣,白色的水蒸汽從口中冒出來,像要在眼前凝結住似的,他的心也漸漸凝結和沉重,想起一會兒綠芸來時,真不知說些什麼話!他對自己憐憫地和嘲諷地笑一下,想道:「要是月華是江湖兒女,那我就可以和她一走了之,可惜她是詩書傳家的名門閨秀,這種事決不能做出來,而且我自己又答應了李老先生的婚事,雖然內情複雜,究不能撒手一走了事!何況……即使是俠氣縱橫的玲妹,當日也不能遠走高飛,唉!我又何能妄想其他呢?」
鍾靈沒有搭腔,伸手扯她坐下,注視她好一會,才道:「你精神委頓,眼皮浮腫,八成兒昨夜沒睡好,照我說你該躺一會……你別打岔,我知你要說睡不著,但我有法子教你睡個好覺,來,你到我床上去困一覺……」
在床上輾轉反側,思潮起伏,哪裏睡得著?眼看窗上微透曙色,雞聲高唱,苦笑幾聲,盤膝坐起,運了一趟達摩坐功,便起床盥洗,悄然踱出院子裏,對著院中數株光禿的桃杏發愣。
鍾靈煩躁地揮揮手,勉強抑住脾氣,但聲音仍有點枯澀地道:「得啦!你把東西放在書房,等一會再來拿!」李明如言將食盒拿到書房去,自個兒呵著手走了!
「有客人來?你可知是誰來,值得這等鄭重?」
他溫柔地替她抹掉眼淚,無言地呵慰著,深閎的宅內籠罩著一片寂靜,這兒也是一片死寂。月華變得較為嚴肅地道:「對於男女的情感,我懂得不多,現在和將來也不會懂得很多,不過對於我,是件很嚴重的事情,你在我的心中,永遠是像我第一次見到你那般模樣,文靜而帶一些憂鬱……」
天氣似乎更加寒冷了,天色晦暗,像是快要下雪光景。他自從服了千年火鯉的內丹,未曾感覺過寒冷,因此身上只穿著一件輕薄的絲棉襖。家人李明提著食盒進來,身上臃腫不堪,卻還是哆嗦著,十分怕冷的神氣,見鍾靈站在院中,便道:「相公您好早呀!今天真冷,是麼?」鍾靈睨他一眼,點點頭,他又道:「喝!這冷的天,真難爬起床來……對了,剛才在廚房見到綠芸姐,她替相公預備好早點,好像說起等一會要來啦!小的那時有點迷糊,記不清楚她說什麼……」
綠芸不住搖頭,他不禁盛氣道:「你怎麼啦,大清早來跟我鬧彆扭麼?走,到那邊房間去!」她無奈站起來,委屈地跟他走回臥房,和衣倒在床上,鍾靈伸手在她睡穴上輕輕按摩幾下,她立刻掩住嘴巴,打個大呵欠,心中和*圖*書一迷忽,不知不覺睡著了!
鍾靈煩惱地頓足道:「別再滿口姑爺叫我好不?敢情你來怨我麼?我又怨誰去?」
孫懷玉眼光掃過屏風,微笑一下,故意挺直腰梁,端正地坐好,金端和屈軍不覺拊掌大笑!
玉書稟道:「老大人命小的來稟告相公,一會兒有遠客到,請相公到外面大廳,一同為客人接風洗塵哩!」
綠芸臉色一變,凝住那雙澄澈的美眸,瞪他好一會,終於又嘆一口氣,幽幽地道:「是呀!你怨我就對了,誰叫我當日……可是狠心的冤家呀!待會兒小姐來,你千萬別這樣對她,有什麼怨氣難出,都發在我綠芸身上好了,她也傷心夠啦……」
李光鴻和另兩陪客不勝酒力,留下鍾靈作陪,各自覓地休息,孫懷玉等已說明暫住兩三天,再行動身。當下鍾靈便陪他們先到書房坐談。
上章說到石軒中在懸崖千仞的石崖洞中,發現了一個道人屍體,又在泥中挖掘到上清秘籙和小谷圭,那正是他師叔祖涵碧真人的物事,當下將師叔祖葬好,又在石壁間發現星宿海兩老怪的銀令箭,當時推想不出其中之故,便收在懷中,向石洞深處探索情形!那石洞老是那麼低矮狹窄,以至他不得不傴僂著爬行,只轉了一折,便可直望到遠處有一團光亮。他越往前走,石洞又漸變寬廣,敢情這石洞除了這頭轉一個彎之外,全程不下半里長,卻是筆直的,靠近轉彎那一段十分狹窄低矮,此外都甚寬廣。
「小的聽管家說是二姑爺來呢!可不知真也是假!」
廳子裏嬉笑說話聲,和孩子們吵嚷之聲,廳外間斷的爆竹聲,加上到處紅光繚繞,那是吉利的象徵,香燭的味道在四處浮散著,還有一些火藥硫磺的味道,組成了新年特有的氣味景象!
三個人走到大道上,但見來往的行人都縮背呵手,車馬寥落,正走之間,忽地大道那頭蹄聲急響,舉目看時,卻是兩騎如飛,衝風而至,一會兒工夫,已來到四人面前。馬上的兩個人,皮帽兜面遮住,看不清楚面目。屈軍大力咳一聲,背身去吐痰,孫懷玉和金瑞也裝模作樣地背轉身子。
金瑞和孫懷玉快活地拊掌長笑,點頭稱是,金瑞道:「主意倒是不錯,但我可有點兒心急呢!」
孫懷玉道:「小婿與兩位好友,欲一遊峨嵋名山,便道過此,故來叩見岳父大人,尚乞宥恕唐突不速之罪!」
鍾靈帶領他們到萬柳莊外散步,其實沒有什麼看頭,只是悶坐也是沒趣,因此帶他們到處溜溜。屋外的風強勁得多,而且其寒砭骨,孫懷玉三人穿得不少,細看來孫屈兩人猶有寒色,只金瑞若無其事。
眼前景物依稀,猶是當日弄斷巨蛇情狀,可是他石軒中,如今已改名為鍾靈,在李光鴻府中住了好一段日子,另結下一段相思孽債,又變成李府大姑爺,人事的變遷,實在太多和太快了!他唏噓嘆息好一會,尋路回到李府。他是從後園翻回暖紅軒,經過後園時,舉目遙眺到月華的倚琴樓燈光仍然未熄,心中不勝惆悵地和衣躺在床上,腦中一片凌亂,不知從何想起……
她躊躇一下,沒有做聲,軟弱地在書桌旁一張圈手椅中坐下,鍾靈也倚桌坐下,她忽然又站起來,他詫道:「你到哪兒去?要回後樓去麼?」
管家李福報知鍾靈,客房已收拾好,原來是在暖紅軒外一進的一處小院,名喚迎春小館,他們三人說過住在一起,故此臥鋪都設在一間房中。
「哎,綠芸是你,幾時走進來的?我也沒有發覺?」他回答著,一面打量綠芸幾眼,又道:「你想想我有什麼事會高興的?我的心事你還會不知道麼?何苦還來挖苦我呢?這些日子都沒見你們來。」
鍾靈搖頭道:「我吃不下,不吃啦!等會李明會回來搬走!」
酒席擺上來,因為天氣太冷,故此當中有個巨大的一品鍋。這三個客人,談笑風生,酒量甚豪,尤其那矮矮的屈軍,食量兼人,吃到完時,李光鴻已醉醺醺的,陪客的李老者和古紳也俱有醉意。剩下鍾靈雖是玉面飛紅,仍在跟他們應酬。鍾靈覺得孫懷玉三人,都是十分豪邁磊落,心中暗自生出歉疚之意,故此雖然不大說話,臉上卻有十分真摯之色。
她感激地撫著他的面頰,道:「你太好了!難道我還能夠再要求些什麼?此生總算不曾辜負……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這兩句寫得多麼真切?要是一切有情人都能夠如願以償,世間上www.hetubook•com.com便不再有可思量之處了!可是!為什麼是我們呢?為什麼是我們呢?」
他們沒有說一句話便各自分開了!鍾靈自個兒走出廊上,深深吸幾口清新的空氣,對自己憐憫地微笑一下。「我在這裏扮演著多麼可憐的角色?」他默默地忖想:「廳子裏浮動爆發的歡樂,永不會屬於我的!現在我更是一無所有哪!倘若開始的時候沒有獲得什麼,那樣就可以保證永不會失去什麼!我現在是受著怎樣的壓力呢?雖則我能夠一掌推倒一堵牆,或者是一拳打死好幾個人。發怒狂奔的水牛也得立刻在我面前跪倒著喘息,不能掙扎。然而這些力量,對命運來說,簡直不能比較……」
鍾靈回頭一瞥,只見月華微微一抖,手中的書也掉在桌上,回面揮手道:「知道了!你先去上復老大人,說我就來!」
他自個兒回到書房去,伏在案上出神,過了一會兒,矇矓地進入夢鄉。
傍坐的兩人湊趣地乾笑幾聲,李光鴻又道:「聽說這位賢婿長得一表人才,學問甚佳,在京都頗有名氣,老夫未曾見過,若真個名下不虛,倒是足娛老懷的快事了!」
那旁鍾靈已和金瑞攀談起來,而屈軍也跟陪座的古縉紳和李老者拉搭著,三個客人滿口都是京片子,清脆好聽。孫懷玉幼長名門,交納既廣,和李光鴻傾談時,毫不見拘束,態度甚是從容大方,使李光鴻老興彌增,心中稱讚不已!
隔了不知多久,他驀覺身上有什麼動靜,睜眼看時,原來有人替他輕輕地蓋上大毛氅,蘭麝之香撲鼻,那味道分明是二小姐月華,他仰起身子,探手一扯,那人嬌聲低叫,整個身軀已坐在他懷中,正是美豔清冷的月華。
她把他摟緊一點,生像要替他驅去那永恆的孤獨,即使是片刻時光也好!可是她又驀然感到在命運之前,人力是太過無力和微弱,誰也不能不屈服,即使是到臨死那一刻才屈服,但究竟是屈服了!
鍾靈莫名其妙地聽著,疑惑地看他們高興的樣子,忖道:「若他們惹了禍,想逃避一時,此刻有什麼好高興的?那兩騎分明是追蹤他們的人,不知何人敢追蹤吏部尚書之子?這事真怪……」
他閃電般伸手一探,正好擋住,定睛看時,原來是條大蛇,兩顆蛇眼在黑暗中發出慘綠色的光芒,口中鮮紅的七寸子,倏忽伸縮,他探出去的手,正是抓在蛇頭頸下,正好成了人蛇眼睛對視之勢,但下半身已被那蛇盤了幾匝,力量甚大,使他也有點窒息之感。
這一下使鍾靈難以防衛,他不安地將眼光避開她正面,落向那大丫鬟身上。可是那丫鬟成熟的青春風采,又把他嚇了一跳,眼光急忙移到側門外,那兒除了瞧見走廊上擺著盆栽的冬青樹之外,別無他物,他窘困地收回眼光,溜過月娟美豔的粉臉。
她瞅著他掩飾地鎮定的神態,好像看見他那種沒有經驗的無邪和坦白,心中微微浮起憐憫之情,宛如一個母親發覺孩子做了一點小錯而笨拙地掩飾著,便大量地憐恕他!她的心中本來對鍾靈滿是恨意,恨到可以殺死他而半點不會後悔的程度,可是此刻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她不覺因以前發生過恨意而歉疚,他是個美好無辜的大孩子,她這樣對他評價,而她已經欠缺他一些什麼東西了!
他們企圖將一生的真摯感情,壓縮在片刻之間表露出來!她苦楚地享受著他的愛撫和長吻,不敢去想像以後還有沒有這種機會,即使是默默相對的片刻!
金瑞舉觥道:「鍾兄勿忘此言,小弟與懷玉交親手足,見到他便能見到我了!屆時小弟自須略盡地主之誼,帶領兄台遍遊名都古蹟勝地,只不知何時能有此良會耳!」
時間快到晌午,被她支使開的下人和送飯的人快要來了!美麗甜蜜的一刻溫馨,將成心裏的回憶、永遠不能夠再實現!回憶,那是一件沉重的負擔哪!
思緒轉向月娟身上,忽然觸念起前些日子,曾經偷窺見她拿著一個玉環,繫著一塊象牙牌,那玉環便是他師祖佩用的電雷環,那塊象牙牌想是他師祖涵玉真人另外刻的,起先大概是只刻著崆峒玄門傳箴的人八個篆字,後來再刻上那幾句真書。他還記得月絹用她那圓潤而淒涼的聲音,唸出那些情深一往的句子來,自己也不覺輕輕唸道:「涉江兮采菱,登高兮遙思!夙昔之不能忘,與子同心兮永修此好!」
他自個兒嘆息了好幾聲,方才的溫馨已被這消息驅散,緩步走到和*圖*書外面大廳去,那兒已有兩三個人在坐談著,他認得一個老者是李光鴻同宗耆老,另一個中年胖漢,卻是本莊古姓的縉紳,李光鴻精神極好地和他們傾談著。他一走進去,李光鴻便大聲地道:「賢婿來得正好,這邊坐,老夫有話跟你說……」
「你別哭啦!再哭可要逼我去尋個自盡,我總是不祥的人,到處累人累己。想通想透,生命不過是逐步走向幻滅的結局,與其看著玉貌花顏,隨著逝水年華凋萎,而自己也是鬚髮漸白,筋骨俱衰,這種悲哀也不是好受的哪!我們這一別,雖然無再相見之期,但最少能夠永遠年青地活在彼此心中,說來不一定沒有好處!只是這好處不免太飄渺和令人悵惘而已!」
他等到晚上才上路,茫然信步走著,自己不知究竟要流浪到什麼地方,今後又作什麼打算。反正他此刻是不再細想這些事了,自個兒灰心沮喪地躑躅在黑夜中。他對自己屢屢說道:「我再也不使用武藝了,這種只能帶來失望、煩惱、傷心、痛苦的東西,我是不再使用的了……」
這刻鍾靈認得攔住他那男人,乃是從洛陽回來不久的李賀,即是李光鴻二弟的兒子,那婦人便是他的妻子黃氏。當下勉強笑一下,向月娟作個揖。
漫漫長夜展開在他前面,那邊是迷茫不測的前途,一個人真能為自己盤算些什麼嗎?他從什麼地方著力呢?因果之間是那麼微妙莫測,許多時候明知自己是在種下一個關係重大的因,而希望一個想得到的果能夠實現,可是誰能夠確知那果會不會發生?因果之間究竟不是老像吃飯拉矢那麼簡單的一回事……命運!讓我們將一切不可知的事情諉諸命運,這是最簡單的和最實在的逃避方法。
花了整整一天工夫,才緣近谷底,那兒靠崖腳是片雜樹叢生的草地,他在離谷底還有十多丈之時,筋力已經消耗盡,倦累到不得了,雖然沒有用過真力而內傷不曾發作,終究也因體力用盡而傷痛漸生,這刻見到谷底情形,自知再出生天,直是兩世為人,當下支持著掙扎不息的那股氣忽然鬆懈,但覺手足痠軟,頭腦昏悶,忽然鬆手,骨碌碌沿坡滾下。
舉目四顧,崖壁上除了疏落的小樹外,便是爬滿老藤,上不到天,下臨無地,當下有點進退兩難之感。腹中雷聲迭起,飢餓難當。他發了好一會愣,定下心來,扯了好些堅韌的葛藤,細細編結成一條長約五丈的藤索,在一頭結了個大圈,以便套在突出石頭尖上。
她的眼睛早就濕潤,這時掉下幾滴淚珠,惋然地悄聲道:「都怪我不好,使你平添一些傷心的回憶,你孤零零一個人,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怎生打發得開?」
當他在後廳側門處碰見月娟扶著一個大丫頭進來,他可是認得,但裝出不認識的樣子,兩下正要錯過,一個聲音從旁邊升起來:「啊喲!你們是怎麼一回事呀!兩口子見面也不打個招呼!」人隨聲現,一個穿戴得十分齊整和微覺肥胖的婦人,伸手攔住月娟去路。另一個男人也笑嘻嘻地捋住鍾靈的臂膀。話卻是那婦人說的!
說話間,一個家人持名帖進廳來,李光鴻接過一看,捋髯笑道:「來啦!我們且出門相接!」
這段歷程的確十分艱苦,除了路程太遠之外,另外一個難題便是他自個兒也不確知自己身上的傷勢,究竟怎樣才不會猝然發作,因此他得用最大的耐心和毅力,逐步往下緣爬,遇到距離不太遠的,便手足並用地附壁溜下去,若是稍遠或落腳的石方向偏斜之時,只好使用這條藤索,慢慢地緣下,再蕩過去……
行行重行行,不知翻過多少崇山峻嶺,兩晝夜之後,便出了碧雞山叢巒群峰,來到平原之地。他自顧身上狼狽的樣子,不敢揚長上道,這刻他願意自己是另外的一個人,從前的石軒中,讓他永遠葬身在碧雞山,於是為自己起了個名字,拿本來的名字最末的一個字,加上朱玲名字,變成鍾靈兩字。
兩人各自起來,整理衣服皺紋,正好外面有腳步聲匆匆走進來,月華連忙從書桌上隨手撿起一本書,假裝閱讀。鍾靈走出房門口,見是小童玉書走進院子來,便道:「玉書,有什麼事麼?」
「算了!你好好地替我坐下,我半點兒也不冷!」
李府門外一共來了四個人,除了一個是家丁裝扮之外,當中的是孫懷玉,白淨的臉皮,兩眉斜飛,雙目炯炯有神,身量適中,果是個瀟灑人物。旁邊一個年紀和孫懷玉不相上和圖書下,眉宇開朗俊拔,氣度自然雍容,孫懷玉介紹說是京中好友金瑞,另外一個身裁較矮,年紀約當中年,舉手投足都極為矯健有力,名喚屈軍,是京裏人氏,也是好朋友!
石軒中口中微「嘿」一聲,自言自語道:「時衰鬼弄人,連你這孽畜也來欺負我啦!若非我身有內傷,不敢使用真力,換做平時,早就將你這畜生碎屍萬段,你估道我好惹的麼?」
月亮門外白影一閃,一個人穿著素白的斗篷,直裹到腳下,肩上是玄色的反毛大領,微微翻起,遮住半邊面孔,直走進院子來。
眾人來到廳中落座,孫懷玉等見鍾靈是個俊俏出色人物,各道傾慕,頗有親近之意。
他們沒有解釋,卻同心地要回李府去,大概是怕那兩騎回頭發覺。這個謎始終沒有解開,他們三人在李光鴻極為慇勤地招待之下,三天後方才動身,徑往西南進發。臨走時聲明在鍾靈舉行婚禮之前,必定趕回來賀喜飲酒。
這一昏直到次晨才醒回來,鳥聲盈耳,草香撲鼻,使他精神大震,爬起來,手足仍然十分痠軟無力,心知一半是為了體力用盡,一半是為了肚中枵空之故。便在林間草叢中,尋著些黃精首烏之類,挖出來吃下,待得精力恢復許多,從日影分辨出方向,逕自向東而走。
石軒中倒吸一口氣,想道:「這邊倒是可以下去,比之往年在崆峒攀越的窮谷深壑,大體上差不多,不會難倒我。可是我如今身上負傷,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這點不能不考慮……」
「你呢?又怎生打發得開?但願你那夫婿是個溫柔多情的人,那麼我也能夠安心,寧願所有的痛苦都落在我身上,反正我對世事再無所祈求!」
屈軍側臉對孫懷玉低笑道:「懷玉,有人在屏後偷看你哪!快裝個好模樣!」
綠芸微嘆一聲,道:「婢子哪敢挖苦姑爺?只怪我家二小姐命生得苦。姑爺方才滿面笑容,婢子總以為人逢著高興才會笑呀!哪知小姐……」
她嘆口氣,幽幽道:「你自家沒個寒暑,冷了也不多穿一點,現在可好啦,我做的東西你不吃,要拿衣裳你不|穿……」
月娟好像吃一驚,剛才她已瞥見這個俊俏書生,一時之間沒有想起是她未來夫婿。因為她雖從繼母柳氏口中,得知訂親消息,但當柳氏要描述鍾靈的容貌和來歷之時,她卻不耐煩地走開,故此到底不知道那個人是怎樣一個人。「反正我不會嫁給他!」她想:「管他長得像什麼?或從什麼地方來?總之我已橫下心腸,到時候和古哥遠走高飛……」
到他走出這邊洞口一看,原來是另一處山谷深崖,腳下雲霧繚繞,看不出底下是什麼情形。不過崖壁沒有那一邊懸崖那麼削直,這邊不但稍為斜傾,而且沿崖都有突出的石頭,可以借作落腳之點而深下谷底。
書房中不知幾時已生起熊熊的火爐,使室中的氣溫增高許多,甚至有點兒燠熱。不過室中的兩人偎依得很緊,好像氣溫對他們並沒有半星兒影響!
他動作連貫急下,腳踢手揮,摔開尚未死去的兩截巨蛇,腳尖點處,身形凌空急起,拚最後一點力量,使出絕頂輕功「八步趕蟾」,向前疾奔,眨眼間已奔了數里之遙,眼前一黑,「撲通」摔倒塵埃,人事不知……
天還未曾亮,林間的小鳥還在夢中,他迷迷糊糊地走著,轉過一座石丘,忽然腳下讓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不禁打個踉蹌,急忙穩住腳步時,忽地腥風撲鼻,一條黑影打腳下橫盤上來。
他嘴中自說自話,那條巨蛇可不管他的恫嚇,力量漸增,蛇頭又近了好幾寸,他滿不在乎地瞅住那雙發光的綠色蛇眼,口中仍舊喃喃自語。忽然石丘旁邊一片樹林內,鳥聲驚叫,撲翅而飛,使他愣了一下,失驚想道:「不好!常常聽聞這種特別巨大的蛇,多是雌雄一對兒活動,這刻驚鳥飛撲,莫非是另外那條來啦!」眼珠一轉,想到一個笨主意,猛可吸一口氣,登時身堅如鐵,使盤在身上兩匝的蛇軀繃緊,雙手中騰出單掌,朝蛇頭一拍!要知他的掌力本來不弱,加上得到達摩坐功心法之後,力量大有精進,差不多到了擊石成粉的地步,這一掌拍下去,那蛇頭有多硬?如何禁受得住?綠光倏滅,原來眼睛已拍爛了,在同一剎那間,他身軀暴縮,那蛇剛好負痛拚命一勒,卻勒個空,石軒中已是回掌一穿,挑住蛇身,倏運真力,砉地一割。那蛇渾身力量正在青黃不接之際,哪禁得住這種內家重手法,竟讓他攔腰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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