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莊園來客
莊園逃亡之夜

「不,一竅不通。」他說,「兩個數相加,我總犯難。」
是的,是的,埃曼紐松清楚這一切,但仍要徒步去坦噶尼喀。因為此外他不知道還能幹些什麼。這會兒,他迷了路,不知能否打擾我,在莊園裡吃頓晚飯,住一夜,明天一早就上路。要是我有所不便,他就即刻趁星夜明朗兼程而去。
「信,信,信,」他答道,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他又說,「如果我說出了我要說的話,也許你會認為我是一個極端的懷疑主義者。說實在的,除了上帝之外,我絕對什麼都不信。」
「是的,」他回答,「我要去的,現在我得給自己提臺詞。」
屋外星光燦爛,好一個溫暖而晴朗的月夜。大雨季不太遠了。我問埃曼紐松是否真的打定主意去坦噶尼喀。
他喝乾了那瓶酒,把杯子稍稍往外推了推。「這次旅行,」他說,「對我來說是一種賭博,不是紅就是黑,成敗在此一舉。我有機會擺脫困難,我甚至可以擺脫一切。另一方面,我要是到了坦噶尼喀,我就可能進入轉機。」
「你懂點會計麼?」我問。
我想,無論是埃曼紐松向馬賽依人求助、避難,還是馬賽依人接待、幫助了埃曼紐松,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世界上真正的貴族與真正的無產者都理解什麼是悲劇。對於他們來說,悲劇乃是上帝的基本信條、生存的基調——低音調。在這方面,他們與資產階級的所有階層迥然不同,資產階級拒絕悲劇,忍受不了悲劇——對於他們來說,悲劇一詞本身就意味著不愉快。白人中產階級的移民與土著之間的許多誤會皆源於此。表情嚴峻的馬賽依人既是貴族又是無產者,在穿黑大衣的孤獨漂泊者身上,他們會毫不遲疑地辨認出悲劇的輪廓,而悲劇演員,則在他們中間又恢復了本來的面貌。
「我想你一定能到達坦噶尼喀,」我說,「你可以搭公路上來往的印度人的卡車。」
「你幸好沒有結婚。」
「但也許你還記得住,」埃曼紐松還在挽救他的計劃,「我自己從頭至尾能背誦奧斯瓦爾德的全部臺詞。最後一幕極和*圖*書佳。你知道,真正的悲劇效果,是不可能磨滅的。」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希望之光:「不會,」他說,「不過我想我能學會。」
這不大可能是實話——去坦噶尼喀的路是一條大公路,很容易找,而我的莊園並不在路邊。打算坐什麼去?——我問他。準備步行去,他回答。我又說,那對任何人都辦不到。那意味著在馬賽依保護區穿行三天,沒有水喝,而獅子正鬧得凶。就在那一天,馬賽依人還抱怨過獅害的情形,要我出去為他們射殺一隻。
「是的,我有。八十分。」
「你信上帝麼,埃曼紐松?」
「是的,但是有獅子。」埃曼紐松頓了頓,「還有馬賽依人。」
「那你為什麼不留在巴黎,埃曼紐松?」我問他。
「走著去嗎?」
第二天清早,日出前,我叫僕人喊醒埃曼紐松,並給我們倆準備了早餐。夜裡,我一直在想,我應該用車送他走完第一個十英哩。對埃曼紐松來說,這無濟於事,他還有八十英哩要走。但我不願看到他從我的門檻直接邁入他那吉凶未卜的命運。此外,我還想讓自己在這一喜劇或悲劇中留下點痕跡。我給他裝了一包三明治和煮得硬硬的雞蛋,還送給他一瓶一九〇六年入窖的佳釀,因為他識貨。我想,這說不定是他一生中最後的一瓶酒了。
「去坦噶尼喀。」我答道。
於是,我們議論起這兩齣戲,談及我們在這兩齣戲裡看到過的演員,談及我們對表演的看法。埃曼紐松環視了一下室內:「你這兒沒機會弄到易卜生的劇本麼?要有的話,我們可以合作表演《群鬼》的最後一幕,如果你不介意扮演歐文夫人的話。」
「是的。」
「那你會開耕耘機麼?」
埃曼紐松在世界上有一個朋友,那天夜晚他多次提及。似乎他只要再遇到這位朋友,一切將會改觀。因為那人既富有又慷慨。他是一個魔術師,周遊世界。埃曼紐松最近得到的消息是這位朋友正在舊金山。
此外,他沒有多少話題,我也不知跟他說些什麼好。我問他何以弄到這個地步——https://www•hetubook•com.com什麼工作都找不到。他說這裡人搞的行業他一竅不通。他已被旅館解雇,何況他也不是真正科班出身的管事。
「願真主與他同行。」法拉赫祝福道。
在晨風中,他的黑色長大衣飄捲在他的雙腿上,酒瓶的長頸在一個口袋裡露出來。我的心充滿憐愛與感激之情。這種情感常從居家者的心頭湧起,當他們想起那些徒步旅行者、世間的漂泊者,想起水手、探險家和流浪漢。當埃曼紐松登上小山頂時,他回過身來,摘下帽子向我揮舞。風吹得他的長髮在前額飛揚。
「是牛麼?」他問道,「不,不,我怕牛。」
我們不時地談及文學、戲劇,而後又回到埃曼紐松的前程上來。他給我講他的本國老鄉在這裡是怎樣一個個地背叛他。
「是,是,」他囁嚅著,過一會兒又謙卑地補充說,「可是我已經結過婚了。」
我跟他談話時,仍騎在馬上,隱隱地暗示他並非我家的客人,我不願他與我共進晚餐。但從他言談話語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也不指望我一定會邀請他。他對我的好客程度及他懇求的分量並不抱有信心。在屋外的黑暗之中,他是一個孤苦的人物,一個沒有朋友可求的人物。他這種懇求的模樣所起的作用,不是挽回他的面子——那已成為過去,而是給了我下臺的臺階。如果我拒之於門外,也並非不仁,而可說完全在理。對一個遭受捕獵的動物,這是一種禮節——我把僕人叫來牽著小馬,從馬上跳下來。「進來吧,埃曼紐松,」我說「你可以在這裡吃晚飯、住宿。」
言談之中,埃曼紐松抱怨,在外面,白人沒法和土著競爭,他們太廉價了。「要是在巴黎,」他說,「我總能在短時間內找到一份工作,比如在這家或那家咖啡館裡混個招待當當。」
法拉赫與我同坐車內,問道:「波瓦拿到哪裡去?」法拉赫尊他為「波瓦拿」——先生,是因著他在我家留宿,顯示了他是有身分的人。
一天晚上,我騎馬回到家,天色很晚,星星已出來了,我忽然看見我房外的石頭上,有個男人正守候著。那是埃曼紐松。他以親切的語調向我宣告:「巴倫夫人,瞧,流浪漢又來了。」我問他怎麼會在我家門口相遇,他告訴我,他迷了路,被引到我的宅邸來。他應當趕哪條路去坦噶尼喀https://m.hetubook•com•com
「喔——我是一個悲劇演員,」埃曼紐松說,「我喜愛的角色是《茶花女》裡的阿曼德,《群鬼》裡的奧斯瓦爾德。」
在燈光下,他的形象真可憐。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長大衣,這在非洲沒人會穿。他沒刮臉,也沒理髮,那雙舊鞋已經開了口。他兩手空空,什麼行李也沒有。我似乎是在扮演將一頭活山羊奉獻給天主的教士,又把牠趕到曠野裡去。我覺得這會兒需要喝點酒。伯克里總是使我家不斷酒,前不久剛給我送來一箱十分稀貴的法國勃艮第葡萄酒。我吩咐朱瑪開一瓶送來。我們坐下來用晚餐,埃曼紐松的酒杯斟得滿滿的,他一口乾了半杯,把剩下的酒放在燈前,凝神注視良久,那神態就像聆聽音樂一樣。「名酒,名酒,」他說道,「這是一九〇六年入窖的。」此語非虛,我對他陡生敬意。
「你處在困境之中,埃曼紐松,」我感慨道,「我不知道還能想出比你更走投無路的任何一個人。」
我心想,我的天!我完全無能為力對這位迷路的人提供任何實際的幫助。現在該談談廣義的人生了。
有一個逃亡者,來莊園只住一夜就走了,一去不復返。從此,我時常想起他,他名叫埃曼紐松,一個瑞典人。我初識他時,他在奈洛比一家旅館裡當管事。他是個胖墩墩的小夥子,臉兒紅紅的,圓乎乎的。我在那家旅館吃午飯時,他習慣於立在我椅子旁邊,用一種古老國度的圓潤聲調應和。我與他就在那兒熟識起來。他總是那麼絮絮叨叨,以至於有一度我不得不換到另一家旅館去進餐——這在當時,是我們在城裡僅有的兩家旅館之一。那時,我只能模模糊糊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到一些關於他的消息。他好像有一種天賦,陷自己於糾葛之中。他的愛好、他對生活樂趣的見解也與眾不同,異乎尋常。因而,他與居留在肯亞的其他斯堪地納維亞人合不來。一天下午,他突然出現在莊園,顯得頗為煩惱與驚恐。他求我借一筆錢給他,以便馬上動身去坦噶尼喀,不然的話,他自信會被抓進監獄去。要麼是我的幫助為時過晚,要麼是埃曼紐松耽擱在其他事務上了,沒過多久,我聽說他已在奈洛比被抓起來了,但他沒有蹲看守所,而是從我們視野裡消失了一陣子。
天亮後的埃曼紐松,顯得像一個傳奇行屍,其鬍鬚在地下長得特別快,可是從墓穴中走出來時,卻風度翩翩。我們驅車前行時,他十分鎮靜安穩。來到姆巴嘎西河另一側時,我讓他下了車。早晨的空氣清新,天空一絲雲彩都沒有。他要向西南方向進發。我環視對面的地平線,太陽剛剛升起,暗中透紅,像煮得很老的雞蛋黃,我想著。再過三、四個小時,它將變為白熾,在漂泊者的上空肆虐發威。
我可沒有易卜生的劇本。
整整一天,我老惦念著埃曼紐松,還走到屋外,向通往坦噶尼喀的公路眺望。到夜裡十點鐘左右,我聽到西南方隱隱傳來獅子的吼聲。半小時後,那吼聲又傳過來。我不知那獅子是否正蹲伏在那件黑色的舊大衣上。此後的一星期,我設法打聽埃曼紐松的消息,還讓法拉赫去問問他那些在坦、肯之間跑車的印度朋友,有沒有見到埃曼紐松,或者從他身邊駛過。可是,沒有人知道他的任何音訊。
「埃曼紐松,我說,你有錢麼?」
他站起來,直挺挺的,「我是幹什麼的?」他叫道,「奇怪,我是一個演員。」
「你懂點畜牧麼?」我繼續問。
他迅速地掃我一眼,「巴黎?」他說,「不,不,說實話,我不幹。我離開巴黎正是時候。」
「但不是拿我的耕耘機來學,」我說,「埃曼紐松,你告訴我,你一直幹些什麼?你在生活中究竟幹哪一行?」
「你,是演員?這是一個好職業。你在舞臺上喜歡扮演什麼角色?」和圖書
埃曼紐松向我道別,開始踏上征程,接著又折回來,再次向我告辭。我坐在車裡,凝望著他。我在想,當他行進時,他會高興有人在身後目送他。我相信,他那戲劇家的氣質是那麼突出,此刻,他一定深切而生動地感到自己正在離開舞臺,正在消失,以他觀眾的眼睛,他會看到自己在離去。埃曼紐松出走了。這山巒,這荊棘樹,這塵土飛揚的道路,難道不該予以憐憫,為他豎一塊豐碑?哪怕只有一瞬間。
「那不夠,」我告訴他,「我這屋子裡沒有錢。但也許法拉赫有一點。」法拉赫有四盧比。
半年以後,我驚奇地收到一封來自多多馬的掛號信——那裡我不認識任何人。啊,這是埃曼紐松寄來的!信中有五十盧比——那是在他最初試圖離開肯亞時向我借的,還有四十盧比是還給法拉赫的。除了這筆錢款——這是我期望再次見到的世界末日的錢幣——埃曼紐松還有一封充滿感情、極富魅力的長信。他在多多馬找到份差事,酒吧管事。不管是什麼酒吧,反正混得不錯。看來他具有感恩知報的天賦。那天晚上在莊園裡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信中還多次提到自己在這邊有不少朋友。他詳盡地敘述了他去坦噶尼喀的旅程。他對馬賽依人作了很多好評。他們在路上發現了他,把他帶回部落,給予熱忱的款待,表現出偉大的仁慈。大部分路程,他們輪流和他結伴而行,輪流了多次。他寫道,他對馬賽依人也夠意思,給他們講了他在許多國家的歷險故事,以至於馬賽依人都不想放他走。埃曼紐松一點也不懂馬賽依話,要表現他的「奧德賽」,他一定重新拾起了啞劇的技藝。
「是的,我自己也這麼想。」他說,「但有一點,我近來想到了,可能你還沒想到:總有人——不是你就是我——要受最大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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