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告別莊園

——「諸神和人們,我們都如此受騙!」

艱難歲月

禍不單行。這一年蝗蟲又飛臨莊園。據說牠們是從衣索比亞飛來的。那裡一連兩年大旱,蝗群便開始南遷,將途中的莊稼一掃而盡。蝗蟲還未見到,那些遭災的地方便開始流傳種種奇異的傳說——在北方,蝗蟲一過,玉米地、小麥田、菜園子都一下變成大荒漠。移民們派出信使向南方的鄰居們通報蝗蟲來了。可是,即使得到了預報,你對蝗蟲也無可奈何,所有的莊園,人們都準備好一堆堆高高的木柴垛、玉米杆垛,蝗蟲一到,立即點火。莊園裡所有的工人都派往田間,拿著空油桶、空罐頭,一邊敲打,一邊哄叫著,不讓蝗蟲降落。但這僅僅能暫緩一陣,不管農民怎樣驚嚇,蝗蟲不可能永遠在空中停留。每個農民唯一的希望就是把蝗蟲往南轟趕到下一個莊園。蝗蟲飛越的莊園越多,落下的時候就越饑餓、越瘋狂。我在馬賽依保護區的北側有一大片草原,我寄希望於蝗蟲越過草原,越過河岸,向馬賽依那兒飛去。
在離開非洲的兩年前,我正在歐洲訪問。到了咖啡收獲季節,我返回非洲。可是直到抵達蒙巴薩之後,我才能得到收成好壞的消息。船上的日日夜夜,我心中反覆衡量著困難:當我心緒較好,生活顯得友好可親時,我估計這次能收七十五噸,可當我心情抑鬱,緊張時,又想道:不管怎麼樣,這回六十噸總能收到手。
你也許會想,既然我明白對他們愛莫能助,既然他們的命運如重負壓在我的心頭,那麼,他們無休止地在我房前屋後靜坐,我不是難以忍受麼?但事實並不如此。我相信,在最後的關頭,我們會在相依為命之中感到一種異常的舒坦與慰藉。我們互相了解之深刻,超越了一切理性。在這幾個月裡,我常常想起拿破崙撤離莫斯科的情景。一般都認為,他見到他的大軍在自己周圍遭難,奄奄一息,會極度痛楚。然而,同樣可能的是,拿破崙如若沒有這支潰軍,他會倒斃於現場。夜裡,我掐算著鐘點,盼望著那一時刻到來——吉庫尤人再度出現在房子周圍。
我若是有資金,我想,我早就不種咖啡了,把咖啡樹砍掉,換種林木。非洲的樹木長得很快,雨季裡,你從苗圃搬來一個個土箱,每箱十二棵幼株,依次栽上,十年功夫,你就能在高高的桉樹、金合歡樹下舒適地漫步了。到那時,我肯定,它們能暢銷於奈洛比的木材、木柴市場。在很早以前,莊園裡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原始林,但不幸的是,在我接管之前這些林子就賣給了印度人,他們專事砍伐製材。我自己在困難時期也砍伐加工廠附近的樹林,用來作蒸汽機的燃料。這片林子——高大的樹木,充滿生氣的綠蔭,多年來一直充當我的夢魘。我一生中的所作所為,最可內疚的便是伐倒了這片林子。在我有能力時,也栽過一些桉樹苗,但成活者不多。要是持之以恆,不用五十年,我就能植樹數百英畝,將莊園改造成歌聲不絕的樹林,科學地進行管理,河邊設一個木材廠。莊園的農民,雖說他們的時間概念與白人不同,但也一直企盼著有朝一日人人有足夠的木材——在起初那些年頭,人們都是這樣的——至於木材,無可非議地來自於我即將計劃的林子。
www.hetubook.com.com可是蝗蟲洗劫過的玉米田卻是另一番悲慘景象。折斷了的玉米杆上掛著幾片乾枯的葉子。我河畔的花園,原先一直精心澆灌,常年青翠,而今卻像一堆灰土——鮮花、蔬菜和草藥都被席捲一空。佃農的「夏姆巴」——農田——就像燃燒過的荒涼的曠野,那高高低低的壟溝,已被爬行的蝗蟲填平。塵土中,隨處可見到幾隻死蝗蟲。佃農們佇立著,注視著蝗蟲。親手翻耕、播種「夏姆巴」的老婦人,踩著蝗蟲的腦袋,朝著天空中最後一道正在消逝的淡淡的陰影揮舞著她們的拳頭。
當我與其他白人——奈洛比的律師和商人,或與為我旅行出謀劃策的朋友們在一起時,我感覺到的孤獨十分怪異,有時猶如一種可以觸摸的物質——某種窒息感。我將自己視為他們當中的一個明智者。但偶爾有一兩次,我卻感到在神志清醒的人們中,我是一個瘋子。這種感覺也是理所當然的。
說來真稀奇,在那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會放棄莊園或離開非洲。我周圍的人們對我說,我必須這麼辦。他們都是一些有理智的人。從丹麥來的信,都在證實這一點,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實,都在指明這一點。然而,我的思想毫不動搖,我始終相信自己必須葬身於非洲。基於這一堅定的信念,我沒有其他理由或原則去想像此外的任何事情。
真正傷腦筋的是我們缺乏資金,錢在我接管莊園之前就已經花完了。我們無力進行任何一項重大的改革,我們的日子剛夠糊口——在最後幾年裡,這種生活習以為常了。
就這樣,我成了最後一個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離開莊園的人。當我回首在非洲的最後歲月,我依稀感到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都遠遠先於我感知我的離別。那一座座山巒,那一片片森林,那一處處草原,那一道道河流,以及曠野裡的風,都知道我們即將分手。當我開始與命運達成協議,當變賣莊園的談判拉開序幕,大地的景觀對我的態度也開始變化了。在那之前,我一直是其中一部分,大地乾旱,我就感到自己發燒;草原鮮花怒放,我就感到自己披上了新的盛裝。而這會兒,大地從我這裡分開,往後退著,以便我能看得更清晰、看到它的全貌。
我策馬返回莊園,在草原小道上,我發現二十來隻蝗蟲。我經過莊園經理的房子。吩咐他作好一切準備,對付蝗蟲。我們倆一起北望,空中的那道黑色煙霧升得更高了。我們眺望的當兒,空中偶爾有一兩隻蝗蟲從我們面前掠過,飛落到地上爬行。
要說種植咖啡,我莊園的地勢偏高了點。在涼季的那幾個月,低窪地偶爾還有霜凍。清早,咖啡樹的嫩枝、樹上的小咖啡豆,都凍蔫了,變成褐色。一陣陣勁風從大草原吹來,即使是好年景,我們這裡每英畝的咖啡產量也比不上地勢較低的,海拔四千英呎的西卡、基亞布地區。
但這種種計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變得遙遠,最終幾近淡忘了。不過,我不太耿耿於懷,只要咖啡能賺錢,莊園能維持下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蝗蟲來了,蝗蟲來了,我聽到多少回了,可一個影子也沒見到。也許事情並不像你們傳說的www.hetubook.com.com那麼嚴重。」我說。
我以前也曾在其他地方有過類似的經歷。當即將離別之際,大地的一切向你袒露,但其中含義,我已淡忘了。我只是想,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可愛的國土,似乎僅僅凝視著它,就足以使你終生歡樂。光與影將大地交織,彩虹聳立於天際。
「蝗蟲!」印度人回答。
莊園的土著,出自他們靈魂中的徹底現實主義,很了解莊園的形勢及我的心境,其了解之透澈,就如同我向他們作了專題講座,或者為他們撰寫了一本專著。然而,他們僅僅指望我的幫助、扶持,任何一件事,他們都不試圖為自己的將來盤算。他們作了很大努力使我待下去,為此,他們悄悄向我洩露,他們已經為我想出好多計劃。變賣莊園的事宜了結之後,他們聚攏來,從早到晚坐在我屋子周圍,與其說是為了與我攀談,不如說只是想追隨在我的左右。在領袖與其追隨者之間,存在一種微妙的關係,追隨者必定將領袖的每一個弱點、每一個失誤看得一清二楚,有能力以不偏不倚的精確度來鑑定之,但同時又不可避免地倒向他,似乎生活的唯一出路就是跟隨其左右。羊群也許對牧童持有這種態度,牠們對環境與氣候的了解遠勝於牧童,但仍心甘情願跟隨他,如果必要的話,可以直下深淵。吉庫尤人對環境的應變能力強於我,因為他們對於上帝與魔鬼更具洞察力,卻圍坐在我房子四周,聽候我的吩咐,而在平常的日子裡,他們很可能始終在自由地談論我的無知、我的低能。
維持一個農場,可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我的土著,我的白人,甚至任憑我一個人為他們擔驚受怕。有時,我感到彷彿莊園的咖啡樹和牛群也不饒我。無論會說話的生靈,還是不會說話的啞巴,似乎一致認為,正是由於我的過失,雨水才遲遲不來,使夜間寒冷得難以忍受;我晚上安穩地坐下來讀讀書,好像也不應該。我害怕失去莊園,我不得不外出巡遊。法拉赫了解我所有的哀傷,他不贊成我夜間外出。他提到花豹,說是太陽下山時,牠們就在房子四周閒逛。法拉赫常站在迴廊裡巡守——一個白長袍的輪廓在黑暗中隱約可見——直到我夜出歸來。但是我的心情異常沉重,任何關於豹子的事都顧不得放在心上。我知道,夜間我巡遊莊園的每條通道也無濟於事,但我仍天天去轉轉,就像鬼魂夜行,沒有任何明確的動機和固定的目標。
「蝗蟲來了,太太,請小心,別讓牠飛到你的田裡。」我到他跟前時,他說。
「那是什麼?」我止不住問。
蝗蟲有時棲息在莊園裡,對咖啡樹危害不大。咖啡葉,如同桂樹葉,很堅韌,蝗蟲咬不動。牠們只是把田間各處的咖啡樹壓斷。
「太太,請你往四周看看。」印度人說。
即使在那時,要不是為了一件大事,我並不認為我內心深處已放棄了這個莊園。莊園的咖啡樹屬於它的舊主人,或者說產權歸了銀行——它是莊園第一受押的。要到來年五月後,咖啡才能採摘、加工、出售。在此期間,我將留下照管莊園,一切一如既往,不管他人認為如何。我想,在這段時間,可能會發生變化,局面或許全然改觀和-圖-書也未可知,因為世界畢竟不是一個有規則的或可以逆料的舞臺。
在這幾個月裡,我心中籌劃著我的計劃或戰略來對抗命運,對抗我周圍的人們——命運的同盟者。我思忖,自今往後,事無巨細,我都將認真對待,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煩。我要讓我的對手無論書面上,還是口頭上,日復一日地陷於他們的事務,因為最終我仍將勝利而出,保有我的莊園及莊園裡的人們。失去這一切,我想,我不能。連想像都不可能的事,怎麼會發生呢?
我四下裡打量,只見北方的地平線上,天空中有一片陰影,猶如一道長長的煙霧,儼若一座城市在著火。百萬人口的城市在明亮的空氣中噴煙吐霧,我心想。
在恩戈山區,我們還缺雨水。一年裡總有三次乾旱,咖啡產量銳減。年降雨量五十英吋的年頭,我們收獲八十噸咖啡豆,降雨量達到五十五英吋,則能收上近九十噸。可是有兩個壞年頭,雨水才二十五英吋、二十英吋,我們只收到十六噸、十五噸咖啡豆。那兩年真是莊園的災難。
蝗蟲大隊人馬過後,死蝗蟲觸目皆是。在公路上,牠們曾經棲息的地方,牛車、馬車碾著蝗蟲而過。此時,蝗群已遠去,車轍明顯可見,就像跑火車的軌道,鋪滿死蝗蟲的小小屍體。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進入了莊園生活奇異的時代。事實上,各方面的事實都表明,莊園不再屬於我。但儘管如此,無力認識真理的人,仍可以忽視真理,這對於日常事務來說是無足輕重的。這期間的每一個小時我都是在學習生活的藝術——現實生活或永恆的藝術,至於現實生活中所發生的事情,只能產生極小的影響。
我一沒有更多的資金,二賺不來錢,便只好變賣莊園。奈洛比的一家大公司買下了我的莊園。他們認為那地方太高,不宜種植咖啡,就不打算再搞農業。但他們決意把所有的咖啡樹都作為抵押品收受,將土地重新規劃,並修築道路。待到奈洛比向西部擴展時,他們就出售地產。變賣莊園的事宜忙完,已近年尾。
山巒在下雨前的一週裡,會作出同樣的表示。在一個傍晚,你凝望著它們時,它們會突然劇烈運動,卸去一切遮蓋,變得豁然開朗,無論造型還是色彩,都格外清晰,格外生動,彷彿它們決心將蘊含的一切都向你和盤托出,彷彿你能從你坐著的地方一直步行到綠油油的山坡上。你會想:如果一頭野豬從空曠地冒了出來,我可以在牠轉動腦袋時,看見牠的眼睛,看到牠耳朵在動;如果一隻小鳥停落在樹杈上,我能聽到牠婉轉歌唱。在三月,山巒間這種惜別的景象意味著雨水將至,而現在,對我卻意味著分離。
與此同時,咖啡價格猛跌;以前一百英鎊一噸,而今只賣到六十或七十英鎊,莊園的日子越發艱難了。我們無力償還債務,也沒錢經營種植園。遠在丹麥老家的人們——莊園的股東們,寫信讓我把莊園賣了。
從鄰近的移民那裡,我得到三、四次關於蝗蟲的通報,但沒有更多的情況發生,我便自信一切都是子虛烏有的。一天下午,我騎馬到莊園雜貨店去——此店由法拉赫的弟弟阿卜杜拉經營,專為莊園工人、佃農供應日用品。小店設在路邊,一個印度人正在m•hetubook.com.com店鋪外擺弄騾車車套,抬頭見到我,忙從車套中站起來,跟我打招呼。
蝗蟲去而復歸。在兩三個月裡,我們的莊園連續遭到牠們的襲擊。我們很快放棄了恫嚇、轟趕牠們的嘗試,那純粹於事無補,是悲劇般的舉動。有時,一小群蝗蟲飛來,那是脫離大隊人馬的自由小分隊,匆匆掠過。但有時,蝗蟲鋪天蓋地而來,整天持續不斷地在空中橫衝直撞,足足折騰幾天才飛去。當蝗災達到最高潮時,恰似北歐的暴風雪,呼嘯著,打著呼哨。你的四周、你的頭上,都是那小小的堅硬的蝗翅在扇動著翅膀。在陽光下,蝗翅猶如薄薄的鋼片閃著光亮,但太陽終於被牠們遮掩,變得暗淡昏黃。蝗蟲的隊列保持常態,從地面到樹頂,蝗蟲帶的後面,天色明淨。牠們呼呼地迎面向你飛來,鑽進你的衣領、袖口和鞋子。牠們在你周身上下亂舞,你眼花繚亂,胸中舞湧著一股特殊的病態的狂熱與絕望,你充滿對蝗蟲的恐懼。牠們當中的一隻兩隻無足輕重,打死了也無關大局。蝗群越過莊園,飛向遙遠的地平線,就像一道細長的煙霧。牠們飛走了,可你的臉,你的手,那被牠們爬過的噁心感,將久久纏擾著你。
法拉赫趕到蒙巴薩接我。我不敢直接問他咖啡的產量。我們聊了一會兒莊園裡其他的事。可是到了晚上,我準備上床時,卻再也忍不住了,於是問法拉赫他們總共收了多少噸咖啡。索馬利亞人一般是樂於報憂的,但此刻法拉赫卻很不高興,神情極為呆板,靠在門口,腦袋後仰,半合著雙目,克制著內心的痛苦說:「四十噸,姆沙布。」一聽到這個數字,我就明白我們再也維持不下去了。我周圍的世界失去了一切色彩與活力。暗淡、令人窒息的旅館房間,那水泥地板,那陳舊的鐵床架,那破舊的蚊帳,不帶一丁點兒人類生活的裝飾,赤|裸裸地擺在我面前,作為蕭條世界的象徵。我沒有什麼話可對法拉赫說,他也默不作聲地離開了——世界上最後一個對我友好的人。
我還計劃在莊園裡養牛,經營牛奶房。可是我們位於不潔之地,東海岸的黃熱病常常流行。你真要飼養優良品種的乳牛,就得經常將牠們放在藥水中浸洗。這就更難於同內地的牧場主競爭,不過,我也有地利之便,離奈洛比很近,每天早上可送鮮奶進城。有一度,我們曾有一群良種乳牛,並在草原上為牠們砌了一個很好的澡池。可是到了後來,我們又不得不忍痛割愛,把這些乳牛拍賣了。那個澡池,也長滿了野草,像一口枯井,又如一座倒扣的古堡廢墟。在以後的日子裡,每當傍晚擠奶時分,我便走到馬烏蓋或卡尼努的牛圈前,聞聞那乳牛的甘美氣息。我是多麼渴望有自己的乳牛柵與乳牛房啊。我的內心不由一陣劇痛。當我騎馬走在草原上,恍惚見到草原上點綴著一頭頭花斑乳牛,如同一朵朵野花。
為了提高咖啡產量,我們往田裡施肥。我素來受歐洲農事的影響,清除莊稼而不施肥的作法,我怎麼也接受不了。莊園的佃農聞訊趕來幫忙,他們送來自家牛圈、羊圈裡的陳年糞肥,像泥炭似的,很容易處理。我們在咖啡樹的行距間,用新從奈洛比買來的小鏵犁,單牛犁出一條條壟溝。牛車開hetubook.com.com不進田裡去,莊園婦女們背上一袋袋糞肥,在壟溝裡撒,一棵樹撒一袋,然後讓牛拉犁再覆蓋上。那忙碌的情景真令人愉快,我是多麼期待豐收的回報,誰知到頭來,產量依舊,肥效絲毫不見。
這一回,牠們對莊園的破壞不算厲害,牠們只是與我們一起度過一夜。我們見到了蝗蟲的模樣,長約一英吋半,灰褐色中帶點粉紅,摸上去有點粘手。牠們僅僅是停落在樹上,就把車道上的幾棵大樹壓斷了。你打量著這些樹木,想起每隻蝗蟲不過十分之一盎司,你就不難想像牠們有多少萬隻了。
我想了許多辦法來挽救莊園。有一年,我試圖在豐饒的地裡種亞麻。種亞麻固然不錯,但需要高水準的技藝與豐富的經驗。我請一位比利時難民給我出主意,他問我打算種多少畝,我說三百英畝。他一下驚叫起來:啊,太太!那可不行。他說,要想成功,只能種五英畝、十英畝的,多了可不行。可是十英畝於我們何補之有!我種了一百五十英畝。亞麻地盛開天藍色的花朵,那景致真是美不可言,就像一方人間的天堂。世界上還有哪種產品能像亞麻纖維那樣令人心滿意足呢?堅韌、有光澤,你摸一摸,會感到潤滑如油。亞麻纖維裝運出去後,你不妨隨之神遊,想像這些美麗的纖維是怎樣織成布、製成睡衣的。可惜的是,由於人員不穩定、缺乏經常性的監督,沒有教會吉庫尤人怎樣正確地抽麻、漚麻、打麻。我的亞麻種得並不成功。
翌晨,我推開房門向外望去,曠野裡一片低沉、單調的褐黃色。樹木、草坪、車道,我所見到的一切都覆蓋著褐黃色,彷彿夜間土地上落了一層厚厚的褐黃色的大雪。蝗蟲糜集曠野。我佇立著,凝望著,那景觀開始振蕩、破碎,蝗蟲活動起來,向上飛騰,沒幾分鐘,周圍全是扇動的蝗翅,牠們飛離了。
蝗蟲在土裡產卵。第二年大雨季過後,小小的黑褐色生靈出現了——這是蝗蟲生命的第一階段,雖然還不會飛,但四處亂爬,見什麼吃什麼,一路掃蕩。
緊隨著蝗蟲襲擊的,是大群飛禽。牠們在蝗蟲上空盤旋,一旦蝗蟲停留在田裡,牠們也隨之降落,大模大樣地漫步其間。牠們是鸛與鶴——高貴自負。
然而,人的精神具有自我更新的偉大力量。到了半夜,我想,若是老克努森,這四十噸咖啡就夠了不起了,而悲觀才是最致命的。不管怎麼樣,我現在回莊園去,我將又一次沿著車道盤旋而上。我的人在那裡,我的朋友們會到莊園探訪我。在十小時之後,我將從鐵道的西南側又一次見到碧空下恩戈山那一片藍色的剪影。
在那些歲月裡,肯亞的許多農民都從事過不同的種植、養殖業,最終還是只有少數人在成功中受到鼓舞。恩喬羅的英格麗特.林斯特羅終於走了運。在整整十二年的艱苦奮鬥中,她搞過花圃,養過豬、火雞,種過蓖麻、大豆,眼巴巴地看著這些項目——失敗,她傷心,她痛哭,但最後她終於拯救了家庭、拯救了自己——她種植除蟲菊,暢銷倫敦,在那裡加工成各種殺蟲劑。而我自己的種種嘗試卻並不走運。乾旱的氣候,阿西平原吹來的勁風,使咖啡樹枯萎,葉片發黃,部分咖啡園還鬧起病蟲害,諸如專啃枝幹的木蟲和黑斑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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