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告別莊園
酋長之死

屋子裡的幾位老人肅立著,似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唯有那個我們進來時就在屋裡的小男孩——我猜想他是酋長近年生的兒子——走到父親病榻前,陪我說話。我覺得這是在我到來之前他們商量好的。
基那朱依的頭部與肢體瘦得只剩下一副又大又硬的骨架。他看上去像一尊用刀子粗粗刻出的黑木大雕像。他的牙齒和舌頭露在嘴唇間,雙目半暗半明,黝黑的臉龐上呈現乳白色。但他仍有視力。我走到床前,他兩眼轉動著看我。我在屋裡逗留時,他的目光始終盯在我的臉上。
基那朱依的墓穴挖在草原上幾棵高高的桉樹下面,用一根繩子圍著。我那天到得早,得以站在繩前,距墓穴很近。在那裡,我可以觀察越來越多的人猶如一群蠅子匯集而停留在附近。
「誇海里,基那朱依。」我說——再見。
同年,基那朱依酋長仙逝。一天夜裡,他的一個兒子來我的住宅,請我隨他到酋長的村子去,他正處在彌留之際。「阿那塔卡庫法」——他要死了——土著這麼說。
他們將基那朱依從教會的卡車上抬下來,放到墓穴近旁的地上。我不認為在我生平中有比那次我見到他的情景更令我驚心動魄的了。他是一個身材魁捂的人,我清楚地記得他在隨從的簇擁下,健步來到莊園的形象,我也忘不了就在兩夜之前他躺在床上的模樣。可此刻,他們抬他來的棺材幾乎是一個方形的盒子,肯定長不過五英呎。我乍一見到,根本沒想到這就是棺材。我只想一定是個裝葬禮用品的木盒。但這就是基那朱依的棺材。我一直不明白那些人是怎麼挑選的。也許,這是蘇格蘭教會裡的存貨,可他們怎麼裝殮?他又怎麼躺在裡面?他們將棺材放在地上,距我站的地方很近。
他將右手緩緩地、一點點地移過身子,碰碰我的手。他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但他依然是他,舉足輕重,裸|露在床上。從他的表情上,我可以感知他是凱旋而歸的,除了他的幾個馬賽依女婿外,他帶回了所有的牲口。我坐著凝視他,忽然想起他以前有個弱點:怕打和圖書雷。那次我見他在我那兒遭到雷雨,嚇得跟兔子似的,想鑽地洞而去。而此刻,他不再怕閃電,也不再怕滾石般的雷聲。我想,他已經完成了人間的使命,葉落歸根,安然等待,可謂心滿意足了。他倘能清醒地回首一生,他會感到這一輩子的遺憾之事寥寥無幾。那巨大的生命力,那怡然自得的氣度,那豐富多彩的業績,而今到達了終點。基那朱依安寧地躺著。「基那朱依,你堪稱完美無憾。」——我心中默念。
可現在,他們告訴我,將為基那朱依舉行葬禮。我想,吉庫尤人因為死者是酋長,同意開個先例。也許他們想在那一天搞個盛大的土著集會。隔天下午,我驅車前往達戈萊蒂,期待著見到肯亞所有地方民族的老酋長,領略一番吉庫尤人的隆重治喪活動。
我坐著,心情沉重地聽著。
法拉赫站在門口,聽著男孩講話。他見我默默坐著,便走過來輕聲而熱切地向我說明抬酋長入汽車的最佳辦法。我起身與他一起走到屋子的背靜處,多少避開一點床上老人的目光與氣味。我告訴法拉赫,我不準備把基那朱依接回去。法拉赫對這一拒絕毫無準備。他的眼睛和整個臉龐因吃驚而顯得陰沉。
基那朱依的兒子——那個到莊園接我的小夥子,搬來一把歐式舊椅——其中一條椅子腿短於另三條,放在床跟前,讓我坐下。
我走到基那朱依床前,對他說我不能接他到我的宅邸。沒有必要陳述理由,我們告辭了。屋子裡的老人們得知我婉拒了,便圍上前來,十分不安。小男孩倒退幾步,愣在那裡一動不動,他也無能為力。基那朱依神色泰然,沒什麼緊張不安。他只是凝視著我,如同剛才那樣。他的神色顯得彷彿他曾遭遇過類似的事,而這種事是合乎情理的。
我坐著,看著基那朱依,心想,他快要嚥氣了,不會自救的。他會死在到我家去的路上,或一到那裡便死去。教會的人會因他的死來指責我。誰得知這情況時都會加入他們一起來指責我。
基那朱依當夜在教會醫院裡去世。第二天下午他的兩m.hetubook•com.com個兒子來我處報喪,同時邀請我參加葬禮。酋長的葬禮訂於隔天在村莊附近的達戈萊蒂舉行。
最後,基那朱依的棺木放到了地下,故國的熱土覆蓋著他。
基那朱依平躺在床上,他的生命之火行將熄滅。他已一半登上死亡之途。他周身發出衝鼻的惡臭,嚇得我開始都不敢開口講話,害怕染上疾病。老人赤|裸著全身,躺在我從前送他的那塊花格毯子上,他那條中毒的大腿也許支撐不住任何分量。那大腿令人慘不忍睹,腫得非常厲害,你都分不出那兒是膝蓋。在防風燈光下,我依稀看到他從臀部到腳背,劃有一道道黑色的、黃色的條紋。他腿下的毯子又黑又溼,似乎水終日從那裡流出。
到酋長家的最後一英哩路,簡直是沼澤地裡的牛道。野草上閃著露珠,一片灰濛濛。在進村前,我們還得穿過一道河床,河床中間淌著一條彎彎曲曲的銀色小溪。我們在白茫茫的夜霧裡穿行。趕到酋長的大院落,但見月色溶溶,高高低低的茅屋、糧倉的小尖頂,還有一個個牛圈,一切都顯得那麼安謐。我們拐彎進院,藉著車燈光,我看見一個茅草棚下停著酋長從美國領事那裡買來的汽車。那車顯得孤零零的,鐵鏽斑斑,破舊不堪。看得出,基那朱依現在已顧不上它了。他轉而嚮往父輩的傳統,要見見周圍的牛群與婦女。
棺材上有一塊帶銘文的大銀牌,事後我得知,這是教會送給基那朱依酋長的,上面有一段《聖經》語錄。
基那朱依的兒子趕到我家已是晚飯之後。我、法拉赫與他,一行三人驅車前行,已是夜色沉沉了。月亮初升,露出四分之一的臉龐。路上,法拉赫引起話題,誰將繼承基那朱依,當吉庫尤酋長——老酋長有許多兒子。顯然,種種不同的勢力在施加影響。法拉赫告訴我,酋長的兩個兒子信基督教,但一個為羅馬天主教徒,一個皈依蘇格蘭教會。兩個教會都在千方百計地爭取自己的教徒繼任酋長。可吉庫尤人自己則似乎傾向於老三——那個不信教的小兒子。
可惜的是和*圖*書,基那朱依的葬禮完全是歐化的、牧師的事務。來了幾個政府代表,還有區長、奈洛比的兩名官員。那一天的場面都讓教士占去了。草原在下午的陽光下,因教士們而顯得暗淡,法國教會、英格蘭、蘇格蘭教會來了不少人。如果他們想給吉庫尤人這樣的感覺——他們已為去世的酋長祝福,現在酋長屬於他們,那麼,他們已取得成功。他們是如此具有影響力,使人感到基那朱依要脫離他們,是絕無可能的。這是教會慣用的手段。在葬禮上,我第一次見到,不知有多少教會少年、信教的土著,也不管他們充任什麼角色,卻都穿著祭司的服裝;我見到胖墩墩的吉庫尤青年戴著眼鏡,交叉雙手,顯得像冷漠的閹人。也許基那朱依的兩個兒子在那裡,暫時將宗教分歧擱置一旁,可惜我不認識他們。一些老酋長出席了葬禮。凱奧伊在場,我與他談了一會兒基那朱依的事。但老酋長們多不出頭露面,只是混在參加葬禮的群眾之中。
要是基那朱依在過去任何時候病危,一年前,甚至三個月前,我都能應他的要求把他接到我的住所。可是今天卻不行了。不久前,情況變得很糟,而且我擔心會越來越糟。我這一陣天天奔波於奈洛比的一些辦事機構,聽取商人與律師的諮詢,會見莊園的債權人。這房子,基那朱依要我接他進去住,可它已不再屬於我了。
基那朱依那時已垂垂老矣。不久前,他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馬賽依保護區的傳染病隔離令剛剛撤銷,這位吉庫尤老酋長一聽到這個消息,便帶上幾個隨從,親自南下,長途跋涉趕到馬賽依區,同馬賽依人清理種種債務,接回寄養在那裡的母牛和牛犢。他在那裡染屙不起。據我所知,他的大腿被一頭牛抵撞了,傷口壞疽,竟成為酋長之死因。基那朱依在馬賽依人那裡滯留過久,也許在他想往回返的時候,他的病體已經受不起長途旅次的勞頓,他又決意將自己所有的牲口都帶回。也許他先是讓他的一個嫁到那裡的女兒照料他,而後又為拖累了女兒感到不安。最後,他終https://www•hetubook•com•com於踏上歸程。無疑,他的隨從盡了最大的心力,吃盡了辛苦,才把他送回家——他們用擔架抬著這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走了那麼長的路。此刻,他躺在自己的茅屋裡,不久於人世了,特派人請我去看看。
我願意再陪坐一會兒,但不想等著看到教會來人把他接走。
從前我從未進過基那朱依的屋子。這幢酋長「王室」遠比普通的吉庫尤茅屋大;但進去一看,屋內陳設並不奢華。一個用木棍與繩索編織的床架,幾隻木凳,踩得光溜溜的粘土地板上,有兩三堆火在燃燒,那熱氣令人窒息,那煙霧濃得我走進去都看不清裡面的人。雖然地上立著一盞防風燈。我稍稍適應屋內環境後,發現裡面有三個光腦袋的老頭,也許是基那朱依的叔伯或調停人。一個年邁的老太太,拄著拐杖,守在床前。還有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和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在酋長駕崩之室,受磁鐵的作用,這是怎樣一個新的星宿啊!
他那發燙的手指,在我的手掌上輕輕劃動了一會兒。我還沒走到房子門口,回首看他時,暗淡的燈影、彌漫的煙霧已將我們的吉庫尤酋長那魁偉、直挺的輪廓吞噬。我出了房門,一陣寒意襲來,月亮已下沉到地平線,該是過了午夜吧。這時,院子裡酋長家的一隻公雞啼叫了兩遍。
好幾次,我試圖鼓起勇氣接走基那朱依。可是哪一次都缺乏足夠的勇氣。於是我想,我應該離去。
我們的車來到莊園大門前,他終於開了腔:「不必過慮,姆沙布。」
教會的醫生,男孩對我說,得知基那朱依患病,也來看過。醫生告訴吉庫尤族人,他下次會來接垂死的酋長到教會醫院去。這天晚上,他們等著教會的車來。可是基那朱依不願住院。這便是叫我來的緣故。他希望我把他接走,接到我的住地,他的意思是現在就走,趕在教會的車來之前。男孩說話時,酋長一直看著我。
我坐在屋裡那把破椅子上,這一切於我似乎是難以接受的重負。我內心不再能抵擋得住這世間的種種權威。我現在根本無力冒犯權威,更不必說冒犯所有的權威和圖書
葬禮持續得很長,教士們一個接一個地站出來講話。我想他們布道勸誡,不厭其煩。可是我什麼也沒聽到,我緊緊地抓住攬在基那朱依墳墓四周的繩子。一些土著教徒隨著傳教士的布道,也在綠色的草地上哼哼唧唧。
我去達戈萊蒂時帶著我的僕人們,以便他們也能參加葬禮。他們在那裡與親友交談,步行回來。我與法拉赫開車回家。法拉赫沉默得像剛剛離開的墳墓那般。對法拉赫來說,很難容忍這一事實——我沒將基那朱依帶回家,兩天來,他一直像失魂落魄,深深陷於巨大的疑慮與苦惱。
吉庫尤人,按他們的習俗,並不埋葬死者,而是陳屍野外,一任鬣狗、禿鷹處理。這種習俗對我素有吸引力,我覺得這是頗為美妙的——讓遺體暴露在太陽與星星之下,被清理得如此迅捷,如此乾淨俐落,與大自然融而為一,成為大地景觀普通的一部分。那時,莊園裡正流行西班牙感冒,鬣狗們整夜在「夏姆巴」間巡遊。那一陣之後,我常在樹林的高草中發現褐色、光滑的骷髏,就像一顆核桃掉落樹下或草原上。只是這種習俗與文明生活的環境不相協調。政府費了不少口舌讓吉庫尤人改變習慣,教他們土葬死者,但吉庫尤人全然反對。
村裡黑洞洞的,但並未沉睡。人們聽到汽車聲紛紛出來,圍住我們。然而,氣氛變了,不再如往常那樣了。基那朱依的院落歷來是喧鬧、活躍的地方,就像一口井泉從地上噴湧出來,流向四面八方,部族的各項計劃,各個項目均在這裡醞釀,從這裡向部族各個角落展開。而這一切活動都處於浮華而慈善的中心人物基那朱依的監督之下。而今死亡之翼覆蓋在院落之上,像一塊強力磁鐵,打亂了原先的格局,組成了新的星宿與群體。家庭、部族的各個成員的利益都到了關鍵時刻。這樣的景象與陰謀詭計歷來在君王臨終的床前床後發生,而此刻,在牛群的強烈氣味之中,在朦朦的月色之中,你也會突出地感受到。我們下得車來,一位提燈的小男孩迎上來,引我們去酋長住的屋子,一大群人尾隨我們,在屋外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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