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告別莊園
山丘陵墓

「嗨,至於我,在馬賽依保護區住一頂帳篷,或者在索馬利亞村借一間屋子住,就十分幸福了。」
我在塔卡翁加灣小住時,適逢月圓。那些明月之夜恬靜、幽美,多麼令人傾心。你睡覺時,對著大海敞開房門,暖和的風,帶著聲聲悄悄話,拂過鬆軟的沙地,吹到石頭地板上。一天夜裡,幾隻阿拉伯帆船駛近海岸,乘著季風,靜靜地泛行,月光下呈現一排褐色帆篷的剪影。
戴尼斯歷來自恃是地地道道的理性主義者,卻為某些特殊的情緒與先兆所左右。在這些情緒與先兆的影響下,他有時一連幾天,甚至一週都鬱鬱寡言,儘管他自己感覺不到。我若問他有什麼心事,他會感到驚訝。他啟程赴海濱的頭幾天,正處於這種心不在焉的狀態,似乎陷入冥想之中,而我提醒他時,他卻笑我。
我離開非洲後,古斯塔夫.莫爾寫信告訴我,在戴尼斯墓旁發生了一件怪事,類似之事為我前所未聞。「馬賽依人,」他寫道,「向恩戈區長報告,有很多回日出或日落時分,他們在戴尼斯的基地見到獅子。有一對獅子長久地在那裡盤桓,或蹲坐,或躺臥。一些坐火車去卡加多的印度人,路過時也見到那對獅子。您走後,陵墓四周的地面平整成一個大平臺。我猜想,平地對於獅子不失為一塊寶地,可以在那裡放眼草原、牧牛及野生動物。」
不久,佛依區區長寫信給我,詳告事故的有關細節。戴尼斯在區長家過夜,早晨從佛依機場起飛向莊園進發,隨機的有他的僕人。起飛後,他很快又折回來,低空飛行,距地面二百英呎。突然間,飛機劇烈搖晃,開始旋衝起來,接著像一隻猛撲而下的飛鳥直衝地面,一撞到地面,旋即著火。趕到機場的人們,因為高溫而受到阻礙。他們抱來樹枝,運來沙土,撲打火焰。火終於熄了,人們發現飛機已摔成碎片,兩個人在墜落時喪生。
「你覺得麼,你離開西龍嘎——莊園之地就活不下去。」他說。
我心想,這些人對我沒什麼價值,我回我的莊園去好了。戴尼斯這會兒該回來了。我們會有理智地交談、辦事。我的神志會再度清醒,一切都會明瞭起來。
墓址既不可離道路太遠,地勢又不能太陡,卡車還得上得去。我們幾個徒步走著,議論著彌漫的大霧。走了一陣,我們又分道去選墓址,幾秒鐘之後便鑽進大霧之中,互相看不見了。
有幾次,我們之間的談話,真像我即將離開肯亞似的。戴尼斯把非洲視作故鄉。知我者,概莫如他。他給我以慰藉,儘管他也笑話我由於要辭別莊園的人們而過於傷感。
山野時而顯得開闊,時而又侷促封閉,氣候酷似北歐的雨天。法拉赫與我同行,提著溼淋淋的來福槍,我尋思我們有可能會闖入野牛群。周圍的一切,驀然從霧中展現在我們面前,顯得格外大。灰濛濛的野橄欖樹葉子、比人還高的野草,滴著水珠,散發衝鼻的氣味——我穿著雨靴、雨衣,可不多一會兒便淋得透溼,彷彿在溪流裡跋涉。山野裡靜極了,只是雨下大了,四周才傳來一陣陣淅淅瀝瀝的聲響。霧散開時,但見前後綿延茫茫的深藍色,猶如一塊巨大的石板——那該是遠處的一個山峰吧——一會兒又被飄浮的灰色雨霧所吞沒。我走啊走,最後駐足靜默,在天氣放晴之前,這裡什麼也幹不了。
我常帶莊園的孩子們一起去墓地,連他們都十分熟悉那裡。有外人來時,他們能幫著引路。他們還在基地附近搭了一個小涼棚。在旱季,阿里.賓.薩利姆——戴尼斯的朋友,從蒙巴薩來這裡,躺在墓地上,痛哭失聲,按阿拉伯習俗悼念戴尼斯。
起伏的山巒上
他在五月八日星期五離開莊園。
在恩戈山區野生動物保護區的第一個分水嶺,有一處地方,我一度曾想自己老死非洲時,將它作為我未來的墓地,我曾指給戴尼斯看過。一天傍晚,我們坐在屋子裡向外眺望時,他表示過自己也願葬在那兒。從那以後,有時我們驅車進山,戴尼斯會說:「讓我們開到我們的墓地去。」有一次,為了尋覓野牛,我們在山裡宿營。下午,我們步行到山坡上,以便觀察得更清楚。在那裡,撲入視野的是渺無涯際的宏偉景象:落日的餘暉下,兩座名山——肯亞山與乞力馬扎羅山,我們都見到了。戴尼斯躺在草叢裡,吃著橘子,說他願意長眠於斯。我選的墓地和圖書則在稍高處。從這兩處,都能見到我掩映在遙遠的東方叢林裡的屋舍。當時我想,明天我們還要回到那裡去,永遠回到那裡。儘管廣為流傳的理論是人人都要死的。
他根本拿不定主意我房子一旦封存,他何去何從。有一回,在朋友的一再勸告下,他跑了一趟奈洛比,去看看那兒待出租的平房。他回來後頗為沮喪,不願提及所見的房子。晚餐時,當他開始向我述說那裡的房子及家具時,竟然一反常態,停下話頭,一語不發,滿面愁雲,顯得很不耐煩。為生存而奔波的觀念,在他是不可容忍的。
戴尼斯在蒙巴薩飛降時,撞斷了一片螺旋槳。他電告奈洛比為他準備好他所需的配件。東非航空公司派一名當差把配件送到蒙巴薩。戴尼斯安裝好後,又要登機飛行,並叫那個當差隨他一起飛回奈洛比,可那人不願同行。他常常與許多駕駛員一起飛來飛去,在此之前也隨戴尼斯飛過。戴尼斯是優秀的飛行員,不僅在駕駛員當中,而且在土著中享有盛名。但這一次,當差的卻不願與他同飛。
在高草叢中,我們靜靜地站著,我抽了一支菸。我正要扔掉菸蒂,霧散了一些,我們周圍蒼白、凜冽的世界開始顯露出來。十分鐘後,我們能看清所在的地方。大草原就在我們的底下,我的目光可以沿著我們進山的道路掃視——它隨著山坡蜿蜒,順著山勢上升,向我們奔來,拐個彎,又逶迤而去。在南邊遙遠蒼茫的地方,變幻的雲彩下,橫亙著乞力馬扎羅山斷斷續續的深綠色丘陵。當我們轉身朝向地面時,天色更為明亮,剎那間,一道道柔和的光線在天空中斜射,肯亞山的肩頭鑲上了閃閃的銀色條紋。在我們下方的東側,近處一片灰色與綠色之中,倏然出現一個小小的紅點,那是我房子的瓦頂挺立在森林裡的開闊處。我們不必往遠走了,我們所在處正是個好地方。沒多久,雨又下起來了。
他發動汽車,沿著車道下山,駛向奈洛比的機場,可一會兒又折回來,找一冊他送給我的詩集,想把它帶在身邊。他站著,一腳踩著汽車踏板,手指頭點著書頁,向我唸誦起我們那一陣經常賞析的一首詩。
莫爾大聲喊了我三、四次,找到了我的位置,走到我跟前,臉上、手上,淌著雨水。他告訴我,我們已經在霧中閒逛了一個小時,要是還定不下基地,就來不及準備了。
我看見一群灰天鵝在草原上空飛翔
聽說奈洛比的主教不想來參加葬禮,因為來不及在墓地舉行祭奠儀式。不過,另一位教士趕來了,誦唸葬禮的祭文。這祭文我是前所未聞的,在寥廓的蒼宇間,教士的聲音宛如山上的鳥鳴,尖細而清脆。我想,在這一切料理完畢後,戴尼斯會心滿意足的。教士朗誦一段聖詩:「我仰首注視蒼山」。
「這些書你留著吧,」他說,「我現在無處可放。」
法拉赫從屋裡走出來,站著與哀悼者交談。他自己也十分沉鬱。他對我說:「只要貝達還在這裡,就是你要走,情況也不至於這麼糟。」
原先這段路程還能通車,但正值大雨季,我得了解一下公路狀況。在我坐等路況報告時,我想起戴尼斯曾對我說過,他願意生後葬於恩戈山。真怪,以前我怎麼就沒記起他的遺願,而此刻,我的意念又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親自為他安葬,就像有一幅圖片提醒我似的。
「你知道,」他繼續說,「在非洲這塊大陸上,人們頗以譏諷挖苦為能事,人情淡薄極了。」
懷著不屈的魂靈——
午後不久,人們抬著戴尼斯去坦噶尼喀的老路,將他的遺體從奈洛比運至這裡。車輛在泥濘的道路上慢吞吞地行駛。他們來到最後一個陡坡前,將狹長的覆蓋著旗幟的棺木搬出汽車,抬著往前走。當靈柩安放在墓穴中那一剎那,整個曠野驟然變得像陵墓一般靜謐,兩者渾然一體。群山肅立,它們知道,也理解我們在其環抱中所作的一切。接著,它們自發主持儀式,這是它們與戴尼斯之間的交流。出席葬禮的人們在這曠野裡反倒成了一小群旁觀者了。
戴尼斯的僕人們在莊園哀悼了大約七天,才一個個離去。
我將法拉赫留在莊園接待戴尼斯,我身邊無人可以交談。吉庫尤人在這種情況下於事無補,原因在於他們對現實所執的觀念以及他們面臨的現實,都與我和_圖_書們相異。我要去乞羅莫參加麥克米倫夫人的午餐會,我滿心以為到了那裡我一定會找到可交談的白人,恢復一下內心的平衡。
大雨季雨水充沛,我擔心野草瘋長,掩蓋墓地。一天,我們將汽車道旁刷白粉的石塊全起了出來——就是卡羅梅尼亞費了不少力氣拔|出|來,堆在房前的那些石塊——裝在車廂裡,運到山上。我們砍倒墳墓四周的野草,將石頭碼成一個方形,作為標誌。一切安置停當,墓地再也不會被湮沒了。
禮拜四,我出去接戴尼斯,心裡計算著,他日出從佛依起飛,飛到恩戈莊園,也就是兩個鐘頭光景。可是他沒到。適逢我在奈洛比有事要辦,便驅車進城去了。
一聽到戴尼斯的名字,我豁然明悟。是的,真相大白了,一切我都明瞭了。
我在非洲,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病了,或是為某件事擔驚受怕,總要被某種心血來潮的古怪意識所折磨。每逢這種關頭,彷彿我周圍的一切都岌岌可危或混亂不堪。在這種禍患之中,我本人不知怎麼回事,總是處於錯誤那一邊,人人都不信任我,懼我三分。
有一天,我在陵墓旁見到修斯.馬丁,我們坐在草地上,談了很久。戴尼斯的不幸遇難,使他內心極為悲痛。世上如果真有什麼完全的隱居者,戴尼斯便是。可典範是奇異的東西,你既難以相信修斯.馬丁對戴尼斯如此懷念,也想不到他心中的典範——戴尼斯之死給予他的影響竟如失去了自己的重要器官一樣。自從戴尼斯過世後,馬丁老了,變化很大,臉龐上起了老年斑,皺紋也多了。儘管如此,他依然保持中國彌勒佛的安詳與微笑,似乎他深諳在平凡之中蘊含著某種極樂的事物。交談時,他告訴我,在一天深夜,他突然想起一句最合適的墓誌銘。我猜想他是從一位古希臘哲人那裡摘錄的,他只引用了希臘文原句,然後翻譯出來,讓我理解其中含義。引文是:

戴尼斯在海濱有一塊土地,位於蒙巴薩北面三十英哩的塔卡翁加灣。那裡是古阿拉伯居民點的遺址,有一座造型質樸的尖塔,一口水井,鹽鹼地上是風化剝蝕的灰色石塊,幾株老芒果樹散立其中。戴尼斯在他那塊土地上蓋了一幢小屋,我曾在那裡住過。那裡一派大海的景致:明朗而帶有一種神性,寥廓而一片荒蕪。你的眼前是蔚藍的印度洋,你的南側是深深的塔卡翁加灣,而極目之處,綿延著漫長的、陡峭的海岸線,由淺灰、淡黃的珊瑚岩構成。
戴尼斯死後的幾天裡,和他一起狩獵的僕人們都來了,匯聚在莊園。他們沒說為何而來,也不乞求任何東西,只是背靠在房子牆壁上席地而坐,手背攤在路面上,幾乎終日默默無語,一反土著常態。馬里姆來了,薩西塔來了——他們是戴尼斯的扛槍伕與打獵夥伴,精明頑強,勇敢無畏,一直陪伴戴尼斯出遠門打獵。他們曾隨威爾斯王子打獵,許多年後,王子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說他們都是堅不可摧的人物。而今這兩位傑出的獵手,迷失了行動的方向,木然地坐著。卡努西亞——戴尼斯的摩托司機,曾在崎嶇的山野縱橫千里,而此時此刻,這位身材修長,雙目如猴子一般敏銳的吉庫尤青年,坐在房前,神情沮喪冷漠,猶如籠中之物。
我在小鋪裡買了一碼白布——土著稱之為「亞美里卡尼」。我與法拉赫在陵墓的背面豎起三根杆子,將白布綁在上面,這樣,從我宅院能清晰地辨認出墳墓的確切位置,宛如青山裡的幾朵白花。
雨徹夜不止。到早晨我們出發時,天公作美,細雨濛濛,道上的車轍裡灌滿了水。開車上山,就像進入了雲霧之中。右面,我們不見下方的草原,左面,不見山坡與山巔。隨我們同來的坐卡車的僕人們,在我們後面十碼,便看不見人影。路越往上,霧就越濃。從路旁的路標上,我們方知到了野生動物保護區的某一處,於是又行駛一二百碼便下了車。我們將卡車與僕人們留在公路上,先去尋找我們所需的地方。早晨的空氣凍得手指作痛。
我求他把我帶上,在空中俯瞰大海,該何等美妙。開始,他滿口應承,可後來又改變了主意,說不行,他不能帶我去。他告訴我,繞行佛依的旅程很艱難,得下飛機,睡在野地裡,因此和*圖*書,他需要隨身帶一名土著僕人。我提醒他,他曾許諾要駕機帶我遨遊非洲上空。他說,不錯,他說過此話。如果佛依真有大象,他了解了降落與宿營的地點後,會帶我齊飛。這是戴尼斯僅有的一次不願帶我與他同機而行。
戴尼斯曾談到要將塔卡翁加作為他在非洲的家,從那裡出發,到野外狩獵。我提到自己不得不離開莊園時,他要把塔卡翁加的房子給我,因為在高原,他曾居住在我的房子裡。可是白人在海濱住不長久,除非有許多舒適的家庭設施,況且那裡對我來說地勢過低、氣候過熱。
許多年過後,本殖民地的人們還感到戴尼斯之死是無可彌補的一大損失。在一般的殖民者對他的態度中,出現了一種良好的傾向,一種超乎他們理解的、對價值的尊重。他們談論戴尼斯,最經常地將他當作運動家。他們評價他作為板球、高爾夫球運動員的探索精神。這些業績我聞所未聞,只是在這時我才了解到他在一切運動項目上的盛譽。於是,當人們向作為運動家的戴尼斯致以敬意時,自然而然地加上一句評價:他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但人們真正紀念他的還是他那毫無自我的意識、毫無自私自利的意識——這種無條件的真摯忠誠,除了他以外,我只在白癡身上見過。在殖民地,這些品質一般來說,並非仿效的榜樣,可在一個人死後,人們也許比在其他場合更真誠地欽佩他。
以後,戴尼斯的兄長——溫切爾西勳爵在他墓前也立了一塊方尖碑,上面有一段引自詩篇《古老的航海家》的銘文。這首詩戴尼斯非常崇拜。我卻從未讀過,我記得戴尼斯第一次給我朗誦此詩是在我們共赴貝里亞婚禮的途中。我沒見到那塊石碑,因為它是在我離開非洲後立的。

牠們在高天充溢著活力——
貝里亞.伊薩——戴尼斯的索馬利亞傭人從那依萬霞趕來。他曾兩次隨同戴尼斯赴英國,並在那裡就學,講一口紳士英語。幾年前,我與戴尼斯參加了在奈洛比舉行的貝里亞婚禮,排場很大,持續七天。在婚禮上,貝里亞——這位出色的旅行家與學者,恢復了古老的傳統。他身著金色長袍,跪地向我們表示歡迎。他跳起劍舞,獷放、豪壯,洋溢著沙漠鬥士的風采。貝里亞去拜謁他主人的陵墓,在墓地靜坐良久。他歸來後,寡言少語,繼而又與其他人一起,背靠牆壁席地而坐,也把手背攤在地面。
「下星期四出來接我,」他走時說,「我會及時趕回,與你共進午餐。」
穿過一重重藍天,引頸向上
但是,午餐結束時,麥克米倫夫人請我與她一起到客廳去。在那裡,他告訴我,佛依出了一樁事故。戴尼斯坐機的引擎失靈,機墜人亡。
事後很久,當差在奈洛比遇到法拉赫,閒聊中還對法拉赫說:「那回就是出一百盧比,我也不跟貝達先生同飛。」命運的陰影——戴尼斯在恩戈莊園最後的日子裡感覺到的先兆,此刻被一個土著更明顯地察覺了。

「可我不清楚現在何處,」我說,「我們不能將戴尼斯葬在視野不開闊的地方。讓我們再找一會兒。」
這些夢魘,實際上是一次大戰的一些舊時的回憶。那期間有一兩年,在肯亞人們的心目中,我被認為是親德分子,因此對我缺乏信任。他們的疑懼源出於這一情況:大戰爆發前不久,我曾在那依萬霞湖區為德屬東非的弗萊頓將軍買過一批馬。還是六個月前,我們一起來非洲時,他託我給他買十匹衣索比亞種的母馬。可是初到肯亞,我有其他許多事情要操心。把這件事忘了。不久前,他接二連三寫信給我,我這才動身去那依萬霞為他買馬。可是,緊接著,戰爭爆發了,母馬再也運不出肯亞。儘管如此,我仍然擺脫不了這一事實——在戰爭爆發之際為德軍購置馬匹。不過,對我的懷疑並沒有持續到戰爭結束。我兄弟志願參加英軍,在羅耶戰區北部的亞明斯戰役中榮獲維多利亞紅十字勳章。這一成功也洗刷了我的嫌疑。《東非旗幟報》還登載了這一消息,題為《一位東非十字勳章榮獲者》。
那會兒我對自己的孤立處境不以為然,因為親德與我並不沾邊;如果必要的話,我能澄清事實真相。可是這種遭遇畢竟對我影響頗深,遠超過我的感知程度。多年之後,每逢我過分疲https://m.hetubook.com.com乏或是發高燒時,這種受懷疑的孤獨感又會萌生。在非洲的最後幾個月裡,當一切都不順遂時,有時這種感覺會突然襲來,像一層黑霧籠罩,在某種程度上,這使我不寒而慄,恰似害怕某種精神錯亂。
他老是叨咕要將多年來存放我處的書籍整理一下,包紮起來,可又只是說說而已,並不付諸行動。
在我離別非洲那年的五月,戴尼斯去塔卡翁加待了一週。他計劃在那片土地上蓋一間大屋,種些芒果樹。他駕著飛機離去,途中繞道佛依地區,看看那裡有沒有可捕獵的大象。土著一直說佛依一帶有群非洲象自西方遷徒而來,特別提到有一隻大公象,個頭比其他象大一倍,而且孤身在佛依的曠野上活動。
幾輛從奈洛比趕來的車出現了,我們派一個僕人給他們引路。在廣袤的山野裡,他們不會注意到灌木叢中墓地旁的幾個人。奈洛比的索馬利亞人也來了,他們將騾車停在大路上,步行緩緩而上,三、五成群,以索馬利亞的習俗表示哀悼,彷彿包裹著腦袋,從人生中擺脫出來。戴尼斯的一些內地的朋友,聞訊從那依萬霞、吉爾吉爾及埃爾梅太塔驅車而來。他們的汽車在長途疾馳中濺滿了泥漿。此時,天氣更加晴朗了,恩戈山的四座頂峰展現在我們的上空,直指青天。
在豐美的英格蘭大地的河流與峻拔的非洲山梁之間,綿延著戴尼斯的生命之路。這條路在視覺中似乎縈迴九曲——那是周圍的環境扭曲之故。弓弦在伊頓石橋上鬆弛,弓箭在蒼穹中勾劃出軌道,直指恩戈山裡的豐碑。
我和古斯塔夫.莫爾,在其他人離去之後又坐了一會兒。所有的穆斯林,等我們走後,走向墓地,進行祈禱。
獅子駕臨戴尼斯陵墓,為他豎起一塊非洲的豐碑,可謂合乎情理,順乎禮儀。「讓你的陵墓享譽人世。」我記得在倫敦特拉法加廣場,納爾遜勳爵就有他的獅子守在雕像旁,儘管僅僅是石獅。
我為歡樂而至
可這一回,他破天荒地談到我在歐洲的前途。他認為,我在那裡要比在莊園更幸福,因為脫離了我們在非洲所處的那種文明。
在我們上方約二十碼處,有一塊天然的窄窄的平臺。我們標定了墓址,並用羅盤確定墓地為東西向。而後,我們招呼僕人們上來,分派他們用砍刀割草,開挖溼土。莫爾帶領幾個僕人去修卡車道——從公路到墓地。他們平整場地,砍下雜樹枝鋪在路上,地面很滑,極易摔跤。我們無法把路通到墓前,這裡太陡了。在這之前,此地寧靜極了,一俟僕人開始開挖起來,我聽到了山巒的回音。揮鏟刨土的聲響在山谷迴蕩,儼若一隻小狗在吠叫。
「請聽,你的灰天鵝。」他說著唸起來——
戴尼斯對非洲高原上所有的路徑都觀察過,行走過。他比其他任何白人更了解非洲高原的土壤與節令,植物與動物,四面的來風,八方的氣息。他考察過氣候的變化,變幻的雲朵、夜間的星星,還有高原的人們。就在這山野裡,不久前我還見過他不戴帽子,佇立在午後的烈日下,眺望大地,帶著他的望遠鏡,尋覓著山野的一切。他將自身融匯於山野之中。在他的眼裡、心裡,山野變了,處處帶有他個性的標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此刻,非洲接受了他,又將造就他,他果然與這塊熱土合而為一了。
我在奈洛比聽說戴尼斯遇難身亡時,曾設法趕往佛依。航空公司派遣湯姆.布萊克前往現場報告事故情況,我駕車到機場,請求他帶我一起去。可待我趕到機場,他的飛機剛好起飛向佛依進發。

為蒼宇掛起灰白色調的徽章
星期四我在奈洛比,這夢魘又不期而至,而且感覺十分強烈,我懷疑自己是否開始發瘋了。不知怎麼回事,奈洛比及我所遇見的人們,都透著一種深切的悲哀。而在這種氛圍裡,誰都迴避我。沒人停下來與我交談;我的朋友們,遠遠見到我,就鑽進他們的汽車,一溜煙開走了。甚至鄧肯老先生——蘇格蘭雜貨鋪老板,我多年在他那裡採購物品,還曾與他在政府大廈的大舞廳裡跳過舞——見到我進去,恐懼地看著我,離店而去。我開始感到,在奈洛比,就像到了荒島上那麼孤單。
在那幾個星期裡,我們常駕機高高飛越恩戈山巒,或在野生動物園上空低低盤旋。一天早晨,戴尼斯早早來到莊https://m.hetubook.com.com園接我去飛行。太陽剛剛升起,我們就在恩戈山南麓的草原上見到一隻獅子。
變奏為歡樂的曲子
我開車來到乞羅莫一幢古色古香的房子前,那長長的竹林道盡頭,便是午餐會的場所。可是乞羅莫的情況與奈洛比街頭毫無二致。每個人都極度悲傷。我走進去的時候,人們的交談戛然而止。我坐在我的老朋友布爾派特身邊,他雙目下視,寡言少語。我想拂去沉重地壓著我的陰影,與他談起他在墨西哥的登山壯舉,可他似乎將這一切淡忘了。
於是,戴尼斯帶上自己的僕人——卡馬烏飛往佛依。可憐的卡馬烏很怕坐飛機。在莊園時,他告訴我,當他離開地面升到空中時,兩眼始終盯著自己的腳,直至飛機降落地面。他只要掃一眼機側,看見高空下的大地,就會嚇得半死。
你該將傷感的小調
退潮之際,你從小屋出來,可以在大海中步行數英哩,恍若置身於遼闊的、未經平整的大廣場,尖角長長的貝殼、海星俯拾皆是。斯瓦希里漁民在這裡盤桓,他們圍著纏腰布,戴著紅色或藍色的頭巾,活脫是水手辛巴達再世。漁民向你兜售色彩絢麗、帶尖刺的魚,有的味道甚美。小屋下的海濱有一排潮汐沖刷而成的洞穴,你可以在那裡的蔭涼處坐下,眺望遠處閃閃爍爍的藍色海水。大海漲潮時,海水淹沒了洞穴,漫到小屋外的地面。在多孔的珊瑚石中,大海在以最奇特的方式歌唱、感嘆。你會感到你足下的土地似乎是充滿活力的。而那一排排波濤奔騰來到海灣,就像一支風暴大軍。
戴尼斯狩獵歸來,在莊園小住一陣。當我開始收拾房子、打點行裝時,他就待不下去了,住到奈洛比修斯.馬丁家裡。他每天從那裡開車到莊園,與我共進晚餐,這樣一直到我拍賣家具。我們坐在一個木箱上閒聊,吃飯則在另一個箱子上。我們一坐就坐到深夜。
冥冥之中,火與我的塵緣相溶,我卻泰然如故,我的一切得到了解脫。
古斯塔夫.莫爾聽到噩耗,從他的莊園趕到我的住宅,沒見到我,又來奈洛比找我。不一會兒,修斯.馬丁也來了,與我們坐在一起。我向他們講了戴尼斯生前的遺願,以及山上的安葬處。他們立即電告佛依的有關人士。在我返回莊園前,他們通知我,翌晨用火車將戴尼斯的遺體送來,這樣,中午即可在山上舉行葬禮。我必須在午前把他的墓地整修好。
我絕不因憐憫而來
但大部分時間,我們的言行彷彿未來並不存在。他為人的方式是從不為未來擔憂的,似乎他心中有底,如果需要的話,他可汲取不為人知的力量。他很自然地與我的觀念不謀而合,對事,任其自然,對人,任其去想、去說。他來莊園,並非異乎尋常的事,與我們的情趣相投嘛。我們在空空蕩蕩的房子裡,坐在包裝箱上。他引了一首詩給我:
我時常開車到戴尼斯的墓地去。從我的住宅到墓地,直線距離不過五英哩,可走盤山道,得十五英哩。他的陵墓高出我宅邸一千英呎。這裡的空氣也大不一樣,潔淨如一泓泉水。你脫下帽子時,輕柔的風吹拂你的頭髮。在那幾座峰頂上,雲朵從東方飄遊而來,在廣闊、起伏的大地上投下不時移動的影子,然後又在大裂谷上空飄散、消逝。
在英國,也有戴尼斯的紀念碑。他的老同學們為了紀念他,特在伊頓公學裡間隔兩個板球場的溪流上建了一座石橋。有一根欄杆上鐫有他的名字以及在伊頓就學的日期;另一根欄杆上則刻著:「板球場上著名的選手,許多人鍾愛的摯友。」
土著比白人更了解戴尼斯。對土著來說,他的死無異於喪失了一位親人。
太陽輻射道道光芒
「是的。」我回答說。

莫爾隨我回莊園,在那裡過夜,第二天一早就幫我張羅。我們在日出前上山,確定墓址,及時開挖、修整。
然而,他的不滿純粹是一種客觀的、非針對某個人的情緒。他忘記了,他自己決心成為生存的一分子。我談到這一點時,他打斷了我的話。

誦畢,他揮著手,驅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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