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傑克往一樓的急診室走。現在他對案子的結果更加悲觀了。作為原告方的專家證人,諾埃爾.埃佛萊特大夫的證詞會非常有說服力。不僅因為她是心臟科醫師,而且因為她說話很有條理,是個盡責的醫師,還直接參與了整個搶救過程。「世道變了,」傑克自言自語,心想以前很難找到醫師願意指證自己的同行。他覺得諾埃爾很期待出庭作證,而且她的動機有很大一部分是對管家醫療的憎惡,儘管她不願意承認。
「麻薩諸塞州的法醫無權要求開棺驗屍,除非涉及刑事案,」她說。「即便如此,也要通過地方檢察官先從法官那裡拿到法庭指令。」
傑克拿出哈樂德.蘭利給他的那張三×五英寸的索引卡,上面寫著哈樂德的手機號碼和喬丹.斯坦霍普的位址。傑克把卡片小心地放在方向盤上,拿出赫茲提供的地圖開始找那條街。他找了很長時間,才發現那條街在錢德勒池塘和栗子山鄉村俱樂部附近。他想到法庭可能下午三點半到四點就休庭了,所以現在正好去拜訪一下。他不知道喬丹.斯坦霍普會不會讓他進屋,可他不想試都不試就認輸。
「說實話,做不做還沒定下來呢,」傑克承認。「要醫師和他太太決定。我提議做屍檢是因為覺得對案子可能有幫助,所以就先來打聽一下要辦哪些手續。」
「博曼大夫同意你這樣給他們編號嗎?」
「如果她出庭作證,會說些什麼呢?」
傑克點點頭,不再說什麼了。他不相信克雷格會如此愚蠢。每個大夫手上都有幾個「問題病人」,可沒人會在病歷上註明。每個診所都有招人恨惹人嫌的病人,大夫都不想接待這類病人,可又沒辦法。傑克記得當年自己的眼科診所裡就有兩三個這樣的病人,只要在候診名單上看到他們的名字,他就會一整天心情不好。他知道這種反應是人的天性使然,醫師也不能免俗。除了心理醫師,沒有人接受過對付這種人的專業訓練,大家對此都避而不談。
幾分鐘之後,傑克又回到租的車裡,手指不斷敲打方向盤,想著下一步該幹什麼。已經下午兩點多了。他實在不想回法庭。一直以來,他都更願意做行動者,而不是旁觀者。他不想回波士頓,於是拿出赫茲提供的地圖。他花了幾分鐘時間,找到紐頓紀念醫院,確定了方向,不久就開車到了目的地。
「她肯定在。需要我傳呼她嗎?」
「就是驗屍官,」喬丹解釋。
他決定開車碰碰運氣,說不定能開上主幹道。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把手機從口袋裡掏出來。是個陌生的號碼。他按了接聽鍵。
傑克退回到等待區,坐在那三個人旁邊。他試圖跟他們眼神交流,可沒人理他。他看到一本過期的《國家地理雜誌》,可並沒有拿起來看,而是感嘆斯坦尼斯勞.喬丹.加路采爾斯基能把自己變成喬丹.斯坦霍普,然後發愁自己怎麼才能讓他同意在開棺許可證上簽字。好像不太可能,相當於爬聖母峰不但沒帶氧氣,而且沒穿衣服。想到幾個光屁股的登山運動員站在峰頂,他不禁笑了一下。一切皆有可能,他提醒自己。這時他聽到老式傳呼系統在叫諾埃爾.埃佛萊特大夫的名字。這種傳呼系統顯得與這個資訊時代格格不入,用的還是小學生那種短信格式。
「噢,」傑克說,提醒自己不要太激動。
「我就不明白了。你這麼緊張幹什麼,」傑克說。「你可以找自己信得過的法醫官跟我一起做屍檢。」他知道屍檢已經沒什麼指望了,不過他覺得能激怒托尼,還是挺有成就感的。托尼的眼睛本來就有點兒往外凸,現在更明顯了。他額頭兩側青筋暴露,像爬著暗色的蟲子。
「他們爭論的焦點是佩欣斯的搶救過程,而佩欣斯自己卻無法出庭作證。」
傑克將注意力轉向這個女人。在他看來,這人看上去跟她的德國名字一樣,是個意志堅強的德國女人。她塊頭不小,體格健壯,跟托尼倒有幾分相似。她的頭髮向上梳成一個很緊的髮髻,嘴長得像牛頭犬,眼裡閃著挑釁的光。不難看出她不太願意出庭作證,托尼請求法官宣佈她為敵意證人。
「我是法醫,」傑克說。他將法醫徽章飛快地在哈樂德面前晃了一下,確信他沒時間看清這不是麻薩諸塞州的。哈樂德的身體明顯一緊,似乎認為傑克是麻薩諸塞州職業資格鑑定委員會的特派員。傑克生性多疑,覺得哈樂德的反應很奇怪,不過他緊接著問道。「佩欣斯.斯坦霍普的葬禮是你們承辦的吧,她是去年九月去世的。」
「好漢,我來告訴你這裡的真實情況,」托尼咆哮道。「這官司已經花了我至少十萬了,我還等著清帳呢。你聽清了嗎?你別來攪和。順其自然,別搞什麼屍檢。你明白嗎?」
「他們還沒來呢,」值班護士說。「他們今天是晚班。」
傑克繞過賓利,走近前門。他看到車之後的反應讓他自己都很吃驚。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可以毫無顧忌地體會快樂的滋味。空難過去這麼多年,他一直高興不起來。只要一想起自己是家裡唯一活著的人他就有負疚感。現在他竟然能陶醉在白日夢中,說明他向完全恢復正常生活又邁進了一大步。
「謝謝,」傑克說。他很想說幾句俏皮話,想想還是忍住了。
托尼站在講臺上,慢條斯理地開始,嘗試著跟證人馬琳開玩笑,可惜沒有奏效,至少傑克將注意力轉向陪審團之前是這麼認為的。與馬琳的反應不同,大部分陪審員都笑了。傑克立刻看出托尼.法薩諾在打動陪審團方面確實有天賦,這點亞歷克西斯說得沒錯。
「工具我來解決。」傑克很吃驚,哈樂德看起來很怪,不過業務很熟,效率很高。
「我覺得藍月亮這個詞好像跟顏色沒什麼關係,」馬特說。
「我找這裡的葬禮承辦人。」
「事實上,對病人如此標識,是為了給他們多點照顧,對吧?」
「我當時忙著搶救,沒注意這些細節,」馬特說。
「就是這個名字:托尼.法薩諾。他剛來這裡打聽情況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黑幫片裡的群眾演員。真的。我根本想不到他是來幹正事兒的。他真的上過法學院嗎?」
「我逐漸意識到法薩諾其實是個很粗俗的人,讓我都下不來臺。」
傑克給了兩人各一張名片,上面有他的手機號碼,接著回去取車。等他打開車門鑽進去,已經四點多了。他坐著看了一會兒小池塘,想著自己與大夫們的談話。他覺得從克雷格的角度來說,諾埃爾和喬治娜一個強烈反對,一個強烈支持,算是扯平了。問題是諾埃爾已經確定會出庭作證。而喬治娜,就像她自己猜測的那樣,可能不會出庭作證,因為被告方證人的名單上沒有她。除此之外,他沒得到什麼有用的資訊;或者說有,但他太遲鈍了,沒察覺到。有一點是肯定的:這裡所有的醫師都給他很好的印象,如果他出了什麼事給送到這裡,他覺得自己很放心。
喬治娜搖搖頭。「我沒看見。」她看著馬特。
傑克跟她道了謝,開始思忖派克.邁多公墓究竟在哪兒。如果克雷格和亞歷克西斯同意他做屍檢,他就得抓緊時間,因為庭審預計五天,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最大的挑戰是各種繁瑣的手續。麻薩諸塞州波士頓這麼古老的城市,傑克擔心手續會格外繁瑣。
「你這混蛋倒是挺機靈的啊,」托尼氣呼呼地說。
喬丹肯定設置了一個隱蔽的按鈕,那個穿法式制服的女僕突然出現了。喬丹讓她拿一瓶伏特加馬丁尼酒和一碟橄欖來。
「確實挺滑稽的。兩人都看不見對方,就那麼瞎比畫,亂打一氣。」
「我可不想成為他的幫兇。我可以簽字同意屍檢。」
傑克下意識地站起來表示尊敬。他注意到喬丹並沒有起身。
「不是所有的死亡都需要做屍檢的。只有死因可疑時,法醫署才會要求做屍檢。一開始沒人覺得佩欣斯死因可疑,都認為是突發心臟病,而且私人醫師也及時治療了。如果當時就決定要打官司,就應該做屍檢。」
「是的,」喬治娜說。她看著馬特,以便確認。「一般都會有一些阻力。我想跟清醒程度有關。」
「診所裡的一個病歷夾。」
傑克開著車在住宅區繞了至少有一刻鐘,不時地突然拐個大彎,可一直沒停車。他不想被人看見,更不想被人盯梢,特別是碩大的黑色凱迪拉克。他知道在斯坦霍普家最後那一刻,他的行為有點愚蠢。空難使他家破人亡,他一直處於抑鬱狀態。這次的反抗,意味著他以前那種愛冒險、什麼都不怕的天性又回來了。體內的腎上腺素慢慢恢復正常了,他現在覺得渾身發軟。他完全迷路了,不過隱約還能看到幾塊路牌。他在路旁一棵老橡樹的濃蔭裡停下來,準備看看地圖,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哪裡。
「分流不敢說,」馬特說。「但肯定不是肺水腫。她肺是好的。」
「我重複一遍,以免誤解。佩欣斯.斯坦霍普的病歷上寫著PP,意思是說她是個『問題病人』。是這樣嗎?」
「還不快滾!」托尼拉著暴怒的佛朗哥,像牽著一條瘋狗。「如果你敢以任何方式妨礙我打贏這場官司,我就讓人做了你。最後說一遍,我絕不同意屍檢。」
傑克的耳朵豎起來了。「是律師來找你,而不是你找他?」
「除非問她本人,不然我們沒法知道。」
五分鐘之後,急診室值班護士把他召回接診臺,告訴他埃佛萊特大夫在樓上放射科,很高興跟他面談,接著給他指了方向。
傑克心中叫苦,官僚主義初現端倪。
傑克搖搖頭,突然間清醒了。毫無疑問,剛才他的想像力實在太豐富了,戰勝了理智。
「我想應該沒有。」
「那你要儘快通知我。我需要安排墓穴公司的卡車和反鏟挖土機。」
一出燈光昏暗的車庫,傑克就把車停在路邊,開始研究赫茲提供的地圖www.hetubook.com.com。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奧爾巴尼街。不過找到這條街之後,再借助左邊的波士頓公共綠地和右邊的波士頓公共花園,他很快就確定了自己的位置。花園裡開滿了鮮花,一派暮春景象。傑克來到波士頓才發現,這是個多麼嬌媚迷人的城市。
「好的,好的!」喬丹說了兩遍。「你沒看過之前,我絕不會簽字的。我保證。」他掛了電話,看著傑克。「他馬上過來。」
十五分鐘後,傑克回到他的現代車上,手指不斷敲擊著駕駛座旁邊的氣囊盒蓋。下一步該幹什麼呢?他看看錶,十二點二十五分。回法庭的想法被他否定了,因為這會兒剛好是午間休庭時間。當然,他可以打亞歷克西斯的電話,不過他決定還是先去殯儀館看看。於是他拿出赫茲提供的地圖,計畫了一下路線。
「對啊。就像你來找我一樣。他自己來按門鈴的。」
「我給你的是開棺許可證,」哈樂德說。「有個地方需要斯坦霍普先生簽字授權。」
他從波士頓公共綠地附近取回租的那輛現代車。早晨他在波士頓政府中心區附近半天沒有找到車位,之後偶然發現這裡有公共車庫,就把車停在了這裡。他不知道克雷格和亞歷克西斯的車停在哪兒。本來商量好他跟著他們的車進城,但只要他和博曼的雷克薩斯車之間出現哪怕一個車的空檔,就會立刻有車填上去。特別是上了高速公路之後,要想緊跟亞歷克西斯和克雷格的車,就必須全速衝鋒陷陣,他可沒這個膽量,漸漸地就被海潮一樣的上班車流衝散了。他覺得,昨晚在波士頓開車就夠困難的了,現在是名副其實的早高峰,開車更是比昨晚困難一百倍。
「我預料到他可能會有這樣的反應。」
「可以,」大衛森法官說。
在波士頓,開車出城並不比進城容易。不過,等他費了一番周折開到查理斯河,就知道方向了。二十分鐘之後,他已經開上了布萊頓市郊那條路;五分鐘之後,他就找到了那家殯儀館。原本是棟很大的供一家居住的木結構白房子,維多利亞風格,附有塔樓,細節體現著義大利風情。後面延伸出去的新增部分是混凝土結構,風格不明。對傑克來說,最重要的是停車的地方很大。
傑克把自己的現代雅紳特車往這輛貴得嚇死人的豪車旁一停,差距馬上就顯出來了。他下了自己的車,向賓利車走去。他想看看這輛豪車的內部。車窗沒關,豪華皮具的香味彌散在空氣中。顯然這車是嶄新的。傑克確認周圍沒人注意他,把頭伸進駕駛座一側的車窗裡。儀錶盤透出名車特有的簡潔和優雅。他突然發現車鑰匙沒拔,不由得退後一步。雖然他覺得花這麼多錢在一輛車上荒唐之極,但看到鑰匙,一時間他不由得幻想和勞麗開著這輛賓利,在某個風景如畫的大道上飛奔。這個白日夢讓他想起年輕的時候經常夢見自己飛起來。不過這夢很快就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羞愧,居然想到偷開別人的車,哪怕是做白日夢也挺讓人難為情的。
傑克正在研究陪審員,托尼.法薩諾傳當天第一位證人到庭。大媽級的馬琳.理夏特是克雷格的祕書兼接待員,她宣誓之後就坐上了證人席。
麻薩諸塞州,波士頓
傑克聳了聳肩。
托尼走近證人席,將資料夾遞給馬琳。「你能告訴陪審團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嗎?」
「其實,直到安東尼.法薩諾先生跟我連繫之後,我才想到要打官司。」
托尼抬頭看著佛朗哥說道,「這人怎麼回事兒?像是從別的星球來的。」
「你好像害怕別人揭露事實,」傑克說。
「也是,」傑克說。「你說的有道理,不過如果讓我做屍檢,我會把所有樣本都留著讓專家複檢,甚至可以找一個與本案沒有利益關係的法醫來協助我做屍檢。」
「他勸你打官司的?」
「我可不會把政府發的表格叫做鬼東西,」傑克說。「這是開棺許可證。」
「你倆看到她眼睛裡有血斑嗎?臉上或者頸部有沒有異常斑點?」
「墓穴公司和反鏟推土機的租借費,加上公墓的手續費。另外我們辦許可證、協調以及讓你們使用防腐室也要收費。」
來賓停車場後面是一塊濕地,還有一個小池塘。幾隻加拿大黑雁一動不動地浮在水面上,看起來像是木製的擺設。傑克停了車,翻出厚厚的病歷,記了一下他面談的人名:急診室醫師馬特.吉爾波特,急診室護士喬治娜.奧基夫,還有當天的心臟科醫師諾埃爾.埃佛萊特。三人都在原告的證人名單上,而且都經過被告取證。傑克想弄明白發紺問題。
「是的!」
「你說的表格在哪兒?」托尼命令道。他沒時間說客套話。喬丹一隻手端著馬丁尼酒,另一隻手指了指茶几。沙琳緊貼著他坐在沙發上,正在玩他頸後的頭髮。
上午九:二十八
「你記錄中寫成『中樞發紺』,」傑克對喬治娜說,「有什麼特殊原因嗎?」
「是嗎?」傑克問道。他站起來,越過拉塔莎的肩頭瞥見日期。看起來是個巧合。二〇〇五年九月八日在他的生命裡也至關重要。那天在艾黎奧,他向勞麗求婚了。
「什麼是法醫?」沙琳問。
「對工作負責嘛,」傑克說,有點自嘲。
開始傑克有點迷糊,不知道什麼地方能找到活人。不過沒等他走多遠,一個活人就奇蹟般地出現了。傑克既沒有聽到有人開門,也沒有聽到腳步聲。
「還沒弄清楚是誰,親愛的,」喬丹扭頭溫柔地回答道。「紐約來的一個醫師。」
馬琳像一隻被逼到牆角的貓,目光迅速在法庭裡遊走,最後停留在克雷格身上。
「不,我是想說,對,」傑克支支吾吾地說,極力掩飾自己的口誤。剛才他開小差,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
「閉嘴!」佛朗哥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怒喝道。
「你問這些幹什麼?」喬治娜問。
「托尼.法薩諾,」傑克提醒她。聽到有人跟他的想法一樣,他很高興。可他不知道喬治娜是否聽過克雷格社交方面的傳聞,特別是案發當晚蓮娜還到過急診室。
佛朗哥攥著傑克的胳膊,拖著他大步走過起居室,進了鋪著大理石的中央大廳,眼看就是弧形樓梯口了。
「至少不是哈佛,這我敢肯定。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找我作證人。我跟他說了我對博曼大夫的真實看法。他對這個病例的處理很出色,甚至還自己帶了可攜式心電圖儀,在到急診室之前還做好了生理指標化驗。」
佛朗哥很聽話地進了屋,一把抓住傑克的手肘,順勢把傑克從肩膀那兒拎起來,拖著他往外走。傑克心裡反覆掂量要不要跟他動手,如果動手自己會不會吃虧。他看了看喬丹,他安坐在籐椅上,動都沒動,似乎對眼前的這一切很吃驚,但並沒有過來勸架的意思。托尼向他連聲道歉,並保證好好教訓這個不速之客。
二〇〇六年六月六日,星期二
「正義個屁,混蛋!」托尼衝著傑克大吼。「你居然還有膽子闖到我客戶家裡指手畫腳。」
「是的。」
幾個陪審員身體前傾,像在等著什麼。
「是誰啊,喬迪?」屋裡的涼風中傳來水晶般清澈的聲音。
「屍檢能在殯儀館這裡做嗎?」
「屍體是布萊頓的蘭利皮爾森殯儀館取走的。需要我把位址和電話抄給你嗎?」
「怎麼講?」喬丹問道。他變得很沉默,有點憂心忡忡的。
傑克整了整上衣,下了兩級臺階,來到碎石鋪成的車道上。賓利和現代旁邊停著一輛碩大的黑色凱迪拉克,氣勢逼人,跟其他兩輛車一比,像是遊艇。
傑克輕輕吹了聲口哨,好像覺得貴,其實他覺得涉及這麼多事,這價錢挺便宜的。他站起身。「下班以後打哪個電話找你?」
「諾埃爾大夫,我尊重你的立場。我來也並不是為了說服你改變你的想法。相信我!我只是想問問你患者當時的發紺程度。這點你還有印象嗎?」
「噢!」傑克哼了一聲,他本無意打聽這些消息。不過他迅速把這些記在了腦子裡,又回到原先的話題。「關於斯坦霍普夫人的死因出現了一點爭議,需要開棺屍檢。蘭利皮爾森殯儀館在這方面有經驗嗎?」
「謝謝你,」傑克說。他還在想日期的事兒。他重新坐下來。他倒不是迷信,但這巧合讓他覺得是天意。
開庭前照例要處理些常規動議,傑克趁機研究主要涉案人員。黑人法官看上去像個退役的前橄欖球校隊隊員。不過他整理桌上的檔案時從容不迫,很有自信,不時跟助手小聲商談,渾身散發出權威感,顯然對自己的工作遊刃有餘,這點讓傑克覺得很踏實。兩個律師跟亞歷克西斯描述得一模一樣。藍道夫.賓厄姆無論是著裝、動作還是言談,處處表現出大律師應有的風度修養。相比之下,托尼.法薩諾穿著時髦的衣服,戴著笨重的金首飾,顯得有點俗豔而厚顏無恥,但又非常自信。可托尼有一個特點亞歷克西斯沒有提到,傑克卻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好像在盡情享受這場庭審。儘管居喪的原告面無表情地坐著,托尼和助手卻一直微笑著熱烈討論,不時發出克制的笑聲。而被告席的成員要麼謹慎地枯坐著,要麼乾脆滿臉絕望,與原告席形成鮮明對比。
傑克一邊打量那張表格,一邊坐下來。簽字授權無疑是最難的部分,可現在他還不想考慮這個。「斯坦霍普先生簽字之後,剩下的部分誰來填?」
傑克的肩膀明顯一沉,暗自埋怨自己這麼明顯的事兒怎麼沒想到。當然要直系親屬簽字同意才行。他一心只想著幫自己的妹妹,熱情戰勝了理智。他無法想像原告為了幫助被告勝訴,會同意將妻子的屍體挖出來。不過他知道更奇怪的事都發生過,而且做屍檢可能是他唯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幫到亞歷克西斯的地方了,他可不想試都不試就認輸。不過還得考慮一件事。勞麗還在紐約等他回去。如果他決定做屍檢,就得留在波士頓,這樣她會擔心的。這事比他想像的複雜多了,他一生中這樣的事太多了。
「法律這行都這樣,」傑克說。「在民事訴訟中,最重要的不是找出事實,而是化解對方的論點。」
「不客氣,」諾埃爾回答道。
「誰的病歷?」
傑克看過馬琳的證詞,與案子關係不大。佩欣斯.斯坦霍普去世當天,她與死者沒有聯繫,因為死者當天根本沒來過診所。托尼居然在馬琳身上花這麼長時間,不厭其煩地描述她和克雷格的關係,探究她雜亂無章的私生活,傑克覺得很難理解。她和克雷格是十五年的同事,要說的可真不少。
佛朗哥的反應速度讓傑克吃了一驚。他張開手掌,狠狠地扇了傑克一記耳光,傑克覺得頭暈目眩。傑克立刻以同樣的方式回敬了他一下,這掌扇得也不輕。
「我很欣賞你剛才的比喻,庭審就應該像拳擊比賽。這場庭審之所以不精采,是因為現在雙方都蒙著眼睛出拳。」
「當然了!她全身發紫,不僅是手指和腿。真是全身發紫,直到上了氧氣,心臟起搏器,並開始給她做心臟按摩之後才好一點。」
「沒關係嗎?」喬治娜問。「應該有吧。」
從法庭一出來,傑克就覺得一陣輕鬆。官司纏身一直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之一,現在涉及他妹夫,他覺得有點受不了。克雷格的案子即將證明,幻想正義會奇蹟般地得以伸張,實在過於理想化了。傑克不相信這個體制,雖然他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體制來。
「應有的證據?」
「他是博曼醫師的妹夫,」喬丹解釋說。「現在住在他妹妹家,是來伸張正義的。這是他的原話。」
傑克點點頭。這部分他在喬丹和克雷格的證詞中都讀到過,他不想妄加評論。他知道,很多治療失當官司都源於醫師或助手與病人溝通不當。
「很樂意。需要開棺許可證、運輸許可證以及重新安葬許可證各一張。最重要的是,許可證上必須有直系親屬,也就是現在的斯坦霍普先生的簽名。必須有直系親屬授權。」
「當然有編號!」馬琳氣呼呼地說。「不然怎麼找啊?」
「還有,我一直想問問你倆怎麼老穿得一模一樣,」傑克說。「是前一天晚上商量好,還是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商量這個?我的意思是說,情侶裝啊,好甜蜜啊。」
「噢!我倒要看看這是什麼。」喬丹上鉤了。他靠近茶几掃了一眼名片,然後又拿起來認真看,接著沙琳也拿過去看了看。
「有過,但很少做,」哈樂德說著恢復了剛才那種客套內斂的風格。看來傑克對他不再是威脅了。「相關的檔案你帶來了嗎?」
「我把手機號碼給你。」
「那太好了。」
「我來只是為了辦好手續,」傑克解釋說。「資訊越全面,越有可能伸張正義。總得有人代表佩欣斯.斯坦霍普說話。」
「要我怎麼說你才能聽懂呢?」托尼還在大吼。「我不同意做屍檢!官司就這樣很好。別搞什麼新鮮玩意兒,沒這必要。我們一定能整死這個傲慢的什麼管家醫師,這也是他應得的報應。」
「就是這意思!之所以說是蒙眼出拳,是因為他們沒掌握應有的證據。」
按照姑娘的建議,喬丹讓到一邊,示意傑克進屋,然後領著他經過客廳,穿過寬敞的起居室,終於來到樓後加蓋的陽光屋裡。屋子三面牆和屋頂都是玻璃的,讓傑克覺得他又回到了戶外的花園裡。傑克一開始以為「喝茶」實際上是指雞尾酒,現在才發現他理解錯了。
「佩欣斯.斯坦霍普。她大概是九個月前去世的。」
「這個我知道。你這裡有相關的表格嗎?」
傑克嚇了一跳。他正在偷偷摸摸地朝大堂的另一個房間裡看,想搞清楚它的用途。他慚愧地轉過身,面對這個黑人女子,發現她出人意料地年輕,墨黑的大|波浪鬈髮,漂亮得可以去參加選美。一時間,傑克也顧不得慚愧了,而是有點恍惚。最近他遇見的女醫師怎麼都長得像大學女生那麼漂亮。他覺得自己真是老了。
「你說個大概的價錢看看。」
「別這樣。其實我的反應挺丟人的,而且也很愚蠢,想想那人還有把槍呢。」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越快越好。」
「那諾埃爾.埃佛萊特大夫呢?」
鎖了車,傑克徑直走到樓前,順著臺階上了寬敞的環繞式門廊。門廊上沒有家具,前門沒鎖,傑克進了門廳。
關於進城出城的交通方式,又討論了很長時間。最後傑克一再堅持由他自己開車。他想去法庭感受一下主要涉案人員,特別是雙方律師。不過稍後他要開車去波士頓法醫署瞭解麻薩諸塞州關於開棺驗屍的規定。之後要幹什麼,他還不確定。他說可能會回法庭,如果沒回,那就黃昏的時候在紐頓的家裡碰面。
「大概多少錢?」
「我來填。時間你是怎麼安排的?」
托尼一把抓起玻璃面茶几上的開棺許可證,迅速掃了一眼。傑克在旁邊打量著他。與法庭上的輕鬆自如不同,此刻他顯然很生氣。傑克猜他大概三十六七歲,臉龐很寬,五官飽滿,大板牙,手掌寬大,手指粗短。傑克的注意力隨即轉向他那個大一號的助理。他和主人穿著一模一樣的灰色套裝,黑襯衫,打著黑領帶。他走到門檻那兒就停住了。他顯然是托尼的打手兼親信。托尼拜訪客戶要帶這麼一個人壯膽,讓傑克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聽起來你對這案子不能做到客觀中立,」傑克評論道。他注意到,托尼說「管家醫師」這幾個字的時候,豐|滿的嘴唇往後捲著,嘲弄之情溢於言表。傑克覺得托尼盯著管家醫師不放,像是要完成某種使命,他的言詞中有種鬥士般的狂熱。
「生理指標化驗結果證明是突發心臟病。」
「謝謝你抽時間跟我談這些,」傑克說著站起來。
「別動!」托尼大喊。他從身後抓住佛朗哥的胳膊,拼命往下按。
「那算我說錯了,」喬丹說。「剛才你說到這樁官司你可以幫到我。說老實話,我覺得這官司太沒勁了。」
「夠了!」托尼脫口而出。他打了個響指,提醒佛朗哥注意。「把這個白癡扔進車裡,我不要看到他。」
「這是什麼鬼東西?」托尼衝著傑克揮舞著手中的表格,大聲呵斥道。
就在傑克的忍耐快到極限的時候,門鈴響了,前門有客人來。傑克沒動。遠遠地他聽到前門開了,有人在低聲說話。幾分鐘之後,托尼.法薩諾快步走進屋。緊跟其後的是一個和他穿著同樣衣服的人,只是個頭要大很多,讓人看著害怕。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喬丹和沙琳很自然地繼續剛才的話題,討論起度假計畫來,還招呼傑克喝點酒,傑克婉言拒絕了。他現在最不想幹的事就是喝酒。他準備只要一出這個門,就先去鍛鍊一下。
「將病人標識為『問題病人』,並不一定帶有貶損的涵義。對吧,理夏特夫人?」
傑克坐的地方離喬丹至少十英尺,可還是能聽到托尼.法薩諾的聲音。雖然具體的措辭聽不清楚,可他的態度很明瞭。
街巷錯綜複雜,他找了半個小時才找到斯坦霍普家。一眼就能看出喬丹.斯坦霍普是個有錢人。房子很大,屋前寬大的庭院裡,樹木和花圃都修整得近乎完美。一輛嶄新的深藍色賓利兩座跑車停在屋前的環形車道上。透過樹叢,隱約可以看見主樓右邊可以停三輛車的車庫。車庫樓上還有房間可以住人。
「本來我沒想打官司。不過說老實話,你妹夫那天晚上挺讓我生氣的。他很傲慢,還指責我沒有充分說明佩欣斯的病情。我可是一直求他把佩欣斯直接送醫院。」
傑克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屋裡安靜得像廢棄的中世紀圖書館,背景音樂是若有若無的格林高利聖歌。他本來想說這裡嚴肅得像一個廢棄的殯儀館,但想到這就是殯儀館,他覺得還是得想個別的比喻才行。左邊是棺材陳列區,所有的棺材都開著蓋,展示天鵝絨或者緞面內襯。名字都取得很讓人寬心,比如永恆極樂,但價格卻不那麼讓人寬心。右邊是遺體告別室,現在空著,擺著幾排折疊椅,高高的講臺後面是一個空著的靈柩臺。
開車繞路的時候,傑克曾經想過乾脆開到機場,再也不管這攤破事兒了,趁早坐飛機回紐約。他左臉頰上滾燙的皮膚讓他覺得這麼打算沒錯,而且現在也不可能做屍檢了,他根本無法幫到妹妹和妹夫。再說他的婚禮迫在眉睫,這個理由也很有說服力。
傑克覺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起點。他不可能通過法醫署申請開棺驗屍,只能自己想辦法。這樣喬丹刻意把自己裝扮成波士頓紳士的企圖倒是可以為他所用。既然是紳士,就有責任在倫理道德方面做出表率,讓正義得以伸張。傑克也知道這有點異想天開,但此刻他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
開車佔據了他大部分注意力,可他還是在想有沒有其他方式可以幫克雷格打贏這場官司。克雷格好心好意出門診,卻被人控告治療失當,真是既諷刺又荒唐。
「不完全是,」傑克說。「以前驗屍官是指任命或者選舉出來負責調查死因的官員,不一定受過專門訓練。而法醫是指接受過法醫病理學培訓的醫師。」
喬丹的反應讓傑克始料不及。他沒有繼續提問,而是把手伸進口袋,但掏出來的不是鋼筆,而是手機。他撥了一個手機快捷鍵號碼,然後往椅子上一靠,等著接通,還看了傑克一眼。
「沒有。我是希望你能在這方面幫幫忙。」
「暴風雨前的寧靜,」傑克開玩笑說。
「願意為您效勞。我叫哈樂德.蘭利。這家店是家族所有,家族管理的。」
儘管外面是豔陽高照的六月天,哈樂德辦公室裡卻很黑,不得不打開檯燈和落地燈。窗戶上掛著厚重的深綠色天鵝絨窗簾。https://m.hetubook.com.com講完現任斯坦霍普先生的奮鬥歷程,哈樂德走到一個貼著紅木裝飾板的四抽屜檔案櫃前,從頂層的抽屜裡拿出一個資料夾。他從資料夾裡抽出三份檔案,其中一份遞給傑克,另外兩份放在桌上。他指了指桌前一把天鵝絨面的椅子,示意傑克坐下,然後自己在一把高背辦公椅上坐定。
「我覺得達爾馬提亞海灘最好是秋天去,而不是夏天。你不同意嗎?」
看來時間選的正合適。候診區裡只有三個人,看上去都沒病沒災的。接診臺的護士抬頭看著傑克走過來。她穿著手術服,脖子上照例掛著聽診器。她在看《波士頓環球報》。
「心臟病?」傑克開始取笑托尼的口音。「髒」這字兒的後鼻音完全被托尼吃了。
傑克故伎重演,又拿出法醫徽章晃了一下。他說要找馬特和喬治娜,故意只說名字,裝作熟人。
傑克繼續考慮,繼而默認佩欣斯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極小,因為她突發心臟病之後參與搶救的好醫師太多了,包括克雷格。傑克向來不喜歡克雷格,覺得他跟自己的妹妹並不合適,但卻認為他是自己認識的技術最好、知識最豐富的醫師之一。喬丹根本不可能騙過這麼多好醫師,人為製造佩欣斯心臟病發作的假象。
「我同意,」傑克堅持說。「毫無疑問,完全同意。」
傑克的目光平移到陪審席上,看著陪審員依次落座。陪審員什麼人都有,傑克覺得很合適。他想,如果他低頭走出法庭,溜到街上去,迎面走來的前十二個人可能跟這個陪審團的成員身分差不多。
「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不過這對案子很不利。說老實話,我覺得事情越來越糟了。」
「不,我想現在就把這事辦了,」喬丹說。「要麼就不辦,要辦就現在,你先坐下!法薩諾先生馬上就到。來杯雞尾酒吧。五點過了,喝點酒不犯法。」說完這句略顯老套的俏皮話,他自己笑了,還搓了搓手,等著傑克的反應。
「你是說把她挖出來?」沙琳大吃一驚。「呀,想想都噁心!」
「沒你想像的那麼可怕,」傑克說。「還不到一年。我肯定屍檢能有不少新發現。至於你說的拳擊比賽,這下就不是蒙眼出拳了,會精采很多。」
「你覺得可能是什麼原因引起的?」傑克問,「會不會是右至左心房分流,或者嚴重肺水腫?」
等傑克回到急診室,交接班已經結束了。儘管急診室還是很平靜,但傑克要想談話,必須等醫師護士忙完手裡的病人。病人有的需要領檢查結果,有的在等自己平常看慣的醫師來。等到差不多三點半,傑克才有機會在接診臺後面的醫師休息室跟他們坐下來詳談。兩位都很年輕,大概只有三十來歲。
「晚班幾點開始?」
「我想你能幫上忙,」傑克說。接著他做了自我介紹,並說他想找一個法醫瞭解一點情況,他不挑,隨便誰都可以。
「差不多吧。我能幫你什麼忙嗎?」
「絕對不是。」
「你記不得當時發紺了?」傑克問馬特。
「三點。」
「第三份病歷是凱薩琳.巴克斯特,病歷編號是KB二百三十三。還有其他的病歷,每份病歷的頭兩個字母都與病人姓名的首字母一致。我們知道還有幾份以PP開頭的病歷,不過很少。所以我再問一遍。如果PP不是病人姓名的首字母,那它指代什麼?」
「這麼說吧,我一生中肯定有比這好的時候,不過現在還行。」接到喬丹的電話,傑克覺得很意外。
「我看到佛朗哥打你了。你的反應讓我很吃驚。」
心臟科大夫正忙著看心血管X光照片,口述診斷結果。她坐在一間小看片室裡,牆上的傳送帶上掛滿了X光照片。屋裡唯一的光源是X光照片後面藍白色的螢光背景燈,那光像是月光,但要亮一點。她穿著白大褂,渾身籠罩在這樣的光裡,顯得格外詭異。傑克覺得自己看上去可能也很詭異。他非常坦率地說明了自己的身分以及和這樁官司的淵源。
天哪,傑克暗想,就這麼一個追著救護車跑的個人傷害案律師,幾句話就能讓喬丹上鉤,看來這人也沒有他想像的那麼聰明。傑克提醒自己,這人是個偽君子:有錢的偽君子,一個靠著婚姻往上爬的傢伙。他覺得自己鋪墊得差不多了,應該切入正題,速戰速決。於是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張開棺許可證,放在喬丹面前的茶几上。「如果你同意我做屍檢,只要在這張授權書上簽字就行了。其他的事兒我來處理。」
「我就是這個意思。」
「關於開棺驗屍的許可證,我剛才有件事兒忘記說了,」拉塔莎似乎才想起來。
「我以為會很精采,像看拳擊比賽。結果發現很拖沓,像是看兩人吵架。」
「我想起來了,」喬治娜突然說。「她渾身癱軟。我給她做靜脈滴注的時候,覺得她的胳膊像布娃娃那麼軟。」
「這就是說,現在這位斯坦霍普先生肯定也很有錢。」
「我是原告方的專家證人,」諾埃爾也一樣坦率。「我需要證明被告把病人送到急診室的時候已經晚了,根本不可能再搶救過來。我很氣憤,因為這種延誤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我們這些傳統的醫師,對所有病人一視同仁,對這些非得拿到顧問費才看病的管家醫師都很看不慣。我們覺得這些人很自私,沒有真正的職業道德,口口聲聲說為病人的利益考慮,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過程很複雜,」拉塔莎繼續說道。「其實就是由法醫署讓地方檢察官相信有重大罪案疑點,需開棺驗屍方可證明。另一方面,麻薩諸塞州規定,如果開棺驗屍不涉及罪案,那只要走一個例行的程序就可以了。」
「找公墓所在地管城鎮檔案的鎮文書。如果在波士頓市內,就找衛生局。比較便捷的方式是直接找當時負責安葬的葬禮承辦人。如果殯儀館和公墓在同一個鎮,通常葬禮承辦人認識鎮文書或者衛生局負責殯葬的人。如果關係找對了,大概一個小時就能辦好許可證。」
「全體起立!」法庭文書高聲喊道。法官馬文.大衛森走出內庭,順著臺階上到法官席。黑袍遮住了他的腳,看上去像幻影在滑行。「請坐下,」法官坐定之後,法庭文書又大喊一聲。
托尼一直保持幽默的風格。馬琳一開始不理他,但將近一個小時以後,托尼的舉動有點像議員為了阻止議案通過搞的長篇演講了。她有點生氣了,回答問題也開始帶上情緒。這時,傑克開始清楚地意識到這種幽默的風格是托尼設下的圈套。托尼就是想讓她情緒失控,繼而發火。藍道夫似乎感覺不妙,提出反對,說證詞無休止,且與本案無關。法官似乎同意他的觀點,但經過短暫的法官席前會談(傑克聽不到),提問又繼續進行,很快就問到了跟原告有關的關鍵部分。
傑克回到籐椅邊,從容地坐下來。他決定順其自然,靜觀其變。
「你剛才說以前的斯坦霍普先生是本地區的名人。怎麼回事?」
佛朗哥快步走下臺階,口袋裡的硬幣嘩嘩直響。他繞過托尼,想用手掌把傑克推開。傑克晃了晃,沒動窩。
「這倒不錯,」傑克說。
「詢問完畢。」
女接待員打電話的時候,傑克四下看了看。大樓裝修得很實用,油漆味還沒有完全散去。有一個辦公室負責與警方連繫,門開著,傑克看到有個穿制服的警員。至於其他幾間辦公室的用途,傑克只能猜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喬丹問。「有人給你錢嗎?」
「PP指代『問題病人』問題病人(Problem Patient),首字母為PP,」馬琳突然挑釁地喝道。
「需要直系親屬簽字同意。」
「是字母,」馬琳嚴厲地說。
「紐約?」喬丹抬頭看著傑克的臉問道。「這也管得太寬了吧?」傑克覺得喬丹說話時有點拿腔拿調,而且略帶英音,讓人想起精英雲集的新英格蘭寄宿學校。更讓傑克吃驚的是,喬丹甚至還抓牢他的手,以便看清法醫徽章,精心護理的手指摸上去冰涼的。
「我們就不能像紳士一樣好好商量嗎?」他一邊繼續考慮如何處理眼前的問題,一邊開始稍稍往後賴。他一直不喜歡跟人打架,哪怕是別人先惹他。佛朗哥這種大塊頭讓他想起大學橄欖球隊裡的中後衛。他就是因為打不過一群型號體格和佛朗哥差不多的中後衛,才不得不結束了自己短暫的橄欖球生涯。
「是什麼工作讓您那麼老遠從紐約來到寒舍呢?」
「很好,」傑克說。「還有一件事。你知道斯坦霍普家的地址嗎?」
傑克來勁了。他知道現在就像上坡,稍一鬆勁就可能會前功盡棄,但至少喬丹沒有完全否定這個想法。當然了,喬丹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只有他同意才能做屍檢。
「毫無疑問,」哈樂德說著帶領傑克進了一間和他一樣陰鬱的辦公室。「現在這個斯坦霍普先生的發家史是個典型的荷拉修.阿爾傑的故事。他本名叫斯坦尼斯勞.喬丹.加路采爾斯基,是本地一個移民產業工人家庭的孩子,高中一畢業就在斯坦霍普的保險公司工作。雖然他沒上過大學,但是非常聰明,完全靠自己一點點從最底層做到管理層。老斯坦霍普去世之後,他娶了那個寡婦,引發一連串聳人聽聞的傳言。他甚至繼承了斯坦霍普這個姓氏。」
傑克的耳朵豎起來。「是嗎?什麼程序?」
「如果你要做屍檢,我們可以幫忙,當然不是在這裡做,因為這裡是公共設施,而且我的上司也不會同意這麼做。不過我們可以提供標本瓶和固定劑,還可以幫著處理標本。如果需要做毒物www.hetubook•com.com學檢驗,我們也可以幫忙。」
「法薩諾先生,」喬丹一邊說,一邊看著窗外綠油油的草坪。「剛才一個從紐約來的法醫給了我一張表格,可能會影響到庭審,需要我簽字同意將佩欣斯的屍體挖出來進行屍檢。我想等你看過了再簽字。」
進了辦公室,傑克詳細介紹了克雷格的治療失當官司。他有點誇大其詞,說克雷格的診所雖然在郊區,但他是本市最好的醫師。還暗示除非開棺屍檢,不然克雷格很有可能會被錯判。他覺得自己之所以要這樣添油加醋,是為了讓波士頓法醫署有足夠的動力,才能幫他解決繁瑣的手續,紐約就是如此。可惜拉塔莎剛開口就糾正了他的想法。
「至少幾千吧。」
現在把這隻瘋狗拴起來還不遲,傑克心裡嘀咕著,但沒開口。
「我的上帝!」喬治娜說。
傑克按了門鈴,又開始重新考慮這輛嶄新的賓利車。他剛才只顧思考這車對自己意味著什麼,現在他轉而琢磨這車對喬丹.斯坦霍普,也就是斯坦尼斯勞.喬丹.加路采爾斯基意味著什麼。這人顯然在盡情享受剛到手的財富。
「能,在防腐室做,上班時間都可以。唯一的問題是,你們需要的工具我們這裡可能不全。比如說顱骨鋸我們就沒有。」
傑克靠近亞歷克西斯,耳語道,「這簡直是公關噩夢。克雷格是怎麼想的?」
「你當然記得當時發紺啦,笨蛋,」喬治娜說道。還沒等傑克插嘴,她半開玩笑地拍了一下馬特的肩膀。「她抬進來的時候,藍得像個藍月亮。」
雙方做了自我介紹。傑克還拿出自己的法醫徽章,證明自己不是街上的瘋子。然後他說自己想大概瞭解一下麻薩諸塞州開棺驗屍的程序。拉塔莎隨即邀請傑克去她的辦公室。跟自己的辦公室一比,傑克更嫉妒了。屋子不大,也沒有多豪華,但是既有辦公桌,又有工作區。這樣檔案和顯微樣本就可以分開來處理,省得搬來搬去的麻煩。而且這屋子還有窗戶,雖說只能看到附近的停車場,但至少可以照到自然光。這在他的辦公室裡是無法想像的。
傑克沒有走前門,而是直接去了急診區。救護車入口空著,旁邊是一扇自動滑動玻璃門。傑克進了門,徑直走向接診臺。
「我能幫你什麼忙嗎?」這男人稍微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但還是像耳語,像是怕驚動什麼人,儘管周圍連個死人都沒有。他的姿勢非常拘謹,兩手虔誠地疊放在小腹處,雙肘夾緊,貼在身體兩側。全身上下,只見到嘴唇在動,好像連眼睛都不眨。
「你不同意嗎?」喬丹問。他看到傑克在搖頭。
傑克盯著喬丹的臉,沒看出任何憤怒或是惱火的痕跡。這人確實不簡單。他似乎正在理性地考慮傑克的提議,不摻雜任何感情因素。
傑克最不願意將律師牽扯進來。他跟亞歷克西斯說過,他不喜歡律師,特別是嘴上說為小人物伸張正義,實際上自私自利的個人傷害案律師。空難之後,好多律師成天盯著他,慫恿他控告航空公司。
「印象很模糊,不過她整體情況很差,個別症狀就不太引人注目了。」
「急診室護士在記錄裡寫著,患者出現中樞發紺。她特別註明是『中樞』發紺。」
「你能大聲唸給陪審團聽嗎?」托尼說。他沒理會馬琳剛才那陣小爆發。
「我是斯坦普敦大夫,」傑克說。他突然決定冒充上門執行公務,於是摸索著掏出裝有法醫徽章的錢包,亮了一下。「我是法醫,想跟你談一下。」
「當然。每個人都知道斯坦霍普家。那是布萊頓的地標啊。」
「詢問完畢。」
「法官大人,我可以走近證人嗎?」托尼問。他手裡拿著一個資料夾。
托尼的臉扭出一絲苦笑,是做給陪審團看的。「問題病人!」他緩慢而大聲地說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們在診所裡鬧事嗎?」
到了前門口,佛朗哥停下來開了門,一撒手把傑克掄了出去。
「就是個常規的表格,」傑克說。他想插幾句尖刻的玩笑,想想還是忍住了。
「確實如此。我記得很清楚。以前斯坦霍普先生的葬禮也是本店經辦的,他是本地區著名的紳士。這次這位恐怕是斯坦霍普家唯一的嫡繫了。」
「我能幫您什麼忙嗎?」女接待員令人愉快地說。
傑克生性多疑,又瞭解到這麼多新情況,讓他越發覺得佩欣斯的死因蹊蹺,屍檢非常必要。他考慮要不要回波士頓法醫署,把自己這些疑慮說給法醫們聽,儘管他知道沒有根據,但也許他們願意聯繫地方檢察官,請求法官下令開棺屍檢。因為如果喬丹真與佩欣斯的死有關,那他絕不會同意在開棺許可證上簽字。可越是聽喬丹說話,越覺得他在刻意扮演一個受過良好教育、有貴族氣質的紳士,傑克就越發不能肯定他對屍檢的態度。以前的案例中,有罪犯覺得自己很聰明,還主動協助警方調查,就為了證明自己作案手段高明。喬丹很有可能就屬於這種人,簽字同意屍檢會讓他覺得這個遊戲更有意思。
傑克一邊坐,一邊往後看,以免屁股撞翻身後的星巴克外賣咖啡。等他坐定才發現沒有一個人帶東西到法庭上來吃,於是他很不好意思地將咖啡放在身旁的座位上。
今天早晨在博曼家,事情發展得比傑克想像得順利。儘管克雷格後來又有點悶悶不樂,但至少兩人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傑克覺得自己作為客人,感覺好多了。等孩子們都上學去了,他們又接著談了一會兒,不過大部分時間都是亞歷克西斯和傑克在談。克雷格又變得有點悶悶不樂,心事重重。
「心肌梗塞我不懷疑,」傑克說。「但如果是非正常原因引發的心肌梗塞,就值得研究了。舉個例子。我接過這麼一個案子,那個女人可能比斯坦霍普太太大幾歲,在被人持槍搶劫後突發心臟病。這樣很容易證明兩者之間有聯繫,那個搶劫犯現在還關在死囚室呢。」
「我才不怕你揭露事實呢,」托尼大吼。「我掌握了足夠的事實。那女人死於心臟病。要是早一個小時送到醫院就沒事了,我們也不需要在這裡爭論。」
哈樂德領著傑克穿過一道拱門,朝主樓梯的方向走去,可突然左轉彎進了一條陰暗的走廊,地上是厚厚的地毯。傑克終於明白了,哈樂德是怎樣悄無聲息突然出現的了。
喬治娜說著,傑克頻頻點頭。她在取證時對克雷格大肆吹捧,這些他在證詞裡都看到過。
「為什麼一開始沒做屍檢呢?」
「發紺怎麼了?」馬特.吉爾波特大夫問道。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他這種懶散的個性與喬治娜的活潑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不相信你這些鬼話,」托尼說著極不耐煩地衝助理揮揮手。「佛朗哥你過來,把這堆狗屎給我弄出去,別燻著斯坦霍普先生!」
借助赫茲租車公司提供的地圖,他很容易就開進了波士頓市區。從公共車庫步行去法庭,路程很短,走得很舒服。
傑克看看錶。快三點了。「也就是說他們很快就要來了。」
「死亡證明書上會註明殯儀館嗎?」
「你是怎麼安排的?打算什麼時候做這個屍檢?」拉塔莎問。
「我倒沒估計到。登門拜訪是這個結局,我覺得很丟人。」
「當然了。他告訴我們哪些是問題病人,我們才寫的。」
「給他們安排的診療時間確實比較長。」
「據你的經驗,這很少見嗎?」傑克問。
可灰溜溜地出城實在是太窩囊了,這種事他幹不出來。他拿起赫茲提供的地圖,開始研究朝哪個方向走才能上離他最近的大路,可半天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可能是他所在的這條街地圖上根本沒有。問題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因為這條街太小還是太偏才沒有收進地圖。
「我肯定能讓這案子精采起來。」喬丹對庭審的這番評論倒是給傑克提供了一個機會。
「理夏特夫人,」托尼試探著問。「喂!你還在嗎?」
「我不明白你倆在說什麼,」沙琳抱怨道。「佩欣斯已經死了,下葬了。」
「是嗎!」喬丹有點驚訝。「你打算怎麼幫忙呢?」
「我想是有的。你跟我來,我給你拿。」
「斯坦普敦大夫,我是喬丹.斯坦霍普。你還好吧?」
「伸張正義我沒意見,」喬丹終於說話了。不過剛才那點英國口音已經蕩然無存。「不過讓你做到完全客觀似乎很難。」
「這個思路倒是挺新鮮的,」喬治娜說。
「謝謝,」托尼說。他收回病歷夾,回到講臺上。
傑克再次靠近亞歷克西斯。「我馬上去趟法醫署。聽了庭審,我覺得更有必要去了。」
「他是波士頓斯坦霍普保險公司的創始人。這公司在鼎盛時期非常成功。斯坦霍普先生非常富有,而且是個慈善家。這在布萊頓很少見。布萊頓的居民多數是產業工人。」
「我想他們這會兒都在屍檢房,」女接待員說。「我幫你找找看。」
「法薩諾先生和他手下在我家那樣對待你,我感到非常抱歉。」
「拉塔莎.懷利大夫有空,她馬上下來。」女接待員說。為了讓傑克隔著玻璃能聽見,她幾乎是在喊話。
「當然不是了,」諾埃爾說。「我之所以出庭作證,是因為病人沒能及時被送到醫院。眾所周知,心肌梗塞發作之後,溶栓和灌注治療至關重要,越快越好。如果這一觀點間接表達了我對管家醫療的看法,那我也沒辦法。」
他一上車就迅速發動了引擎。他回頭看看托尼和他的打手佛朗哥,無意中發現喬丹和沙琳也站在門口。
諾埃爾緩和了一點。「不能說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因為發紺是嚴重心臟病的常見症狀。」
「你正在打的那場官司,有人請我來幫忙。」
「這麼說,你出庭作證是因為博曼大夫從事管家醫療服務?」傑克問。諾埃爾這番激動的言詞讓他很吃驚。
「這是什麼樣的授權書?」喬丹問道,偽裝的英式口音又回來了。他湊近看了一眼。「我可不是律師,不太懂這些。」
馬琳的臉在作證過程中越來越紅,現在更紅了。甚https://www.hetubook•com.com至她的臉頰也開始腫脹,好像在努力克制什麼。
佛朗哥比傑克還吃驚。對方非但沒被他的個頭嚇倒,還敢回擊,顯然很出乎他的意料。他本能地伸手去摸發燙的臉頰,這時傑克抓住他的肩膀,膝蓋朝他私處狠狠一頂。一時間,佛朗哥疼得彎下了腰,呼吸急促。等他好不容易直起腰,手裡多了一把槍。
喬丹一邊思考傑克的話,一邊咬著下唇。
「我能幫你什麼忙嗎?」這男人問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穿著黑色套裝,白襯衫,打一條黑色領帶,顯得纖瘦而陰鬱。他面色蒼白,毫無血色,跟殯儀館的氣氛倒是很相配。稀薄的短髮染成深色,貼在粗糙的頭頂上。傑克忍不住想笑。他代表了人們熟悉的殯儀館工作人員的形象,像演員公會派來參演鬼片的。傑克知道這種好萊塢式的形象往往與實際不符。作為法醫,他經常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打交道,但沒有一個像面前這個男人一樣鬼氣森森。
「這就證明了我的觀點。可不可以這樣說,只要看到PP標識,你就會給病人安排較長的診療時間?」
在交叉詢問中,藍道夫竭盡全力想挽回損失,但很顯然他之前根本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根據嚴格的證據開示程序,出現這種失誤的機率很小。托尼臉上露出自負的笑容。
「最好是快來!」值班護士嚴厲地說,不過臉上笑著,表明她在開玩笑。
傑克一路往後退,直到撞上他的現代車。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佛朗哥,他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直起腰,手裡一直拿著那把槍。傑克覺得自己的膝蓋發軟,估計是太多腎上腺素通過血液在身體裡遊走的緣故。
「當然。屍體的處理過程都有記錄。死者名字叫什麼?」
等她安靜下來,傑克說,「我想跟你們瞭解的是發紺問題。」
傑克覺得心跳加速。「這個許可證怎麼拿呢?」
傑克往自己的車走去,還掏出了車鑰匙,可又半道停下來往回走。佛朗哥正站在門廊上,兩腿分開,兩手扠著腰,滿是青春痘疤的臉上帶著嘲弄的笑容。還沒等傑克開口,托尼從屋裡衝出來,把佛朗哥推到一邊。托尼的塊頭比佛朗哥小很多,兩腿粗短,走路的時候扭屁股的樣子很怪異。他徑直走到傑克跟前,用食指指著傑克的臉。
「找誰?」喬丹問道。儘管陽光很刺眼,傑克還是能感覺到喬丹懷疑的眼神。傑克穿著牛仔褲,藍色棉織襯衫配條紋領帶,最外面這件薄的運動夾克他自己都記不得多長時間沒洗沒燙了。相反,喬丹穿一件格子花呢的吸菸服,打著領巾。他身後飄來一陣乾爽清涼的風,表明室外氣溫並不算高,可家裡還是開著空調。
「如果你還是想不起來,後面還有證詞證明這種病歷標記方法是你和博曼大夫一起想出來的,而且在診所裡並不多見。我這裡還有診所裡的另外兩個病歷編號。」托尼又拿出兩個病歷夾。「一個是彼得.賽奇的,病歷編號是PS一百二十一。我們之所以選這個病歷,因為他的姓名首字母與死者一樣彼得.賽奇(Peter Sage)和佩欣斯.斯坦霍普(Patience Stanhope)的姓名首字母都是PS,但死者的病歷編號是PP開頭,而不是PS。
「比如可以確定是心臟哪部分出了問題,病情是如何發展的,之前有沒有病變跡象。只有先搞清楚這些問題,才能更好地討論搶救是否及時有效。」
傑克忍不住笑了,這人和他一樣,幽默中帶著一點尖刻。這房子居然還稱為「寒舍」。
還沒等傑克回答,一個迷人的姑娘出現在喬丹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傑克。她眼睛很大,大概只有喬丹一半年紀。她一隻胳膊搭在他脖子上,另一隻胳膊環繞在他腰間。她笑得很討喜,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你站在這兒幹什麼?請醫師進來呀!他可以和我們一起喝茶。」
喬丹滿意了,回頭繼續剛才的話題,沙琳不時點頭,附和他的觀點。
拉塔莎通過電腦調出死亡證明書。「在這兒。確切地說是二〇〇五年九月八日。」
「沒人給我錢。說老實話,我是為了伸張正義。當然同時,這裡也涉及一點利益衝突。被告克雷格.博曼是我妹夫。」
「理夏特夫人,你能向陪審團解釋一下,縮寫PP指代什麼嗎?」
「所以PP標識是考慮到病人的利益才特別設計的。」
「給我看看!」還沒等傑克把錢包和徽章放回,喬丹伸出手來說。
旁聽席很擠,他坐在亞歷克西斯旁邊,問她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來旁聽。她說她也不知道。幾乎所有的位子都坐滿了。
傑克吃了一驚。很少有人認真檢查他的證件。
「他的意思肯定是想做屍檢。」
傑克的開場白跟他對諾埃爾說的差不多,不過這兩個急診室醫師的反應要平靜得多,也沒有什麼挑剔或責備。喬治娜還滔滔不絕地說克雷格給她的印象很深。
「我是法醫,」傑克解釋道。「受的訓練就是要懷疑。這是突然死亡,又伴有發紺,不能排除捂死或者掐死的可能性。」
門開了,傑克的思路又集中到眼前這樁棘手的案子上。他上衣內袋裡還裝著一張沒簽名的開棺許可證。他抬起手遮眼睛,那紙揉得沙沙作響。門上擦得雪亮的黃銅把手反射著黃昏的陽光,刺得他一時間睜不開眼。
「為什麼?」
「病歷上有個編號。」
「能說得具體一點嗎?」
傑克考慮下一步該幹什麼。說實話,他很想開車回博曼家,換上打籃球的行頭,然後去紀念大道的球場跟沃倫的朋友大衛.湯瑪斯一起打場籃球。但他不得不實際一點。如果他想對這官司有點貢獻,想做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屍檢,就得硬著頭皮去見喬丹.斯坦霍普,想辦法讓他在開棺許可證上簽字。問題是,除了弄把槍頂著喬丹的太陽穴,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讓他乖乖就範。他想不出一個可行的辦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看這人還有沒有一點公平正義之心。
喬丹和沙琳還在討論一年中什麼時間最適合去威尼斯。傑克放下杯碟,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名片,瞧準兩人說話的空檔,他身體前傾,大拇指重重地將名片按在茶几的玻璃檯面上。
「是的。跟你的理由一樣:伸張正義。他說我有責任保護大家,揭露博曼大夫這種醫師的嘴臉,揭露管家醫療的所謂『不平等和不公正』。他很執著,而且說話很有道理。」
「斯坦普敦大夫嗎?」一個聲音問道。
「我還是先走吧,」傑克說著站了起來。他覺得只要托尼.法薩諾來了,喬丹簽字同意開棺驗屍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名片上有我的手機號碼。等你的律師看完授權書之後,如果你想找我,可以給我打電話。」
「現在我也開始懷疑他的戰術了。他為什麼那麼害怕別人揭露事實呢?」
傑克被讓進一把超大的白色籐椅,棉布的椅墊上畫著水粉畫。穿著法式制服的女僕一言不發地給他端來茶、生奶油和餅乾,然後迅速離開。喬丹和女朋友沙琳.麥肯納坐在對面配套的藤沙發上。傑克和主人之間隔著一張玻璃茶几,上面的銀茶具裡放著甜點。沙琳的手一直放在喬丹身上,而喬丹則裝作對她公開的親熱舉動毫不在意。一開始,大家隨便閒聊,最後話題集中到暑假的計畫。他們打算乘船去達爾馬提亞海灘觀光。
奧爾巴尼街很容易找。法醫署就在這條街上,旁邊就是多層公共停車樓,非常方便。十五分鐘之後,傑克就得以透過一層玻璃保護屏,與一位迷人的年輕女接待員對話。與紐約法醫署陳舊的設施相比,波士頓這邊一切都是新的。傑克不由得既佩服又嫉妒。
「你錯了!」傑克平靜地說。「是他們請我進來喝茶的。」
「是的。」
「拿到許可證就行。」
「你小子等著瞧,」傑克開車正要走,佛朗哥通過乘客一側的車窗衝他大喊。
「我需要提醒你,開棺驗屍費用不菲。」
「噢,謝謝,」托尼語帶譏諷。「我想大部分陪審員都知道這是字母。我想問的是這些字母指代什麼。請允許我提醒你,在宣誓的前提下提供假證詞就是偽證罪,刑罰很重。」
紐頓紀念醫院和他以前到過的每一家郊區醫院一樣,都是經過多年擴建,整體建築風格很混亂,讓人摸不著頭腦。最老的部分還有時代的烙印,裝飾風格像蛋糕上的裱花,最常見的是希臘復古式,而擴建的部分總是越來越樸素。最新的部分只有磚和青銅色玻璃,沒有任何別的裝飾。
「你是什麼人?原告請來的高參?」
讓傑克覺得意外的是,這兩人旁若無人,一直在不停地說話。他覺得這兩人可能是太缺乏娛樂了,因為他只需要說自己從哪裡來,現在紐頓的妹妹家裡做客,之後只要偶爾「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著就行。這麼一來,傑克倒有充分的機會在一旁觀察,覺得很有意思。他聽說喬丹在享受生活,顯然從佩欣斯.斯坦霍普去世那天起他的日子就過得很滋潤,根本沒什麼時間哀悼。葬禮後沒幾個星期,沙琳就搬來和他同居。車道裡的賓利車剛買了一個月,而且這兩人冬天大部分時間是在聖巴特島過的。
「是的,他們確實在診所裡鬧事,」馬琳咬牙切齒地說。「他們是些疑病症患者,老是編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症狀來佔用醫師的時間,耽誤其他病人看病。」
「謝謝你,」亞歷克西斯小聲回答。
「PP八。」
「有多少醫師能跟患者一起坐救護車過來?我跟你說:不多。他都能被人控告,真是滑稽。只能說明這個體制有多不正常,連博曼大夫這樣的醫師都會被原告律師那樣唯利是圖的人陷害。我記不得他的名字。」
「確實是我們請他進來的,」喬丹說。「之前我們確實在喝茶,酒是剛上的。」
「聽著,患者送來的時候快死了,瞳孔散大,渾身癱軟,明顯心跳過緩,視覺聽覺完全喪失,心臟無法體外起搏,生死一線間。發紺只是其中一個症狀而已。」
「佩欣斯.斯坦霍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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