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的眼睛跟隨著那條大路,那路經過早晨的一陣雨,現在是鮮血一般的紅。她在想像裏追蹤著那路的行程;它從這裏下山去,達到那懶洋洋的燧石河,然後通過那荒莽泥濘的河床,又爬上一座山,便是希禮所住的十二根橡樹園了。這就是那條路的唯一的意義——那是通到希禮去的路,通到那山頂上那座希臘神廟一般美麗的白柱子房屋去的路。
「啊,希禮!希禮!」她這麼想著,心就跳得快起來了。
思嘉忽然起了一種惡意,很想大聲叫出來,「可是你跟媽並不是同類,為什麼一逕都快樂的呢?」
他今年六十歲了,一頭脆硬的鬈髮已像銀絲一般白,但是他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一雙藍色的眼睛也還很年輕,因為他從來不曾在抽象的問題上耗費過腦筋,最多不過是像打撲克該拿幾張牌之類的問題罷了。他雖然早已離開了祖國,他那張臉兒卻是道道地地的愛爾蘭型,圓圓的,紅紅的,矮鼻子,闊嘴巴,一臉的兇相。
嘉樂抓住她的臂膀,將她套進自己臂膀裏。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哪,」他一面嚷著,一面氣得把兩條肥短的臂膀大大的撐開。「世界上唯有土地這東西是天長地久的,這你要記得!唯有土地這東西是值得忙碌的,值得戰鬥的——值得拼死的。」
她仍舊沒有說話,只恨不得將父親搖了一陣,立刻禁止他開口。
「買是買成了,錢可花得我不少。是連她那小妞兒百利子一齊買的。衛約翰幾乎打算白送給咱們,可是我郝嘉樂跟人做買賣,從來不作興連交情也算在內的。我給了他們三千,兩個都在內。」
啊,這不能是真實的!是他哥兒倆弄錯了。是他們跟她開的一個玩笑罷。希禮是不能愛她的,像媚蘭那樣一個小耗子一般的小個兒,沒有人會愛上她的。思嘉想起媚蘭那樣一個小孩子般的瘦削身材,那樣雞心一般的一副臉蛋,老是那麼一本正經,平淡得一點兒沒有生趣,她早懷著一肚子的瞧她不起了。而且希禮總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她了。自從去年他在十二根橡樹園開過那次宴會,他到餓狼陀去的回數不會多過兩次的。總之,希禮絕不會愛上媚蘭,因為——思嘉自以為絕不會錯的——因為他是愛她自己的。她,思嘉,才是他所愛的一個人——這是她知道的!
「你撒謊,可是這謊我可頂歡喜。我願意你不要太軟弱,要裝得傲慢些。明兒在野宴席上,我尤其要你裝得很傲慢。我不願意人家談論你,笑話你,說你為了一個本來無意於你的人就會這麼癡心。」
「不,我要坐在這兒看落日。你看它多美啊。你去把我的圍巾拿了來,謝謝你,嬤嬤,我要坐在這兒等爸爸回來。」
「媽跟你結婚的時候只有十五歲,我現在十六歲了,」思嘉說,她的聲音有點兒模糊。
那時她站在前面的廊子上,看見希禮從那條夾道上騎馬而來,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絨布的褂子,領頭打著一個闊黑蝴蝶結,跟一件縐領的襯衫配合得非常妥貼,一直到現在,她對於他當時的服飾,還是一件件都想得起來。她腳上穿著一雙雪亮的長靴,蝴蝶結上插著一枚浮雕著魔女頭的別針,頭上戴著一頂闊簷的巴拿馬帽子,一見了她就馬上脫下來拿在手裏。他這才跳下馬來,將馬韁繩扔給一個黑小子,站在地上朝她看了看,一雙矇矓的灰色眼睛張得大大的,充滿著笑容,一頭金絲的頭髮給太陽照著,像是一頂銀光燦爛的便帽一般。然後他說道:「思嘉,你長得這麼高了。」然後他輕輕的跨上臺階,拿住她的手吻了吻。那時他的聲音是——她一聽見了就不禁心裏砰砰的跳著,彷彿是初次聽見一般——是那麼的漫長、響亮、而像音樂的。
「我記得是說起過的。還有嘿,她——她叫什麼名字的?——喏,就是去年到這兒來過的那個討人歡喜的小妮子,希禮的表妹——哦,是了,她叫韓媚蘭不錯的——她跟她的兄弟察理也打餓狼陀來了,並且——」
「哦,爸爸,」她不耐煩地嚷道,「要是我嫁了他,我會把他這一切都改變過來的!」
思嘉並不怕父親,反而比對她的幾個妹妹還要隨便些。因為她知道父親喜歡瞞著母親跳籬笆,很有點小孩子脾氣,也跟她自己做壞事情要瞞牢嬤嬤一樣。當時她從樹樁上站起來看他。
嘉樂正預備大呼小叫的發作起來,一看思嘉臉上有一番說不出的悲痛,便又止住了。
的確,他從不曾對她講過愛,他的眼睛也從不曾流露過那種熱烈的光,像思嘉在旁的男人身上看見的。然而,她知道他是愛她的。她從經驗裏獲得一種比理性和知識還要強有力的本能,這種本能告訴她,他確實是愛她的。有時他的眼睛並不矇矓,也並不疏遠,有時他對著她看看,分明流露著一種熱望和凄苦的神情,在這樣的時候,她往往要使他吃驚。總之,她確實知道他是愛她的。那末他為什麼不對她明說呢?這個她就不懂了。但是他身上原有許多事情是她不懂的。
「十二根橡樹園那邊怎麼樣?」
「沒有什麼事,」她簡截地說,一面挽住了他的臂膀。「咱們進去罷,爸。」
「喂,露莎,你把思嘉姑娘的圍巾扔下來。」然後比較大聲的:「嗨,這不中用的黑鬼!她是什麼事兒都幹不了的。又得俺自己上樓去。」
「又是高家那些孩子做耳報神了,」嘉樂無可置辯的說,「要不你怎麼知道數目呢?是的,希禮能夠跟頭等的腳色騎馬,也能夠跟頭等的腳色打撲克——頭等的腳色就是我哪,妞兒,我也不否認,他要是喝起酒來,也能把湯家那幾個孩子喝到檯子底下去。這一套事兒他都來得,可總是心不在焉的。我說他怪就是為此。」
思嘉聽見樓梯格格的作響,她就輕輕的站了起來。她想嬤嬤回來的時候,一定又要把她不善待客的一番演講重新開頭的。她覺得正當自己心碎的時候,卻要把這麼一點小事情儘管囉唣,可實在有些不耐煩。她站了起來,心裏躊躇著,不知該到那裏去藏躲一下,好讓胸口的疼痛平伏一點下去,隨即想起一件事來,覺得還有一線的希望。原來她父親那天下午為了商量買蝶姐的事,騎馬到衛家的墾植場十二根橡樹園去了。蝶姐就是他家管家阿寶的外家妻子,現在十二根橡樹和-圖-書園做女管家跟收生婆,她跟阿寶成親六個月了。自從他們成了親之後,阿寶就一逕逼著主人去把蝶姐買過來,好讓他倆口子住在一處。郝先生被逼不過,那天下午竟到南邊去商量去了。思嘉心想父親到那邊,一定會得知道這樁事情的真假,即使他沒有聽到什麼確實的消息,也總可從衛家那天的情景上看出一些意思來。若是我在未吃晚飯之前能夠跟父親私自談一番話,或許可以探出事情的真相,因而證明他哥兒倆方才的話原不過是跟她開頑笑的。
當時她假作端莊的低下了頭,心裏喜得不住地狂跳,以為那個快樂的頃刻終於是到了。然後他又說:「現在不講罷!咱們已快到家了,來不及講了。啊,思嘉,你看我是多麼膽怯啊,」於是將馬加上了一刺,他就送了思嘉過山回家了。
這時思嘉心裏雖然十分的焦灼,看見他父親騎馬如此的英勇,卻也覺得非常之得意。
「哦,她是來了嗎?」
嘉樂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之平靜,說話也慢下去了,彷彿是從他難得運用的一堆思想裏一字字抽出一般。
那馬跑近了籬笆,便將身子一聳,像一隻雀兒毫不費力地飛了過去,同時她父親在馬背上熱心地喊著,將鞭子在空中揮舞著,腦後的白頭髮顛簸著。他並沒有看見女兒躲在樹影裏,因而將韁繩收了一收,拍拍那馬的頸項,以示誇獎的意思。
嘉樂將太太攙上了馬車,這才對那趕車的吩咐了幾句,叫他當心些。那趕車的阿道,在他家裏弄了二十年馬了,現在聽見主人的吩咐,就伸出長長的嘴唇,心裏老大不高興——怎麼他自己本行的事情還要你來吩咐呢!於是嬤嬤也爬上車,跟他並坐著,都放著一張滿不高興的黑臉兒,將車子趕了開去。
「郝先生,」愛蘭一見他父女兩個從夾道上走來,就這麼喊道。愛蘭所屬的時代是很講究禮貌的,現在雖已經過了十七年的結婚生活,並且養過了六個孩子,這禮貌還是不改。「郝先生,施家那邊有人害病呢。阿彌的孩子是養出來了,現在快要死,並且還得給他施洗禮。我跟嬤嬤到那邊去看一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哎唷我的天,三千哪!你本來用不著連百利子也買的呀!」
思嘉一時回不出話來,只覺得心中一陣紛亂,臉上便漲得緋紅。
這時思嘉聽見嬤嬤的沉重腳步在穿堂裏踩得格格響,便把那條盤著的腿急忙伸下來,並且勉強把面容裝得平靜些。因為嬤嬤倘使疑心有什麼事兒,那就糟糕了。嬤嬤對於郝家的孩子,覺得是連肉體連靈魂都屬於她的,他們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那怕只看見一絲鬼鬼祟祟的形跡,她就要像一頭獵犬,毫不容情地去追尋蹤跡。思嘉根據平日的經驗,知道嬤嬤的好奇心倘使不能立刻使它滿足,她就要去告訴媽,那末自己就不得不把事情的真相對媽和盤托出,不然就得編造出一篇可以自圓其說的謊話來。
啊,他為什麼要長得這麼俊美?可又為什麼老是這麼客氣,這麼難親近?為什麼儘管談歐洲,談書本。談音樂,談詩歌,而這些談話又為什麼既使她厭煩,又使她愛聽?思嘉每次跟他坐在前廊的暮色蒼茫裏談過一番話,晚上上床總要有幾個鐘頭翻來覆去睡不著,總得自己安慰著自己,以為他下次再來一定要向她求婚的。然而下次來了又去了,而結果是什麼也沒有,唯有使她自己心中的幽憤一天高似一天,一天熱似一天罷了。
這時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底下,那一團紅暈已經褪而為淡紅。上面的天空已經從青蒼色漸漸變為鴿蛋一般的湖綠色,並有一種幽靜的暮色暗暗向她四面圍攏來。朦朧的陰影爬過了村沿。那些大紅的畦塍和那條閃紅的大路都已失去了它們的奇幻的血色,而變成平凡的褐色土了。大路的那一邊,在那牧場上,有一些馬兒、騾子、和牛,都靜靜地把牠們的頭伸過那道籬笆,等著人來趕牠們回去吃晚飯。牠們並不歡喜那種黑暗的陰影,所以看見思嘉就把耳朵抖了抖,彷彿很重親人類的伴侶似的。
因為衛希禮屢代相傳,生就一種特殊的性格,凡遇閒暇的時間,都不用來做事,只是用來思想,用來製造種種顏色鮮明的夢,都與現實絲毫無干涉。他一向都活動在一個內在的世界裏,覺得那裏比肇嘉州美麗得多,有時要他回到現實來,他總是老大不願意。他對於人們只作冷眼觀,也無所謂愛,也無所謂憎。他對於人生也作冷眼觀,不樂觀也不悲觀。他看破了整個宇宙,和他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以為本來就是如此的,時或感到不耐煩,便聳聳肩頭,向他的音樂、書本,和較好的世界裏去躲避。
她這話裏帶著一點詢問的語氣,彷彿是要嘉樂允許她一聲,這也不過是一種禮貌,可是嘉樂覺得很稱心。
「我是愛爾蘭人啊,我並不以做|愛爾蘭人為可恥。不,我還以此自豪呢。而且你不要忘記,姑娘,你自己也是半個愛爾蘭人哪。凡是身上含有一滴愛爾蘭血的人,總是把他們所居住的土地當做自己母親一般看待的。你這刻兒拿我當做恥辱了。我拿世界上最美麗的一片土地給了你,你怎麼樣啊?嗤之以鼻呢!」
當即有一種痛楚向她心上刺進來,像似一頭野獸的毒牙在那裏猛齧。在這兒,她覺得父親的眼睛一直都在她身上,那眼光裏含著一點兒憐惜,也有一點兒煩惱,因為這樣一個問題是他不曉得怎樣回答的。他本來很愛思嘉,但是要強迫他替她解決那些孩子的問題,他就會覺得不舒服。像這樣的問題只有她母親能夠解決。思嘉是該向母親訴苦的。
「啊,爸爸,這是一個多麼舊時代的觀念哪!」
忿怒的火在她心裏燃燒起來,可是嘉樂將手搖了搖,叫她平靜些。
「沒有,」她簡截地說。
思嘉聽見了這話,心裏的苦痛就被忿怒和羞憤逐去一部分。
「你媽是不同的,」嘉樂說。「她從來不像你這樣心高。來罷,孩子,你不要惱,下禮拜我帶你到曹氏屯去看你的幽籟姨母去,他們那邊一直都在鬧著嵩塔爾要塞的事兒,包你不到一個禮拜就把希禮忘掉了。」
「剛才兩位少爺走了嗎?你怎不留他們吃晚飯的,嘉姑娘?俺已經告訴阿寶替他們添兩客飯啦。你的禮貌那裏去了呢?」
「這不是你替你自己丟臉,也替咱們大家丟臉嗎?」他喊嚷著說,聲音也提高了,因為他碰到使他激動的事情,老是這個樣兒的。「www•hetubook•com.com現在全區裏的男孩子誰都由你挑,既是他不愛妳,你偏要去追他做什麼?」
「是的,在那裏,」說著,他放開了女兒的臂膀,旋轉身,拿鋒利的眼光看著她的臉。「要是你在這兒等我的目的就是為此,那妳為什麼不早說,偏要兜這麼大的圈子?」
「怎麼,你說罷。」
「你所要的就只是希禮,可是你要他不到了。而且即使他願意同你結婚,我也未必就答應,無論我同衛約翰的交情怎麼好。」說到這裏,他發覺了女兒臉上現出吃驚的神情,便繼續道:「我是要自己的女兒快樂的,你同他一起可不能快樂。」
這話抓住他的弱點,他登時就倒了威,不知所措,於是思嘉呵呵大笑了起來。
那雙胞胎兄弟走時,思嘉站在走廊上送他們,及至最後一聲急速的馬蹄聲已經消失,她方才像夢遊人一般回到她的椅子上。她的臉覺得木僵,彷彿有什麼痛楚似的。她的嘴巴確實在發痠,這是因她方才怕那哥兒倆覷破她的秘密,硬裝著笑容裝得時候太久的緣故。她疲乏地坐了下去,將一條腿盤了起來,只覺得一個心悽楚得儘管發脹,脹得幾乎把胸膛也裂破了,同時又在那裏斷斷續續的跳著。她的手是冰冷的。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情感壓迫著她。她臉上顯出苦痛和惶惑,彷彿是一個縱容慣了的孩子,平時有求必得,而今破題兒第一遭嘗到不如意事的滋味似的。
「等一會兒吃晚飯,你代替我的地位罷,」愛蘭說著,拿一隻套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摸摸思嘉的面頰。
「你不是在哭罷?」他問著,一面拿粗笨的手指摸著她的面頰,要想把她的臉抬起來,而他自己臉上也劃上了憐憫的神色。
至於思嘉,對於他平時發脾氣,直喉嚨,尤其是一點不害怕。她是最大的女兒,她的三個兄弟都已死掉了,老頭兒知道再養不出兒子來,所以竟把她當做朋友看待。因此,思嘉也就特別歡喜她父親,比對她的兩個妹妹還要歡喜些,因為愷玲是生就一個多愁多病身,蘇綸又是硬要學文雅,都跟她自己的脾氣不能融洽。
啊,爸爸怎麼還不來的呢!這個悶葫蘆她再也熬忍不下去了。她再向那條路上看了看,仍舊還是失望。
「不,」她把頭突然扭了開去,憤然的叫起來。
「他是在那裏,並且同他的幾個妹妹都很關切的問起妳,又說明天的大野宴妳不會不去。我就說妳不會不去的。」老頭兒這幾句話算是說得很乖巧。「現在,孩子,你說罷,你跟希禮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現在是她父親快回來的時候了,她若是要跟他單獨談話,就惟有跑到大路跟夾道的交點上去接他去。於是她悄悄地走下臺階,這才小心翼翼地旋過頭去看看樓窗口,看嬤嬤是不是在那裏窺探自己。一看樓窗的帘幕縫裏並沒有一張嵌著雪白牙齒的黑臉兒,於是她放大了膽,用手撩起綠色的長裾,急忙從石徑上跑上了夾道。
「哦,我會快樂的!我會快樂的!」
「你也不必懊惱了,姑娘。你是跟誰結婚都可以的,只要他跟你性情相投,是個上等人,是個南邊人,而且是有體面的。因為凡是做女人的人,愛情是要等結婚之後才來的。」
「不的,我沒有傷風,」思嘉不耐煩地說。「你去拿圍巾去罷。」
思嘉聽見這消息,心就已經沉下去。她本來希望媚蘭留在餓狼陀不能來的,現在卻居然來了,而且連她自己的父親也在這裏讚許她那文靜的性格,於是她覺得這悶葫蘆兒不能不打開了。
思嘉的手從他臂膀上落了下來。「那末這是真的了!」
「他們說過明兒的大野宴嗎?」
「啊!」思嘉聽見父親的話觸著了事情的癥結,重新又覺得萬箭攢心一般,這才不由得喊出這一聲來。嘉樂看了看女兒低著頭,很不自在的拖著他的步子。
「怎麼,郝思嘉,你居然敢對我說陶樂這一片土地一錢不值嗎?」
當時思嘉趁那垂盡的餘光對她父親看了看,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在父親面前心裏便舒服。她覺得父親身上有一種勃勃的生氣,有一種現世的粗俗,都是她所歡喜的。她的腦筋最缺少分析的能力,所以還不明白父親的這些品性就是她自己所具的品性,這才能夠彼此相洽的呢。
「他是對我有意的,」思嘉心裏想著,覺得非常悲苦。「啊,意思本來很深的,這個我知道。我要能夠多有一點時間,我一定能夠使他說出口來的——唉,只要他們沒有這種中表為婚的習慣就好了!」
他那嗄喉嚨的聲音裏含著忿怒,可是仍帶一點想哄騙她的意思。思嘉一面伸手去替他整領帶,一面頑皮地捲著舌頭喀嘞了一聲。她接觸著父親的口氣,覺得裏面含著濃烈的威士忌酒味,又微微有點薄荷氣,此外還有嚼過的煙草味,以及塗過油的皮革氣味,馬氣味。這一些氣味的結合,常要使她聯想到父親,若是發生在別的男人身上,她也本能地覺得歡喜的。
她紅著臉,喘著氣,在一根樹樁上坐下來等她的父親。平常這時候他應該回來了,現在怎麼還不來?可是她巴不得來得晚些。她在那裏多耽一會兒,也好使喘息平一平,面色靜一靜,免得引起父親的疑心。她刻刻等著聽見一陣馬蹄聲,等著看見父親照常的飛跑上山頂。可是時光一分分的逝去,而父親還是不來。她張著眼向那條路上遠遠的探望,心中的痛楚重又膨脹起來。
「現在是你要進去了,」他說。「我可要在這兒多站一會了,等我來問你個明白。我現在已經看出來,你近來確實有些兒異樣,他曾經麻煩過你嗎?曾經向你求過婚嗎?」
思嘉固執地點了點頭。她的心非常痛楚,已經顧不得父親光火不光火了。
「你是區裏無雙的了,怕也是州裏無雙的了,」他得意洋洋的這樣評定他的馬。然後,他急忙理了理頭髮,將那已經打皺的襯衫和被扭到耳後去的領結也都整了整。思嘉知道父親做這套手腳,是為要對母親裝得規矩些,因而想起現在正是跟他開始談話的機會了。
「你不要鬧,姑娘,我是今天下午從衛約翰那裏聽來的,他叫我千萬守秘密,說希禮要跟媚蘭姑娘結婚了。等明兒晚上就要宣佈。」
「不會的呢,女兒啊。唯有同類跟同類結婚才能快樂。」
這時候,嘉樂已經覺得這番談話非常之厭倦,並因這個問題弄到自己身上來,也覺得非常煩惱了。而且,他看見女兒對於區裏最好的男孩子和陶樂的土地都完全瞧不在眼裏,和_圖_書頗覺得可惱,在他,他以為女兒對於這樣好的贈品是應該拍著掌親著吻接受去的。
「是來了,這小妮子真文靜,從來不開口說句話的,頂守女人的本分兒。走罷,孩子,別這麼慢吞吞的,妳媽要找咱們了。」
「啊,這不能是真實的!」她想。「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
她愛他,她愛他,可是她始終不了解他。她是一條肚腸通到底的,頭腦非常簡單的,簡單到像陶樂場上吹過的風,陶樂場邊環流的水,因而直到她的末日,她也不會懂得一件機構複雜的東西。現在呢,她是生平第一遭兒遇到一個複雜的性格。
「我知道她的。她是一個頂怕羞的蠢東西,」思嘉並不管她父親的喊嚷,仍舊很平靜的回答說。「你買她的唯一理由,就是因為蝶姐兒要你買她罷。」
「怎麼,爸爸,希禮是——」
希禮要跟韓媚蘭結婚了!
這時候夜色已經加濃。最後一片湖綠的顏色已經從天空消逝,一種微微的寒冷漸漸代替了春日的溫和。可是思嘉心裏頗覺躊躇,不知該用怎樣的方法講到希禮的題目上去,才不至於使父親疑心自己的用意。她覺得這方法頗是困難,因為她是全身都找不出一根善於機變的骨頭的。她的父親雖然也像她,可是她每次用了一點詭巧的手段,沒有不被他一下就覷破的,正如他自己很容易覷破父親的詭巧一般。
「不會的,爸,我不會像蘇綸那樣專做耳報神,」她說這話,是要使父親好放心。說著,她倒退了幾步,仔細看看父親身上是否已經弄齊整。
「我並沒有追他呀。你這話真叫人——叫人詫異。」
還不過是上禮拜的事,他們在暮色蒼茫中從妙峰山騎馬回家,他還對她說:「思嘉,我有一樁非常要緊的事告訴你,我正不知道怎麼說法才好呢。」
他向來都很客氣,可又老是那麼淡淡的,跟你不即不離的。誰也不能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尤其是思嘉。那一帶的人,大都是有話便說,心口如一的,所以像希禮這樣深沉的性格,愈加覺得與眾不同了,對於一切娛樂消遣的事情,如打獵、賭博、跳舞、談政治之類,他跟其他任何青年都一樣的出色,騎馬尤其是誰都不如他,可是他跟其餘的人有一點差別,就是他不把這些娛樂當做人生的目的。至於讀書、音樂、做詩三樁事,他尤其具有獨得的樂趣。
思嘉的父親郝嘉樂先生是個矮個子,身材只有五呎零一點,可是腰身極粗,頸梗極胖,假使只看他的坐相,人家一定以為他是魁梧奇偉的。他那最肥部分的軀幹,底下有兩條結實的矮腿兒支持著,那兩條腿兒一逕套著市上頭等的皮靴,並且一逕撐得開開的站著。像是一個睥睨一切的小孩子。大凡個兒小的人,要是把他自己看得像煞有介事,那是人家一定覺得好笑的,可是倉場上的矮腳鬥雞要受雞群的尊重,如今郝嘉樂也正是這般。人家對於他,誰多沒有這膽量敢於笑他個兒小。
「你是越來越不知禮啦,你媽跟俺怎麼教你也不聽。你的圍巾呢!讓夜風這麼吹著,俺早就告訴你啦,光著脖子坐在夜風裏是會發燒的。進屋去罷,嘉姑娘。」
兩年以來,他也曾經帶她到區裏各處去走走,去參加跳舞會,捕魚宴會,野宴會,乃至到法院去觀審等等。他雖不像湯家兩弟兄跟愷悌那麼來得勤密,也不像方家幾個孩子那麼追求得認真,可是他到陶樂來的足跡,卻不曾有過一個禮拜的間斷。
「你不要專跟我作對罷,」嘉樂警告說。「你如果是個乖孩子,早就應該跟湯家的司徒或伯倫結了婚了。你得再仔細想一想,孩子。他們兩個隨便你挑上一個,以後咱們家的墾地就可併在一起經營了,並且他們的爸跟我,又會替你特造一所好房子,就在兩家接界的地方,那一片大松林裏,並且——」
「施家那些下流坯子可也真太麻煩,」嘉樂氣憤憤的說。「我要是不幫他們的忙,讓他們省花好些錢,他們早就得把那幾畝地賣給咱們了。」然後,他忽然想起一個玩笑來,便說,「來罷,孩子,咱們進去騙阿寶一騙,只說我沒有買成蝶姐兒,倒把他也賣給衛家了。」
那條彎曲的路上仍舊不見父親的蹤跡。若果她在那裏再多耽一會嬤嬤一定要找她來,並且將她一頓罵回家裏去。可是正當她瞅著眼睛探望的時候,她就聽見一陣馬蹄聲從山坡下響了來,同時看見那些牛兒馬兒驚惶地跑開散去。父親終於騎著馬飛奔著回來了。
「不過呢,你到底年紀還輕。將來自然會知道愛土地的。至於你做了愛爾蘭人,那是沒有法兒的了。現在你還是個孩子,除了男孩子之外沒有旁的心事的。等你年紀大幾歲起來,妳就會懂得……現在你自己再想一想,或是愷悌,或是湯家的弟兄,或是孟億萬家的孩子,隨你挑定一個,你就會知道將來的日子過得多麼舒服!」
可是她馬上把這念頭壓下了,怕的是這話太放肆,父親要給她一個耳摑。
「他把我當做一個孩子呢,」思嘉想著,覺得又氣又惱,連話也說不出來。「他當是拿一件新玩具在我面前幌一幌,我就會忘掉腫痛似的。」
思嘉雖然有一泡眼淚只能直往肚裏咽,可是一經接觸到母親的撫摸,一經聞到母親身上那種枸櫞香囊的香氣,便不由得渾身震顫起來。她總覺得母親是一種神異的存在,可以使她敬畏,使她迷惑,使她安慰的。
「嗨,女兒教訓起老子來了!」他嚷著,又在她面頰上擰了一把。「我跌碎我的,你管他哪?還有,姑娘,怎麼你這會兒跑到外邊來連圍巾都不戴呢?」
「現在咱們可以進去吃晚飯了,這樁事情你不要告訴別人。我不願意你媽聽見焦心,你的意思總也一樣的。擤一擤鼻涕罷,孩子。」
她本來要說「要是你得不到你所要的男人,」可是嘉樂見她把陶樂看得一錢不值,早已氣得大吼起來了。
「你不要急啊,紐兒!我並不是說那孩子不好呀,他是我也歡喜的。我說他怪氣,並不就是說他瘋狂。他的怪氣是另外一種,不像高家那些孩子會為著一匹馬兒把什麼東西都賭掉,也不像湯家那些孩子每回都要喝得爛醉,也不像方家那些孩子那麼野獸一般殺人不眨眼。倘使是這樣的怪法,那是很容易懂得的,就是我郝嘉樂https://m•hetubook•com•com,要是沒有上帝的保佑,也很作興把這些過失色|色具備的!我也不說你嫁了希禮之後,他會跟別的女人逃走,或是打你。他要是這麼幹法,你倒是可以快樂的,因為像這樣的行為,你至少可以懂得。可是他並不像這麼怪法,他那種怪法是誰都不能懂得的。我很喜歡他,可是他所說的話兒我十中有九摸不著頭腦。現在我問你,妞兒,你老實對我說,他要是嚕囌起書本、詩歌、音樂、油畫,以及諸如此類的傻事情來,你到底是懂不懂得?」
「我絕不要愷悌,」思嘉憤怒地說。「請你別拿他硬推給我罷!我也不要陶樂,或是任何墾植場。墾植場是值不得一個錢的,要是——」
「我總不懂,為什麼他喝了幾杯酒下去老是喜歡跳籬笆,」她心裏想。「去年也就在這裏,他還跌過一交,跌碎了膝頭蓋。你總當他以後不會再跳了。他還跟媽賭過咒,答應以後再也不跳的。」
「你撒謊!」嘉樂說著,隨即朝她臉上看了看,改做一種慈和的聲調。「我也覺得難過的,妞兒。可是你到底還是個小孩子,不必忙,旁的男孩子又多得很。」
他的外相雖然兇狠狠,心裏卻是再和氣沒有。他不忍看見奴隸們挨打,無論他們是怎樣的該打;他不忍聽見小貓兒的叫,或是小孩子的哭。可是他這種弱點,絕不肯讓別人發現。說是誰要跟他談了五分鐘的話,就能發現他心裏的慈悲,那是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的,但是假如真有這種事,那他就要認為大失面子了。因為他雖然心軟,面子上卻硬要裝得那麼吆五喝六,要人聽見他的聲音就不能不服從,不能不發抖。他從來不曾想到,唯有一個聲音是整個墾植場上真正人人服從的,就是他夫人愛蘭的柔和的聲音。可是上自愛蘭,下至田裏做活的人手,大家暗底下通同一氣,一向裝做把他的話當做法律,這個秘密他就始終無法知道了。
「啊,爸爸!」
父親騎的是一匹粗腰身長腿兒的大獵馬,當他騎上山頂的時候,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小孩子騎在一匹大馬上一般。他的長白頭髮向腦後飛揚著,手裏拿鞭子抽著,口裏高聲的喊著。
那夾道兩旁茂密的柏樹在頭頂相交成穹形,使得那長長的車路成了一條陰暗的地道。她一經跑進了柏樹蔭中,知道家裏人已經看她不見,便放下心,把腳步兒放慢了。這時她已經氣喘吁吁,因為她的小馬甲紮得太緊,是不容她跑急路的,可是她仍舊用儘快的步子向前走去。一會兒她就走到夾道的盡頭,跨上了大路,但是她仍不止步,及至再向前去,拐過一個彎,見有一大叢樹替她擋住家裏人的視線,她方才停住。
「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呀!倘使蝶姐買過來,仍然是一天到晚惦記那孩子,那不是白買了嗎!好罷,以後我再也不讓這兒的黑小子跟別處的女人結婚了。實在花錢太多了。好罷,來罷,姐兒,咱們家去吃飯罷。」
這暮景,這春天,這新綠,對於思嘉都沒有什麼神異。它們的美絲毫不在她意中,正如她所呼吸的空氣和她所喝的水一般,因為她除了女人的臉,除了馬,除了綢緞的衣服,以及諸如此類有形有體的東西,就不知道還有別的東西是美的了。可是如今這一番寧靜的暮景,對於她那紛亂的心卻也確能給它一點的安靜。這一片土地她原是極愛的,卻又並不知道自己是愛它,猶之她愛晚禱時燈光底下的母親的臉。
思嘉在她的破手帕上擤了擤鼻涕,他們就套著臂膀兒走上了夾道,那馬在後面緩緩的跟著。走近屋子之時,思嘉正想要開口說什麼,卻見母親站在廊側的陰影裏。她戴著帽子,披著圍巾,戴著手套,嬤嬤跟在她後面,臉上像一陣烏雲一般,手裏拿著一隻手皮袋,是郝太太出去給黑奴們看病時裝繃帶跟藥料的。嬤嬤的嘴唇本來大而厚,若在憤怒的時候,下唇更要拉得長,比平時長出一倍。現在她的下唇又這麼長出來了,思嘉就曉得她又有什麼事情覺得不痛快了。
「哦,他們一逕在談戰爭,我聽厭了,再也不耐煩熬過一頓晚飯去,過一會兒爸爸也來加入,大嚷起什麼林肯先生來,那就更受不了了。」
思嘉知道他是在運用慣用的戰略,要把這不愉快的問題岔開去,便拿自己的臂膀插|進了他的臂膀,對他說道:「我在這兒等你哪。想不到你來得這麼晚的。我在掛念你有沒有買成蝶姐兒。」
「好啊,姑娘,」他說著,在她面頰上擰了一把。「你也學蘇綸,在這兒偵探我,等我回去告訴媽哪?」
他的思想思嘉既然不了解,他又怎麼能夠擒住她的呢?這是思嘉不懂的。正惟他具有神秘性,這才引起她的好奇心來,猶之一重沒有鎖也沒有鑰匙的門,可以引起人的好奇心一般。他身上那種不能了解的東西,適足以使她對他的愛更加深切,而他那種深沉不露的特異追求法,也適足以增加她要據他為己有的決心。她始終不曾懷疑他有一天要向她開口求婚,因為她年紀太輕,縱容太慣,從來不曉得怎樣叫失敗。然而現在,猶之乎青天起了一個霹靂,來了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了。希禮要跟媚蘭結婚了!這不能是真實的!
「哦,你會改!」老頭兒也有點不耐煩起來,對女兒狠狠的盯了一眼說。「那你就算簡直不懂天底下的男人了,更不要說希禮。天底下做妻子的人誰也不能改變她的丈夫一絲兒,這話你千萬不要忘記。至於要改變一個衛家人,那是尤其做夢了,孩子!他們全家的人都是那樣的,而且向來都是那樣的,而且從今以後怕也永遠都是那樣的。我已經告訴你,他們是天生的怪人。只要看他們今兒晚跑紐約,明兒跑波氏屯,為的只是聽歌劇,看油畫,也就可見他們怎麼怪法了。他們又會從北佬兒那邊整大箱的定購法國書,德國書。要是坐著讀起來,做起夢來,連打獵也可不去,撲克也可以不打,簡直不像個男人。」
現在思嘉坐在樹樁上,回味著這幾句曾經使她狂喜的話,突然想出另外一種意義來。覺得那意義非常陰惡。也許他當時要對她講的就是這個訂婚的消息呢!
「那裏還睡得覺呀,黑人白人都要她去看病哪,半夜三更的!」嬤嬤嘴裏單調地嘟噥著,一面跨下了臺階,向左側小徑裏等著的一輛馬車走去。
嬤嬤蹣跚著回到穿堂裏,隨即聽見她在樓梯口輕聲叫著樓上的女僕。
自從那雙胞胎告訴她這個消息,她就一逕被一種惶惑和災禍的冷酷意識壓伏著,現在這種和圖書意識已被推到她的心的深處,代它而起的是一種幽憤,原來這個幽憤已經在她心裏盤據兩年了。
「咱們的人是跟衛家人不同的,」他字斟句酌的慢慢說下去。「他們衛家人不但跟咱們不同,跟咱們的鄰舍家誰都不同,沒有那一家人家跟他們相同。他們是一種怪人,所以最好是永遠讓他們自己中表為婚,免得把這種怪氣傳到別人家裏去。」
「好了好了,自己女兒坐著審判我的時候到了!」老頭兒用絕妙的辭令嚷道。「百利子這小妞兒可愛哪,所以就——」
「行了,現在很可以去見人了,」她說。「只要你自家兒不說出來,誰都不會疑心你幹過什麼把戲了。可是我不懂,去年你也在這兒跌碎膝蓋頭的,現在可又——」
而且,思嘉和她父親無形之中訂下了一種互相監督的協約,思嘉有時不肯繞遠路,要去跳籬笆,或是跟男孩子在門前臺階上坐得太久,一經被父親發覺,便要把她叫去狠狠的訓斥一番,可是替她瞞過了母親跟嬤嬤。思嘉呢,有時看見父親還是騎馬跳籬笆,或是打聽出他打撲克輸了多少錢,也會得替他設法瞞過了母親。因為他父女心心相印,以為這樣的事情要是讓母親知道,只足以使她傷心罷了,那是他們認為犯不著的。
自從那一刻兒起,她就愛上他了,就像她要東西吃,要馬騎,要溫軟的床睡覺那樣,很簡單而無理由地愛上他了。
「希禮騎馬是誰也騎不過他的,」思嘉見他父親把希禮形容得這麼的女性化,不覺憤怒起來說,「怕只除了爸爸你一個人。講到打撲克,不是剛剛上禮拜他還在鍾氏坡贏了你二百塊錢嗎?」
他把手裏的韁繩一扔,扔給旁邊站著的一個小黑炭,便一步步跨上臺階。這時他早已忘記了女兒的心碎,一心只想去捉弄那管家。思嘉跟在她父親後面步上臺階,一雙腳非常沉重,她心裏想,要是她跟希禮做成了配偶,未必就比她自己的父母這一對配偶還要不配的。她平日也時而都在疑惑,像她父親這樣一個心直口快的人物,為什麼竟會跟她母親這樣的女人結起婚來,因為他二人之間,無論是門第、教養、性格,沒有一樣相像的呢。
在這奇異的暮色裏,河旁那些本來蔥翠的高松都變成了一叢叢的黑影,映在那湖綠的天空上,彷彿是一行黑色的巨人,將腳下那條懶洋洋的黃泥河水也掩沒了。過河的山頂上,本來可以看見衛家那些白色的高煙囪,現在卻在四周的橡樹影裏隱沒了,只看見遠遠有幾點針尖一般的燈光,知道那裏是有人家的。一陣潮濕的土香向她的四面襲來,而滿眼的嫩綠正在蓬蓬勃勃地向空中衝發。
「可是這個觀念並不壞!現在人東奔西跑的,說是為戀愛而結婚,像奴僕似的,像北佬似的,那都是美國人幹的把戲啊!最好的結婚是父母給選擇的。因為就像你這樣子,你怎麼能夠辨別好人壞人呢?就看他們衛家罷。他們怎麼能夠數代維持這種門第的?就因他們一直是中表為婚,門當戶對,方才能夠如此的。」
思嘉嘆了一口氣。她知道父親一經談到戰爭跟離盟的題目上去,就要一連有幾個鐘頭不會丟開的。她趕快拿另外一個題目插了進去。
思嘉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把臉朝了過去,幸喜嬤嬤一心在她圍巾上,並沒有注意到她的面色。
「你可不可以別把我當一個孩子看待呢!」思嘉嚷道。「我不要到曹氏屯去,也不要房子,也不要跟那雙胞胎結婚。我只要——」她想竭力抑制自己,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你的聲音變啦,像是傷風啦,」嬤嬤懷疑地說。
思嘉不響了,她的心沉落下去。最後這幾句話,她沒有法兒替自己防衛,因為她也知道父親是對的。希禮對於這套事兒雖都優為之,可實在是心不在焉的。別人對於這套事兒都具有真正的興趣,唯獨希禮至多不過面子上裝做有興趣而已。
「差不多還是照常罷。高愷悌也在那裏。我辦完了蝶姐的事,我們就在廊子上喝了幾口棕榴酒。愷悌剛剛從餓狼陀來,那邊大家很興奮,都在談戰爭,以及——」
於是她大聲笑了起來。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老頭兒聽見笑聲就不由得吃了一驚,及至看出了是她,他那紅潤的臉上就現出了一種兼有羞慚和蔑視的神色。他費力很大勁兒才得下了馬,因為他的雙膝已經木僵了。然後他將韁繩套上了臂膀,向女兒這邊蹣跚走過來。
「真是天曉得,」嘉樂喧嚷道。「為什麼這些下流人家偏要揀你吃晚飯的時候來找你的,我還有許多關於打仗的消息要跟你說呢?可是,去罷,郝太太,反正你不去一趟今晚上是睡不著覺的。」
嬤嬤從穿堂裏出來了。她是一個魁梧奇偉的老太婆,一雙眼睛卻是細小而乖巧,很像是象眼。她是純粹的非洲人,長著一身閃亮的黑肉。她在郝家裏,是把全副心血都用在裏面的,一向是郝太太的左右手,卻是三個女孩子的眼中釘,全家奴僕的雌老虎。因為她的皮色雖然黑,她的規矩卻是嚴得很,並且具有一種自尊心,或許比她的主人們還要高些。原來她小時候是郝太太的母親羅肅蘭老太太的房侍,那位老太太是個精明冷酷的高鼻子法蘭西人,平日家教極好,對於兒女奴僕都非常嚴厲。後來養了郝太太,小名叫愛蘭,這位嬤嬤就做了她的乳母,郝太太從沙番嫁過來,她就也做陪嫁跟了來了。這位嬤嬤對於她寵愛的人,她就要管教,如今思嘉是她頂頂寵愛頂頂得意的,所以就時刻不懈的管教著她。
她心裏覺得奇怪,為什麼以前希禮對於她並不覺得怎樣動人的呢?她小的時候,一逕看見他來來去去,卻從來不曾去想過他一下。可是兩年前的那一天,希禮從歐洲遊歷了三年回來,到她家來拜望,她就愛上他了。事情竟是這麼簡單的。
「希禮也在那裏嗎?」
「哦,爸爸,」思嘉厭惡地說,「你的說話像個愛爾蘭人哪!」
「當然他是不會的,」嘉樂說。
他父親見她不響,便拍拍她的肩膀,勝利似地說道:「那末,思嘉,你也承認我的話對了!那末你想嫁了這樣一個丈夫還有什麼意味呢?他們衛家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然後改做一種奉承的口氣道:「我剛才提起湯家兩弟兄,意思也並不堅執。他們固然是好孩子,可是你要挑上高愷悌,那對於我也是一樣的。他們高家全家都是好人,上一輩兒都是跟北佬兒結婚的。等到我過世之後——嘿,妞兒,你聽我說罷!我把這陶樂墾植場給你跟愷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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