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也是的,隨時都可以去參戰。……嘿,伯倫我想起一個吃晚飯的地方來了。咱們騎過爛泥場去,去找溫艾伯,告訴他咱們四弟兄都回家了,又預備去操練了。」
「不過,嗨!那也不能就算是她應該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媽自己親嫡血的兒子,可是那一次方東義打傷你的腿,她發過怒嗎?一點兒都沒有。她只請老方醫生來把你包紮起來,並且問那醫生說,東義的鎗法向來很準,這回為什麼會誤傷人的?又說大概東義喝醉了,所以瞄得不準了。你總還記得她這句話使得東義多麼難受罷?」
「是的,可是今晚咱們回家去,怕是要在爸爸跟妹妹們面前叫咱們大大失面子呢,」司徒憂鬱地說。「你看罷,伯倫,我猜這事兒的結果是叫咱們去不成歐洲。你記得媽說過的,要是咱們再從那一個學校開除出來,咱們就不能參加大旅行了。」
「你真好,我可以賭咒,明兒那些男孩子一個個都要發瘋呢。」
「好罷,這個意思我放棄。不過她不留咱們吃晚飯,我總有遺憾。老實說能,我實在不願意回去聽媽的訓。這回咱們的開除,已經不能算是初次了。」
這位湯太太名叫比莉,是個勤忙苦作的女人。她手裏賅著一大片棉花地,一百個黑奴,八個兒女,還有一大片牧馬場,在全州裏要算首屈一指。她的脾氣本來很暴躁,再經不得這四位少爺常常出岔子,所以動不動就大發雷霆。她平日對於自己的馬和自己的奴隸,是絕不容人家打一下的,至於這四位少爺,她覺得偶爾給他們吃一頓鞭子,並不算是害他們。
「我要剝你的皮,」司徒兇狠狠的嚷道。「你怎麼叫溫先生窮白人!他原是窮,可並不是下流坯。誰要瞧他不起的,我都不答應,不問他是黑人,是白人,我覺得他這人是再好也沒有了,不然的話,營裏怎麼會舉他做尉官呢?」
「唔,那是白蝶小姐告訴我們的。」
司徒現出一點不舒服的樣子。
「不不,少爺咱黑小子怎敢偷聽您白少爺的話呢?」
「衛希禮說過那邊有不少的風景跟音樂。他是喜歡歐洲的。他老是談起它。」
「我也是這麼想。」
「聽我說,親愛的,你得給我第一個華爾滋,給司徒末了一個華爾滋,你得跟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們也像上次一樣,到那臺階的平臺上去坐著,又去找那金嬤嬤來替我們算命。」
「你聽見我們跟郝小姐講的話嗎?」
「是啊,我就喜歡她這一點。她不像有些女孩子那麼冷冰冰,有氣只放在心裏,她是什麼話都會說出來的。可是今天的事情,一定是咱們的說話裏邊有什麼東西叫她不響的。我可以賭咒,咱們剛來的時候她本來頂高興,本來要留咱們吃晚飯的。」
她既施展了戰略,將戰爭這個厭人的題目擋了開去,便把興味重新灌注到目前的問題上來。
「當然我願意的,」思嘉呆若木雞地說。
「你聽我說,」他說。「照你看起來,今天思嘉有沒有要留咱們吃晚飯的意思?」
「窮白人,下流坯,買得起黑人?他家裏的黑人頂多也沒有多過四個。」
「你會做壁花。」哥兒倆鬨然的笑了起來。
「那來的什麼戰爭!」思嘉不耐煩地說。「不過是大家這麼說說罷了。上禮拜衛希禮跟他的父親還對爸爸說,說聯盟州的事兒,咱們派在華盛頓的委員已經跟林肯先生說——說妥了。無論如何,他們北佬兒害怕咱們,不敢打的。那來的什麼戰爭!我就頂不愛聽這句話。」
「怎麼,親愛的,戰爭是當然要來的呢,」司徒說。「北佬兒也許害怕咱們,可是前天包利革將軍拿大砲將他們轟出了嵩塔爾要塞,他們這就不能不打了,不然的話,這臉丟到那兒去呢?講到聯盟州——」
這時太陽已經沉下那一片新墾的田原,對岸的森林已經拋下長長的黑影。燕子像穿梭似的飛過了院場,小雞、鴨子、吐綬雞、有的扭扭捏捏,有的搖搖擺擺,有的昂頭闊步,都從田裏回家來了。
「還有華爾滋,也全答應了。」
「你想她會打保義嗎?」原來思嘉早已聽見人家,說湯太太對於這麼大的兒子還是要打的,有時事情鬧大了,竟會拿馬鞭子抽他們,她心裏總有些莫名其妙。
她這話是認真講的,因為人家談話要是不拿她自己當做主要的題目,她都不能耐煩得很久。可是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卻是笑嘻嘻,故意把一對酒窩兒裝得深些,並且將一圜粗黑的眼睫毛飛舞得跟蝴蝶兒的翅膀一般。她這種姿態,原是存心要那兩個男孩著她的迷,而他們果然都著了迷,便連忙向她道歉,說他們不應該使她感覺到厭倦。他們並不因她對戰爭沒有興趣便看不起她,反而因此特別把她看得重。他們以為戰爭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事,因此他們就把她的這種態度看做她富有女性的一個證據。
「倘使那個小鬼挑上了你們那一個,那就算那一個該受活報應,」她說。「或者也許她兩個都要,那末你們就得搬到烏塔去做摩門教徒,可還不知道他們肯收你們不肯。……我所擔心的,就怕有一天你們兩個都被那綠眼睛的小妖精迷住了,那就免不了自相嫉妒,大家拿起鎗來相殺,可是弄到這步田地,我倒也是巴不得。」
當時走廊上那三個人的耳朵裏,傳來了得得的蹄聲,韁轡相觸的瑯璫聲,以及黑奴們尖利的浪笑聲,因為那些在外作活的人手和騾子都從田裏回來了。同時從屋子裏飄出了思嘉的母親的柔和聲浪,在那裏呼喚那個管鑰匙籮兒的小黑女。便聽見一個尖銳的女孩子聲音應了一聲「來啦,太太,」接著就是一陣腳步聲從背後的過道裏向燻臘貯藏室那邊響了過去,原來郝太太到那裏去分配食物,預備給作活的人們吃飯了。再後便是一陣磁器和銀器玲瑯喀嚓的聲音,那是那兼充食事總管的管家阿寶在那裏鋪排食桌。
「她教導咱們倆,也算倒了楣了,」司徒說。「來罷,咱們走罷。」
他們既裝滿了一肚子成功的熱望,便越發賴在那裏不走了。哥兒倆越談越起勁,談著大野宴,談著跳舞會,談著衛希禮,談著韓媚蘭,談著明兒晚飯請幾個什麼客,彼此鬧著,笑著,搶著說話。像這樣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方才發覺思嘉的話已越來越少,那種熱鬧的氣氛有些兒變了。怎麼變的呢?他們並不知道,只覺得方才那一種興高采烈的氣象已經忽然的消失。思嘉對於他們的話已經不大注意聽了,雖然她回答他們的話並沒有說錯一句。這種驟然變化的情形,他們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來,卻也已經感覺到。他們還想在那裏再賴一回。後來看看再也賴不下去了,這才垂頭喪氣的站了起來,看了一看錶。
「這個我知道,她是一個傻老太婆,我一輩子也沒見過第二個的。」
現在談的這兩位雙胞胎,對於這幾樁事兒hetubook.com.com正是無一不在行,無一不諳練。早已是遠近聞名的,就只對於書本裏的東西,他們卻老是一竅不通,也已同樣的聞名遠近。他們家裏錢比人家多,馬比人家多,奴隸比人家多,都要算全區第一,所缺少的只是他哥兒倆肚裏的墨水,少得也是處處方方首屈一指的。
司徒吆喝了一聲「阿金!」便見一個高個兒的黑孩子,同他們自己年紀相仿的,氣喘吁吁的從走廊角裏閃出來,向那兩匹拴著的馬兒那邊跑去。阿金是他們哥兒倆的跟班,也同那些狗一樣,到處都跟隨著他們的。他是他們從小的戲伴,是他十歲過生日那一天賞給他哥兒倆的。那一群狗一見他去,便都從紅泥土爬了起來。靜候著兩位主人駕到。於是哥兒倆跟思嘉鞠了一躬。握過了手,告訴她說,明兒一早,他們先到衛家去恭候,說罷就匆匆跑下了石徑,騎上馬,阿金在後面跟著,用小跑步跑上那柏樹的夾道,回轉頭揮著帽子對她呼喊著。
這是那雙胞胎一生之中最可紀念的一日。以後他們談起了此事,自己總覺得奇怪,為什麼思嘉的美他們以前沒有注意到的呢?對於這個問題,他們始終沒有找到正確的答案。正確的答案應該是:那一天思嘉存心要他們注意她的。原來思嘉生就了一副脾氣,絕不能容忍人家愛別的女人而不愛她。那時她在演說會上看見衛英黛跟湯司徒在一起,那是她好勝的陴氣怎麼也受不了的。她於是略施一點一箭雙鵰的伎倆,不但要把司徒搶過來,就連伯倫也要順手牽羊的牽過,因此他哥兒倆居然都入她彀中。
「我希望明兒不下雨才好,」思嘉說。「這一個禮拜差不多天天下雨。要是把一個野宴變成了室宴,天下再沒有比這更掃興的事兒了。」
「讓他們發瘋好了,」伯倫說,「咱們有兩個,可以對付他們的。你聽我說,思嘉,明兒早晨的野餐你要跟我們坐在一起。」
「喂,司徒,你想思嘉是要留咱們吃晚飯的嗎?」
「我想不好。他們要預備明兒的大野宴,今晚上一定是很忙亂的,而且——」
「不過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咱們自家兒受不了的事,也不該叫阿金去受。咱們還是帶他同走罷。不過,你聽我說,你這黑小鬼,要是你跟溫家那些黑小鬼去擺架子,說咱們家每天吃烤雞,吃火腿,他們可只有兔兒肉,黑葡萄,那我就要——就要回去告訴媽去。而且我們去打仗也不帶你去。」
「哦,那俺不回去!」阿金大吃一驚道。「那俺不去!俺回去吃太太的苦頭,不是好玩的。俺回去啦,太太一定先要問俺,問您是怎麼開除出來的?第二樣又要問俺,今晚上幹嘛不帶您回家去吃晚飯,好讓太太讓您吃苦頭?她一定要把一切罪名都推在俺身上,便像鴨子撲蟲兒似的,向俺撲了來,那俺可就吃不消啦!您要不帶俺去呢,俺得整夜呆在樹林裏,也許會給巡邏隊逮了去,可是俺寧願給巡邏隊逮了去,不願回去吃太太的責罵。」
思嘉的臉色並不變,可是嘴唇皮白了,像似一個人受了一下突然的打擊,並且因這第一下的振動過於猛烈,以致不知道到底什麼事發生似的。她瞠視著司徒,臉上非常之平靜,司徒是向來沒有分析腦筋的,總以為思嘉因這消息來得突然,不免驚異,並且很覺有興趣罷了。
然後他們在暮色蒼茫之中岔過一片紅土的畦塍,跑下了山麓,及至跑進河床的時候,伯倫忽然對他兄弟高聲呼喊道:
「你瞧,他竟情願讓巡邏隊逮去了,讓媽又好有兩個禮拜罵人的資料。可見這班黑炭簡直不是好東西。有時我也曾想起那班廢奴主義者的意見竟是不會錯的。」
「白蝶小姐告訴我們,這樁事情本來是要等明年宣佈的,因為媚蘭小姐的身體不大好;可是近來戰爭的謠言很盛,兩家人家主張讓他們早些結婚,所以決定明兒晚上在宴會上宣佈了。現在,思嘉,我們已經把這秘密告訴你,你也得答應跟我們吃晚飯了。」
那哥兒倆看見這小黑炭態度如此的堅決,心裏又好笑,又好氣,朝他看了看。
當司徒追求英黛的時候,伯倫也在有意無意地追求一個女孩子,姓孟,叫嫘蒂,落迦畦人。現在他哥兒倆同時愛上了思嘉,那二女當然都被丟在腦後了。但這是兩雄不並立的事,終究要造成一成一敗的局勢的,將來郝思嘉挑定了一個,那個失敗者怎麼辦呢?這是他哥兒倆從來不問的,彷彿將來遇到這個問題時,自然而然會解決。至於目前,他們既已同心同德的對付同一個女子,便覺得心滿意足,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是從來不嫉妒的。這一種局面,鄰舍人家都感覺到很有趣。卻叫他們的母親擔著一大把心思,因為她是不喜歡思嘉的。
哥兒倆彼此看了看,點點頭,可是還不十分了解。
「倘使是用法國步兵服,那我王八蛋才去入伍。穿起那種風篷一般的紅褲子來,我像個娘兒們了。那種褲子真像是娘兒們穿的。」
「好罷,咱們就過去找艾伯罷,」伯倫提議說。「咱們可以跨過郝家的河床,和方家的牧地,用不了多少時候的。」
「唔,衛家人的脾氣咱們是知道的。他們對於音樂、書本、風景這類東西都非常之歡喜。媽說這是因為他們的祖父是從佛金尼來的。媽說佛金尼人對於這一類東西都看得很重。」
他們倆都想了一會兒。
「你要是再講一聲『戰爭』,我就馬上跑進屋子去,把門關上。我一生一世就只不愛聽『戰爭』兩個字,還有兩個字就是『聯盟。』爸是一天到晚的戰爭戰爭,到我家來看他的那些朋友,也是一逕嚷著什麼嵩塔爾要塞,什麼『聯盟』,什麼亞伯林肯,把我厭煩得簡直要嚷起來!還有現在一班男孩子,也都是滿口的戰爭。所以今年春天什麼宴會都一點兒沒有意味,因為大家什麼都不談,專談這個了。幸虧肇嘉州是過了聖誕節才離盟的,不然的話,怕連聖誕的宴會也毀了。你要是再講一聲戰爭,我就馬上跑進屋子去。」
「嗨!那是咱們不管的,是不是?歐洲有什麼好看的?我可以賭咒,他們外國人拿得出來的東西,都是咱們肇嘉州自己有的,我可以賭咒,他們的馬沒有咱們的快,他們的女孩子沒有咱們的標緻,我又知道他們的大麥燒酒也是沒有那一樣能叫咱們爸爸喝得過癮的。」
一八六一年四月一個晴朗的下午,思嘉小姐在陶樂墾植場的住宅,陪著湯家那一對雙胞胎兄弟——一個叫湯司徒,一個叫湯伯倫的——坐在一個陰涼的廊庭裏。彼時春意正濃,景物如繡,她也顯得特別的標緻。她身上穿著一件新製的綠色花布衫,從彈簧箍上撐出波浪紋的長裾十二碼,配著腳上一雙也是綠色的低跟鞋,是她父親從餓狼陀買來給她的。她的腰圍不過十七吋,穿著那窄窄的春衫,顯得十分的配身,裏面緊繃著一件小馬甲,使得她胸部特別隆起。她的年紀雖只十六歲,乳|房卻已十分成熟了。可是不管她那披散的長裾顯得多麼端莊,不管她那梳得滴光的後髻顯得多麼老結,也和-圖-書不管她那疊在膝頭上的一雙雪白的小手顯得多麼安靜,總都掩飾不了她的真性情。她那雙綠色的眼睛雖然嵌在一張矜持的面孔上,卻是騷動不寧的,慧點黠端的洋溢著生命的,跟她那一副裝飾起來的儀態截然不能相稱。原來她平日受了母親的溫和訓誨,和嬤嬤的嚴厲管教,這才把這副姿態勉強造成,至於那一雙眼睛,那是天生給她的,絕不是人工改造得了。
阿金的聲調裏邊顯然含著瞧他不起的意思。這是因為湯家的黑奴有幾百,所以他覺得自己的社會地位已經很穩固,對於那些蓄奴不多的小農家都瞧不起了。
「我可不愛聽那金嬤嬤算命。你總還記得,她說我將來要嫁一個男人,頭髮漆黑的,黑鬍子長長的。我可不喜歡黑頭髮的男人。」
司徒把這請求重複說一遍。
說著,他們都把眼睛朝向郝家那片一望無際的新墾棉花地,一直望到那條紅色的地平線為止。這時候,太陽變做了一團血紅的波動餘輝,正向燧石河對岸的山背後落了下去,於是那四月的溫熱就漸漸減退而成一種微弱而芬芳的清冷了。
「不過,你還是不能怪她。她是北佬兒,不懂禮貌的,而且你鎗傷過她家愷悌,到底是她的繼子呀。」
「可是剛才半點鐘以前,她忽然不響了,好像她頭痛似的。」
「那末去聽聽她那一套胡說八道也是好玩的。反正咱們得找一個地方躲一躲,躲到媽睡覺了才好回去呀。」
外邊,傍晚的斜陽正照在場子上,使得那一簇簇山茱萸的白花在一片嬌綠的背景上烘托得分外鮮明。那哥兒倆騎來的兩匹紅馬兒,現在夾道裏拴著。馬腳跟頭有一群到處隨行的獵犬在那裏吵架。一段路外,還有一頭黑斑點的隨車大狗,耐著性兒在那裏等候主人回去吃晚飯。
他們一轉過了那條泥路的拐角,陶樂墾植場的莊屋就被遮掉了,於是伯倫在一簇山茉萸底下停住馬。司徒見他停住,也停住了,那個黑小子便也在他們後面幾步煞住馬。那幾匹馬覺得韁繩放鬆了,便都彎下頭去嚼那柔嫩的春草。那一群獵犬也就在那軟紅土上坐了下來,饞涎欲滴地望著一群在暮色蒼茫中盤旋的燕子。伯倫臉上露著一種迷惑不解的神情,並且帶著一點溫和的憤激。
這些狗馬和他哥兒倆之間,彷彿存著一種血統關係,比他們的交情還要來得深。他們同樣是身體健康無思無慮的年輕動物,也同樣的飛龍活躍,興高采烈。他哥兒倆是跟他們所騎的馬同樣的頑皮。不但頑皮而且惡作劇,可是誰要摸著他們的順毛,他們卻又脾氣好得很。
伯倫點點頭,表示同意。
「唔,也許。不過,倘使他沒有把宣佈訂婚的日子告訴她,其實也算不了什麼。這事本來是守秘密的,本預備突然的宣佈出來。好讓大家驚異的,而且男人對於訂婚的事兒,應該有權利保守秘密,是不是,假如媚蘭的姑媽不告訴咱們,咱們也到現在還不知道呀,至於他要跟媚蘭結婚,思嘉應該早已知道的。你想,咱們幾年以前就已知道了。他們衛家跟韓家向來是表姊妹做親的。就像衛家的密兒要跟韓家的察理結婚,也是大家都已知道了。」
「你當他傻嗎?」伯倫問。「上個聖誕節你還讓他跟你儘纏著呢。」
那哥兒倆聽見這句話,便回想起三個月之前,他們從佛金尼大學被請回家的時候,他們的母親是怎樣一種舉動,登時臉上顯出一點不舒服的氣色來。
「昨天晚上我們運氣好得很。我們剛要到家的時候,媽上個月在肯德基買定的那匹雄馬送到了,家裏正被牠鬧得天翻地覆。那馬是個大個兒,——真的威武得很,思嘉,你得叫你爸爸馬上過去看一看才好,——路上已經把那馬夫咬了一個大疙瘩,又把鍾氏坡車站上的兩個黑小子也踩壞了。我們還沒到家,牠已經把咱們的馬房差點兒踢翻了,馬房裏原放著一匹草莓兒,也給牠弄得半死了。我們跑進門,媽正在馬房裏,拿著一口袋的糖草在那裏餵牠,才把牠的火性兒慢慢平下去了。幾個黑人兒都躲得遠遠的,巴著眼,嚇壞了,可是媽正跟那馬在說話。彷彿牠是老朋友似的,那馬也乖乖的向她手裏吃東西。真的,弄馬的事兒誰也弄不過媽的。她一看見我們,便說:『我的天,你們四個怎麼又回來啦。你們簡直比埃及的瘟疫還瘟得厲害呢!』在這當兒,那馬重新又噴起鼻孔豎起牌樓來,她便說:『給我滾開去罷!不看見牠在發脾氣嗎,我那寶貝兒?等我明兒早晨來打發你們四個罷!』以後她就去睡了,今天我們一早就出來,只留保義一個在家裏對付她。」
「我知道你們倆對於這事兒是不在意的,想來讜謨也不會難過,」她說。「只是保義怎麼辦呢?他是向來看教育看得很認真的。以前在佛大、亞大、南大,他都給你們拖了出來,現在肇大,又給你們連累得讀不成。要像這樣子,他是永遠沒有畢業的日子了。」
那哥兒倆聽見最後這一種聲音,知道是該動身回家的時候了。可是他們很怕回去見母親的面,因而遲遲疑疑的捨不得走開,一心盼望思嘉留住他們吃晚飯。
「不,少爺,俺沒見甚話叫她動氣。她像挺高興見您,像惦記您,像小雀兒那麼快活,可是後來講到衛少爺跟韓小姐結親的事,她就像小雀兒見到頭頂有鷂子,勒住嘴啦。」
「什麼?」思嘉嚷了起來,因為她聽見秘密兩字,馬上跟小孩子一般活躍起來了。
艾伯是個精明嚴肅的大個兒,不識字的,心腸卻很好,比同營的那些青年年紀都大幾歲,見到女人的時候也比他們有禮貌。他們營裏很少官場虛偽的習氣。因為他們的祖父和父親一輩,都從小農民的階級致富的,所以不容這種習氣的存在。至於艾伯,他是全營裏第一把鎗手,能夠在七十五碼路外瞄準一隻松鼠的眼睛,同時他又懂得一切野外生活的方法,如怎樣在雨裏生火,怎樣去追尋野獸,怎樣找到水喝等等。凡是貨真價實的腳色,營裏人都願意對他低頭,而且人人本來也都歡喜他,因而把他舉出來做軍官了。他對於這種榮譽,只是嚴肅地承受著,並不現出一點自負的神色。然而那些大地主家裏的女人們和奴隸們,總都忘記不了他出身微賤,無論男人們是怎樣的推重他。
「我也看出來了,可是當時並沒有注意。你想她是什麼毛病?」
「什麼?」
「我想不出什麼道理來。不過我看樣子,她是應該留咱們的。今天是咱們回家的第一天,咱們又跟她好久不見了。而且咱們還有很多話沒有跟她說呢。」
「擺架子?俺跟那些不值錢的黑小子擺架子?不,少爺,俺是有禮貌的。不是太太教俺禮貌跟教您一樣教嗎?」
哥兒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心裏樂不可支。可是不免帶幾分驚異,他們在思嘉的追求人當中,雖然自問還算受歡迎,可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百依百順的?平常的時候,她總儘管讓他們哀求懇乞,絕不肯痛痛快快的回答一聲『是』或『否,』他們發脾氣了,她只是笑,他們光火了,她裝得越發冷漠。現在呢,她已把明兒這一天簡直全部答應給他們了,野宴跟他們坐在一起,全部的華爾滋都跟他們跳,(其實他們料到明兒的跳舞就只有華和_圖_書爾滋一樣的?)宴會的休息期間也答應給他們。照這麼看起來,他倆此番從大學裏開除出來,不是大大的上算嗎?
「什麼小姐?」
「讓他們去歡喜好了。我就只要有好馬可騎,有好酒可喝,有一個好女孩子可以追求追求,還有一個壞女孩子可以玩笑玩笑,就讓歐洲給誰拿去都不管。……咱們幹嘛要可惜什麼大旅行?假如現在咱們是在歐洲,家裏戰爭已經起來了,那怎麼辦?那是咱們一時回不得家了。我可寧可去戰爭,不情願到歐洲去。」
「哦,我忘記了,」伯倫連忙說。「是的,不要去罷。」
「那末你是喜歡紅頭髮的了,是不是?」伯倫傻笑道。「現在不要管他,你且答應我們的華爾滋跟晚飯罷。」
「你想會不會為咱們開除的事兒呢?」
他把胯|下的紅毛大馬兩腿夾緊了,拿馬刺在他屁股上刺了一下,便輕而鬆之的跳過郝家墾地邊上的那道籬笆去了,伯倫的馬跟著跳過去,再後就是阿金的,阿金跳時緊緊抓住馬鞍和馬鬃。阿金本不喜歡跳籬笆,可是他要追上他主兒,比這再高些的籬笆也跳過。
「阿金的話對的,可是我還不懂為什麼,」司徒說。「我的天!希禮對她是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不過是個朋友罷了。她對希禮並沒有什麼熱心。她熱心的是咱們呀。」
「你別這麼恨她罷,司徒。她的心是好的。」
「哦,明兒天會好的,而且一定熱得像六月裏一般,」司徒說。「你就看這落日罷。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這再紅的落日,天氣是常常可憑落日測定的。」
「那末,這麼罷,」伯倫說,「咱們到衛家去罷。希禮他們一定高興留咱們吃飯的。」
「這個連俺也不懂,」阿金不顧主人的斥罵,還是要應口。「俺知道他們營裏的軍官是從有錢人裏邊挑的,不是從下流坯裏邊挑的。」
「是的,這他辦得到,可得費一點兒時間。他得兜著圈子說話,等到把媽說糊塗了,才肯讓步,才會叫他留一點嗓子等做律師用。可是這回,他怕還沒有時間打開場鑼呢。因為我可以賭咒,媽對於那匹新買的馬一定還是很興奮,一定要等坐下吃飯,看見保義了,才會把我們回家的事情想起來。那一頓飯,她一定愈吃愈有氣。一定要等今晚十點鐘,保義才會有機會跟她說話,跟她說明咱們的監督怎樣侮辱咱們,以至咱們不能不走的情形。一定要等說到半夜,他才能把她說轉來,使她對於那監督也動了氣,以至於問保義幹嘛不拿鎗打死他。總之,我們不等到半夜是不能回家的。」
「昨天晚上你們回家的時候她也沒有說什麼嗎?」
當時他們哥兒倆,一邊一個,懶洋洋的躺在思嘉小姐兩旁的兩把椅子上,眼睛瞅著由高玻璃窗照進的陽光,把四條穿著長統靴的腿胖兒粗粗的長腿沒精打采地交互擱著,沒精打采地談著笑著,他們的年紀是十九歲,身材六呎二吋高,長大的骨骼,結實的肌肉,太陽曬黑的面皮,深金褐色的頭髮,眼光和樂之中帶幾分傲慢,身上穿著一模一樣的藍色褂兒,芥茉色褲子,相貌也一模一樣,像似兩個難分彼此的棉花莢。
「偷聽,我的天!你們這些小黑炭是什麼事情都知道的。你這就撒謊。我當時親眼看見你躲在廊子角裏,蹲在靠牆一株茉莉花旁邊的,現在我問你。你聽見我們跟郝小姐說的話,有沒有什麼可以使她動氣的,或是傷她感情的?」
「她本來要騎牠去的。可是爸爸說那馬太危險了。無論怎樣,咱們家的那幾個女孩子是不會讓她騎的。她們說過她總至少得有一次宴會要裝得像個太太,坐著車去,不能老是騎馬的。」
「我當是她會留的,」司徒說。「我一逕的等著她,可是她不留。你想是什麼道理?」
「那末,咱們到高愷悌家去吃晚飯罷。思嘉說嘉菱從曹氏屯回來了。也許咱們還可以聽到一點嵩塔爾要塞的消息。」
「當然。」
「我想不出什麼來。而且,思嘉要是動了氣,人家都會看出來。她不像別的女孩子,她心裏是藏不住東西的。」
「你們這回又被開除,你們的母親怎麼說呢?」
「可是明兒要宣佈的並不是他的訂婚,」司徒勝利似地說。「卻是衛希禮跟察理的姊姊媚蘭小姐的訂婚。」
「這主意倒好!」伯倫熱情地嚷了起來。「而且還可以聽聽營裏的消息,打聽打聽他們的制服到底決定用什麼顏色。」
論土質,這裏是一色緋紅的紅土,雨後紅得同鮮血一般,旱天便是滿地紅磚的粉末,所以是全世界最好的棉花地。這裏有白色的莊屋,有安逸的田疇,有懶洋洋蜿蜒而流的黃泥河水,可以算是一片安樂土,但是同時也是一片差異極顯著的土地,因為這裏既有天底下最最光耀的陽光,也有天底下最最幽暗的陰影。那一片片已經闢出的墾地,和綿延數里的棉花田,都對著一個溫暖的太陽微笑,現出了和平寧靜的神情。在這些田地的邊緣上,都有許多處女森林豎立著,雖在最最熱的中午時分,也是幽暗而陰涼的,看起來有些神秘。並且帶幾分兇惡,彷彿那些呼嘯的長松是在那裏忍耐地等待,是在那裏感慨地威脅,說道:「當心,當心!你們本來是我們的。我們還是要把你們拿回來。」
「唉,不會的!別做傻子罷。咱們跟她講這事兒的時候,她是笑得什麼似的。而且思嘉對於唸書的事兒,也不見得比咱們看得多麼重啊。」
自從演說那一天,司徒一見英黛的面就覺得心裏不舒服。並不是因為英黛責備過他的突然變心,或在態度神色之間流露過責備的意思。不的,她並不是這樣的人,可是司徒一見她的面,就自己覺得負疚,覺得心裏不能安寧。他知道自己曾經使英黛愛他。也知道她到現在還是愛他的,因此他在心的深處,感覺到自己太不像個正經人了。其實他直到現在還是非常歡喜她的,對於她的冷靜的教養,書本的學問,以及所有純正的品性,他都非常的尊敬。可是一經跟思嘉那種漂亮而善變的風度相形起來,就只覺得她十分暗淡,十分沒趣,十分呆板了。在跟英黛往來的時候。總一逕可以摸著她的意向在那裏,至於跟思嘉往來,那你就永遠得不到絲毫的觀念,這就足夠使男人感覺到惝怳迷離,然而她的魅力也就在這裏。
「我說過他不是下流坯呀!你拿他跟施家那樣真正的下流坯比嗎?溫少爺不過是沒有錢。他雖不是大地主,到底也是個小農民。現在營裏已經把他舉出做尉官,你們這些黑小子說話就得當心了。他們營裏的人是沒有錯兒的。」
那郝思嘉小姐長得並不美,可是極富於魅力:男人見了她往往要著迷,就像湯家那一對雙胞胎兄弟似的,原來這位小姐臉上顯然混雜著兩種氣質:一種是母親給她的嬌柔,一種是父親給她的濃重。因為她母親是個法蘭西血統的海濱貴族,父親是個皮色深濃的愛爾蘭人,所以遺傳給她的質地難免不調和。可是質地雖然不調和,她那一張臉蛋兒卻實在迷人得很,下巴頦兒尖尖的,牙床骨兒方方的。她的眼珠子是一味的淡綠色,不雜一絲兒的茶褐,周圍豎著一圜兒粗黑的睫毛,眼角微微有點翹,上面斜豎著兩撇墨黑的蛾眉,在她那木蘭花一般白的皮膚上劃出兩條鮮明奪目https://m.hetubook•com.com的斜線。就是她那一身皮膚,也正是南方女人最最寶愛的,誰要長著這樣的皮膚,就要拿帽子、面罩、手套之類當心保護著,捨不得讓那火熱的陽光曬黑。
「怎麼,我答應了的,我怎麼知道你們要回來的呢?我不能專為服侍你們兩位,便去冒著做壁花的險呀。」
「那來的什麼戰爭!」那兩位雙胞胎憤怒地嚷了起來,彷彿是受了人家欺騙似的。
「你說是咱們昨天從餓狼陀聽來的消息嗎,司徒?如果是那個的話,咱們答應人家不告訴人的。」
「本來就不請你去吃呀,」司徒傻笑道,「你替我回去,告訴媽說咱們不回去吃飯了。」
「噢,」司徒說,「她還不曾有機會說什麼呢。今天早晨她還沒有起來,讜謨跟我們就都出門來了,讜謨是到方家去的,我們就到這兒來。」
起初的時候,這營的營丁是絕對從大地主的子弟裏面招募的,因而可以算是一個上層階級的武裝,而且凡來入伍的人,都得自備馬匹、軍器、配備、制服,以及私人的勤務兵。但是葛藟墩地屬初闢,有錢的大地主很少,所以後來為充實兵力起見,不得不把招募的範圍擴張到小農民的子弟,邊境森林裏的獵戶,爛泥場上的捕獸戶,山民,甚至於一般貧窮的白人。
「當然她不會打保義的。她從來沒有打過他,一來因為他是大兒子,二來因為他是矮腳鬼。」司徒說這話時,對於他自己那副六呎二吋高的身材頗有些得意。「今天我們把他留在家裏跟媽解釋,也就是這個緣故。不過大老爺知道。媽像這樣打我們,總不像句話,總望她改了這脾氣才好,我們是十九歲了,讜謨二十一歲了,她還是把我們當六歲的孩子看待呢。」
「喏,就是衛希禮的姨媽,住在餓狼陀的,韓白蝶小姐,她就是韓察理跟韓媚蘭他姊兒倆的姑媽。」
那一年的春來得很早,只不過經過幾番急驟溫和的春雨,便見那粉紅的桃花,和雪白的山茱萸花,把遠處的山巔和近處的河畔霎時都渲染成一片錦繡了。耕地的工作差不多已經完畢,那些新翻起來的泥土本來帶紅色,現在經這血紅的落日一照映,便顯得紅上加紅。可是那紅色又有分等,在畦頂凸處的是淺紅、粉紅,在畦溝凹處的是銀紅,猩紅和赭紅。那些白粉磚牆的莊屋,恰像是一片紅海裏點綴著一座座的島嶼,而那一片紅海則像似一逕的波濤洶湧,起伏無定,惟有那溝畦折斷的處所,才像是潮頭忽落而變為伏波。原來肇嘉州北部的墾地,和別處有些不同。這裏並沒有很長很直的畦塍,不像中部平坦的黃土地,也不像海濱滋潤的黑土地。這裏是山麓區域,地勢迤邐而下,所以被開做無數的曲線,以免那肥饒的泥土被沖進河底裏去。
這兩位哥兒和一位小姐,都生長在殷富舒適的大戶人家,打出娘胎就有人從頭到腳的服侍著,可是他們的面孔都不像嬌生慣養,倒像是鄉下的粗人,因過慣室外生活,不曾在書本裏耗費過腦筋,所以身體都很剛強,態度都很活潑。原來同是肇嘉州一州裏面,南部和北部的風氣大不相同,南部開化較早,居民都講究讀書,崇尚風雅,北部則如這裏的葛藟墩區,還是草萊初闢,居民未脫粗獷氣,並不懂得怎樣叫文雅,子弟不會讀書,也不以為可恥,他們所關心的,只是棉花要種得旺,騎馬要騎得好,開鎗要射得準,跳舞要跳得輕鬆,追女人要追得得體,喝酒要喝得不至於坍臺。除了這幾樁事兒,他們就一概置之度外,也不管那些南部人怎樣瞧不起他們。
「這個我也知道的,」思嘉失望地說。「就是她的那個傻姪子韓察理跟衛密兒訂婚呀。這事人家已經談了幾年了,總說他們兩個不久要結婚,可是察理的態度老是那麼溫墩墩,並不怎麼熱心似的。」
「不知道呀。你想咱們的說話裏邊有沒有使她動氣的地方。」
「不過,那一次我是喝醉了,不然的話我也不會那麼,」司徒說。「而且愷悌自己倒並不怎麼恨我。嘉菱跟瑞福跟高先生也都不怎樣。唯獨那個北佬兒繼母那麼嘩啦嘩啦的說我是個野蠻人,說上等人跟野蠻的南邊人在一起是很危險的。」
「就為戰爭啊,傻子!戰爭是說不定那天爆發的。你想戰爭來了之後。我們還會在學校裏耽下去嗎?」
「咱一定吃不到好東西,就只有黑葡萄跟荳子,」阿金辯論道。
「我並不是恨她。我倒覺得她可憐。可是我對於我覺得可憐的人都不歡喜。有客人去,她老是那麼巴巴結結,想叫你適意,可是話說太多了,巴結過度了,反而覺得處處都叫人難受。我在那裏總覺得跼蹐不安!她並且把咱們南邊人當做蠻子。她跟媽都這麼說過她怕南邊人。咱們每回在那裏的時候她老像嚇得要死似的。我想起她來,好像是一隻瘦骨磷磷的母雞,蹲在一張椅子上,一雙眼睛骨碌碌,嚇得什麼似的,好像誰要有一點兒動靜,她就預備拍起翅膀來,預備叫起來似的。」
營裏的軍官是由營員選舉的,因為全區人裏面,除了少數幾個曾經參加墨西哥和薩米諾戰爭的老兵外,沒有一個人具有軍事經驗,但是營裏人對於那幾個老兵,要是平日感情不好的,或是不得信任的,就都不願他來做領袖。至於湯家的四弟兄和方家的三弟兄,那是人人歡喜的,可是大家都不便選舉他們,因為湯家那四個太容易喝醉酒,並且像似雲雀兒,方家那三個又非常之性急而暴躁。衛希禮是被舉做隊長了,因為他的騎馬是全區第一,而且頭腦很冷靜,像是可以維持秩序的。高瑞福是上尉,因為他是人人喜愛的。溫艾伯是中尉,他的父親本來在爛泥場上捕獸為生,現在他做了小農民了。
他們喀咯了一聲馬默默的騎了一會兒,司徒的棕色臉上泛起一陣羞慚的紅暈。原來去年夏天以前,司徒一逕都在追求衛家的英黛,這是兩家人家以及全區的人都贊成的。大家以為英黛的性情很冷靜而深沉,也許對於浮躁的司徒可以發生一點影響。至少,這是大家都熱烈希望著的。可是司徒正在進行的時候,伯倫卻覺得不能滿意。伯倫也喜歡英黛,但是覺得她過於平淡,過於柔順了。他總覺得自己對於她不能發生愛情,因而不能常常陪伴司徒同去。這是他哥兒倆第一次趣味的分歧,而伯倫對於自己覺得無甚出色的女孩子,是不願他兄弟去注意她的。
這所謂營,就是一個騎兵隊,三個月之前組織成功的。那天就是肇嘉州脫離北方的一天。自從那一天起,那些新募入伍的人們就一逕的嚷著戰爭。關於這個組織的名稱,大家意見紛紜,莫衷一是,尤其關於制服的顏色和式樣,也始終得不到一個決定。後來因為營裏營裏的叫慣了,大家就拿一個「營」字來當它的定名了。
如果戰爭發生了,這些貧窮的白人也都願意跟北佬去打,其熱心並不減於他們的富有鄰人,可是這時候一個微妙的問題起來了,就是錢。那些小農民是沒有幾個養馬的,平時農地的工作都和*圖*書用騾子,而且騾子也沒有得多餘,難得有幾家人家養過四匹,營裏並不收騾子,就是收,也捨不得拿去打仗的。至於貧窮的白人,一家人家養了一匹騾子,就要算是闊的了。森林裏和爛泥場裏的居民,是馬跟騾子都沒有的。他們全靠地上的出產或是捕獲的禽獸過活,平日總是拿貨去換貨,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五塊錢,當然馬匹跟制服是他們的力量辦不到的。但是這一班人非常自傲他們的貧窮,並不亞於大地主們自傲他們的財富,富有的鄰人們無論給他們什麼,要是帶著一點施捨的意味,他們是無論如何不肯收受的。在這局勢之下,區裏的一班大地主們出頭了。他們一面要博大眾的歡心,一面也要充實這個武裝組織,以備將來防衛自己的利益,所以都自願捐出錢來。當時參加的計有郝思嘉的父親,衛約翰、孟伯克、湯勤、高恕,其實除了麥安古一個例外,全區的大地主都已在內了。起初的辦法本不過由各大地主擔任他本家子弟及一部分親友的費用,但經這麼一來,那些資財較小的營丁就可以公然收受別人捐助的馬匹和制服,而不覺得有傷體面了。
「不過呢,你也不能怪她,你是鎗傷過愷悌的腿的。」
思嘉鼓起腮幫子,顯出非常不耐煩的樣子。
「阿金!」
「嗨!嘉菱我倒也歡喜,她倒真是好玩的,而且可以打聽打聽瑞珈羅的消息,還有曹氏屯旁的許多人;可是,唉,要我再跟她那個北佬兒的繼母坐在一起吃一頓飯,那我就不是人了。」
哥兒倆滿肚憂鬱地面面相覷起來。他們全不怕野馬奔馳,也不怕拿鎗決鬥,也不怕鄰舍家光火,惟有他們那位紅頭髮的母親唱起訓子來。以至於拿馬鞭子毫不留情地抽他們的屁股,那是他們著實害怕的。
「也許保義在家裏,現在已經把媽的氣說平下去了。你知道這小鬼的一張嘴是頂厲害的。媽要有氣,他老是可以把她說平下去的。」
及至去年夏天,在鍾氏坡橡樹林裏的一個政治演說會上,他們突然發現了郝思嘉。她是他們幾年前就認識的,而且自從他們做孩子的時候,她就是他們頂頂喜歡的一個戲伴,因為她會得騎馬,會得爬樹,跟他們自己一樣。但是此番見了她,想不到她已長成了一個大姑娘,而且標緻得全世界要算第一,於是他們不勝其驚異。
當時他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那雙綠色眼睛多麼會說話,她的那對酒渦長得多麼深,她的那雙手足是多麼的輕靈,她的那個身腰是多麼的纖細。他們試用巧妙的言詞恭維了她幾句,便引起她轟雷一般一陣快樂的笑聲。他們以為她對他哥兒倆未免有情,於是不由得神魂顛倒了。
「為什麼?」
「全答應了。」
伯倫在馬鞍上車轉身子,叫喚那個黑跟班。
「你聽我說,思嘉,我們談一談明兒的事罷,」伯倫說。「明兒的大野宴和跳舞會我們事先不知道,可是明兒晚上你跟我們的跳舞還是要多來幾回的。你沒有答應他們大家罷?」
「您少爺去找溫少爺嗎?」阿金插嘴說。「要那麼,少爺們會吃不到好晚飯。他家廚子死啦,新廚子還沒買到。現在他們隨便找人弄吃的,他家黑小子說,弄得再壞也沒有。」
阿金聽見這麼說,才曉得不是扳他的錯處,便不再裝沒有聽見他們的話,立刻把他的黑額角頭聳起來。
哥兒倆都哈哈大笑起來。
「嘉菱怎麼會有消息,我可以跟你們兩個賭一個,她是連那海港裏有沒有要塞還不知道呢,當然更不知道那裏本來住滿北佬兒的事了。她知道什麼?知道跳舞會,知道找小白臉兒罷了。」
「我看咱們剛來的時候,她是頂高興見咱們的。」
「明兒衛家請的大野宴,你母親會騎那新買來的馬去嗎?」
至於他們所用的鎗械,那是從各家人家雜湊起來的。內中也有打松鼠用的長桿鎗,也有舊式的毛瑟鎗,也有馬上用的手鎗,也有決鬥用的鑲銀手鎗,也有短筒的衣袋手鎗,也有雙管的獵鎗,也有英國製的新式美麗來福鎗。
「不過,」他說,「也許因為明兒要宣佈訂婚的事,希禮還沒有告訴她,她呢,以為希禮是她老朋友,就不應該不儘先告訴她,因此動了氣,你說對不對?女孩子們對於這種事兒,總是看得很重的。」
「哦,那不要緊,他可以到萬葉去跟巴萬里推事讀法律的。」伯倫毫不在意的回答。「而且,這學期我們反正讀不到頭,反正是得回家的。」
「我到現在還是這麼想,」司徒也呼喊道。「為什麼你要疑心……」
「我的天!那末怎麼不去新買一個來呀?」
今天他們有功夫坐在郝小姐家裏瞎聊天。也就為肚裏缺少墨水而起。因為這兩年之中,他們已經連續給三個大學開除出來,這回是第四次,又給肇嘉大學開除了。他們出了學校門,覺得沒事做,這才跑到這兒來混混兒的。他們有兩個哥哥,一個叫讜謨,一個叫保義,本來也都在肇大,現在看見兩個弟弟不受學校的歡迎,便不願再在那裏耽下去,也陪著他們一同退學。其實在司徒伯倫自己,這回之再被開除,心裏倒並不難過,只覺得有些好玩罷了。這位思嘉小姐呢,她是從去年離開萬葉女子中學以來,就一逕不曾情情願願的翻過書本,所以對他們哥兒倆頗有同情,也只覺得這事兒好玩得很。
「媽是了不起的腳色呢!」伯倫帶著誇獎的語氣說。「她在大庭廣眾之間,總能措置得很適當,不會叫你失面子。」
那些營丁規定每星期聚會二次,地點是在鍾氏坡,聚會時除操練之外,還要祈禱戰爭速速的開始。這時候馬匹還沒有備齊,只有那些已經備馬的參加操練,操場是法院背後的一片原野,操的是他們自以為騎兵戰術,每次都要揚起漫天的灰土,都要喊嗄他們的喉嚨,並且揮舞著他們從客廳牆壁上解下的革命戰爭指揮刀,直至揮痠了他們的臂膀為止。那些還沒有備馬的呢,就只能坐在牆腳石上,一面嚼著煙草,瞎聊著天,一面看著他們的同伴演操。不然就是找幾個同伴比賽打靶子。因為射擊這件事,這些人是誰都用不著教的。大部分的南邊人從母親肚子裏帶了鎗來,而且自小就從事打獵,因而人人都成鎗手了。
「你要是答應我們,我們告訴你一個秘密,」司徒說。
「他要纏我也沒有法兒呀,」思嘉毫不在意的聳聳肩膀。「我看他是婆婆媽媽的厲害。」
操練的最後一幕,照例是在鍾氏坡的各家酒館裏,及等傍晚時分,又照例要起幾場的爭鬥,以致軍官們處置傷兵的問題,不等北佬兒打來就已非常棘手了,方才講的湯司徒打傷高愷悌的事,以及方東義打傷湯伯倫的事,也就是在這種爭鬥的時候發生的。那時他哥兒倆剛剛從佛金尼大學開除出來,所以都很熱心去加入做營丁,及至兩個月之前,他們的母親又把他們送進了州立大學,命令他們定心讀下去,不許出來。但是他們經過了營裏的興奮生活,頗感到學校生活的寂寞,心裏以為能夠天天過那騎馬、呼喊、射擊的生活、就是犧牲了教育也是值得的。
「唔?」
「是這樣的,昨天我們在餓狼陀,等回家的火車,她坐著馬車打車站經過,看見我們,就停下來跟我們談天,說是明天晚上衛家的跳舞會,有一樁訂婚的事件要宣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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