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不會的,」思嘉說,其實她對於梅太太說的到底怎麼一回事也還是莫名其妙,不過她看見人家這麼歡迎自己,需要自己,心裏覺得有點熱烘烘罷了。「我希望馬上就能看你去。」
亨利伯伯一看見了思嘉就很喜歡她,因為他說,思嘉雖然是那麼一股的傻勁,總還算有一點兒意識。亨利伯伯是韓家全部財產的信託人,不但白蝶和媚蘭的不動產由他經營,就是察理留給思嘉的產業也由他經營。思嘉現在才曉得自己已經是個不小的財主,因為察理不但留給她半所房子,並且還有田地市地之類。自從戰爭發生以後,車站附近那一帶店舖和棧房都已漲了三倍價值了。這一些產業,都是亨利伯伯報告給她聽的,而當他報告這些產業的時候,他就順便對她提出久住餓狼陀的問題來。
當時北肇嘉州是沒有鐵路的,別處雖有也不多。但在嘉樂跟愛蘭結婚前的幾年裏面,陶樂以北二十五哩的一塊小小殖民地慢慢發展成一個村落,於是鐵路就慢慢向北推進了。到了這個時候,才算是鐵路建設時代的真正開始。除了剛才講的這一線之外,第二線是從奧加斯大的舊城出發,向西跨過州境,與通田納西的新路銜接。第三線則從沙番的舊城出發,先到肇嘉州的腹地馬崗,然後折而向北,通過嘉樂所居的一區。以達餓狼陀,而與第一第二兩線相銜接,使得沙番的港口有一條大道可以直達於西部。此外還有第四線,從餓狼陀的交會點出發,向西南達於蒙特哥美利和摩比爾。
其實媚蘭的一舉一動,也不過合乎南方一般女孩子平日所受的教訓而已——要使男人感覺到舒服和快樂。南方社會之所以快樂,就因一般女性是有這種幸福的同謀之故。這裏的女人都知道男人是滿足的,虛榮心很重的,覺得這種情形很有利於女人。因此她們從搖籃裏直到墳墓裏,一逕都努力的奉承男人,而男人感到了滿足之後,也都盡心竭力的報效女人。事實上,這裏的男人是世界上無論什麼東西都肯給女人的,就只不容女人有見識。在這一點上,思嘉也跟媚蘭具有同樣的魅力,不過她是出於勉強的人工和純熟的技巧罷了。這兩個女孩子的差別在於一種事實:媚蘭之趨奉男人,是誠心要男人快樂,那怕只是暫時的快樂,思嘉則除了要達到自己的目的,怎麼也不肯巴結男人的。
「那邊就是製造廠。是的,小姐,他們在那邊做大砲什麼的。不,那不是店舖,那裏是封鎖線辦事處。您瞧,您知道封鎖線辦事處是什麼嗎?封鎖線辦事處是給外國人住的,外國人來買咱們聯盟州的棉花,打曹氏屯跟衛民屯運出去,然後他們拿火藥裝來給咱們。不,俺說不準他們是那一種外國人。白蝶小姐說他們是英國人。可是誰也聽不懂他們一句話。是的,這兒煤煙多得很,白蝶小姐的綢帳子都給弄壞了,這是從鑄鐵廠跟鎔鐵廠裏飛來的。還有晚上聲音鬧呢!誰也睡不著覺的。不,俺不能停下來讓您看看的。俺答應過白蝶小姐,叫俺一直的送您家去的。……思嘉小姐,您行行禮呀。那邊梅太太跟艾太太給您鞠躬哪。」
馬車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忽見兩個手提繃帶籃兒的女子慌慌張張要橫過馬路去,只得勒住馬暫時停了一停。就在這個當兒,思嘉瞥見人行道上有一個人,穿的衣服非常之耀眼,又披著一條長圍巾,流蘇一直掛到腳跟上。她掉轉頭,一看那人是個高個兒的美貌女子,一張塗脂抹粉的臉兒,頭上厚厚一堆紅頭髮,紅得有些叫人難相信。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在頭髮上用過功夫的女人,因而像著迷似的不住看著她。
「她叫華貝兒,」彼得伯伯說著,下唇皮就挺了出來了。
在這樣一個家庭裏,思嘉不知不覺的脫了從前的狂態,而漸漸恢復起常態來。她還不過十七歲,身體跟精力都是一等的,而察理全家人都盡力巴結,都要她快樂。如果她還有一點兒不快樂,那就不是他們的過失,因為每次提到了希禮的名字,她的心都要跳得痛起來,那一點毛病,是誰也不能幫她去掉的。然而媚蘭偏要常常提起希禮的名字,她跟白蝶有時見她愁惱,總以為她悲痛自己的丈夫,便要百計千方的將她安慰。其實察理之死,她們自己也非常傷心,但是她們為要安慰她,只得把自己的傷心極力掩飾掉。她吃的東西,她打的午覺,她坐馬車到外邊去散心,她們都替她打點得周周到到,她們對於她的興致,她的身段,她的玲瓏的手腳,她的雪白的皮膚,不但心裏非常之欽羨,並且常常在當前恭維她的時候,同時要疼著她,摟著她,以示她們的親暱。
的確,這個先後名為脫明納斯,馬薩斯瓦爾和餓狼陀的城市裏的居民,都是富於進取性的。他們的來處各各不同,有從本州較舊的區域來的,也有從外州遠道而來的,大都是不耐安靜而精力有餘的人物,他們都抱著一肚子熱情而來。他們在車站附近五條泥濘紅路交叉的地方開起了舖子。他們在白穿堂、華盛頓街,以及高崗側面那條由無數世代的印第安人光腳踩成的所謂桃樹路上,造起了美麗的住宅。他們對於這個地方頗覺得得意,得意著地方的發達,也得意著使得地方發達的他們自己。讓那些古舊城市隨便把餓狼陀叫做什麼罷。餓狼陀向來都不管它。
察理的伯父韓亨利,現在車站附近餓狼陀旅館裏過著鰥居生活的,對於這個問題也曾跟她認真地談過一下。這位亨利伯伯是個矮胖突肚脾氣暴躁的老紳士,紅紅的臉兒,銀絲般的長頭髮,生平最不耐煩女性的怯弱和憂鬱,就因有這種怪癖,所以他跟自己的妹子白蝶難得有幾天不鬥氣。他們兩個的性情從小就不對,後來因見妹子把察理教養成那麼樣子,他尤其反對得厲害——「把個軍人的兒子教成了小姑娘了!」幾年之前他曾給白蝶姑媽一次大大的侮辱,以致現在白蝶姑媽一經提起他來,總要那麼的低聲下氣,或竟緘口結舌,一言不發,倘教陌生人看起來,一定要當那誠實的老律師至少是個殺人犯。那次的事情是這樣的。白蝶姑媽要拿一部分的不動產變賣五百塊錢,去投資一個金礦,其實那金礦的事完全是騙局。亨利伯伯明知其假,不肯替她辦,她便韌在那裏跟他纏夾,纏夾得她哥哥動起火來,便罵她全沒腦筋,像是六月裏硬殼蟲,於是白蝶姑娘認為受了莫大的侮辱。從此他兄妹倆就不常見面,白蝶每月只是一次到哥哥事務所裏去領家用,見面時也是跟陌生人一般的。而且她每次去了回來,就要躺到床上去,同著眼淚和通關散一直躺到晚。媚蘭兄妹倆跟亨利伯伯向來很要好,現在看見姑媽這麼受罪,極力要想替她調解,誰知姑媽一逕蹩著一張嘴,怎樣也不肯接受他們的調解。她說亨利是她的十字架,她必須要忍受的。從此以後,察理跟媚蘭只得認為姑媽生活太單調,存心要找點事鬧鬧的。
至於彼得伯伯,當然以為思嘉此番是回家來管業,絕對不成問題的。他想察理少爺就只這一個兒子,若叫他住在自己照管不到的地方,那是天下絕沒有的事。但是思嘉對於這許多的辯論,都只笑而不言,因為她還不很知道這裏究竟住不住得慣,也不知道跟這些姑媽姑姑們究竟合不合得來,所以她不好便下斷語。同時,她也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答應不答應。而且,她離家沒有幾天,便已想念起家來了,她想念那些紅https://www.hetubook.com.com土的田地,想念那遍地碧綠的棉苗,想念那薄暮黃昏的幽靜。她記得父親曾對她說,她血液裏本來含著愛土地的特質,現在她在依稀恍惚之中,第一次感覺到這話有幾分的真實。
餓狼陀現在也有幾個機器廠在那裏出產製造戰爭材料所需的機器,但是出產得非常滯緩,所以然者,因為南方可供做模型的機器不多,差不多每一個輪盤,每一個輪齒,都得依仿由英國偷越封鎖線進來的圖案而製造。但因有了這些機器廠,餓狼陀街上就多起許多陌生面孔來。一年之前,本地市民連聽見西部人的口音都要側耳朵,現在聽見歐洲人的外國口腔,倒都不覺得奇怪了。這些歐洲人就是越過封鎖線來替聯盟州人製造機器和軍火的。他們都是有技能的人,沒有他們,聯盟州人要製造槍砲彈藥,就大大的為難了。
「你一定知道的,她是誰?」
這裏,沿著桃樹街和附近街道的兩側,有軍隊各部分的大本營,如差委部、信號部、郵信部,鐵道運輸部、憲兵司令部,每處都蠭擁著穿軍服的人,邊境上則有軍馬供應站,一逕有一大群一大群的馬匹和騾子在那裏,徜徉。再隱僻些的街上便是醫院所在了。當馬車經過那些醫院的時候,彼得伯伯一處處都指給思嘉看,思嘉便覺得餓狼陀一定成了一個傷兵城了,因為她一路上看見的普通醫院、傳染病醫院、療養醫院,簡直連數也數不清的。每天火車開到五尖頭的時候,都要添了些害病的和受傷的進來。
「得了,得了,米太太,」米醫生沾沾自喜的說。「你不要對著人恭維我罷。你不讓我到軍隊裏去,我是做不了多大工作的。」
他跟她握過了手,在衛德肚子上戳了戳,恭維了幾句,便說白蝶姑媽已經對他賭過咒,說思嘉一定加入米太太的醫院和捲繃帶會,一定不去加入別人的。
「那末再見罷,今天下午我就到你那邊去,」米太太嚷道。「你去對白蝶說,要是你不加入我的看護會,她還要不舒服得厲害。」
就因她有這種種由一個寬大的心自然發出的好性格,所以人人都對她抱著好感,因為人家具有好品性,自己還不曾夢想得到,卻被她先發現了,那末她對人家的魅力還有誰抗拒呢?她在本城裏面,誰的女朋友都沒有她多,也誰的男朋友都沒有她多,但是追求她的人卻並不多,這是因為她不像別人那麼自私,那麼固執,專以籠絡男人為能事。
「可是後年仗要打完了!」他暴躁地嚷著,一面將身子拔了開去。「而且你自己答應過的!」
百利子把早晨嬤嬤交給她的一個糖咂咂兒給他咂了幾口,他果然靜下去了。於是思嘉得有餘閒把眼前的新景象細細賞識,精神稍稍提起一點來。及至彼得伯伯終於將馬車渡過了那些泥塘而趕上桃樹街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數月以來第一陣湧上的興趣,不想這個城市發達到這個地步了!她離開這裏不過是一年多點,誰知它會變得這麼快!
思嘉伏伏貼貼的讓他把自己駝到馬車上去,雖是彼得伯伯對她跟百利子下了那麼專斷的批評,她也一聲不響的忍受了。當她被駝著走過爛泥的時候,她忽記起察理生前對她說的關於彼得伯伯的事來。
察理的這一番話。當彼得伯伯坐上趕車位置而拿起馬鞭的時候就被證實了。
「不讓你去!」米太太憤然的嚷道,「那是地方上人不讓你去呢,你自己知道的。我告訴你,思嘉,人家一聽見他要到佛金尼去做軍醫,全城的太太們就公同上請願書來留他了。當然,這個城市是少他不了的。」
她對於看護,早就感到厭惡了,但是這責任她無法可以擺脫,因為她是米太太、梅太太兩個看護會都加入的。這麼一來,她就得一個禮拜花四個早晨在那稀髒稀臭的醫院裏,頭髮拿面巾包著,一條熱烘烘的圍裙從頸到腳的圍了起來。當這時候,餓狼陀嫁過丈夫的女人,無論年老年輕,沒有一個不在做看護,而且大家做得非常熱心,思嘉覺得她們簡直是發了狂的。這些女人總以為思嘉也同她們一樣富於愛國的熱忱,誰也想不到她對於戰爭一點兒不感興趣。她所以還沒有完全忘記戰爭,就只因為一逕怕希禮要有危險,否則戰爭對於她簡直毫不相干了,至於她在那裏做看護。那是完全由於她無法擺脫的緣故。
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不好的女人,現在不由得扭轉頭不住的盯著她看,直等她消失在人叢裏為止。
「俺不知道。」
思嘉對於這樣的親暱,倒並不放在意中,但是她們那樣的恭維,卻不免使她覺得陶陶然。因為她在陶樂的時候,是從來沒有人對她說得這麼好聽的。事實上,有時她偶爾自吹幾句,嬤嬤反而要潑她的冷水。至於小衛德,現在對於她也不會覺得累贅了,因為他們全家人,無論黑的白的,乃至於鄰舍人家,沒有一個不把他當個偶像來崇拜,大家搶著要抱他,誰要抱得著他便認為莫大的榮幸。而媚蘭對於他尤其疼愛。那怕在他哭個不停的時候她也覺得可疼的,常常要說:「啊,你這疼殺人的小寶貝兒啊!你要是我的才好哪!」
「我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就糊裏糊塗答應了,」思嘉自認道。「真的,到底看護會是什麼東西呀!」
當她經過一所迂迴曲折的裝著綠色護壁板的房子時,一個坐在前面臺階上的黑女孩子叫了一聲「她來了,」便見米醫生、米太太,跟那十三歲的小斐爾從屋子裏跑出來,喊嚷著和她招呼。思嘉記得他們也是自己結婚的時候來過的。米太太只站在停車平臺上,挺著頸梗遠遠的看那小孩子,米醫生卻不顧地上的爛泥,一直走到馬車旁邊來。他是一高個兒的瘦子,帶著一部鐵青色的尖鬍子,他的衣服掛在他的方正體段上,像被一陣狂風飄到上面去似的。餓狼陀人都當他是一切力量和一切智慧的根源,所以他也自然吸收了餓狼陀人一部分的信念。但他除了喜歡說預言式的話以及態度之間稍稍有點兒自負之外,做人是再好也沒有的。
「明年我也要去了!」小斐爾激動地蹦跳著說。「去當鼓手去。我現在在學打鼓了。你要聽聽看嗎?我去拿鼓來。」
現在她跟察理至親的人們在一起生活,親眼看見察理所由生長的家庭,因而對於察理之所以為察理,就比較的能夠了解了。他之所以會那麼的羞怯,那麼的率真,那麼的理想主義,現在都不難明白了。如果察理曾經承襲了他父親那種嚴厲、無畏、熱烈的軍人氣質,那是他做孩子的時候因生長在一種閨閣的氛圍裏面而被掃除了。他對於那個孩子氣的白蝶姑媽,真不啻自己的母親,而對於媚蘭同胞感情之篤,也是天下無雙的,但是偏偏這兩位都是再軟弱不過的人,因而他也被薰陶得一絲兒沒有骨氣。
這樣,對於她在這裏居住久暫問題的確定答覆,總算被她很巧妙地閃避過去了,此後她就十分平易的滲混進了那所紅磚房子裏的生活。
除了那些重病和重傷的男人可以接觸以外,思嘉所處的世界完全是個女性的世界,這就使她非常之懊惱,因為她對於自己同性的人不但不喜歡、不信任,並且要感覺到非常之厭倦。可是每禮拜有三個下午,她得去參加媚蘭的女友們所組織的縫紉會和捲繃帶會。會中的女伴們都是知道察理的,因而聚會時都對她特別和氣,特別注意,尤其是城裏兩位闊太太的小姐,艾芬妮https://m.hetubook.com.com和梅美白。不過她們都很敬重她,彷彿她已經是個老太婆,一生事業都已完畢了似的,至於她們自己之間,就一逕在談跳舞,談情人,思嘉聽見了不由得又妒又恨,妒的是她們的快樂,恨的是自己做了寡婦,再也不能參加這些活動了。然而她自己想想,何止比她們漂亮三倍呢!啊,人生是多麼的不公平啊!為什麼人人都要當她的心是在墳墓裏呢!其實一點兒都不對——她的心是在佛金尼希禮身上呢!啊,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啊!
但是雖有這種種的不舒服,餓狼陀這地方到底還是使她高興的。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在這裏耽擱的時間也一天天的拉長了。
到了思嘉十七歲的時候,餓狼陀便已從插|進泥土裏的一根木樁發展成一個擁有一萬居民的繁盛小都市,而成為全州都矚目的中心點了。那些較古舊較安靜的城市都拿一種猜疑嫉忌的眼光來看這個忙碌的新城,正如一隻母雞孵出一窠小鴨子來時的感覺。為什麼這個地方會跟肇嘉州的其他市鎮這麼不同的呢?為什麼它會生長得這麼快呢?照他們想起來,這個地方到底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只不過它多了幾條鐵路和一幫會得橫衝直撞的人罷了。
在過去一年裏面,她為她自己禍患頻仍,沒有功夫過問別的事,又因人人都在談戰爭,把她談得厭煩已極了,萬想不到餓狼陀自從戰爭開始的一刻兒起,便一逕在這裏改變的。在平時,這裏因是好幾條鐵路的會合點,早成了一個商業的中樞,現在戰時,同是這幾條鐵路又使它成了戰略上的要隘地點了。這地方離開戰線還很遠,但是因有鐵路的交通便利,它便成了聯盟州兩大軍之間的一鏈節,因為東邊一軍在佛金尼,西邊一軍在田納西跟大西部,都靠這裏做交通的樞紐,同時,聯盟州軍隊的給養都取資於南部,也要由這裏運輸。總之,現在這裏適應著戰爭的需要,已經成了製造的中心,後方醫院的根據地,以及南部一切供給的總兵站了。
如果那些在調養期中的已癒傷兵,是可以容她去施用魅惑的話,那末工作還可以比較持久些,因為這樣傷兵裏面有許多面孔很好,身分也很高,但她已經做了寡婦,這樣的好差是輪不到她當的。當時另有一種醫院,專住調養期中的傷兵,那邊做看護的都是人家未結婚的小姐,因為在那邊做看護,可以用不著害怕處女們所不便看見的東西,那些小姐們既未訂婚,也非守寡,不受一切的拘束,可以自由向她們所看護的人去進攻,甚至極難看的女子,也不難立刻跟人家訂起婚來。思嘉看見了這種情形,心裏覺得非常之憂鬱。
媚蘭卻對於那種臭氣,那些傷口,乃至於那樣的赤身露體,似乎都並不十分介意,因使思嘉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樣膽怯這樣怕羞的一個女人竟能如此呢?但是有時媚蘭手裏拿著接血盆和解剖器具,看著米醫生替傷兵割爛肉,她的面孔也要白得像紙一般。又有一次這種手術做完了之後,思嘉發現她在紗布間裏拿著一條面巾靜靜的嘔吐。至於她在傷兵面前的時候,她就老是那麼溫和,那麼表同情,那麼笑嘻嘻,因而全院的傷兵都稱她為慈悲的天使。這一個徽號,是思嘉也高興要的,然而要享受這個徽號,她就不得不拿手去碰那些滿身是蝨子的人,就不得不拿指頭伸進病人的咽喉裏去,看有沒有給什麼東西梗塞了。總而言之,這做看護一樁事兒,她是無論如何也喜歡不起來的!
這個城市雖然處在萬山之中,街道那麼狹窄而泥濘,但它含有一點生坯的和粗糙的質地,跟她自己身上那種硬給掩飾掉的生坯和粗糙頗能融洽。因此,她突然感覺到這個地方才配她的胃口,那種幽靜古舊的城市是她無論如何住不慣的。
「這位是思嘉小姐嗎?俺叫彼得,是白蝶小姐的馬夫。您別踩在爛泥裏,」他看見思嘉撩起衣裙預備跨下踏步的時候,這麼嚴厲的命令著。「您也跟白蝶小姐一樣的脾氣,像個小孩子,不怕弄濕腳的。讓俺駝著您走罷。」
「啊,」思嘉想,她自從那次大野宴會以來,直到現在方才感到一陣真正的快樂,「這裏住得一定會有意思了!想不到這裏是這麼活潑這麼興奮的!」
一八六二年五月的一個早晨,一輛列車送思嘉往北而去。她坐在車上想,她此去無論對於白蝶姑媽和媚蘭怎樣的厭惡,那餓狼陀地方總不會像曹氏屯跟沙番那麼討厭的。她自從前年冬天去過那裏一趟。至今已一年有餘,所以也很想看看那邊的情形怎樣。
「思嘉小姐,」彼得伯伯陰鬱地說,說時不覺將馬狠狠的抽了一鞭,使她大大的吃了一嚇。「跟您自家兒不相干的事,白蝶小姐是不許您問七問八的,她們是這兒的一些不值錢的人,多說了也沒有用。」
當馬車從大街上經過的時候,她很有興味的看看那些新的房子和新的面孔。兩邊人行道上擁擠著穿軍服的人,帶著各種等級和各種任務的肩章,街心則互相碰撞著各色各樣的車輛;穿著灰色軍服的外勤兵在街上穿梭似的奔走,從這個大本營到那個大本營送賷公文和電信;調養期中的傷兵拄著拐杖蹺著腳在那裏行走,身邊往往有一個女人給他攙扶著;吹號聲、打鼓聲、喝口令聲,從遠處的教場上傳過來,在那邊,正有一批批新募來的人被訓練成正式的兵士;然後,她竟看見北佬兒的軍服了,因為彼得伯伯用馬鞭指給她看一小隊垂頭喪氣的穿藍軍服的俘虜,正被一隊提槍上刺的聯盟軍兵士押送上車去進俘虜營。
思嘉隱隱約約記起這兩位太太的名字來,她結婚的時候,她們到陶樂來過的,並且記得她們是白蝶姑媽至好的朋友。於是她急忙順著彼得伯伯指著的方向鞠了一個躬。她兩位是坐在一家乾貨舖門前的一部馬車裏。乾貨舖的老闆跟兩個夥計站在人行道上,正捧著一綑綑的棉紗布給她們看。梅太太是個很結實的高個兒女人,胸口的小馬甲紮得非常緊,以致兩個奶|子像船頭一般闖出來。她的頭髮本來鐵青色,卻攙進一圈褐色的假髮,弄得兩下顯得不調和。她有一張顏色濃重的圓臉兒,上面混合著城府很深和頤指氣使的神氣。艾太太比她年紀小幾歲,很瘦弱,從前曾有過美人之目,到現在風韻猶存,神氣之間則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馬車就起起步來,向那泥濘的路上滑溜而去,思嘉回轉頭,伏在墊子上對他們笑了笑。她現在覺得適意些了,幾個月以來沒有這麼適意過。餓狼陀人這麼多,這樣匆忙,這樣緊張,她覺得很是有趣,很是興奮,比之曹氏屯那麼的死氣沉沉,沙番那麼空空朗朗,都要有趣的多。是的,驟然之間甚至覺得比陶樂也要好些,雖則她對陶樂非常之親愛。
彼得伯伯清了清他的喉嚨。
連住宅也漸漸的稀疏了,思嘉將身子伸出一看,便見白蝶姑媽那所紅磚石瓦的房子已在眼前,這是城市北端的差不多末了一所房子了。從此過去,桃樹街就漸漸狹窄,漸漸迂迴,直至沒入了一片靜密的樹林為止。門前的板圍牆新近漆成了白色,圍牆裏邊的小院子被將殘的水仙花綴成了一片黃。臺階上站著兩個穿黑的女人,她們背後又有一個大塊頭,兩隻手籠在圍裙裏,臉上咧出一副雪白的牙齒。矮胖的白蝶姑媽拿一雙小腳激動地踩踏著,一隻手撳在她那豐盛的胸膛上,想要撳定那顆蹦蹦跳的心。媚蘭站在她旁邊,身hetubook•com•com上穿著黑色的喪服,一頭黑色的濃髮梳得貼平,一張雞心臉上放著一個親暱的歡迎的微笑,思嘉一看見了她,就湧上了一肚子的不高興,覺得使餓狼陀美中不足的就是這個人。
現在他們已經進入比較清靜的部分,店舖跟戰時的新建築已經越來越稀了。再過了一會,就走完了市區而進入住宅區。思嘉這才同遇到舊友一般一家家的認識起來,雷家的房子是莊嚴正大的,彭家的房子是有白色的小柱子跟綠色的百葉窗的,魯家的房子是紅磚頭的肇嘉州式,前面圈著一圈矮圍牆的。這時他們的馬車已經跑得慢了,兩邊的廊子裏、園子裏、人行道上,都有女人們在那裏招呼她。有的是她見過幾面的,有的是她模糊影響有點記得的,但是大多數她簡直就不認識。一定是白蝶姑媽替她先做了一番廣播了。有些女人一直跑出門口來看小衛德,以致她不得不時時把小衛德擎得高高的給她們看。大家都向她大聲喊著,要她加入她們的縫紉會和看護會,不要再答應別人,她因而左呀右的應接不暇地應允著。
有時候,思嘉覺得很不容易掩飾自己的情感,因為她對於白蝶姑媽,終究還當她是個再蠢不過的老太婆,一看見她那嬌嬌滴滴的態度,心裏總不由得要懊惱。媚蘭呢,她當然一逕對她懷著深切的嫉妒,而且無論她怎樣巴結自己,這嫉妒就只有與日俱增。有時她在媚蘭房裏坐,媚蘭不免得意忘形的提起希禮來,或是把希禮寄歸來的信高聲朗誦起來。她竟會不由自主的突然走了開去。但是雖有這種種情形,那裏的生活總算過得十分快樂的。餓狼陀到底比沙番、曹氏屯,乃至陶樂都有趣得多,而且那裏供給她這許多奇奇怪怪的戰時工作,使她差不多沒有時間可以思想或是發悶了。不過有時候,當她吹滅了蠟燭,將頭埋在枕頭邊去的時候,她不免要嘆一口氣,想道:「要是希禮還沒有結婚多好呢!要是我無須到那些天殺的醫院裏去看護多好呢!要是有年輕小伙子來追求我多好呢!」
媚蘭有很多地方像她的姑媽。她也怕羞,也極容易紅臉,也極守規矩,可是她具有常識,就是思嘉也承認的「某一種類的常識。」她的臉也像姑媽。是一個一逕關閉在家裏的小孩子的臉,她所知道的只是單純、和好、誠實,跟愛,她從來沒有見過粗暴和邪惡,就是見了也不認識的。她自己一逕都快樂,所以她要自己周圍的每一個人也都快樂,或至少是舒適。因此,她對於每一個人都只認識他的最好方面,並且單從那方面去評論他。她對於不論如何蠢笨的奴僕,總說他有忠心和氣等等好處,跟他的壞處可以相抵;對於無論怎樣醜惡的女孩子,總說她風度很好,品格很高;對於無論怎樣無價值怎樣討人厭的男人,總不拿他目前的行為來論定,而說他將來可有改善的可能。
「俺來的時候,白蝶小姐本來不舒服,俺要是不早些回家去,她一定要暈過去了。」
思嘉四面搜尋著她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小市鎮,誰知它已經不存在了。她現在看見的這個新市鎮,彷彿是一個由小孩子一夜功夫長大而成的橫衝直撞的巨人。
「不過,你是一逕都躲在鄉下的,當然不懂了,」米太太替她辯解說。「我們現在替那些傷兵醫院組織了一些看護會,大家分班去看護。我們在那裏看護傷兵,幫助醫生,做繃帶,做衣服。等到他們傷好的時候,就接到自己家裏來調養,養好了送他們回到軍隊裏去。我們又照管傷兵的老婆家小,如果他們是一個錢沒有的話。現在米醫生是在公立醫院裏,我組織的看護會就在那裏工作,大家都說他的工作做得驚人呢,而且——」
米醫生兩夫妻看見她這麼一點都不懂,不由得現出一點兒驚異的神色。
思嘉之來餓狼陀,本沒有預計過要耽多久。倘使她在這裏也像在沙番跟曹氏屯那麼乏味,那她一個月就要回去的。但是她一到那裏之後,白蝶姑媽跟媚蘭就開始一種運動,希望她在那裏永久住下去。她們拿出一切的理由來勸誘她。她們所以要留她一部分是為她本人,因為她們是很愛她的。她們住在那麼大一所房子裏,覺得很寂寞,夜裏常常要害怕,她呢,是勇敢的,能夠使她們膽壯起來。她又很春風,可以減輕她們的愁惱。還有,現在察理不在了,按她的地位,跟她孩子的地位,都應該跟自己本家人住在一起的。而且照察理的遺囑,現在這裏有一半房子是屬於她的。末了,現在聯盟州也正需人擔任縫紉看護的工作。
「哦不,你不要忙,」米太太說著,將他拉近身邊些,臉上浮過一陣緊張的神情。「明年還不去,寶貝兒。也許後年罷。」
其實這裏的有趣還有她所意想不到的呢!這裏有幾十家新開的酒館,有無數隨車而來的妓|女,無數鶯啼燕語的娼寮。都是思嘉再也想像不到的。每一家旅館、公寓,和私人的住宅,都塞滿了外邊的來客,他們是來探望那些醫院裏的親戚朋友的。每禮拜都有大宴會、跳舞會、賽珍會,而戰爭結婚也多得不計其數,新郎總都在給假期間,穿的是漂亮的灰色軍服,綴的是金色的絲縧,新娘戴的是越過封鎖線而來的裝飾,客人喝的是越過封鎖線而來的香檳,而必終之以一場黯然流淚的離別。每天夜裏,那些陰沉沉樹木蔭蓋的街道上總要不斷響出跳舞的足音,而人家的客廳中,也不斷有清脆的鋼琴彈奏,伴之以最高音階的女子歌唱聲,以及悲哀沉著的兵士和歌聲,唱的是喇叭奏著休戰了以及你的信來得太遲了之類的凄楚民歌,使得人人聽了都要酸鼻。
當嘉樂初次遷到北肇嘉州來的時候,世界上還沒有餓狼陀這個城市,就連一個村落的影子也還沒有的,那地方不過是一片荒涼罷了。但到第二年一八三六年,因吉落磯族人新近割讓了一塊地面,本州政府便命造起一條直通西北的鐵路來。這條鐵道必須以田納西和大西部為終點,那是很明白而確定的,但是它在肇嘉州的起點該定在什麼地方,一時卻未決不定。直到第二年,有一位工程師在紅泥土裏打下一根樁子,定它為本線南端的起點,於是這個先名脫明納斯後名餓狼陀的城市從此開始了。
「可是我的天,我已經答應了不知多少女人了!」思嘉說。
「她是怎麼樣的人?」
「得了,得了,米太太,」米醫生說,顯然有些被她恭維得陶陶然了。「不過咱們家裏已經有一個孩子在前線,暫時也就夠了罷。」
的確,看護這件事情是一點兒都不羅曼蒂克的。在她看起來,所謂看護就不過是呻|吟、眩暈、死亡、臭氣等等罷了。醫院裏充滿著稀髒的、長鬍子的、生蟲的男子,散放著可怕的臭氣,呈露著可怕的創傷,使得基督教徒看見誰都要翻胃。醫院裏又充滿著腐爛的氣味,沒有跑進門口就會向你鼻孔撲來的,而且一逕要搭在她手上,搭在她頭髮上,甚至要侵入她睡夢中來。蒼蠅、蚊子、白蛉子,在病床上成群結隊的嚶嗡著,歌唱著,弄得那些病人有的詛咒,有的悲啼,思嘉一面替自己搔著癢,一面又要替病人搖扇子,直搖得兩膀發痠,恨不得那些病人立刻都死盡。
「那一定是給梅太太拉去了!」米太太憤然的說。「那個該死的女人!我知道她是每班火車都要去接的!」
思嘉因而想起了嬤嬤,恨不得她馬上來救這個急。嬤嬤只消拿手碰一碰娃娃,娃娃立刻就會不哭的。可是嬤嬤在陶樂,於是和_圖_書思嘉一點兒沒有辦法了。她想把小衛德從百利子手裏接過來,但覺得也沒有用,他還是要哭的,跟在百利子手裏一樣。同時,他還要抓她帽上的帶子,而且無疑的,要滾縐她的衣服。於是她沒奈之何,只得裝做沒有聽見彼得伯伯的話了。
思嘉是一向喜歡餓狼陀的,其所以喜歡它的理由,跟沙番、奧加斯大和馬崗等處的人所以看它不起的理由正是一樣,這個城市也像她自己,是肇嘉州新舊兩種元素的混合,而凡新舊兩者起了衝突的時候,結果往往是新的佔優勝,就因新的比較頑強而有力的緣故。又因這個城市跟她自己同一年產生,或至少是同一年取名字,所以她對於它特別具有一種親切興奮的感覺。
「從前父親參加墨西哥戰爭,彼得伯伯一逕都跟在身邊,父親受傷了他替他看護,實在他還救過父親的性命,媚蘭跟我都可說是彼得伯伯養大的。因為父親母親死的時候,我們都還很小呢。剛剛那個時候,白蝶姑媽跟亨利伯伯鬧翻了,她就到我們這邊來住,照管著我們。白蝶姑媽是個頂沒有用的人,實在還是個小孩子,因而彼得伯伯也把她當個小孩子看待。她凡事都沒有主張,都得彼得伯伯代她作主張。我到十五歲的時候,是他決定增加我個人的費用;亨利伯伯要我拿大學的學位,也是他堅執主張叫我去讀哈佛二年的。媚蘭大了,可以梳頭跳舞了,是他給決定的。那一天天氣太冷,或是下雨,白蝶小姐不能出門,以及她什麼時候應該帶圍巾,也一概要聽他的指導。……在我看見過的老黑人當中,彼得伯伯要算最聰明也最忠心的一個了,討厭的只是我們三個人的肉體和靈魂簡直歸他獨個人所有了,這是他自己也知道的。」
白蝶姑媽六十年前本名韓薩真,可是她那溺愛的父親因她小時那種飄忽無定的舉動,和奔忙不住的小腳,給她起了這一個綽號,從此就把她的本名完全忘掉了。但是自從她那別名叫開了之後,她的舉止行動忽地又大大改變起來,以致這個別名於她覺得不相配。從前她喜歡一刻不停的亂跑,後來這股跑勁沒有了,剩下來的只是一雙玲瓏的小腳,有些兒載不動她那肥胖的身軀,此外則喜歡嚕哩嚕囌多說話,也是後來幾年變成的脾氣。現在她老了。頭髮銀絲般白了,可是身體還是很結實,面頰還是紅噴噴,又因小馬甲兒紮得太緊些,一逕都要喘不過氣來。又因她一雙腳生得太小,又穿著那麼緊的鞋子,跑起路來多不過幾間店面的地方。她的心腸非常軟,受了一絲激動便要震盪起來的,而她又一點不怕難為情,心裏動時從來不想去鎮定,因而無論受到一點什麼刺|激就要厥過去。人人都知道她這種昏厥大都是故意裝出來表示文弱的,但是她人緣很好,從來沒有人去拆穿西洋鏡。的確,她的為人是人人都喜愛的,簡直把她縱容得一個小孩子一般,誰也不會跟她認真,只除她自己的哥哥亨利。
現在的餓狼陀像一個蜂房似的不住嚶嚶嗡嗡的響著,驕傲地意識著它自己對於聯盟州的重要,並且日夜不停的工作著,在把一個農業區變成一個工業區。在戰前,馬里蘭以南地面的棉紗廠、羊毛廠、製造廠、機器廠等等是極少極少的,南方人卻正因這事實而自豪。南方曾經產生政治家、軍人、墾植家、醫生、律師、詩人等等,一定不會產生工程師和機械師,南方人卻以為工程師機械師是下等職業。讓他們北佬兒去幹罷。但是現在聯盟州的海口被北佬兒的砲艦封鎖了,只有少許偷越封鎖而過的貨品得從歐洲漏進來,於是南方不得不拼命製造自己的戰爭材料了。北方能夠向全世界去找供給和兵士,論千的愛爾蘭人和德國人都因北方的報酬豐富而來加入他們的軍隊。至於南方,一切都得取給於自己。
現在這個市鎮在這裏日夜工作,我們差不多連它的脈搏都摸得出來,我們可以明白看見它像心臟灌輸血液似的,不斷把戰爭的材料從那些鐵路的血管灌輸到兩個戰鬥的前線去。不論那個時間,都有列車開進來,都有列車開出去。煤煙從新建的工廠裏像陣雨似的落到白色的房屋上。夜裏,直到居民早已上床睡覺之後,工廠裏的火爐還在熊熊的燒著,鐵鎚還在瑯璫的響著。一年之前本來空曠的地面上,現在都蓋起工廠來,有的是皮革廠,在那裏製造馬具、馬鞍、靴鞋,有的是兵工廠,在那裏製造來福鎗和大砲,有的是鎔鐵廠和鑄鐵竅,在那裏製造鐵軌和鋼車,此外還有種種零件工廠,出的是馬刺、轡鍊、帶釦、帳竿、鈕釦、手槍、刀等等。鑄鐵廠裏已經感覺到鐵的缺乏了,因為越過封鎖線而來的數量極少,或者簡直是沒有,而阿拉巴瑪鐵礦則已差不多停頓,因為那些礦工都在前線了。現在餓狼陀已經看不見鐵欄杆、鐵涼亭和鐵門了,甚至連草場上的鐵像也看不見了,都早已跑進鎔鐵廠的大鎔鍋裏去了。
「我已經跟白蝶說好,你要加入我的醫院的,」梅太太笑著對她叫道。「等會兒米太太或是惠太太跟你來說,你千萬不要答應她!」
餓狼陀因一條鐵路的建築而產生,跟許多鐵路的產生而生長。到了這四條線完成之後,它就跟西部有了聯絡,跟南部有了聯絡,並且通過了奧加斯大,而跟北部東部也有了聯絡,換了話說,這個小小村莊已經成了南北東西交通的要衝,霎時之間生氣蓬蓬勃勃了。
「也許將來我會摸著小娃娃的脾氣的,」當馬車從車站周圍的爛泥地上顛簸過去的時候,她這麼煩躁地想著,「不過要我哄他,那可辦不了。」及至看見衛德嚷得連臉都發紫了,她才向百利子橫了一眼,說:「拿你口袋裏那個糖咂咂兒給他呀,百利子。不管拿點什麼哄哄他呀。我知道他是餓了,可是我現在一點兒沒有辦法的。」
「啊呀,我的天!」思嘉已被他罵得不敢開口,只得暗暗的想著。「那一定是一個不好的女人了!」
如果一個南方人竟肯收拾起行囊,跑到二十哩路外去拜一次客,那就一住起碼一個月,或竟幾個月。南方人之做客,跟做主人一樣的熱心。有些人到親戚家去過聖誕節,往往要過到第二年七月才回來。新婚夫婦到外邊去作蜜月旅行,碰到了人家意氣相投的,留他們久住,甚至於要養了第二個孩子才回去。老年的姑媽姑爺們禮拜日回娘家來吃中飯的,往往竟要吃到壽終於客寢。因為在那時候,一家人家來了幾個客,是絕對不會發生問題的。房子大,奴隸多,多添幾個人的吃飯不算一回事。年無論老幼,性無論男女,沒一個不喜歡出門。出門的種類不一,有的是拜客,有的是度蜜月,有的少婦養了孩子要出去獻寶,有的病人調養期中要換換地方,有的為生離死別,要避免觸景傷情,有的女孩子奉父母之命,要出去躲避追求,也有的為婚事不成,要到親戚朋友家去訪求佳婿。南方人的生活是滯緩的,單調的,有客來了便可以興奮一下,變一變花樣,因而客人總是受人歡迎的。
他們一路走著的時候,思嘉不住向彼得伯伯問著這樣那樣,彼得伯伯一一拿馬鞭指著回答她,覺得自己的智識很豐富,頗有些兒驕傲。
「白蝶小姐身子不舒服,沒有來接您。她怕您怪她,可是俺叫她跟媚蘭小姐別來接的,俺說何苦呢,白讓泥水濺壞了新衣服,俺說俺會跟您說明的,是不是?思嘉小姐,那娃娃還是您抱過來罷。瞧那黑小鬼快把他摔下去了。」
思嘉聽見和*圖*書那個名字沒有加上小姐或太太的稱呼,心裏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思嘉站在列車的下級踏步上,身上穿著黑喪服,呈現著一個蒼白姣好的倩影,她的縐紗面幕幾乎一直飄盪到腳跟。她怕爛泥污了她的鞋子和衣裙,心裏躊躇著,眼睛向那些大車、公用車、馬車的喧擾堆裏搜尋著白蝶姑媽。尋了半天,也看不見那個矮胖的老太婆的影子,正在著急,忽見一個花白鬍子老成持重的精瘦老黑奴,從爛泥裏向她走過來,對她脫下了帽子。
她喜歡談天,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喜歡些,甚至於比吃都喜歡些,一談起來便是一連幾個鐘頭,談的總是別人家的事,不過從來不講人家的壞話。她對於人名、地名、日期等等老是記不清,往往要把這一部戲劇裏的角色跟另一部戲劇裏的角色混在一起,可是人家也不會上她的當,因為誰也不把她的話當認真的。至於真正駭人聽聞的事。或是真正不名譽的事,那是誰也不對她講的,因為她年紀雖已六十,還是保存著處女的嬌羞,所以她的朋友們都好意地串通起來,把她當個老女孩子防衛著,疼愛著。
在他的頭頂,他的父母的兩雙眼睛交會著,思嘉從他們的神氣上看出來,現在他們的大兒子米達西是在佛金尼,所以他們把這留在家裏的小兒子越發抓得緊了。
思嘉看了看百利子,嘆了一口氣。她也覺得百利子實在不配做奶媽。那黑小妞兒剛剛還是穿著短裙子,翹著小辮子的,如今一躍而升為奶媽,居然穿起那麼拖長的衣服,紮起那麼雪白挺硬的頭帕來,就把她樂得如醉如癡了。倘使是沒有戰爭,沒有那些軍需採辦委員需索得那麼緊急,以致嬤嬤、蝶姐、露莎、丁娜,沒有一個分得身出來,那末百利子是無論如何不能升遷得這麼快的。她從來不曾離開十二根橡樹園或陶樂一哩路以上,如今既有奶媽做,又有火車坐,她那黑腦殼裏的小腦子簡直就有些吃不住了。從鍾氏坡到餓狼陀是二十哩的火車路,她在火車上就興奮得那麼發瘋似的,以致思嘉一路都得把孩子自己抱著。現在她在馬車裏,看見了那麼些房子和人,就越發覺得光怪陸離,目不暇視,一忽而扭到這邊,一忽而扭到那邊,不住的手指著,腳蹦著,直把那娃娃鬧得不住的號啕大哭。
思嘉對於餓狼陀,一向都比其他任何城市感到興趣,因為當她做小孩子的時候,她父親曾經告訴她,說她跟餓狼陀剛巧是同年。後來她大了幾歲,才發現父親的話有些兒誇張事實,這原是父親的脾氣,他總要把事實稍稍誇張些,使得人家覺得比較的動聽;但是事實上,餓狼陀也不過比思嘉大了九歲,所以比起其他城市來,的確要算最年輕的了。沙番跟曹氏屯都已經年高德劭,其一已經快過完它的第二世紀,其他則已進入它的第三世紀了。照思嘉看起來,這兩個城市一逕都像年老的祖母,坐在太陽裏平靜地搧著扇子。至於餓狼陀,是跟她自己同世代的,粗糙得如同氣盛的青年一般,也像她自己那麼固執而強硬。
察理小時所最愛的兩個人,都沒有給他絲毫使他強韌的影響,也沒有使他見識一點兒的粗暴和現實,而他所由生長的那個家庭,也是溫暖得跟一個鳥窠一般的。這個家庭跟陶樂比較起來,真要算是一個安靜的,溫和的舊式的家庭。在思嘉心目中,這個家庭實在過於缺乏男性的特質,例如代表男性的白蘭地、煙草,和馬甲薩油等等的氣味,粗暴的聲音和不時的咒罵,乃至於槍、鬍子、馬鞍、馬絡頭、獵狗等等,都是這裏所沒有的。她在陶樂的時候,愛蘭一經掉轉背,便會聽見種種爭鬧的聲音,嬤嬤跟阿寶鬧,露莎跟丁娜鬧,她自己跟蘇綸鬧,嘉樂獨自個吆五喝六的鬧,這裏這些聲音也都聽不見。察理就是從這樣一個家庭出來的,怪不得他像個小姑娘了。在這裏,一切的激動從來不會聞進來,聲音從來不提高,每一個人都很柔順地尊重別人的意見,因而到末了,全權都落到廚房裏那個頭髮花白的獨裁者手裏了。思嘉到這裏來。正喜可以擺脫嬤嬤的監督,萬想不到這裏這位彼得伯伯比嬤嬤還要嚴得多,尤其是對於在家守寡的少奶奶。
頭一天晚上是整夜的狂風暴雨,但當思嘉到達餓狼陀的時候,一個溫熱的太陽正在努力地工作,企圖曬乾那些像似紅泥河水的街道。那車站旁邊的一片空地,已被不斷往來的車輛行人輾滾踩踏成一個巨大的爛泥塘。軍用的車輛絡繹不絕,都到列車上來裝卸軍需品和傷兵,以致地上的爛泥和人中的紛擾越發呈出不堪的狀態;趕車的在那裏大聲咒罵,騾子們在那裏直撞橫衝,爛泥飛濺到幾碼外。
「彼得伯伯,那人是誰啊?」她低聲問。
這兩位太太跟還有一位惠太太,是餓狼陀的三根臺柱子。她們辦著三個禮拜堂,自己同時是牧師,是唱詩班,也是教友。她們組織賽珍會,主持縫紉團,監護跳舞會和野宴會。她們知道誰跟誰好做配偶,誰跟誰不好做配偶,誰秘密喝酒,誰要養孩子,乃至幾時養之類。她們是譜系學的權威,凡是肇嘉、南嘉羅陵、佛金尼三州的人,只要略有點兒身分的,她們無不深知他的來歷,但是在這一州之外的,她們就一概不去管他了,因為照她們想起來,凡不是這三州的人,誰都不能有什麼身分。她們又知道什麼是體面的行為,什麼不是體面的行為,而對於某人的行為有了什麼意見時,她們絕不會放在肚裏不發表,不過發表的方式人各不同,梅太太是大聲疾呼的,艾太太是慢條斯理的,惠太太只不過放在嘴裏嘟噥幾句,這是表示她對於這樣的事情實在不耐煩去談論。她們彼此之間一逕是互相猜忌,正同羅馬第一任三頭政治一般,但是她們之密切攜手,也大概是為著同一的理由。
但是她父親說她跟餓狼陀同年的話,也不是沒有事實的根據,她跟餓狼陀雖不是同一年誕生,卻實在是同一年取名的。在思嘉出世以前的九年裏面,這個城市曾經改過了幾次名字,先叫做脫明納斯,後改做馬薩斯瓦爾,直至思嘉出世這一年,方才改名餓狼陀。
「將來衛德成人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富有的青年了,」他說。「照現在的情形看起來,餓狼陀的產業再過二十年就會漲到十倍的價值,所以這個孩子應該讓他在自己產業所在的地方居住,免得將來不能管業,而且就是白蝶跟媚蘭的產業,他也該知道知道的,不久之後,我們韓家就只剩他一個人,因為我是不能一輩子活下去的。」
那黑奴看似年老而衰弱,可是毫不費力的一下就把思嘉駝在身上了,及至看見百利子抱著個孩子站在列車平臺上,便停住步,說道:「那孩子是您帶來的奶媽?思嘉小姐,她年紀太小呢!察理少爺只這一個孩子,那好叫她帶的!可是咱們再商量罷。你這女孩子,跟俺走罷,當心點兒,別摔了小娃娃。」
思嘉記憶中的那個小市鎮已經不見了,這個迅速生長的城市的面目,正被一種永無休止的精力和忙亂不住鼓舞著。思嘉剛剛從農村的幽靜生活裏出來,突然看見這樣匆忙的景象,一時驚異得幾乎窒息,但是她很喜歡它。她覺得那地方具有一種使人興奮的空氣,使得她自己也興奮起來。她彷彿覺得那個城市的加緊的脈搏是跟她自己的脈搏相協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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