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陣自我知識突然掠過了她,使她驚異得不覺大大張開嘴。她突然明白過來,那些女人心裏的驕傲,以及犧牲自己的心願,以及為主義而懷抱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所沒有的。但是她並不因這驚異而想到「不不!我不應該有這樣的感想!這樣的感想是錯誤的,有罪的!」她只知道這個所謂主義對於她全不相干,並且聽見人家談起它來也要覺得非常厭煩的。在她看起來。這所謂主義並沒有什麼神聖,這場戰爭並不是一樁神聖的事兒,卻只是無故殺人,白費金錢,而使奢侈品難以獲得的一場煩惱罷了。她又知道自己對於那無窮無盡的編織、捲繃帶、捲麻等等,實在是厭倦極了,對於醫院裏的工作尤其厭倦了,實在再聞不了那爛肉的臭氣,再聽不了那不斷的呻|吟,再看不了那些臨死時的腫脹面孔了。
「察理!」白蝶悲喜交集的嗚咽說,便把她的頭埋在媚蘭的肩膀上。
「他們樣子不很漂亮嗎?」她說。
「最好是換了這套黑衣裳,好嗎?我見這喪服覺得厭惡。」
「你怎麼叫我這樣使人注目呢。白船長?」
「沒有一句提到我的呢,」思嘉憤然的想,只見媚蘭不知所措地微笑了笑,回答他說:
「他們不知道這是我的臥房。」
跟這平臺對面的一端,女人們站得比較稀少。這裏牆壁上掛著戴維斯總統和聯盟州副總統肇嘉州本地人施諦文的兩幅巨像。巨像上面是一面極大的旗,下面接放著許多長桌子,桌上鋪著由本城各家花園裏採來的珍品。鳳尾草,紅黃白三色的薔薇,金色的水仙菖,雜色的蒞菜花,還有高標獨秀的錦葵,在群花之上昂著深栗色和乳色的花朵。這些花草當中點著莊嚴肅穆的蠟燭,肅穆得跟祭壇上的燈火一般。那兩幅巨像俯視著這番鋪設,呈現著兩張全不相同的面容,幾乎使人不能相信他們是在這存亡危急關頭共同主持大政的:戴維斯是平坦的顴頰,冷漠的眼光,像個懷疑派,一副薄薄的傲慢的嘴唇緊緊地悶著;施諦文臉上深深嵌著一雙黑色的燃熾的眼睛,那臉的表情似乎只知道疾病和苦痛,而曾經以忍耐和烈火對它們得到了勝利似的——兩張臉容雖然不同,卻同樣獲得人大大的愛戴。
「啊,我不管了!我不管他們怎麼說法了!」她心裏掃過一陣舒適的瘋狂,嘴裏不覺這麼自言自語著。當即她將頭一翹,從攤兒裏奔了出來,兩個腳跟碰得夾板一般響,一柄黑油扇子大大的撐開,只在一剎那之間,她瞥見了媚蘭的驚愕面孔,瞥見了那些監護人的慍怒神情,瞥見了一般女孩子們的嬤嬤的煩悶,瞥見了一般兵士們的熱烈的贊成。
「你家先生死了好久了?」
「不,只要過幾分鐘就行的。下一場的蘇格蘭舞,跟再下一場的,再下一場的,我都要投你的最高標。」
「要是你不那麼勇敢,我是再也不會鼓起這勇氣來的,」媚蘭說著,將臂膀摟住思嘉的腰,輕輕地捏了她一把。思嘉很想一下子將她摔脫,並且學著她父親惱時的樣子,盡她的肺力喊出一聲「天曉得!」但是她忽然觸著了白瑞德的眼睛,便只得裝出一個酸溜溜的微笑來。她所以覺得懊惱,是因媚蘭一逕要誤解她的本意,但是一轉念之間,又覺不如讓她誤解了。
「你又沒有犯什麼罪,是不是?為什麼不跟我跳華爾滋呢?」
聽見了這個數目,這個名字,群眾忽變得鴉雀無聲。思嘉這一驚吃得非同小可,竟致動彈不得了。她依舊支頤坐著,只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人人都朝她這邊看過來。她看見米醫生從臺上彎下身子,跟白瑞德咬了一會耳朵。他大概是說她喪服在身,不可能起來跳舞的。她又看見白瑞德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膀。
「你說的是什麼帝國呢?」
思嘉聽見他對於這位餓狼陀最愛戴的公民說出這麼大不敬的話,不由得大吃一驚,對他斥責地瞪了一眼。及至仔細一看那醫生的臉,見他下頷上一部灰色的鬍子那麼不住搖擺著,的確像一頭山羊,便又幾乎噗嗤一聲笑出來。
「一點兒也沒有。有你在我臂膀裏,我怎麼會忘形呢?……你聽那是什麼調子?不是很新鮮嗎?」
大家都拍掌贊成。
「原文當然是『藍色的戎裝,』我們把它改做『灰色』的……哦,你的華爾滋跳得真好,白船長,個兒高的人大多數是不大會跳的呢。不過,唉,我這回跳了之後,又不知要多少年才有得跳了!」
「那末我說,你的一雙眼睛像是兩隻金魚缸,缸裏面滿是畢清的綠水,當那一對魚兒浮到水面上來的時候,像你現在這樣,你是美到不可名狀的——那你高興了嗎?」
「哦,是的,好久了。快要一年了。」
那人穿著黑色寬幅布的衣裳,高個兒,巍然高聳在周圍幾個軍官的隊裏,闊闊的肩膀,卻往下削成一段細細的腰圍,一雙腳小得荒唐,穿著雙雪亮的全幫鞋子。他那一身純黑的衣服,那一件細細的襯衫,那一條筆挺的直罩腳面的褲子,都跟他的體態和面容完全不相稱,因為他裝飾得這麼花|花|公|子一般,他的人卻是雄赳赳,兇狠狠,沒有一點斯文氣度的。他的頭髮跟墨一般黑,兩撇小髭鬚修得嶄齊,頗有點外國人的格式。看他那神氣,分明是個荒淫無恥的浪人。他又像非常自負,目中無人似的。當時他對思嘉毫無忌憚的注視著,那眼光裏分明有幾分不懷好意。思嘉一逕感覺到他的注視,便也不由得對他仔細看了看。
「現在沒有人侵略我們,也沒有人要來侵略我們,」媚蘭朝著一群警備隊員那邊看了看,冷然的說道。「而且防衛本州受侵略的最好方法,也莫過於跑到佛金尼去跟北佬兒打去。據說警備隊所以不去的理由是防恐本地的黑人要暴動起來,這是我一輩子沒有聽見過的蠢話。我們的人為什麼要暴動呢?這不過是那些懦夫的一句好藉口罷了。我可以賭咒,要是南方各州的警備隊員開到前線去的話,包管那些北佬兒是一個月就可以幹掉了。我就是這個意思!」
「兩個月,」思嘉不耐煩地說。
「思嘉,親愛的!哦,白船長,你得原諒她些。她一聽見提起察理的名字,就要——就要失神似的了。本來呢,我們今晚上是不應該到這裏來的。我們都還有喪服在身上,所以她受到極大的刺|激——這熱鬧,這音樂,可憐的孩子。」
「可是——可是——」思嘉一時駁不出話來,因為她對於這樁事情從來不曾考慮過。「也總得有幾個人留在家裏——嗯——」那一回金衛理對她怎麼說的呢?「總得有幾個人留在家裏防備本州受人侵略的。」
「她現在已經不是郝小姐了,」媚蘭說。「她是韓太太,是我的嫂子了。」說著,他表示十分親暱的向思嘉瞥了一眼。思嘉看見白瑞德那張海盜一般的臉上顯出了那種神情,只覺得自己馬上要悶殺。
「思嘉的話對了,」梅太太看見她們有些軟化了,便這麼慫恿著說。說著她就一唬站起來,整了整裙腰。「你們兩個——嗯,你們大家都得去。白蝶你也不要再辯了。你得想一想,醫院要買床,要買藥,要錢要得多麼緊。就是察理,他是為主義而死的,現在知道你們給主義幫忙,也一定很高興。」
「怎麼,思嘉!」媚蘭很起反感的喊道。
「我不過是安慰你的意思。你想要我說什麼呢?難道你要我說,依從我,美人兒,不然我什麼都宣佈出來嗎?」

隨後又聽見底下街道上響起了一陣鼓聲,一陣腳步聲,接著是一聲號響一個沉濁的聲音喊了一聲散隊的口命。於是,又是一大群穿漂亮軍服的人從樓梯潮湧上來。他們是後方自衛隊和本州警備隊的隊員。裏面竟有皤皤白髮的老頭兒和還未成人的小孩子。這時候,樂臺上的老樂正開始奏起美麗的藍旗一曲,臺下便有幾百人高聲和唱起來。自衛隊裏的一個吹號手不由得技癢,便一跳跳上樂臺,將他的一枝喇叭也合奏進去,只聽得眾聲合唱那徹骨淒涼的歌詞道:
這許多巧妙的伎倆,她花了這許多功夫學習起來,卻只用了這麼短促的一段期間,便又須永遠束之高閣,這似乎是太不合理了。要是她始終不結婚,始終穿著那件漂亮的淡綠色衣服,始終有美男子來向她追求,那該多麼有趣啊!可是這種日子如果拉得太長久,你又要變成一個老處女,同衛家的英黛一般,人家又要似嘲似諷的叫她「可憐東西」了,這麼說起來,到底還是早結婚的好,結婚之後雖然再沒有什麼好玩,到底還可以維持著自尊心的。
你誓言地久天長,
「你瞧那一點小箒子,他算神氣殺了!」她想,至於他臉上那副準備著擔當一個新國家的重任的冷靜而剛毅的神情,她卻一點兒沒有看見。
「不——可是他們要議論我的。」
她彷彿覺得這人是那裏看見過的。一時卻想不起他到底是誰。不過這幾個月以來,他是第一個對她顯示注意的男人,因而她不由得拋給他一個春風的微笑。於是那人遠遠的對她鞠了一個躬,她也隨隨便便回他一個禮,但是當他舉步向她走來的時候,她就嚇得連忙將手悶住嘴,因為她突然記起他是誰來了。
「不,」白瑞德明白地說,說得毫不在意地把眼睛掃過群眾,「我要韓太太。」
「哦,我們簡直是不能——可憐的察理死了才一——」
「你有很多的錢嗎,白船長?」
「是的,不是很神聖嗎?這是我們從北佬兒那邊套來的。」
及至唱到第二段,思嘉聽見自己背後的媚蘭也放聲高唱起來,那聲音清澈而嘹亮,跟那喇叭的聲音恰相和協。她回轉頭,看見媚蘭雙手交叉在胸口上,眼睛緊緊的閉著,小顆的淚珠從眼角滲了出來。唱完了,她睜開眼,對思嘉微笑一笑,一面拿手帕擦著眼淚,做出一種勉強辯解的神情。
「哦,能的!凡在一個文明毀壞的期間,跟在一個文明建設的期間一樣可以發財,這一層道理,大多數人似乎還沒有明白。」
 顯得那麼的昂藏英傑。
「白瑞德船長,」艾太太補充道。
「思嘉,你要答應我再不說這樣的話。人家要談論的。人家要說你不尊重可憐的察理。」
但是她心裏終於不能釋然。她為什麼要跟這些女人兩樣呢?她對於無論什麼東西,無論什麼人,都絕不能像她們那樣絕無私見的愛。於是她覺得自己是跟她們隔絕的了,她感覺到一種向來沒有過的寂寞了。起先,她還想把這種思想硬壓下來,但是她的性情的深處有一種不肯自欺的意識,不容她這樣硬壓。因此,她一面跟媚蘭在那裏招待攤頭的顧客,一面心裏卻忙碌著在工作,總想找出一種理由來替她自己的心情辯解——這一樁工作,她從前是難得會覺為難的。
「不會的,這是我生平最最可寶貴的一個記憶——一個嬌生慣養的南方美人帶著愛爾蘭脾氣——你是很有愛爾蘭脾氣的,你知道。」
原來思嘉心口那一塊劇烈的小痛終於達到了她的喉嚨,她就不由得哇的一聲大哭出來了——但不是像白蝶想的,為可憐的察理而哭,乃是為那車輪聲和歡笑聲終於逝去的緣故。這時媚蘭從她自己房間裏綷繚著走過來,蹙著眉頭,手裏拿著一把刷子,那一頭油光水滴的黑髮沒有罩髮網,都在她面頰上成鬈的披著。
思嘉萬想不到這幾句話會從媚蘭口裏說出,也不由嚇得目瞪口呆。
「你當真怕別人議論嗎——是出於真心嗎?」
「假使沒有人看著我們,你肯讓我摟得緊些嗎?」
「我覺得你是一個金錢主義的流氓——跟北佬兒一樣的。」
「你惱起來的時候頂頂好看。我偏要摟得再緊些——喏,你瞧——看你真個惱不惱。你自己不曉得你惱起來的時候多麼好看呢,就像那天你在十二根橡樹園摔東西的時候。」
「就是我們現在生活在裏面的這個帝國——這個南方——這個聯盟州——這個棉花的王國——它現在是在我們腳下毀壞了。只有那些大傻子才會看不出來,才會不曉得利用這個因崩潰而產生的局面。至於我,我是由這毀壞發起財來了。」
「哦,親愛的!」媚蘭一面抓住她的臂膀一面低聲說,她的眼睛冒著愛與驕傲的光芒。「你真是勇敢!真是勇敢!等著——請你,皮大尉!我也有東西給你!」
「怎麼,寶貝兒,你發了癡了嗎?怎麼好站在臥房的窗口跟男人招手的?我簡直讓你嚇壞了,思嘉,你母親知道了怎麼辦呢?」
當他們經過窗口的時候,大家都對她揮手招呼,她也嘗試用一種瀟灑的態度回答他們,但是很為難。一點劇烈的微痛從她的心口出發,慢慢上升到她的喉嚨,要在那裏結成一個塊,而那個塊又很快就要變成眼淚了。除了她之外,人人都去野宴了。而且除了她之外,今天晚上人人都要去參加賽珍會和跳舞會了。所謂除了她,乃是包括她跟白蝶跟媚蘭,以及本城裏面所有居喪的不幸者而說的。可是媚m•hetubook•com•com蘭跟白蝶似乎並不在意中。她們本來就不曾想到要去過。只有思嘉是想要去的。只有她是急得想去。
黑人的樂隊爬上了樂臺,咧著嘴,肥胖的面頰上已經閃亮著汗水,著手整起了絲絃,將拉弓咿唔咿唔的試著。梅太太的馬夫老樂,自從餓狼陀叫做馬薩斯瓦爾的時代起,凡是賽珍會、跳舞會、結婚禮的樂隊,都由他領班的,把拉弓拍拍敲了幾下,叫大家準備。於是全場人的眼光一齊注在他身上,便聽得小提琴、大提琴、手風琴、五絃琴,以及指節骨的聲音,奏出一闋緩慢的羅稜娜來,緩慢到不合跳舞的節拍,因為跳舞要等各攤頭出清了貨品方才開始呢。但是思嘉一聽見那合華爾滋舞的悲調,便不由得心裏砰砰跳起來,只聽那歌詞道:
於是她在舞場中心了,那邊白瑞德便從人衖裏迎了上來,臉上掛著一個卑鄙的諷笑。但是她不管——那怕他就是亞伯林肯她也不管!她要重新跳起舞來了!她要領導蘇格蘭舞了!她給他低低的屈了一膝,炫目的笑了一笑,他就一手撳在胸口上,深深的鞠了一躬。於是音樂隊裏便悠悠揚揚奏起狄克西來了。
「是的。為什麼要做駝鳥呢?」
「得了,得了——」他咧開嘴來求她道。「你那開頭幾句話倒還說得中聽,倒的確是真心話,可是怎麼說說又說到主義上去了呢!請你不要主義主義了罷,我真聽得厭倦極了,而且我可以賭咒,就是你也是——」
「哦,我也知道他們北佬兒本來很卑鄙,但是還不曉得——」
一二三,一二三,低迴旋——三,轉身——二三。多麼美麗的一個華爾滋啊!她微微的張著手。閉著眼,身子隨那悲哀的爛熟的節奏幌盪著。這關於羅稜娜失戀的悲哀調子裏,有一點東西跟她自己心裏的激動情緒混合起來,便又結成一個硬塊塞進她的喉嚨裏。
「可是我真的想去。我一逕坐在家裏實在厭煩極了。」
她撫慰地挼著思嘉的臂膀,思嘉瞪著眼看她,但是思嘉心裏想的並不是已死的察理卻是未死的希禮。假如希禮也死呢?這個當兒,米醫生向她們攤上走來了,她就急忙旋轉身,機械地微笑了笑。
「那末我想她是要跟那些男人統統說出來的了,這老貓兒。」
年光慢慢的流去,羅稜娜!
然後,彷彿是由這華爾滋音樂引出來似的,底下那條月光照耀的街道上飄起各種聲音來,馬蹄得得聲,車輪轆轆聲,熱空氣上浮著的笑聲,黑人們因爭奪吊馬地位而起的互罵聲。接著便聽得樓梯上一陣混亂和歡笑,內中混合著女孩子們的尖聲和護送人們的濁聲,熟人相互招呼聲,朋友覿面笑樂聲。
她突然的抓住那戒子,要把它一下拔下來,可是一時拔不下。那義勇兵已經向媚蘭那邊去了。
「哦,嗯,這我不知道——無論如何它總買不到幸福和愛的。」
「一點兒不錯。你就沒有膽量敢說心裏真要說的話。當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我心裏想:這是百萬中取一的女子。她不像尋常那些蠢丫頭,單會相信她們嬤嬤的說話,那怕心裏不願意,也只能由人吩咐。她們心裏的感情、願望,乃至於覺得傷心的事情,都只能悶在肚裏不敢說出來,反而要拿許多好話故意掩飾掉。我想:這位郝小姐的精神是難得有的,她知道她自己心裏要什麼,並且不怕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或甚至摜花瓶。」
媚蘭聽見他的聲音,就走過來跟他招呼,這一來卻救了思嘉之急,使得思嘉心裏感謝上帝之不盡,多虧祂替她生了這一個姑姑。
「一般說起來,它也買得到。而且即使它買不到的時候,也總可以買到一些價值相當的代用品。」
這時思嘉聽見了一個聲音,起初還不認識就是她自己的呢。
「他們要是穿起灰色軍服來,開到佛金尼前線去,就還要漂亮得多,」她說時並沒有降低聲音。
她的舌尖已經預備好一個鋒利的回答,但是她英勇地將它控制著,只對他……「怎麼,白船長!你想到那裏去了!彷彿人家不曉得你多麼出名,多麼勇敢而且是多麼一位——多麼一位——」
「唉唉,我該死了!請你們特別原諒。我和你們是初交,不便解勸你們,不過也容我奉勸一句,一個人為國而死,其實就是永生。」
最後她想到:那些女人不住的講著愛國,講著主義,簡直是蠢罷了,癡罷了;那些男人不住的講著什麼生死關頭,什麼州權,也無非是癡是蠢。只有她韓郝思嘉一個人,是自有主張的,是具有愛爾蘭人的清醒頭腦的。她絕不做傻瓜,去相信什麼主義,但她絕不做傻瓜,把自己的真情流露出來。她對於這樣的局面,自然要抱定一個堅確不拔的主張,那主張就是絕不讓人窺破自己的真意。倘使現在在場的人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不是大家都要大大吃驚嗎?倘使她突然爬上那音樂臺去,對大眾公然宣佈,說她認為這戰爭應該立刻就停止,以便人人都可以回家種棉花,以便重新開宴會,重新找情人,重新穿那淡綠的衣服,那不要使大家尤其駭異嗎?
「你從曹氏屯老遠跑到這裏來有什麼事呢,白先生?」
到這殘酷戰爭完了時,
「在印度地方,男人死了是燒掉的,不是葬掉的,他們的妻子往往要跳到火堆裏去同丈夫一齊燒死,這叫做剎締。」
「親愛的,別哭!你只消想想察理多麼的愛你,也就可以安慰了!再要想想你有那個寶貝的孩子。」
她已不是女孩子,不能跟人家跳舞調情了;她也不是個太太,不能跟別的太太們坐在一起去批評那些跳舞調情的女孩子了。她年紀還沒有老,那裏就該做寡婦?寡婦是得老了才做的,老到不要跳舞,不要調情,不要別人羨慕的時候才做的,她現在還不過十七歲,就要她這麼端端正正的坐在這裏,守著一個寡婦的規矩。這是太不公平了。男人相貌生得很好的,到她攤上來買東西,偏要她把聲音放得低低,把眼睛看在地下。這是太不公平了。
她正做著這種憤激而絕望的冥想,忽見人群向著兩邊牆壁紛紛的後退,使得那些太太奶奶們急忙撩起了長裾,免得遭人的賤踏,思嘉踮起腳尖伸著脖子看了看,只見場子中心屯出一塊空地來,那個警備隊的隊長正爬上音樂臺,喊著口令叫隊員歸隊。隊歸好了,便做了幾分鐘非常活潑的體操,操得每個人都汗出如漿,而博得了觀眾之中一陣喝采和鼓掌。思嘉也隨和著大家盡義務似地拍了幾下掌,便聽見一聲散隊,那些兵士都散到各攤頭去喝糖拌酒和檸檬水去了。思嘉覺得自己這時候也該裝起熱心主義的樣子來了,便旋轉身去朝著媚蘭。
「我也常常想起,」他審慎地說道,「我們這種喪禮,要叫守寡的女人披一輩子的黑紗,一輩子不能享受正當的娛樂,簡直是跟印度人的剎締一般野蠻的。」
「現在,諸位女士,諸位先生,我要提出一個驚人的提議來了——這是一個新鮮花樣兒,也許你們有幾位要覺得驚駭的,可是我請求你們記著,這都是為捐助醫院起見,都是為救助醫院裏躺著的那些勇士的。」
 一任我寂寞淒涼,欷歔幽咽!
「怎麼,媚蘭,」
「剎締?」
直到現在,那兩位太太都沒有提到過她的名字,現在聽見她開口,才把臉朝著她,對她盯著看。她們雖則這麼的到處拉人,卻還不曾想起要一個未滿週年的寡婦到大庭廣眾之中去服務,思嘉對於她們這一下盯視,卻用一副眼睛睜得大大的小孩子的表情接受著。
「親愛的,怎麼回事呀?」
哈啦!哈啦!為著美麗的藍旗。
「哦,不過——」
「我要穿起那件衣裳來,該有多麼好看呀,」思嘉想著,心裏便萌起一陣狠毒的嫉妒。「她的腰是粗得跟牛腰一般的。綠是正配我穿的顏色,它會使我的眼睛像是——她怎麼配穿綠色呢?她的皮膚是綠得像生乾酪一般的。可是唉!我這一輩子再也不能穿這顏色了,就是出服之後也不能穿了,就是我再跟人結婚的時候也不能穿了,也只能穿青灰,穿褐色,穿蓮青了。」
「哦,不能的!」
總而言之,她現在心裏是不快樂的。她剛剛來的時候,覺得能夠來見見這麼一個盛會,也便有趣了,現在她才覺得單單來見見還是不夠的。她見是見著了。可是並不曾參加。沒有一個人對她注意,在所有沒有丈夫的年輕女子當中,就只她一個是沒有情人的。而她從前是一逕做舞臺中心的呢。這是太不公平了!她還不過十七歲,她的腳在地板上不住的拍著,急乎要想滑起來,舞起來,她還不過十七歲,她有一個丈夫躺在奧克蘭的墓地裏,她有一個孩子睡在白蝶姑媽家的搖籃裏,而人人便能當她應該安分守己了。實則任何一個女孩子的胸脯都不如她白,腰都不如她細,腳都不如她玲瓏,然而人家不管這一些,硬要派她替察理做未亡人。
「這叫什麼名字?」
「我肯的。」
思嘉已經躺到床上去,在那裏放聲大哭,哭的是她的喪失的青春,以及別人不許她享受的青春的快樂,正像一個寵慣了的小孩子,從前心裏想什麼,只消一哭就可以到手,現在卻是哭殺也沒有用了。她把頭埋在枕頭裏,一面哭著,一面將腳踢著那亂做一堆的被褥。
「雖然不正路,卻是老實話。你只要一逕有勇氣,或是有錢,那你就用不著什麼名譽了。」

思嘉不很了然「千古」是什麼意思,但聽他辭意之間分明並沒有惡意,也就不響了。
「我想暫時不講罷,也好讓你們猜一會兒。可是那些教會裏的人倘使要把我驅逐出境的話,你們得替我幫忙的。總之,我是為醫院設法呢。你們等會兒瞧罷。這種事情是從來沒有過的。」
「可是——我是為著主義呀,你出了這許多金洋,我——我是顧不得自己了。你別笑,大家都在看我們呢。」
「我在這裏很好,」她尖刻地說。「用不著你那麼扇,連頭髮都扇亂了。」
「哦,白船長,你不要把我摟得這麼緊。大家都在看呢。」
「在你宣佈訂婚的那個喜日,」他替她足成這句話,一面彎下身子去接她的手。「謝謝你還記得我。」
「等著,」思嘉喊道。「我也有東西給你!」戒指拔下來了,正要投進籃子去,卻觸著了白瑞德的眼睛。他的嘴唇正彆起一個輕微的笑。她便不顧一切,毅然把戒指投進去了。
思嘉的最初一念便是一種深切的感謝,感謝的是自己正在居喪,沒有把她外祖母留給她的那副珍貴的耳墜子和沉重的金鍊條,以及黑寶石鑲的金釧子,柘榴石鑲的金別針戴在身上。她隨即看見那個小個兒的義勇兵,在他那未受傷的臂膀上擐著一隻橡木條的籃子,向自己這廂的人叢裏巡行而來,又看見老老少少的女人們,也有笑著的,也有認真的,正在紛紛褪下手釧子,卸下耳環子,或是互相幫著鬆下項圈子,拔下別針子。同時聽見一陣玎玲璫瑯的金屬與金屬相碰聲以及「等一下,等一下,我還沒有解下來呢!」的聲音。梅美白正從她的肘節子的上段和下段解下一副精美的連環手釧。艾芬妮一面在喊「媽,我也得給嗎?」一面從鬈髮裏拔下一枝數代相傳的重金鑲嵌的珠押髮。每一件首飾投進籃去的時候,總有一陣鼓掌和喝采跟著起來。
暫時之間,她這自己辯解的理由使她有些兒高興起來,但她對於場裏的一切仍舊還覺得厭惡。魯家的那個攤兒,正如梅太太說的,地位並不很顯著,所以往往要有很長的時間無人來過問,思嘉無事可做,只把那個快樂的人群滿肚子嫉妒地注視著。媚蘭感覺到她的陰鬱,總以為她為察理悲傷,也不去逼她說話。她自管自在攤頭上整理物品,想把它們攤得好看些。思嘉獨坐在那裏,不住把眼光四下涉獵。雖是戴維斯施諦文兩個巨像底下所供的花兒,也使她感覺不快。
他瞠著眼等她說下去,眼光裏含著一種懷疑的興趣,但是她說不下去了。他明明知道她是不愛察理的,而且偏偏不容她裝腔。這是多麼可怕呀!碰著了一個不是上等人是多麼難以對付呀!凡是上等人,對於女人所說的無論什麼,總都裝做相信的樣子,那怕他明明知道她是在扯謊。這就是南方的武士道。凡是上等人總是遵守武士道規則的,說話總規規矩矩,總要使女人感到適意,但是現在這個人似乎並不管這套規則,偏偏只愛說那種沒有人說過的事情。
「這裏熱得很,」他說。「怪不得郝小姐要發暈了。我陪你到窗口去好嗎?」
「怎麼,你怎麼知道——」她說時幾乎失掉了平衡,但急忙又控制住了,只恨自己反而墜入他的陷阱,直氣得全身沸滾。
「怕是不怕,不過——嗯,我們不談這個罷。謝天謝地,華爾滋開頭了。蘇格蘭舞老是跳得m.hetubook.com.com我氣都轉不過來的。」
「這是多麼顯得沒有教養的一個問題呀,韓太太。我是吃驚了。不過是的。我自小就做了窮光蛋,現在能有這樣,也總算不錯的了。而且這回封鎖線的事,我很有把握可以撈它一百萬。」
「啊,」媚蘭聽見提起哥哥的名字,顫抖著嘴唇說。「不要難過,親愛的!不要哭。啊,思嘉!」
於是所有搖著的扇子都在中途停住了,立即有一陣嚶嚶嗡嗡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大廳。特別是監護人坐的那個角落裏,直像一鍋開水一般的沸滾起來。那米太太一面要想贊助丈夫的提議,一面心裏實在大不以為然,便陷入了一種左右為難的局勢。艾太太、梅太太、惠太太,登時都把臉氣得緋紅。但是突然之間,那些自衛隊的隊員鬨然喝出一聲采,其他穿軍服的來賓便齊聲響應起來。一般年輕女孩子也大家鼓著掌,興奮得不住蹦跳。
「這是真話呢,思嘉。我並不是說那些小孩子跟老頭兒也該到前線去,但是他們裏面有很多是掮得動來福鎗的,這時候正該到前線去服務呢。」
她說這話時,眼睛裏流出一點濃烈到近乎狂妄的火燄,使得她那平板的小臉兒上霎時間放出滿臉輝光,顯得有些兒美麗。
「哈哈,你真太老實了!當然不會的。他們北方也有很多勇敢的愛國家,他們跟聯盟州做買賣有錢可賺,又何樂而不為呢?上月我放船到紐約,向北佬的廠裏買了貨,當然是秘密的,買了我就跑了。有時覺得紐約有危險,我就到拿騷,同時這班北方愛國家早已把火藥、砲彈、花邊之類替我運到那裏了。這比到英國去運方便得多。有時要把貨運進曹氏屯或衛氏屯來,確實有點困難,可是一個人手裏拿著點金子,你真不曉得他的神通會有多大呢。」
「哦,」她忿然的低聲說,「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
「我也知道你們心裏難過,可是為主義而犧牲,是什麼都值得的,」艾太太用著一種調解的柔聲插了進來。
替這賽珍會負著全責的年老太太們,神氣活現地綷繚著進來,先把這些遲到的年輕少奶奶們跟吃吃笑的女孩子們催促進了攤兒裏面去,然後穿過門,到背後那些陳列點心的房間裏去了,白蝶姑媽喘著氣,在她們後邊追著。
「這是多麼可怕呀!」她們的女主人應聲道。「可憐的大郎是——」
現在呢,她忙也忙夠了,好玩的事情將要開頭了,她卻該獨個人不聲不響的藏起來了。這是公平的嗎?就因她死了丈夫,有一個孩子在隔壁房間裏嚷著,她就該斷絕一切快樂的事情了嗎?離開現在不過一年多一點,她還在那裏跳舞,還是穿著那麼漂亮的衣服,而且實際上同時有三個男孩子在追求她。她還不過十七歲,腳上還留著富裕的跳舞的餘力。總之,這是太不公平的!如今生活正從她窗下經過,向那樹木陰森的道路上過去,那夾雜著灰色軍服。瑯璫馬刺,花花綠綠的衣服,興高采烈的琴聲的生活。她嘗試不露出笑容,嘗試不過分熱心的對她在醫院裏看護過的那些男人揮手,但是她很不容易鎮服那兩個酒渦兒,很不容易裝出她的心已在墳墓裏的樣子——因為她的心實在不在墳墓裏。
「哦,這天殺的!」她憤激地想。「倘使不是他,我馬上就要強硬起來,叫他滾開了。但是他知道希禮的事,他又知道我並不愛察理。因而我的手被束縛了。」想到這裏,她只得忍著不開口,仍舊低著頭看她的扇子。
「哦,不,我不能了!你千萬不要這樣!我的名譽要毀完了。」
「哦,好的。我知道我今天是發狂了,可是我也不管了。無論人家怎麼說,我一點都不管了。我在家裏實在坐得厭倦了。我要跳它一個痛快了。」
「哦,什麼法兒呢?請你講出來罷!」
大廳的中心本有一盞醜惡的大燈,用上鏽的鐵鍊條從天花板掛下來的,現在已給許多盤繞的長春藤和野葡萄藤點綴得完全改了樣,而那些藤蘿受了燈火的熏灸,已經快要枯萎了。牆壁上都用松枝障蔽著。發出一種爽人的清香,屋角裏結成松枝的亭子,給那些監護人和老太太們做坐席。長串的長春藤、野葡萄藤,和牛尾藤到處垂掛著,在牆壁上做成蜿蜒的花綵,在窗口上做成紛披的流蘇,在所有的攤頭上盤成扇形的綴飾。而在這些綠色的植物當中,又到處張掛著聯盟州的旗幟。紅藍二色的地上閃爍著光耀的星星。
「一點都不錯,」他咧著嘴道。「而且北佬兒還幫助我發財呢。剛剛上個月,我還把船放到紐約去,裝了一船貨回來呢。」
「但是單有這些東西還是不夠的。現在許多女士在醫院裏服務,她們的手曾經撫慰過無數苦難的同胞,曾經從鬼門關裏奪回無數為主義而受傷的勇士,唯有她們,是深切知道我們需要什麼的。現在我也不必一一的列舉。總之,我們需要更多款項向英國去買藥品。至於運輸方面,我們要謝謝一位勇敢的船長,他冒著大險,替我們從封鎖線裏運進藥品來,已經運了一年了,以後還要仰仗他——白瑞德船長!」
一陣鼓聲響起來,許多聲音喊起了「噓!噓,」便見米醫生爬上音樂臺,揮著手叫大家靜聽。
餓狼陀的每個女孩子,都有三個男人在追求她。雖是最最平常的,也紅得跟美人兒一般,而尤其令人痛心的,她們都穿得那麼漂亮呢!

「封鎖線大冒險家!那是太挖苦了!請你再犧牲一刻兒寶貴的時間,然後推我到黑暗裏去罷。我不願意你這麼一位美貌的愛國家,竟至誤解我是替聯盟州的主義盡力。」
她呢,卻該像一隻黑老鴉似的坐在這裏,手腕上套著黑紗,連頸梗都得密密的釦起,沒有一絲兒花邊,沒有一絲兒緶子,沒有一件兒首飾,只胸口上插著一枚孝別針,眼睜睜看著那些漿糊似的女孩子牢牢搭在漂亮男人的臂膀上。這一切,都只為那韓察理出了一場疹子。尤其可恨的,他竟這麼無聲無臭的死了,連一點可以吹吹牛皮的資料也沒有留給她。
「哦,這套話我厭倦極了。你不好說點有趣的事情嗎,白船長?」
「你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個美麗的舞伴。」
「啊,你也讓我惹哭了,」白蝶像似很快活的嗚咽說,一面伸手到衣袋裏去摸手帕兒。
「等到你受人家的談論也像人家談論我一樣,那你就會明白這是一點兒沒有關係了。你替我想想看,我在曹氏屯是一家人家都不肯接待我的。雖然我給這正義神聖的主義盡過這麼許多力,也一點兒補救不過來。」
「寶貝兒!」
「有趣啊!有趣啊!」當思嘉拘拘謹謹地鑽進魯家女孩子所設的那個紅黃二色布圍著的攤頭的時候,她的快樂的心這麼歌唱著。現在她居然在一個集會上了!她經過了這一年幽居的日子,一逕頭上蒙著紗,悶聲不開口,厭煩得幾乎要發狂,現在居然得來參加餓狼陀空前未有的一次盛會了。她在這裏,可以看見許多人,許多燈,可以聽見音樂,可以親眼賞識那著名的白瑞德船長新近從封鎖線偷運過來的美麗花邊跟其他新奇裝飾品。
「啊,姑媽你別哭!」
「你們兩個剛才在這裏談些什麼?」這時攤上的顧客都已走開了,媚蘭才回過來對思嘉說。「我剛才看見梅太太一逕都盯著你看呢,親愛的,你知道這人是頂愛談論別人的。」
當然,現在已經有許多家庭餐室的座席是空著無人補缺了,已經有許多嬰孩是永遠見不到父親的面了,佛金尼寂寞的溪澗旁,田納西幽靜的山崗下,已經添了許多沒有碑碣的墳墓了,但是為了這樣一個主義,這能算是太大的代價嗎?現在女人要用的綢緞、茶、糖之類,都已經不容易得到了,但這是值不得一笑的。而且,她們有那麼些勇敢的封鎖線商人當著北佬兒的面把這些物品源源運進來,反使這些東西的獲得特別覺得有趣,而且塞謨茲和聯盟州的海軍不久就可以對付了那些北佬兒的軍艦,海口就又重新開放了。而且英國就要來援助聯盟州了,因為英國的紗廠全靠聯盟州供給原料,現在都閒在那裏呢。而且英國的貴族自然跟聯盟州表同情的,這就是所謂貴族護貴族,自然不會去幫忙他們那種金錢主義的北佬兒。
「他們反正是要看的。請你不要拿主義來做幌子罷。你要跳舞,我給你一個機會了。這是蘇格蘭舞的末了一段了嗎?」
霎時間,那大廳裏生氣蓬勃起來了。霎時間,滿眼都是女孩子了。她們穿著蝴蝶一般漂亮的衣服,衣裾膨得大大的,鑲著花邊的襯裙從底下露了出來;圓圓的、小小的、雪白的肩膀裸|露在外面,圍著花邊的領口托著一彎雪白粉|嫩的胸膛;線織的圍巾隨隨意意地掛在臂膀上;洒金的扇子,繪畫的扇子、鵝毛的、孔雀毛的扇子,吊著細細的天鵝絨帶兒在手腕上盪漾著;有的是油光水滴的黑髮,從兩鬢向後梳成沉重的髻兒,墜得她們的頭微微往後仰,頗像有些昂頭天外的神情;有的是金光燦爛的鬈髮,披在她們的頸梗上。跟耳上的龐大金耳墜子一同跳舞著。花邊、綢緞、絲緶、帶子,全是通過封鎖線進來的物品,因而愈覺得貴重,愈足以自豪,並且以為這也是她們給與北佬兒的一種侮辱。
「多麼可怕呀!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呢?難道警察也不管的嗎?」
「好——罷,」媚蘭沒奈何的說,實則她覺得一個居喪的人到這種大集會上去拋頭露面,是她聞所未聞的,心裏正不知怎樣才好。
「你想,這不像是——不像是拍賣黑奴嗎?」媚蘭對思嘉低聲說,一面朝那醫生懷疑地瞪了一眼,原來她對於他,向來是把他當個完人看的。
這事簡直不公平得很。為了籌備這個賽珍會,她比城裏任何一個女孩子都做了加倍的工作。她曾經結過許多襪子、小孩帽子、氈毯子、手筒子花邊樣子,又畫過許多磁器的頭髮缸,鬍子杯。她還繡過半打沙發枕頭套,上面繡著一面聯盟州旗的(旗上的星當然難免繡得有點歪歪倒倒,有的幾乎是圓的了,又有繡成了六個尖頭或竟七個尖頭,但是給與觀者的印象卻很好。)昨天她還在那塵封垢積的倉房裏繡一條陳切攤上鋪牆壁的黃紅綠三色紋章,直把她繡得精疲力竭。總之,這樁工作受著那女子醫院委員會的監督,簡直是一樁苦工,絕不是好玩的。因為那梅艾惠三位太太一逕都把眼睛盯牢你,當你是黑人一般,而且一逕都在吹她們自己的女兒多麼多麼有人捧,那還有什麼好玩呢?尤其使她痛心的,就是她幫白蝶跟阿媽烤那預備拿去抽籤售賣的千層餅的時候,她手指上還燙出兩個水泡來呢。
「我想我們是得去的,」思嘉說,原來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去,只是竭力把這心事掩飾掉,勉強裝出一副很慇懃的面孔來。「我們幫醫院做這麼一點事兒,也算再省力不過的。」
思嘉聽見這話,又幾幾乎要發作了。她覺得他每一句話都是帶著譏諷的。她看見他還是那麼懶洋洋的靠在櫃檯上不走,已經厭惡到了切骨了。但是不知怎麼的,她又覺得他身上有一種使人興奮的東西,有一種熱烈的,活躍的,如同電氣一般的東西。他的黑色眼睛在向她挑戰,她就把全身的愛爾蘭氣質都鼓勵起來以備迎敵。她決計要打勝這人一兩籌,但是一想他知道自己的秘密,這戰鬥的形勢殊為不利,因而她不得不改變方略,要先把他弄到一個不利的地位去。她本來要把自己對他怎麼憎惡的實話說出來。現在把這衝動硬壓下去了。她記得嬤嬤常常說,要擒蒼蠅,用醋不如用糖,她現在要著手擒住這個蒼蠅,收伏這個蒼蠅,免得自己再吃他的苦。
那些女人,心裏懷抱著這種種幻想,就都綷繚著身上的綢衣,笑著,看著她們的男人,驕傲得連心都幾乎炸裂,因為她們知道從危險和死面前搶奪來的愛,是因附隨著一種異常的激動而加倍覺得甜蜜的。
媚蘭的溫和黑眼睛裏閃出了怒火。「我的丈夫是不怕去的,你的丈夫也不怕去的。要是他們死守在家裏,我寧可他們都死在——哦,親愛的,對不起。我說錯了,我太忍心了!」
梅美白羞得滿臉通紅,伏在芬妮肩胛子上,芬妮也把頭鑽到美白的脖子底下,互相扭著笑做了一團。隨後又有幾個別的聲音,喊出了別的名字,跟別的數目的錢。米醫生只是嘻嘻的笑著,隨便那班太太們怎樣的憤慨,他也不去管她們了。
音樂隊所在的平臺裝得特別富有藝術性。它四面都用花草和星旗點綴起來,把臺上的東西完全遮蔽掉。思嘉一看那花草,知道整個城裏的盆栽植物和桶栽植物都聚會在那裏了,花薄荷、牽牛兒苗、八仙花、夾竹桃、象耳——甚至連艾太太那四盆珍貴的天仙果樹,也放在臺的四角。
「你的名hetubook.com.com譽反正已經碎得破布一般了,何妨索興跳它一個痛快呢?也許等我跳過了五次六次,我會給別的人一個機會,但是最後一次我一定要的。」
「他是足以千古了。」
太陽遠在天涯了,羅稜娜……
「我覺得你這人實在可怕,」她沒奈何地垂下眼睛說。
她拔著自己手上的戒指,思嘉知道這個戒指自從希禮給她戴上的時候起,從來不曾有一刻離開過她的指頭。她對於這戒指多麼的重視,也是唯有思嘉知道的。好容易才拔了下來,仍舊在她的小手掌上搭了好一會。然後,它被輕輕放在那個珍寶堆上了。那義勇兵向那些老太太們的角落走去,她們兩個就面面相覷起來,思嘉臉上是一臉的倔強,媚蘭臉上是一種比哭還覺淒慘的神情。而站在她們旁邊的那個男人,早已拿他的冷眼看得清清楚楚了。
「那末你當我也是活葬了的了?」
一個中夏的早晨,思嘉坐在臥房的窗口,滿肚子煩躁的看著許多大車和馬車打窗口底下經過,車上充滿著女孩子、兵士們,以及女孩子們的監護人,大家興高采烈的向桃樹路的外端那邊奔去,原來那天晚上要舉行一個為醫院籌款的賽珍會,這些人是到樹林裏去採集松柏之類來作裝飾的,那條紅色的道路在樹蔭底下成了圍棋盤的形像,太陽光從交拱的大樹枝裏篩下來,無數的馬蹄掀起了一小團一小團紅色的塵霧。最前列的一部大車裏載著四個壯健的黑人,手裏拿著斧頭預備去砍常綠樹和藤蘿,車後高高堆著許多用食巾蓋著的大籃,像木條編成的點心籃,以及一打的西瓜。兩個小黑炭手裏拿著手提五絃琴和口風琴,興高采烈的奏著你要快樂罷騎士。他們後邊流漾著那大隊人馬,女孩子們穿著風流的花紗衣,披著薄圍巾,用帽子和手套保護著皮膚,還拿小小的陽傘遮著頭頂;替她們做監護的老太婆們夾在她們中間,心平氣和的,滿面笑容的,聽著那馬車和馬車之際的謔浪笑聲;調養期中的傷兵們也夾在中間,嘻嘻哈哈恣情的調笑;軍官們騎著馬,蝸牛一般的在馬車旁邊隨行著——車輪吱嗝著,馬刺瑯璫著,徽章帶金光燦爛著,小陽傘彼此碰撞著,扇子搖著,黑人唱著。人人都出桃樹路去採集植物,大開野宴,剖食西瓜去了。人人都去了,剩我一個了——思嘉不勝其陰鬱的想。
最最親愛的,你還記得嗎?
「可是道德本來一錢不值呀。你怕人家講話嗎?」
「可是倘使母親——」
至於遇見年輕女孩子,年輕少奶奶,那你就得滿嘴塗著糖,每次見面都要跟她們親個吻。那怕一天十次也不妨,你又得拿臂膀去摟她們的腰,也讓她們來摟你的腰,無論你對她們怎樣覺得不喜歡。對於她們穿的衣服,養的孩子,你總要裝出非常豔羨的樣子,對於她們的情人,你要常常提起他來作戲謔,對於她們的丈夫,你要常常滿口的恭維,如果她們稱讚你的美,那你要極力謙虛,說你無論如何比她們不上。尤其重要的,你對於不論什麼事情的意見,絕不能直而白之的說出來,至少不能多過她們已經宣佈的意見。

「你不願意你可以拒絕的。」
「可是,我的親愛的韓太太,你是明明要人家對你注目呀?」
現在大家都要跳舞了,就只除了她跟老太太們。現在人人都要快樂了,就只除了她。正在悶煩,她忽然瞥見白瑞德靠近米醫生站在臺下,正對她做著鬼臉,一隻嘴角往下彆,一隻眉毛往上翹。她將頭一翹,馬上朝開去,但是突然聽見有人喊著她自己的名字了——是一種清清楚楚的曹氏屯口音,喊得她的名字響過其他一切的名字。
「你們兩位的先生都在這裏罷,今天是盛會呢?我跟他們都見過面的,現在很願意見見他們。」
至於別人的丈夫,那你要嚴格的避著嫌疑,那怕他們本是你所拋棄的情人,那怕你覺得他們怎樣的稱意。你如果去對年輕的丈夫獻慇懃,他們的妻子就要講你浪漫,因而你的名譽就要毀壞,從此再找不到情人了。
當這番褻瀆的思想從她心上奔騰而過的時候,她生怕面上要現出來,因而不住把眼睛四下偷偷偵察著。啊,她為什麼不能跟別的女人同樣感想呢!別的女人都是一個心兒忠於主義的。她們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至誠的。倘使有人疑心她——不,不,這絕不能讓別人知道!她雖然對於主義並不感覺熱心,並不感覺驕傲,但她必須裝出很熱心很驕傲的樣子來,又必須裝得像個聯盟州軍官的寡婦,像是嚴肅地忍受著悲哀,像是她的心已在墳墓裏。像是只要能夠幫助主義的勝利,雖然死了丈夫也算不了什麼似的。
「也算一場悲劇了,」他仍是那麼平心靜氣的繼續說。
「哦,」她吼了起來,她的憤怒再也遏制不住了。「那末我現在就把我心裏的話直白對你說罷。假使你是有一點兒教養的,你就絕不會跑到這裏來對我說話了。你是明明知道我再也不願意見你的面的!可是你並不是上等人!你簡直是個討人嫌的卑鄙的動物!你以為你吃癟了他們北佬兒,就了不起了,就有權利跑到這裏來嘲笑這些勇敢的男人跟為主義而犧牲一切的女人了!」
「錢不能買到一切。」
「哦,請你——你怎麼不會忘記的呢?」
「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去跑封鎖線,原是當一樁生意做的,現在這生意使我發財了。到了不能發財的一天,我也就丟手不做了。你覺得我這主意怎樣?」
誰知你一去,音書斷絕,
當然,施諦文是不能不難看的,因為他做了一輩子的殘廢人,但是戴維斯呢?——她仰起頭看了看那張像似貝殼浮雕一般光淨的驕傲的面孔。最最使她懊惱的是他那部羊鬍子,她以為男人不是剃得精光,便該留兩撇髭鬚,不是兩撇髭鬚,便寧可滿面的圾垃鬍子。
但是對於未結婚的青年男人——啊,那是全然另外一樁事兒了!你可以對他們輕輕的一笑,及等他們飛跑到你面前來,你卻死也不肯說出所以然,只笑得更起勁些,這樣他們就會一逕追著你,希圖找出這笑的原因。你又可以用眉梢眼角對他們傳情,使得他們設法將你獨個人引開去說話。等到他們跟你獨個人在一起了,如果他們竟敢跟你親起吻來,你就可以裝出非常非常受委屈,非常非常憤怒的樣子。於是他們自然要對你道歉,要罵他們自己是狗,那你就可以做出十分溫柔的樣子,饒恕了他們,因而使他們仍舊捨不得丟開你,希圖著下次的親吻,有時候,你竟不妨鼓勵他們來跟你親吻,但是回數不宜多,(關於這一層,她的母親跟嬤嬤都沒有教到過,但是她們自己知道這是很有效的。)等到親過了,然後你就哭起來,說你一時糊塗了,從此他們再也不尊重你了。於是他們自然會替你擦乾眼淚,而且照普通的程序,這個時候他們總就要開口向你求婚,表示他們確實非常尊重你。此外——啊,此外對於未結婚青年所能做的事情還多著呢,她是統統知道的,例如橫送秋波,扇遮笑口,款擺織腰,嚶嚶而泣,吃吃而笑,軟語溫存,問寒送暖之類,她是沒有一件不在行,也沒有一次不見效——就只希禮一人是例外。
「我們原是頂樂意去幫忙的——可是你們為什麼不去找些漂亮女人——」
「謝謝你,」她存心裝做不懂的樣子甜蜜的對他說。「像白船長這般的名人,承他這般的誇獎,我們銘感不忘了。」
「讓我來效勞罷,」他一邊說,一邊彎身下去替她解開了衣裙。「我想不到你還會記得我的,郝小姐。」
「請你另挑一位女士罷?」醫生問道。
「是的——真的,現在我得停止了。」
啊,你穿著那灰色的戎裝,
「簡直擺得像個祭壇了,」她暗暗在那裏嗤鼻。「人家竟把他們兩個當做聖父聖子看待呢!」想到這裏,突然自覺大不敬,便急忙做了個十字以示悔罪,但是那種厭惡之心仍舊沒有去。
「什麼?」思嘉不由得感到興趣,興奮起來。「他們不轟你嗎?」
「今晚上你還沒有看見我的時候,我站在那邊門口一逕看著你,」他說。「我也看著別的女孩子。我看見她們的神氣,彷彿她們的臉是從同一個模型裏燒出來的。唯有你不是這樣。你臉上的表情是很容易讀出來的。你的心並不在你所做的事情上面,我又可以打賭,你也並沒有想到我們的主義,並沒有想到什麼醫院。你面孔上分明寫出來,你是要跳舞,要快樂,可恨的是你不能,因此,你簡直是要發狂了。你老實說罷。我這話說得對不對?」
「可是她本來是塊呆木頭呢,」她想著,不住的搥著枕頭。「而且她從來不像我這樣得眾,所以我感到缺憾的東西她不會感到缺憾。而且——而且她已經有了希禮,我末——我末一個也沒有得到!」一經想到這一層不幸,她便重新放聲大哭起來。
他的聲音出奇的悅耳,是上流人含有抑揚頓挫的聲音,既響亮而又從容,頗有曹氏屯人那種好整以暇的調子。
「白船長,你是忘形了。」
「哦,怪難為情的,白船長!看護委員會不過要我們來管管這個攤兒,因為臨要開會的時候——枕頭套嗎?這一個很好,有一面旗子在上面的。」
「為什麼?我踩了你的腳了嗎?」
「那末你認為我是個膽小鬼了?」她像一隻母雞似的聳怒起來。
「而且魯家的女孩子又給叫到佛金尼去了,」艾太太還是那麼慢條斯理的說著,一面懶洋洋搖著扇子,彷彿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沒有什麼了不起似的。「她家魯大郎受了傷了。」
「哦,你與我說真心話——那我是不管的!不過一個女孩子總當是要管的呀。可是今晚上,我老實是不管了。」
她嘗試記起察理的面孔來,當初他把這隻戒指套上她指頭的時候是怎麼一種神情的。但是這記憶模糊得很,因為她每次記起他來,總有一種懊惱的感情突然起來的。察理——他就是使她斷送一生並且變成一個老婦人的原因呢!
像這種性質的辯論,向來是要使思嘉昏頭的。現在他這一番話使她加倍的昏頭,因為她恍恍惚惚覺得他這話是對的。但是她聽見了最後這一句,便認為駁倒他的機會來了。
「不,」思嘉說,說得十分之鹵莽,媚蘭不覺瞪了她一眼。
雖然是出其不意,那位封鎖線商人卻彬彬有禮的鞠了一躬,照思嘉分析起來,這一個躬又鞠得過分有禮,未免近乎虛偽了,因為她知道他對於在場的人是滿肚子輕蔑的,但當他鞠躬的時候,群眾裏面便起了一陣嘩然喝采聲,同時那個角落裏的老太太們也都伸著脖子朝他這邊看,經這一看,她們方才知道韓察理的小寡婦原來跟他在勾搭,可憐的察理死了不到一年呢!
其實當這歌兒唱完時,所有女人的臉上都有這種表情的。這是她們深覺自己的男人們大可驕傲的表情;女孩子對於情人,母親對於兒子,妻子對於丈夫,都覺得十分值得自傲。她們愛她們的男人,相信他們,信任他們,直到最後的呼吸。她們有這麼一條壯健的灰色陣線攔截在自己和北佬兒之間,還怕有什麼災難會臨到她們身上來嗎?自從世界開幕以來,何嘗有過這麼英勇,這麼狂妄,而又這麼風流,這麼溫柔的男人呢?他們現在所為而戰鬥的這個主義,是如此其正當,如此其應該,除了絕對的勝利之外那裏還有其他的可能呢?她們愛這個主義跟愛她們的男人一般;她們用她們的手和心為這主義而服務;她們談的是這個主義,想的是這個主義,做夢的也是這個主義,到了必要的時候,她們可以為這主義犧牲她們的男人,而傲慢地負荷她們的損失,如同她們的男人負荷著戰場的旗幟一般。
他笑了笑,她羞得紅起臉來。她恨人家說話為什麼要用這些難懂的字眼。
她在攤櫃後邊的一張小杌子上坐了下來,眼睛向那長廳的上下不住地掠著,這裏本來是一間毫無所有的醜惡健身房,今天一個下午功夫已被鋪設得花團錦簇一般了。她覺得越看越有趣,想起那些太太們一定費了不少的心血。她看見那麼的燈燭輝煌,又想整個餓狼陀的蠟燭和燭臺都已聚集在這裏,燭臺有銀的,有磁的,有古銅的,說不盡幾千百種的花樣。上面插著大大小小,五顏六色,飄著月桂花香的蠟燭,放在兩邊連貫不斷的鎗架上。點綴著花的長桌子上,攤兒的櫃臺上,甚至於那些開著的窗口的窗臺上,因被夏天的暖風吹拂得飄飄忽忽。
「沒有呢,不過是打在肩膀上罷了,」梅太太急忙的說。「不過事情來得再也不湊巧沒有。她家幾個女孩子都到北邊去接他去了。可是天曉得,咱們沒有工夫坐在這裏談天了。咱們得趕快回去鋪排去了。白蝶,今晚咱們要你跟媚蘭去補彭魯兩家女孩子的缺。」
雪又落在草上了。hetubook.com.com
「那好!這才算是你有自己的思想,不叫別人代替你思想。這就是智慧的開頭。」
對於年老的太太們,你要做出一副天真可憐的樣子,要裝得十分老實,因為那些太太們眼睛毒得很,一逕像老貓似的,拿嫉妒的眼光監視你,倘使你口角眉梢露出點兒不謹慎,她們立刻就要撲來擒住你,對於年老的爺兒們,那你就要帶幾分淘氣,甚至不妨稍稍露些兒浪意,以便把那些老傻瓜的虛榮心挑動起來,如果真的被你挑動了,他們就會覺得自己很年輕,很那個,因而要來擰你的面頰,說你是個小妖精。在這當口你當然得馬上紅起臉來,不然的話,他們就要愈加放肆。愈要不成體統的來擰你的臉,並且回去告訴他們的兒子,說你很浪漫。
「哦,不過,朵麗,我們是不能去的。」
「仍舊吊在母親的裙帶子上嗎?」
「我們需要更多的金子,現在我就要向你們請求,」那醫生繼續道:「我所請求的是一種犧牲,但是比起我們那些穿灰色軍服的犧牲來,這似乎是小得可笑的,諸位女士,現在我要你們的首飾。是『我』要你們的首飾嗎?不是的,是聯盟州要你們的首飾,聯盟州要求你們獻出來,我想沒有一個人會得推諉的。是啊,雪白的手腕上閃著一顆寶石,夠多麼好看呢!胖胖的胸口上亮著一枝金別針,夠多麼美麗呢!但是犧牲比黃金和寶石都還要美麗得多。黃金鎔化了,寶石賣掉了,將這錢拿去買藥品。買其他醫藥的材料,這不是世界上再美麗不過的事嗎?諸位女士,現在我們要有兩位傷兵,拿著籃子,巡迴到你們當中來,請你們——」其餘的話被一陣混亂的拍掌聲和喝采聲淹沒掉了。
 我們上次會見的時節,
「這話一定是別人告訴你的。你自己絕不會想出這種老生常談來。請問你,那一件東西是錢買不到的?」
「真是見你媽的鬼!」她終於喊出這句來,便覺心裏寬舒了一點。她想媚蘭也還不過十八歲,為什麼便能一天到晚的呆在家裏,一點兒不想找快樂,死心塌地的替自己哥哥披著縐紗呢?生活剛剛同著那瑯璫的馬刺打這裏騎了過去,這一點,媚蘭似乎是並不知道,也不去管它的。
「為主義而犧牲是什麼都值得的。」
「白蝶姑媽,我想你以後不要對她提起察理罷。她聽見了是多麼難受的。可憐的東西,她聽見提起察理,總要做起那麼一副怪樣子,我知道她是硬熬住哭呢。你不要使她再難受了。」
人人都要挨擠上前去,人人都在猜想這位道貌岸然的老醫生會有什麼駭人聽聞的提議出來。
這些穿軍服的湧進場子來,對朋友們招呼著,揮著手,拿住那些年老太太們的手鞠著躬,思嘉在旁凝神注視著,覺得他們個個都是美男子,心裏不由湧起一陣得意的情緒。她又看見裏面有一人衣服特別鮮豔,像是雞群中獨立著一隻熱帶鳥一般,直使那些女孩子們的裝飾也覺黯然失色。此人乃是個魯意西拿的義勇兵,梅美白小姐特別鍾情的膩友皮瑞納。她因而想起今晚的盛會,一定所有醫院裏的官兵都來參加了,此外還有那些請例假和請病假回來的,還有鐵路人員、郵政人員,乃至各種委員會裏的職員,也全部都在這裏了。這是多麼的盛會!多麼的有趣!
「我真不懂現在這班年輕人到底怎麼一回事,大家會得一點責任心都沒有的。那些女孩子,要她們去管攤兒,她們就有那麼許多話好推諉。可是她們騙不了我的!一句話,她們就只因為不能跟那些軍官們去勾勾搭搭,心裏不願意罷了。而且要她們站在攤兒後邊去,就怕顯不出她們的漂亮衣服來了。我真恨那個封鎖線商人——他叫什麼名字的?」
「我倒不如死的了!」她哭道。這個時候,白蝶那副一觸即來的眼淚早已收住了,媚蘭已經飛跑到床邊去安慰她的嫂子。
「可不是嗎?」她跟自己的良心辯論道。「人人都把他們倆當做了神聖,其實他們也是人,而且難看得很的。」
剛才說那兩位領袖巨像面前所獻的花兒是括盡全城珍品了,其實並不然。最小最香的花兒都點綴在女孩們身上呢。有的兩鬢上插著茶花,有的鬈髮上圍著茉莉花、薔薇蕾,有的胸前緞帶上插著各種鮮花,預備移到那些灰色軍服的胸袋上去當作珍貴紀念品。
「哦,我不要這個……你聽那音樂不很美麗嗎?哦,這華爾滋我是一輩子可以跳下去的!我從來沒有這樣覺得有趣過!」
「運貨——」媚蘭起先皺著眉頭說,一會兒就放出一個快樂的微笑來。「哦那末你——你一定就是著名的封鎖線商人白船長了,我們這裏常常說起你的。現在我們這裏的女孩子人人都穿你運進來的衣服呢。思嘉,你不覺得激動嗎——怎麼,怎麼回事,親愛的,你發暈嗎?你坐下來罷。」
你跪在我的腳跟頭,
「我對你覺得失望,」他說。
要那一顆星兒長明不滅!
「哦,那是不能換的——白船長,不要摟得這麼緊呀。你再這樣我要惱起來了。」
「可是他們要猜想是你的臥房,那還不是一樣嗎?寶貝兒,這種事情你千萬做不得。人家都要說你話的,說你不規矩,而且無論如何,梅太太總知道這是你的臥房。」
有好幾個警備隊員的母親就站在旁邊,心裏正得意的了不得,不想聽見媚蘭這幾句輕描淡寫的批評,其中有一位金太太,竟氣得臉上一陣紅又一陣白,因為她有一個二十五歲的兒子衛理也在隊裏呢。
「是的。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我心裏曾經想,我終於遇到一個不但美麗而且勇敢的女孩子了。現在我卻覺得你只是美麗了。」
「他死的時候你們結婚多久了?請原諒我問這樣的話,因為我離開這裏已經很久,實在不知道。」
「好罷,」白蝶說,她見到了比她強硬的人,向來是沒有辦法的。「只要人家會得原諒就好了。」
說完,他得意洋洋的走到一個角落,加入一群監護人裏面去了。這裏思嘉和媚蘭正在猜想他說的那句話,忽有兩個老先生走到她們攤上來,嘩啦嘩啦的說要買十哩長的梭織花緶。好罷,雖是老頭兒,總比沒有人來光顧好些,思嘉心裏想,她於是結結巴巴的量出那花緶,有一位老先生將她的下巴穎兒兜了一下,她也忍受著一聲不響。老先生到檸檬水攤上去了。別的顧客就來補了缺。她們攤上的顧客不如別人攤上多,像梅美白、艾芬妮,以及惠家幾個女孩子擺的攤兒,都是一逕唏哩嘩啦笑聲不絕的。她們攤上賣的東西本來就沒有用處,加之媚蘭那麼一本正經,像個店老闆似的,而思嘉也學著她的樣兒,因而愈加無人過問了。間有幾個人來光顧,便有那麼嚕哩嚕囌一大套,有的說他跟希禮是大學裏的同學,稱讚希禮是多麼好的軍人,有的說他非常之敬慕察理,他的死是餓狼陀的莫大損失之類。
她重新埋進枕頭裏去了,她兩個咬了一會耳朵,站在床邊對她發了一會獃,便踮腳尖兒出去了。她聽見她們走到樓梯的時候,媚蘭對白蝶低聲說道:
「當然不管的。做妻子的要不同丈夫同死,就要被社會唾棄,就要受到那些高等太太們的批評,說她不是好人家的女子,就譬如你今天晚上在這裏,假如敢穿紅衣服來領導蘇格蘭舞,那個角落裏那些高等太太們也要批評你的。不過照我個人看起來,印度的剎締倒比我們南方這種活葬寡婦的風俗還人道些。」
「那詞兒怎樣的。唱給我聽聽看。」
「你為什麼不說實話呢?」他問。問得聲音很低,因而在那喧嘩紛擾之中,只有她一個人聽得見。「你為什麼不老老實實的說,我是天殺的流氓,不是上等人,我得趕快滾開去,不然的話,你要叫一個穿灰色軍服的人來轟我出去呢?」
「他在營裏死掉了,」思嘉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她說得那麼硬聲硬氣,彷彿是機器拍出的一般。她心裏只在想,這傢伙為什麼還不走呢?媚蘭見她這樣,不覺嚇了一跳,對她看了看,白瑞德便做了一個自己責怪的姿勢。
「別對我『不能』『不能』的罷,韓白蝶,」梅太太狠聲狠氣的說。「咱們要你去監督那些管點心的黑人,這本來是派給彭太太的。媚蘭呢,你得去看魯家女孩子擺的攤兒。」
被人誤解的忿怒混入了思嘉的寂寞的感覺,既恨被剝奪了一切的享受,又恨啞子吃黃蓮,一句也開不得口,這才是大大的不幸。因為她如果能夠開口,她就要像她父親那麼直爽,將一肚子的委屈盡情傾吐出來了。可是這委屈叫媚蘭如何得知,所以她只不住拍著思嘉的肩膀,白蝶則重沉沉踮著腳尖兒,要去拉下百葉窗。
「這些女士們不但花費她們的時間,並且用盡她們的心力,現在各攤頭陳列的這些出品,都是我們南方的優秀婦女們親手做成的,所以值得大家加倍的寶貴。」

說著,她就一跳跳了起來,她的心不住發狂似地槌著,她只怕被它槌得要立不住腳,因為她又要去做眾人注意的中心了,又成了全場裏面的唯一紅人了,而且,尤其妙的,又有舞可以跳了,這一下激動來得多厲害,怎由她的心不砰砰的大槌呢。
「不要拉!」思嘉從枕頭上抬起一張紅腫的臉兒喊道。「我還沒有斷氣,用不著拉百葉窗的——雖則我也跟死差不多的了。啊,請你們走開去讓我清靜點兒罷!」
「你不要閃避我問的話。別的女人家講你什麼,你去管不去管它?」
「現在跳舞就要開場了,第一個節目當然是蘇格蘭舞,接著是華爾滋舞。以後的波蘭舞、斯高奧舞、馬助加舞,也都要拿短短一段蘇格蘭舞來開頭。至於蘇格蘭舞的領導,我知道是要一番競爭的,所以——」說到這裏,他蹙起了眉頭,向那個角落裏鬼鬼祟祟的瞥了一眼,原來他自己的太太也坐在那些監護人裏面。「諸位先生,如果你們誰要跟你所挑選的女士領導一個蘇格蘭舞,你得要出錢。我來做拍賣了,誰錢出得多誰領導,把拍來的錢捐給醫院去。」
思嘉不開口,但是她的眼睛閃爍著,她的心微微有點痛的收縮著。假如她還是當初的郝思嘉小姐,穿著那件淡綠的衣服,飄著那深綠天鵝絨的飄帶子,鬢邊插著月下香,今天領導這個蘇格蘭舞的會有不是她的嗎?當然不用說的。至少要有論打的人來投她的標,搶先把錢捐給醫生去。現在呢,她卻不得不坐在這裏做壁花,眼睜睜看著芬妮或是美白去領導跳舞,去做餓狼陀的美人呢!
「多麼可怕呀!」
「哦,剛才這個人簡直要不得,簡直是個下流坯,」思嘉說。「梅太太愛講什麼讓她講好了。我不能為了她就該做呆木頭的。」
她抬起頭,拿哀求的眼光看著他,心裏記起前次見他時的情景,不由得羞得滿臉通紅,而她所接觸到的,乃是一對頂頂黑的眼珠子,幸災樂禍似的在那裏跳舞。於是她不由得忿恨起來,為什麼偏會遇到這個冤家呢!他是親眼目睹過她跟希禮演的那場活劇的,他是糟蹋過人家的女孩子以至人人都不肯招待的,他是曾經說她不是上流女人的!
「失望?」
「我是快樂極了,」她低聲道,「而且對於這些兵士非常覺得驕傲,竟制不住哭出來了。」
「今天,」他開頭道,「我們大家應該感謝這許多美貌女士們,她們熱忱愛國,不辭勞苦,不但使得這個賽珍會得到經濟上的成功,並已使得這間粗陋的大廳化成了一座優美的園亭,可以招待這許多嬌貴的賓客。」
哈啦!哈啦!為著南方的權利!
這是她們心裏盡忠極愛的最高潮,也是整個聯盟州的最高潮,因為最後勝利是在目前了。桀克孫在平原上打了幾個大勝仗,北佬兒在里士滿附近的七日戰役吃了那麼大敗仗,已使最後勝利毫無疑義了。她們有李將軍跟桀克孫那樣的領袖,最後勝利不屬她們屬誰呢?只消再打一個勝仗,北佬兒就要跪下來求和了,她們的男人就都要騎馬回家,有的是親吻和笑樂了。只消再打一個勝仗,戰爭就要完結了!
「幹掉——我們?」
「當然囉。」
「我不要聽你的廢話。」
她又想起這一切的不公平來。人的一生之中,這一段遊戲、穿好衣裳、跳舞、調情的期間是何等的短促!只不過幾年罷了!以後你就結婚了,穿黯淡的衣服了,養小孩子了,使你的腰圍變粗了,跳舞場中只能同太太們坐著向隅了,只能跟你的丈夫跳了,或是跟那種常要踩著你的腳的老頭子跳了。你如果不守這套規矩,人家的太太們就要談論你,於是你的名譽毀壞了,你的家庭羞辱了。你做小姑娘的時候,得化那麼大的功夫去學種種吸引男人收伏男人的伎倆,而實際施用這伎倆的期間不過一兩年,這不是大大的浪費嗎?於是她想起了自己在母親跟m.hetubook.com.com嬤嬤手下所受的訓練,認為這套訓練是完全了的,而且很好的,因為她實際施用起來的時候,一逕都獲得成果。她知道這裏面有一套板定的規則,如果你遵守著做,你的努力是無有不成功的。
講到軍服,場子裏是多到不計其數的,那不計其數的穿軍服的男人,思嘉大半都認識,都是在醫院裏,在街上,在操場上見到過的。他們穿的軍服都極漂亮,亮晶晶的銅釦子,金煜煜的袖章和領章,褲子上釘著紅黃藍三色的條子,將那灰色的質地點綴得絲毫不覺其灰色。此外還有大紅和金色的徽章帶,不住前後飄盪著,指揮刀在雪亮的長靴上閃耀著,喀嚓著,馬刺瑯璫碰響著。
反叛地,她將兩個肘節子支在櫃臺上,看著那群人來來往往。從前嬤嬤曾經屢次告誡她,說肘節子多支了是要變皺變醜的,現在她完全不管了。變醜了又有什麼要緊呢?她想今生今世大概再也沒有露出肘膀子的機會了。她睜著一雙饞眼,看著那五顏六色的衣裝浮漾過去:有的是牛油黃的水紬,套著薔薇蕾的花圈兒;有的是粉紅色的緞子,打著十八道黑天鵝絨帶鑲滾的縐邊,有的是嬰孩籃的縐紗,拖著十碼的長裙,飄著空心花邊的緣飾;大家都袒著胸口;大家都插著誘惑人的花兒。梅美白依在那義勇兵的臂膀上,到隔壁一個攤兒上來了,她穿著一身蘋果綠的薄紗,膨得連腰身都看不見,上上下下都鑲著乳色的上等花邊,乃是新近曹氏屯通過封鎖線運來的,而梅美白穿得那麼的大搖大擺,彷彿封鎖線商人便是她自己,並不是白瑞德船長似的。
「這我很了解,」他一本正經的說,但當他朝過臉去向媚蘭深深盯了一眼的時候,他臉上就變成了一種尊敬和溫和的表情。「你肯為公而犧牲,真是勇敢得很,衛太太。」
 生則同衾死同穴。
媚蘭正在整理攤頭上的編織物。

她在房間裏一直悶到了午後,直至看見那些野宴者回來,滿車上堆著松枝、藤蘿、羊齒之類,心裏也高興不起來了。她看見那些人對她招手,面上都頗有倦容,而她也只沒精打彩的回了個招呼。她只覺得人生是樁沒希望的事兒,實在不值得一過的。
「嗯,——」
他聽見這話,馬上掉回頭,嘩然大笑起來——那裏是笑?簡直是吼了,思嘉心裏想,因而她臉上又泛起一層紅暈來。
群眾聽見米醫生提高聲音,便又靜了下去。他先對女士們樂助首飾的表示了一番感謝。
起先,梅太太曾經老實不客氣的對大家聲明,說她家美白是無論如何不讓參加的,但是美白的名字叫的人愈來愈多,錢的數目又已漲到七十五,於是她的抗議漸漸沒勁了。思嘉將兩隻肘膀子支在櫃臺上,眼睜睜看著那歡呼激動的群眾滿手擎著聯盟州的紙幣湧到臺前去,直把她眼熱得幾乎冒出火來。
「哦,一點兒都不可怕。你不等到完全喪失名譽的時候,你絕不會懂得名譽是怎麼一種負擔,也不會懂得自由到底怎樣的。」
她老大不願意的接觸著他的眼睛,只見它們正像一個小孩子般在捉弄自己。突然的她笑起來了,這種局勢到底是一錢不值的。他也笑起來了,而且笑得非常之響,以致角落頭有好幾個老太婆都向這邊看過來。她們看見了韓察理的小寡婦跟一個陌生男人這般的作樂,便都交頭接耳的大不以為然起來。
正在紛擾的當兒,忽然那個小義勇兵的聲音超出了一切,只聽他帶著一口法蘭西腔的土音說:「我可以不可以——二十塊錢挑梅美白小姐。」
「我想我們大家都得去,幫這會做出點成績來。我想我去幫媚蘭的忙。兩個人同管一個攤兒——因為——因為我想有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些。你想對不對,媚蘭?」
「我恨不得他多辦一些醫院物品,少辦一些膨裙花邊之類才好呢。白瑞德船長——我聽見這名字就覺討厭的。現在,白蝶我沒有工夫跟你辯論了,你一定得來。大家都會原諒的。而且你在背後房間裏,沒有人看見你,就是媚蘭也不用很露面的,魯家女孩子的攤兒本來擺在盡頭的地方,又擺得不太好看,沒有人會得注意的。」
媚蘭啣著亮晶晶的眼淚對他微笑了笑,思嘉卻覺得憤怒和憎恨在咬她的臟腑。她總以為他的話都是反話,他的恭維正是在嘲笑她,因為他明明知道她是不愛察理的。媚蘭是個大傻瓜,會得看不|穿他的真意。可是謝天謝地,幸虧她沒有看穿!她想著又怕起來了。他會得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嗎?當然他不是一個上流人,凡不是上流人所做的事是誰也料不到的。想著,她抬起頭來朝他一看,只見他彆著一張嘴,滿臉都是假同情,連他那麼結結巴巴的替她扇,也是假意的。她覺得他那副神氣越看越可恨,不由得突然膽壯起來,一把奪過他手裏拿著的扇子。
「嘿,你不能罵她,寶貝兒!梅朵麗是我的至好朋友呢。」
「那末你真以為我們是要被他們幹掉的嗎?」
誰知正在發悶的時候,忽然有人來解救她了,原來大家正在睡午覺,忽然梅太太跟艾太太坐了馬車來拜訪,嚇得她們三個急忙扣起了小衣,掠了掠頭髮,奔到樓下客廳裏去接見。
「我們的寡婦身上綑著重重的鎖鍊,不是等於活葬嗎!你說那種印度風俗野蠻罷,但是假如今天晚上聯盟州並不需要你,你有這膽量敢到這裏來嗎?」
「噓——噓,」思嘉說。「米醫生又在說話了。」
 說你愛我之心多熱烈?
「例如你家裏,我家裏,以及今晚上在場的這許多人家,在當初一片荒野變成一個文明的時候,大家都發了財了。這就叫做帝國的建設。在帝國建設的時候,是有大財可發的。但是在帝國毀壞的時候,可發的財更大。」
「我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醫生暴躁地說。「韓太太不肯——」
這時音樂臺上奏起一闋迴腸盪氣的舞曲來,把個思嘉心裏癢得幾乎要喊出。她要跳舞。她要跳舞。她把眼睛打地板上一路掠過去,雙腳踩著音樂的節拍,一雙綠眼珠子燃熾得幾乎要爆開。及至看到地板的盡頭,她忽然瞥見一個新進來的人正靠在門邊對著她凝神注視。
「希禮現在佛金尼,」媚蘭有點自傲的將頭翹了翹。「可是察理——」她突然中斷了。
「哦,你們兩位做了一家人,實在是可喜可賀,」他說著,微微的鞠了一躬。這也是男人們常說的一句通套話,但是現在從他嘴裏說出來,思嘉便覺得他的用意是完全相反的。
「我在洗耳恭聽呢。」
「是為一樁麻煩人的生意事,衛太太。以後我常常要在你們這裏來住了。我覺得單單把貨運進來還是不行,還得我親自來分配。」
「哦,親愛的,音樂完了,白蝶姑媽從那邊後房裏出來了。我知道梅太太一定要去對她說的。哦,謝謝你,我們跑過去到窗口去站一會罷。我不願意她來當面開消。你看她的眼睛銅鈴一般了。」
「這又何足責怪呢,他們也不過趁此多撈幾個錢罷。這是一輩子也不會發生影響的。結果終究還一樣。他明知道聯盟州終於要幹掉,那末為什麼不趁此撈他幾文呢?」
「這是什麼意思呢?」
 但願你我重把同心結!
「哦,你們倆?」他招呼她們說,「謝謝你們都來了。我也知道你們今晚上出來,是你們的一種犧牲,可是大家都是為主義而犧牲。一會兒我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今晚上我要替醫院多籌一點錢,已經想出一個很新奇的法兒來了,可是我恐怕有些太太們是要覺得駭異的。」
「怎麼,這不是——不是白瑞德先生嗎?」媚蘭帶著一個淺笑說,一面就向他伸出一隻手去。「我見過你的,在——」
這句話是艾太太也說過的,但是說在他嘴裏的時候,聽起來跟這完全不一樣。她一肚子的憤懣幾乎要發洩出來,可是馬上又壓下去了。畢竟她不是為主義到這裏來的,是為在家裏氣悶不過才來的。
當思嘉驟然見著這大群人的時候,她因自己得以參加這麼大盛會,快樂得心裏不住砰砰的跳著,但是她後來似了解非了解地看見周圍那些女人的臉上都現著一種激昂慷慨的神情,她的快樂就慢慢的消散開去。她看見每個女人臉上都燃熾著一種情緒,是她自己絲毫感覺不到的。這就使她迷惘,使她灰心了。因此霎時之間,那個大廳便變得不大美麗,那些女人也變得不大漂亮了,她只覺得她們臉上閃耀著的那種忠於主義的白熱似乎有點兒——有點兒怎麼呢?簡直就是蠢罷了!
思嘉懷著一肚子無可奈何的憤怒踢開了被頭,想要找一句最最惡毒的話來罵。
「請你趕快走開罷,還是一定要我馬上叫車回去避開你呢?」

她正在忘形地跟他們點著頭揮著手,突然白蝶衝進房來了,她是爬樓梯爬得氣喘吁吁了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她從窗口上一把拖了下來。
「你怎麼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叫起我的名字來?」
說著,她跑過去招呼三個到她攤上來買東西的騎兵去了。隨後又接連來了幾批顧客,以致她把白船長完全丟在腦後。這裏思嘉靜靜地坐在一張杌子上扇著自己,連頭也不敢抬起來,只巴望著白船長早些回到他自己的甲板上去。
啊,人生是多麼混亂的一件東西啊!總之,她當初為什麼要這麼傻,為什麼偏偏要嫁給察理,以致才只十六歲就把這生這世活活斷送呢?
梅太太像吹喇叭似的嗤了一聲鼻。
「一個火熱的小叛徒,」他說著又突然咧了一咧嘴。隨即鞠了一個躬,逍逍遙遙的踱開去了,把個思嘉獨個人丟在那裏氣得胸口不住的起伏。她只覺得心理有一種失望在那裏燃燒,可又不能加以分析,彷彿是一個小孩子看見幻影破滅時的失望一般。她想他把那些做封鎖線生意的怎麼就敢說得那麼好?又怎麼竟敢說聯盟州是要幹掉的?像他這樣的行為,簡直就該鎗斃,當做一個賣國賊來鎗斃。她抬起頭看了看周圍那些很熟悉的臉,看見那些臉上的表情都很有成功的把握,都很勇敢,都很忠心,卻不知怎的心裏忽然打了個寒噤。幹掉?怎麼,這些人,當然不會的!這是賣國的思想,連這思想也是不可能的。
她像觸了電似的,渾身麻木地呆了一刻,然後,急忙的別轉身子,想要向後面賣點心的房間裏逃去,誰知匆遽之間,她的衣裙被攤上一個釘子鉤住了。正在憤怒著扯著,那人已經站在她身邊。
思嘉落在杌子上,她的呼吸來得非常快,她怕小馬甲也要裂開了。啊,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啊!她是再也想不到會碰到這個人的。在這當兒,白瑞德從櫃臺上撿起一柄黑色的扇子,很關切地替她扇起來,他的面孔是嚴肅的,他的眼睛仍舊跳舞著。
「這是多麼漂亮的舉動啊,」白瑞德很溫和的說。「我們那些灰色軍服的勇士,就全靠你們這樣的犧牲才鼓勵起來的呢。」
又是一陣喝采聲,這時白瑞德懶洋洋的靠在思嘉旁邊的攤櫃上,對她耳語道:「你看他不像一頭吹牛皮的山羊嗎?」
一會兒,那個咧著嘴的義勇兵已經走到她攤上了,他的籃子沉句句地掛在他臂膀上。當他走過白瑞德面前的時候,白瑞德便將一隻精美的金煙盒子隨隨便便撂進籃裏去。及走到思嘉面前,他將籃子往櫃臺上一放,思嘉搖搖頭,撐開兩個空手掌,表示她沒有什麼可給。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在場的人只有她一個是沒有東西給的。但在這當兒,她看見自己手上那隻很闊的結婚戒指金光一閃。
「到這殘酷戰爭完了時。」
「彭太太的孩子們出了天花了,」梅太太突如其來的說,詞色之間分明露出這種事情的發生是得彭太太負責的。
「我也知道人家要覺得奇怪的,」她急忙解釋說。「可是管這攤兒的幾位魯小姐出門去了,又沒有別的人,所以媚蘭跟我——」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只吃吃地笑著,挼著他的羊鬍子。
「哦,你真討人嫌,總把道德講得這麼一錢不值的。」
「唔,老貓兒總是老貓兒——啊,對不起,姑媽你不要哭!我忘記這是我的臥房窗口了。以後我再不這麼了——我——我是要看看他們呢。我心裏也想跟他們去。」
「我沒有什麼跟你說的了,白船長,」她這話說得儘量的正式,因為她還想拖些已經破弊的尊嚴來替自己掩飾。「你不要倚仗你是個『封鎖線大冒險家,』便來侮辱我們女子。」
「你這話說得多麼不正路!」
「這是你第一次參加集會?」
他從櫃臺上仆了過去,及至他的嘴貼近了她的耳朵,然後活像一個戲臺上的丑腳,對她噝聲的說道:「你不要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那個秘密我替你牢牢保守著!」
「怎麼,媚蘭,」思嘉又瞪著眼喊起來。
「當然,我本來是不要來的。我來了就像我是——嗯,就像我是不顧念——就像我本來不愛——」
「韓察理太太——一百五十元——金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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