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倒不是怕危險,怕俘虜,怕受傷,或甚至死,如果死是一定要來的話,我怕的是這場戰爭一經完結之後,我們就永遠不能回轉舊時代去了。我呢,卻是屬於舊時代的人。我並不屬於這個瘋狂的殺人的現代,恐怕也不能適合於將來,無論我怎樣嘗試去適合。同樣,你,親愛的,也一定不能適合,因為你和我是同一個血統的。我雖然還不曉得將來會帶什麼來,總之它絕不能同過去一樣的美麗,一樣的使人滿意。
「入夏以來,我晚上總睡不著覺,往往到同營的弟兄早已呼呼酣睡之後,我還眼睜睜仰望著天星,心裏反反覆覆的自問,『你為什麼在這裏,衛希禮?你究竟為著什麼而戰?』
在她看起來,所謂情慾這東西,只不過是對於一種不可索解的男性瘋狂的奴役,女性是沒有份兒的,並且是一種苦痛而羞人的程序,勢必至於引起那種更苦痛的育兒程序來。因而她覺得她跟察理那樣的結婚,是絲毫不足為奇了。當她跟察理結婚的前一夜,她的母親曾經暗示她,說女人對於結婚這事是應該用一種尊嚴和防衛去對付的,後來她做了寡婦,又聽見有些太太們的竊竊議論,便越發證實這句話。總之,思嘉是很樂意把情慾和結婚結束的了。
「當然不是為名譽,也不是為光榮。因為戰爭是齷齪的事業,我是向來不喜歡齷齪的。我又本不是一個軍人,並沒有志願要從砲口裏去找那泡影一般的名譽。然而,我竟在這裏參加戰爭了,我這天生就了再也不能改移的鄉下書獃子。媚蘭,我這坯子是生定了的,因為喇叭不能激動我的血,鼓聲不能加緊我的步,而且我已經看得明明白白,我們是被出賣了,被我們這種傲慢的南方自我觀念所出賣了——我們是相信一個南人可以撲滅一打北佬的,相信棉花大王可以統治世界的呢!還有那些高高在上的闊老們,那些受大家敬仰崇拜的偉人們,他們嘴裏有一套言詞,有一套口號,有種種成見,有種種仇恨,什麼『奴制,』『州權,』『棉花大王,』『天殺的北佬』之類,我們也被這些東西出賣了。
「因此,當我躺在氈條上仰望著天星的時候,我總禁不住要問自己,『你究竟為著什麼而戰?』我想到了州權,想到了棉花,想到了黑奴,想到了父母師長們從小就教我們懷恨的北佬,我認定了其中沒有一樣是我在這裏戰的理由。一方面,我在記起十二根橡樹園的一切了,我記起月光怎樣斜照進那些白柱子裏來,記起月光底下的山茱萸花開得怎樣的如同仙境,記起廊子兩邊的薔薇藤蔭得多麼陰涼,我又看見了母親坐在那裏做針線,還跟我兒童時代一般。我又聽見傍晚時候黑奴們一路唱著歌從田裏回來,聽見井上的轆轤在那裏吱嗝吱嗝的汲水。我又看見那條漫長的道路,切過棉花田,一直通到河www.hetubook•com.com邊去,薄暮時那低窪的處所常顯得蒼靄迷濛,成了一幅煙霞的圖畫。惟有這一切,才是我這不愛死,不愛困窮,也不愛榮譽,卻又與任何人都無仇恨的人所以置身於戰場的真正理由。大概所謂愛國心,就是像我這樣對家園和鄉土的愛罷。但是媚蘭,我心中的愛卻還比這更深入一層。因為,媚蘭,剛才我所列舉的這些東西,都還不過是我所以拿生命來拼的那件東西的象徵,都還不過是我所愛的生活象徵。我所以拿生命來拼的是舊的時代,舊的生活方式,然而這種生活方式我怕現在已經就完了,無論這骰子擲出什麼來,怕都已無可挽回了。將來我們勝也罷,敗也罷,這是同樣都要喪失了。
等到最後一陣車輪聲都消失了,知道她們離開很遠了,她便輕輕的走到媚蘭的房間,旋開了門上的鎖。這是一個整潔幽雅的小房間,靜靜浴在下午四點鐘的斜照陽光裏。光亮的地板上空無所有,只鋪著幾條布條子織成的小地毯,白粉的牆壁上也毫無裝飾,只有一隻角,被媚蘭陳設得跟一個神龕一般。
她一面將那一束信仔細地裏紮回去,一面嘆了一口氣,心裏深覺詫異,為什麼希禮身上使她難以索解的那點東西她會得始終不能發現它是什麼呢?她嘗試把這問題想出一個較滿意的結論來,但是那個結論依舊要避開她那不複雜的心。她將信放回盒子裏去,蓋好了蓋子。然後她忽的皺起眉頭來,因為她記起那信最後提起白瑞德的一部分來了。那個流氓一年前所說的那番話,為什麼會使希禮留下那麼深的印象呢?這不是奇怪嗎?至於白瑞德是個流氓,那是無可否認的,不管他跳舞跳得多好。因為他若不是個流氓,就不會在賽珍會裏說那一套關於聯盟州的話了。
但是她雖結束了結婚,卻並沒有結束了愛,因為她對希禮的愛是另一件事情,跟情慾和結婚都沒有關係的。這種愛是神聖的,美麗到莫可名狀的,它隨著她強迫的沉默而暗暗滋生,靠著她那常被觸發的記憶和希望以為營養。
思嘉對於那張相片連帶也不帶一眼,便毫不遲疑地走到裏邊,從床邊的桌子上拿起一隻花梨木的方形信盒子來。信盒子裏放著一束的信,用一條藍帶子紮著,都是希禮親筆寫給媚蘭的。最上面的一封她知道今天早晨才寄到,她就打開它來讀。
「我躺在這裏看著在我身邊睡覺的弟兄們,我心裏猜疑,那湯家的雙胞胎,乃至方樂西高愷悌他們,不知是否懷抱著和我一樣的思想。我想他們總以為自己是為主義而戰的,殊不知我們的主義實在是要維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而這是從第一顆子彈放出去的一刻就已失去了,這一層道理不知他們明白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他們不見得會想到這些事情,那就是他們的幸運了。
她開了門和-圖-書,帶著一個輕鬆的心走下那盤旋的樓梯。走到一半,她就唱起到這殘酷的戰爭完了時來了。
她把信封口蓋了回去,看了看日期,把內容默記了一下。她又想起這些信裏並沒有關於露營和衝鋒的描寫,並不像米達西寄給他父母的信,或是魯大郎寄給他兩個老姊姊信念小姐跟希望小姐的信。米魯兩家的人常要得意洋洋地將這些信去對鄰舍家高聲朗誦,媚蘭卻從沒有得到希禮一封這樣的信,可以拿到縫紉會上去宣讀,因此,思嘉也常要替媚蘭暗暗感到羞恥。
「親愛的妻,如果我對你有什麼藏隱,那是因我不願意將一重擔加在你肩上,我不願意你替我的身體擔憂之外,還要替我的心境擔憂。但是我什麼都瞞不了你,因為你知我太深了。現在你不要驚惶。我沒有傷。我沒有病。我有充分的食物可吃,也偶爾有床可睡。一個當兵的人能夠這樣,就不能再有別的要求了。但是,媚蘭,我心上壓著沉重的思想,現在不能不對你盡情一吐了。
她仔細地攤平那封信。
希禮那一手細瘦勻淨的筆跡躍入她眼中來,她一看那稱呼是「我親愛的妻,」先就鬆了一口氣。他到底沒有把媚蘭叫做「達令。」或是「心肝」之類呢。
她所要知道的,是他究竟有沒有寫感情熱烈的書信給他的妻。現在知道他至今還沒有寫過。因為那個信盒子裏放著的信,她每封都讀過了,其中沒有一封是不像一個兄弟寫給一個姊妹的。它們的措詞也很親熱、幽默,而婉曲,但總不像一個情人所寫的情書。思嘉自己也曾接到過無數的情書,其中倘使含有一點出於衷情的熱烈調子,她是不至於看不出來的。現在這些信裏卻是的確沒有這種調子。因此她每次偷看了之後,心裏總覺得沾沾自喜,以為希禮仍舊還是愛她的。同時她又要暗暗的譏笑,為什麼媚蘭會得這麼蠢,竟至不曾看出希禮不過把她當一個朋友看待呢?媚蘭分明覺得丈夫給她的信並沒有什麼缺憾,然而她不曾接到過別人的情書,因而沒有什麼可以跟希禮的信相比較呢。
「因為這次的戰爭如果我們勝,如果我們真能實現我們所夢想的棉花王國,我們也不能過從前的生活了,因為那時候我們要變成另外一個國度,舊時的那種安靜的生活便不能保存了。那時整個世界都要跑到我們門口來,喧嚷著要我們的棉花,價格可由我們自己定,因而,恐怕我們也要變得跟現在的北佬兒一般,我們現在譏笑他們專想弄錢,貪得無厭,商業主義,那時恐怕我們自己也不免如此了。如果我們敗呢,啊,媚蘭,如果我們敗呢!
「這是戰爭把他和-圖-書攪亂了,他——他是對於攪亂他的東西都不喜歡的。……例如我罷。……他愛我,可不敢跟我結婚,因為——因為他怕我要攪亂他的思想和生活。不過,他也不見得就是怕這個。希禮並不是一個懦夫。請獎狀上都有了他的名字,而且史上校還寫信給媚蘭,說他領導衝鋒多麼勇敢呢。他這人一經下了決心,是比誰都勇敢,比誰都堅決的,但是——但是他生活在自己的頭腦裏,並不生活在外面的世界裏,而且他深恨跑進外面的世界裏去,而且——哦,我真想不出那是什麼道理了!倘使那一點道理我早幾年就懂得,他是早已跟我結婚了。」
她走到對過的鏡子面前,沾沾自喜的拍了拍自己的頭髮。他看見了自己雪白的皮膚和微斜的綠眼,不由得提起精神來,對著自己笑出兩個酒渦子。然後她想起了希禮一向愛她這兩個酒渦子,便把白瑞德的觀念立刻排開去了。這時候,她就只見到自己的青春和美,只覺得希禮對她的愛重新有保證,心裏充滿著快樂,以致私愛別人的丈夫和偷看別人的信件兩件事,都不能動她的良心了。
看希禮那些信裏的態度,好像他對於正在進行的戰爭故意裝做看不見,卻要在他們自己周圍設起一重沒有時間觀念的迷陣來,以期把嵩塔爾要塞事件以來的一切事情完全遮沒掉。彷彿他竟要把目前的戰爭看做沒有這回事一般。他寫的是他跟媚蘭讀過的書,她跟媚蘭唱過的曲,他們所認識的朋友,以及他在大旅行時遊過的地方。從全部的精神看起來,那些信裏是貫澈著一種渴望,渴望著回到十二根橡樹園的家去,往往長篇累牘的寫著從前在秋日寒星底下到幽靜樹林裏去打獵騎馬的事,寫著從前的大野宴、捕魚會,乃至於月夜的悠閒,老家的靜趣等等。
讀到這裏,思嘉已經覺得厭倦極了,她不等讀完,就將它摺好,重新插回信封裏去。而且,那信裏的腔調是那麼一味的失敗主義,也使她覺得非常掃興。她之來偷看媚蘭的信,並不是為要研究希禮這套難以索解而且乾燥無味的思想。像這樣的話,她從前坐在陶樂的廊子上,已經聽得儘夠儘夠的了。
「阿呀我的天!」她突然深覺慚愧地想道。「『藏匿真情?』難道媚蘭已經察破他的真情嗎?或是已經察破我的真情呢?難道她疑心他和我——」
她偷看媚蘭的信,已經不止一次了,起先那幾回,她不免受到良心的刺|激,又怕要被人看見,雙手總要抖得連信封都打不開來。現在她是老練了,良心早已麻木了,連怕人看見的心理也不存在了。偶爾之間,她不免要想起,「倘使母親知道了要怎麼說呢?」她知道母親見她做這種犯罪的行為,是寧可叫她死的。但是那些信的誘惑力非常之大,竟把她母親的觀念也完全排除開去了。因為近來這幾天,她已學會了一種本領,和*圖*書凡有不愉快的思想來煩擾她,她都立刻可以把它排開去。她已學會了對自己說,「這種麻煩的思想現在我不去想它,等明天再想罷。」但是到了明天,這種思想或竟不再起來,或雖然起來而因耽擱了一天的緣故,已經不覺麻煩了。因此,這樁偷看信的事情在她良心上並不覺得怎樣的沉重。
她又想起剛才讀過這封信裏的兩句話來:「我不曾想到現在這種日子!」「做夢也想不到現在這種日子!」這是一個痛楚的靈魂不得不去正視它所不能正視的那件東西時的呼聲呢。這就使她大惑不解了,因為他如果不怕受傷,也不怕死,那還怕什麼呢?她的腦子是不能分析的,因而她大大感到疑團難破的苦痛了。
「當我向你求婚的時候,我並不曾為我們著想到這層。當時我總以為十二根橡樹園的生活會得跟從前一樣,一逕那麼和平地,舒適地、不變地過下去。媚蘭,你和我是相似的,大家都愛那種安靜的東西,所以當時我只看見我們面前有無窮太平的歲月,可以容我們慢慢的讀書、做夢、聽音樂。我不曾想到現在這種日子!做夢也想不到現在這種日子!做夢也想不到我們竟會親眼看見舊時生活的毀滅,親眼看見這種屠殺和仇恨!媚蘭,沒有一種東西是值得這樣的——無論是州欐,是奴隸,是棉花。沒有一樣東西是值得我們現在所遭遇以及將來所要遭遇的,因為北佬兒如果打敗我們,那麼將來的日子真要可怕得不堪設想,然而,親愛的,他們是作興要打敗我們的呢!
媚蘭對於信,向來是很慷慨的,常常要大聲讀出一部分來給白蝶和思嘉聽。但是那沒有讀出來的部分,卻使思嘉心裏非常之焦灼,因而逼得她非偷看不可。她所要知道的是希禮跟媚蘭結婚之後究竟有沒有真的愛她,或是有沒有裝起愛她的樣子。他信裏到底有沒有寫著親密肉麻的話?他所表現的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到底熱到怎樣的程度。
這事以後一個禮拜的一天下午,思嘉從醫院裏回到家裏,覺得非常疲倦而忿怒。所以疲倦,因為她在醫院裏一直站了這大半天了,所以忿怒,是因為她坐在一個傷兵床沿上替他裹臂膀竟被梅太太狠狠的罵了一頓。那時白蝶姑媽跟媚蘭都已戴好了帽子,帶著衛德跟百利子站在前廊上等她一同出去拜客。她卻不願同去了,便向她們告了罪,自己跑上樓上臥房去。
她把那些信貼在胸口上站了一會兒,心裏癡想著希禮。自從她第一次對他鍾情的時候起,她的情緒一逕都沒有改變。那時她還只十四歲,站在陶樂的廊子上,看著希禮笑嘻嘻騎著馬來,他的頭髮在早晨的太陽裏照出了銀色,她一見鍾情,竟致一時話都說不出,那種情緒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變。她的愛仍舊屬於一個青年女子崇拜一個她所不能了解的男人那種性質,那個男人的品性是她自己和*圖*書不具備的。但是她極崇敬那品性。希禮呢,也仍舊是一個少女夢想中的全德無虧的騎士,她的夢無多要求,只要求他承認一聲他對她的愛,也無多希望,只希望他給她親一個吻兒。
「我本不應該對你寫這樣的話。我並且不應該發生這樣的思想。但是你曾問我心裏想什麼,我現在告訴你,我心裏實在懷著失敗的恐懼,你還記得我們宣佈訂婚那天的野宴會上,有一個人姓白的,是曹氏屯人的口音,他因評論我們南方人的愚昧,幾乎引起一場爭鬥嗎?你還記得他當時說我們沒有鐵廠、工廠、紗廠、船廠、製造廠、機器廠之類,那兩位雙胞胎兄弟曾想拿槍開殺他嗎?你還記得他說北佬兒的軍艦可以把我們緊緊封鎖起來,使我們的棉花運不出去嗎?他的話是對的。我們現在是用革命時代的老毛瑟對北佬兒的新來福槍作戰呢。不久之後,我們就要被封鎖得連醫藥用品都要偷漏不進來了。我們對於那姓白的那樣的冷嘲派,倒應該加以注意,因為像他那樣的人是確實有所知的,不像那班政治家們只能有所感,只能說空話的,他後來做一個結論說,我們南方人並沒有什麼可以對人家作戰,有的只是棉花和傲慢兩件東西。現在棉花已經是沒有價值。那末賸下來的就只有傲慢一件了。但是我稱這種傲慢為無敵的勇氣。如果——」
現在她讀過了這些信之後,她就覺自己很有把握,雖則他跟媚蘭結了婚,心裏仍舊是愛她思嘉的,而她的真正願望,也差不多就只這一點把握罷了。因為她仍舊非常年輕,仍舊還是天真未鑿的。倘使察理用他那麼笨拙的手腕,那麼羞怯的神情,也曾觸發開了她的一點潛藏的情慾,那末她對於希禮的夢想就絕不是一吻所能了事了。但是察理不過跟她過了那麼短短的幾個月夜,並不曾鑿開她的情竇,並不曾使她臻於成熟。以致於何謂情慾,何謂溫存,何謂肉體與精神的真正接觸,他都不曾啟發她一點兒的觀念。
她將信拉近來些,一雙手不由嚇得不住顫抖著,但她看到第二段,心裏便又鬆下去了。
「我親愛的妻:你來信說,你心中深自惶懼,怕我要對你藏匿真情,因而請求我將近日的感想對你說說——」
這裏,上面掛著一面聯盟州旗子,下面是一把金柄的指揮刀,從前媚蘭的父親參加墨西哥戰爭時帶過的,新近察理出去打仗也帶過的。還有察理的肩帶、手槍帶,跟一把裝在皮袋裏的蓮蓬槍,也都掛在這裏。肩帶和手槍之間,便是察理自己的一張銀板照相,硬僵僵地卻很驕傲地穿著灰色的軍服,一雙大大的棕色眼睛從鏡框裏閃出來,一個差澀的微笑掛在他的嘴唇上。
「他怎寫出這樣瘋瘋癲癲的信來的!」思嘉心裏想。「倘使我的丈夫寫這種婆婆媽媽的信給我,他一定要聽我的說話了!怎麼,就是察理寫來的信也比這強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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