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思嘉聽見他們得功,心裏不由得高興,這是一種自私自利的高興,因為男人做過她的情人的。她就認他們永遠為自己所有,因而他們的一切功勞,也都認為自己的榮譽了。
「哦,自然是英黛小姐囉。我家這個小娼婦沒有去勾他的時候,英黛不是一逕都把他抓得緊緊的嗎?」
「是五百塊錢。」他說。「替你母親來向封鎖線商人買東西的。現在是回陶樂去的盤費也沒有了。」
「哦,倘使你的母親聽見了要怎麼說呢?她又要把我當做什廢人呢?」
「爸爸明天要來了,他要像鴨子撲蟲兒似的來吃我了呢,」思嘉陰鬱地回答。
「哦,不,就這樣好了,放在客廳裏的長沙發上好了。」
嘉樂被她說得熱烘烘起來,便說方家的婚禮冷清得很,「不像你們當初了,」因為約瑟只有幾天的例假。孟家的賽莉小姐相貌倒很好。那天她穿什麼,他記不清了,不過聽說她連「三朝」的衣服都沒有呢。
他抬起頭來,突然現出滿臉的惶恐。
「自然大家早已知道的了,你把我們的臉丟盡了。害得你母親躲在床上不敢起來,我也抬不起頭了。真是羞殺人呢!不,孩子,這一回你哭也沒有用,你別想把我哭軟心了,」他一連串的說著,那聲音可怕得很。直嚇得思嘉眼皮不住啪啪的交合著,嘴巴漸漸彆起來。「我知道你的。你是在丈夫靈床面前也會跟人家調戲的。你不要哭。今天晚上我也不來說你什麼了,因為我要先去找那漂亮的白船長,我要問問他,為什麼敢把我女兒的名譽當兒戲。等明天早上——現在你不要哭了。你哭也沒有用的,一點兒都沒有用的。我意思堅決得很,明天一定要帶你回陶樂去,免得你把我們的臉都丟乾淨。不要哭了,好孩子。你瞧我替你帶什麼來的!這玩意兒不很有趣嗎?你看,你瞧!你為什麼要叫我打這麼大的麻煩呢?你知道我是頂忙的,為什麼要叫我跑這許多路呢?不要哭了!」
「別這麼大聲呀,爸,他們用人都——」
誰知她父親不由分說,竟倚在那大門上,仰起頭,望著天,用著一種低音部的吼聲唱起那哀歌來了。思嘉只得在窗臺上將手支頤,咧著嘴靜靜聽著。她覺得父親只要入調一點兒,倒也未嘗不是一闋美麗的歌曲,只聽他開首唱起——
「我可不能,」白蝶虛弱地說,一面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我是覺得病了。我得去躺下來了。明天我得躺一天。你們代我道歉一下罷。」
第二天郝嘉樂到的時候,白蝶正臥病在床。她把房門緊緊的閉著,叫人傳出許多道歉的話來,晚上吃飯的時候,也讓那兩個驚惶失措的女孩子自己去陪客。嘉樂雖則也跟女兒親過嘴,也擰過媚蘭的面頰,並且親親熱熱的叫過她一聲「媚姑娘,」但是他沉默得令人害怕。思嘉覺得那沉默非常難受,寧可大聲咒罵起來。媚蘭倒並不爽約,一逕如影隨形地跟在思嘉後邊,嘉樂到底是個上等人,當然不好意思當著她的面罵女兒的。就連思嘉也不能不佩服媚蘭的態度處得適當,竟能行所無事的,一點兒不露驚惶,後來晚飯擺上來,她居然逗他說起話來了。
「沒有,你說給我們聽罷!」
「他們要說什麼,我是一概不管的。我可以賭咒,昨天我替醫院弄起來的錢,比那一個女孩子都多些——此我們賣掉的那些狗屁東西還多些。」
「灌得那麼人事不知的,還跟白船長那樣的人一道回來呢,還要那麼直著喉嚨唱,唱得人人都聽見,再加上賭輸了錢。」
「膽小鬼!」思嘉想著,將她狠狠的瞪了一眼。
「你總不見得會去告訴媽,叫她難受的,是不是?」
「親愛的,」她說,「你不要難過。我是諒解的,昨天晚上你做的事實在有勇氣,實在給醫院幫了不少的忙。如果有人敢說你一句話,我就要對他不起……白蝶姑媽,你不要哭。思嘉也實在氣悶不過,什麼地方都不去。她還是一個小孩子呢。」說著,她把指頭扒著思嘉的頭髮。「要是我們偶爾去參加參加集會,也許會得好些。我們現在這樣,也許可以說是自私過分的,一逕都躲在家裏傷心,什麼事情都不管了。戰爭的時候到底不能像平時的。我想起這裏這許多兵士,他們離開自己家裏遠遠的,晚上也找不到一個朋友家裏去坐坐,還有醫院裏的傷https://m.hetubook.com•com兵,起床是起床了,卻還不能回到前線去,他們也很寂寞的。那末我們的確是太自私了。我們也得跟人家一樣,家裏應該擔任三個傷兵的調養,禮拜天也得請幾個兵士來吃吃飯,才是道理呢。總之,思嘉,你不要發愁。人家會得原諒你,不會講你什麼的。我們都知道你頂愛察理。」
思嘉眼快,已經瞥見那件東西了,原來是一隻闊闊闊的金戒指。
「他難道要讓所有的鄰舍家都聽見嗎?」思嘉心裏嚇得了不得,一面摸著她的圍巾。可是叫她有什麼辦法呢?這麼半夜三更的時候,她不能跑下樓去把父親從街上拖回來的。
不久之後,母親的信來了,思嘉就在飯桌上當著大家的面拆開來看著,只見開首一句寫道:「我聽見你近來的行為,心中大為焦灼。」常言惡消息,傳得急,這話果然不錯了。她在曹氏屯跟沙番的時候,常常聽見說餓狼陀人最喜歡談論別人,最喜歡管別人的閒事,現在她相信了。賽珍會是禮拜一晚上開的,今天不過禮拜四。是那一隻老貓這麼巴結,寫信給母親的呢?起先她疑心白蝶,但立刻就放棄這個念頭了。可憐的白蝶生怕愛蘭責怪她做監護人不能盡職,正在日夜的發抖,那裏還敢寫信給她呢?那末大概是梅太太了。
她於是扣好頸脖上的圍巾,點起床面前的蠟燭,急忙下了樓梯,走到前面穿堂裏。然後將蠟燭插在燭臺上,開了門,便在搖曳的燭光裏看見白瑞德神志畢清地攙著她那矮胖的父親。那一闋哀歌分明是嘉樂的臨終曲,因為他已經老實不客氣的躺在他同伴的臂膀上了。他的帽子不知那裏去了,他的長頭髮像一堆白馬鬃似的亂做一堆,他的蝴蝶領結扭到了耳朵底下,他的襯衫胸口上滿是酒漬。
「百利子,快把我的通關散找來,」白蝶丟開了才吃到一半的飯,把椅子往後一挪,渾身震撼著說。「我——我覺得要暈了。」
媚蘭跟白蝶都已經睡了好幾個鐘頭了,可是思嘉躺在床上睡不著,她的心重沉沉的,充滿著驚怕。生活剛有點萌芽起來,又得離開餓狼陀了嗎!又得去見母親的面嗎!她是寧死也不願去見母親的面的。她恨不得這一刻兒就死去,也好使大家傷心傷心,懊悔懊悔,他們自己不該這麼狠。正這麼想著,忽聽見外面清靜的街道上遠遠傳過一個聲音來。那聲音雖然模糊,卻覺得非常之熟,她便從床上溜了下來,跑到窗口去,只見天空中星點模糊,街上被樹木蔭蓋成一片昏黑。那聲音愈來愈近,其中夾有車輛聲、馬蹄聲,以及歌唱的人聲。突然的她咧開嘴來了,原來當那聲音近到眼前的時候,她聽出了是父親在唱矮背車上的小廝。現在他雖不是從鍾氏坡看審回來,情景卻完全一樣。
思嘉知道餐室裏面放著一瓶白蘭地,白蝶姑媽平日昏暈的時候,或是像要昏暈的時候,常要拿它來啜這麼一口,因而她跟媚蘭私底下都叫它「昏暈藥水。」現在她踮腳尖兒輕輕走到餐室裏,開開那隻小食櫥,拿了那酒瓶跟一隻玻璃杯,抱在懷裏站了一會兒。她臉上現出了勝利的神色,覺得剛才脅迫父親的一番話是可以無用遺憾的。現在母親方面是可以用假話安慰下去了,以後無論那個多事的傢伙再寫信給她,都可以不妨了。她是可以在餓狼陀耽下去了。她差不多可以愛怎麼做就怎麼做了,因為白蝶姑媽究竟是軟腳蟹,很容易對付的。
思嘉想起這人真大膽,竟敢對她作這樣的提議,不由嚇得一張嘴合不攏來。你就想罷,倘如白瑞德真個上樓去,白蝶跟媚蘭要嚇得怎樣呢!
「扶他進來罷,」她簡短地說,她覺得自己那樣的裝扮,很不好意思,想起這都是父親害她,又覺得好氣。
「現在,請走罷。」
「哦,我不會帶你回家去的。那是跟你說得玩兒的。那錢的事情,你千萬不要讓母親知道,她為了家裏的費用,本來著急得不得了。」
「我想我們給白船長的請帖還是取消罷,」白蝶說。
「本來沒有什麼大傷。司徒傷在膝蓋頭,伯倫肩膀上穿過一個來福鎗彈。他們打得很勇敢,已經記了功了,你們也聽見說嗎?」
「不過昨晚上的事情簡直不名譽的很。」
「我要唱,你得聽,不然我當你奧倫基人開殺你。」
和*圖*書你看罷,」媚蘭指著地板上的信說。「啊,多麼有趣啊,他是多麼好心啊!」
「真倒楣!」嘉樂伸著一條舌苔厚厚的舌頭將他的焦燥的嘴唇舔了一匝,哼著說。「自從檯子開了場,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那末你們攙我上床去罷,我是要病了,」白蝶呻|吟道。「唉,思嘉,你真是害人不淺呢!」
「不要鬧了罷,孩子。不看見我的頭快要炸了嗎?」
「我替他脫下靴子好嗎?」
「我在家裏坐厭了,以後我絕不能這樣了。昨晚上的事他們如果要說什麼,那麼我的名譽反正完的了,讓他們再多說些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媚蘭沒有聽慣這樣赤|裸裸的話,不由得紅起臉來,連忙示意彼得去拿甜山薯餃去。一面她在心裏急急找著另外一個談話的題目,既要不牽涉到個人,又要使嘉樂覺得有趣,可以忘記此來的目的。但是急切之間她竟想不出什麼題目來,而嘉樂一經打開話匣子,也就再關不住了。他談到差委會裏的要求每月增加,已覺得負擔不起,又談到戴維斯總統多麼的奸猾,又談到愛爾蘭人太卑鄙,不該為幾個錢就替北佬兒去打仗,等等。
她的愛人們都圍著她在那裏嘆息唏噓。

「我想我得下去的,」思嘉想。「他到底是我的父親,可憐的白蝶是死也不敢下去的。」而且,她也不願意家裏的僕人們看見自己的父親這般模樣。倘叫彼得去服侍他上床,他一定要發脾氣。碰到這樣的時候,只有自己家裏的阿寶才對付得了他。
第二天早晨吃烘蛋糕的時候,白蝶是淚流滿面,媚蘭是默默無言,思嘉是一臉的倔強。
思嘉不說什麼,只是鼓起腮膀子。
「那姓白的小子吹牛皮,說打撲克誰都打他不過的。」
「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它在您自己衩袋裏呢,」百利子說,那時她正在思嘉背後跳來跳去,欣賞著這幕動人的戲劇。她知道她家老爺發起脾氣來是好看殺的,只是脾氣不是對她自己頭上發。白蝶伸手到衩袋裏摸了一回,便把藥瓶湊到鼻子上。
「長沙發嗎,你說是嗎?」
「啊呀,我的天!」思嘉也大嚷起來,霎時全身的血都變得冰冷。
「我在這裏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她說。「你把我們的臉丟盡了。」
這時嘉樂一舉一動都苦痛得不得了,好容易才把荷包從口袋裏掏出來,開出來一看,空了。他這才如夢初覺的睜大了一對眼珠子。
「我很願意學,」他的同伴回答說,他那拖長的聲音明明像要笑而強忍著。「可是待一會兒再學罷,郝先生。」
「我想——」白蝶說,「是的,我想要寫一封信給亨利——這雖是我極不願意做的事——但是我們的親人只有他一個男人——寫信去叫他責問白船長去——唉,要是察理在世就好了——你從今以後再不要跟那個人說話了呢。」
媚蘭一逕都靜靜的坐在那裏,雙手放在膝蓋上,讓那蛋糕擱在盆子裏冷著。現在她才站起來,走到思嘉背後,將兩條臂膀圍住她的頸脖子。
「怎麼不唱!你唱那哀歌唱得震天響呢!」
在這激動的當兒,媚蘭跟白蝶似乎都沒有想到白船長不曾把思嘉的戒指同時送回這樁事。思嘉自己當然是想到的,而且很懊惱,她又知道白船長這番豪俠的舉動並非出於精細,只不過他居心要到這裏來常常走動,借此賣一個人情罷了。
「媽知道了要怎麼說呢?」
思嘉想起母親聽見自己做這不名譽的事,一定要驚惶失措,便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但她再一想,餓狼陀和陶樂相隔二十五哩路,便又放心了。白蝶姑媽自己當然不會跟母親去說,說了她這監護人的面子有些下不去。只要是白蝶不說,她就可以安全了。
「現在我再給你唱一個艾魯伯哀歌,這是你們年輕人都得學的。我來教你罷。」
思嘉向坐在對面的姑媽看了一眼。那老太婆一經認出是愛蘭的手筆,早已嚇得一張小胖嘴兒鼓了起來,像是一個小孩子怕挨打罵,希望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就可以了事似的。
「哦,你不能回去的,」白蝶哭起來道。「你要是回去,我又得——又得叫亨利來住了,可是你知道我跟亨利是怎麼也住不來的。我跟媚蘭晚上害怕得很,城裏的陌生人越來越多了。你是這麼勇敢的,有你在這裏和圖書我就可以不管有男人沒有了。」
「把荷包拿出來看看。」
思嘉憤怒地把眼睛瞪著那個空荷包,一個觀念在她心裏成形起來,並且迅速地生長。
諸如此類的話還有很多,但是思嘉沒有把它讀完。這一回她是徹底的害怕了。她不能再像剛才那麼不管,那麼倔強了。她覺得自己又像小時候闖了禍那麼了,又像十歲時候拿塗了牛油的餅乾去扔蘇綸那一回了。她的母親向來很溫和,現在竟把她責備得這麼厲害,而且父親馬上要來跟白船長交涉了。那麼事情真的嚴重起來了。母親又說父親此來是要很嚴厲的呢。她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不能再爬到父親膝頭上去撒嬌了。
「我謝謝你,請你一張嘴客氣點罷。這裏,你放他下去罷。」
「狂得不得了呢,他們兩個是。我相信他們一定帶著點愛爾蘭人的氣質,」嘉樂很平靜的說。「到底什麼功,我忘記了,不過伯倫現在升了中尉了。」
因而她立刻想像出了今後種種的樂境:桃樹溪邊將有無數的小野宴,石頭山上將有無數的大野宴、招待會、跳舞會,禮拜日晚上逛馬車,點心店裏吃小吃,諸如此類,她都要去參加,她都要夾入男人隊裏去做他們的中心去。男人是很容易勾引的,她在醫院裏已經有了經驗了。可是她現在對於醫院裏的事情也不大高興去費心了。總之,男人經過一場病之後,是很容易動情的。只要你手段靈敏一點,他們很容易落到你手中來,就像樹上爛熟的桃子,一搖就會落地來似的。
「那也不見得就好些,反而更壞些。我有兩個連襟在曹氏屯,我是知道的。」
「我很想聽聽區裏的事情呢,」她滿面春風的對他說。「英黛跟蜜兒老是不肯寫信,那邊的事情你總統統知道的。請你講講方約瑟結婚的事罷。」
「不是奧倫基人——是曹氏屯人。」
她的聽眾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哦,他不會諒解的,」思嘉說。「不過像母親信裏說的,他若是要我這麼丟臉的回到陶樂去,那我死也不回去!」
「我唱過嗎?」
「不——不是壞消息罷?」白蝶抖著說。
「是您的,媚蘭小姐。一個黑小子剛剛拿來的。」
「你做的好事,爸!」她怒氣沖沖的低聲說道。「那麼半夜三更的回來,把所有的鄰舍家都唱醒了!」
真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因為當他把嘉樂的腿放上沙發的時候,他又憑空嗤嗤的笑起來了。這使思嘉恨得幾乎咬下自己的舌頭。
「希禮死了呀!」白蝶尖叫了一聲,便將頭往後一仰,兩條臂膀癱掛下去了。
「這我可以答應你,」思嘉坦白地說,「只要你讓我留在這兒,並且回去告訴母親說我的事情都是那些老貓造的謠言。」
「啊,我的天,這不是那姓白的傢伙嗎?」思嘉想著,起先覺得很懊惱,隨即又高興起來。他們至少是沒有決鬥,而且在這般時候,這般情景的一同回家來,可見他們已經和洽了。
媚蘭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翻來覆去不住的看著。
「自然囉,她連二朝都沒有做呢。」嘉樂說明了,便嘩嘩大笑了一陣,他竟忘記了這樣的話是不應該在女人面前說的。思嘉聽他這一笑,不由得提起精神來,心裏暗暗佩服媚蘭手腕之高妙。
「哦,他不能帶你到陶樂去的!」媚蘭說,她那神氣也快要哭出來了。「現在這裏是你的家了。你走了叫我們怎麼辦呢?」
「你這簡直是脅迫手段了。」
「不,他是穿靴子睡慣的。」
「愷玲嗎?」
瑞德將嘉樂推了上前。「要我幫你送他上樓嗎?怕你弄他不了。他沉得很呢。」
「哦,」媚蘭聽見嘉樂的話說得這麼粗,有些覺得不好意思的說。
「你得想一想,她那麼柔弱的人,是要多麼傷心的。」
「我說過他是上等人,是不是?」她朝白蝶姑媽說,說時從淚水裏漾出一個光彩的微笑來。「只有精細而有思想的上等人才想得到這是使我多麼心碎的——我一定要把我的金鍊條拿去抵補。白蝶姑媽,你一定得寫個條子給他,請他禮拜天來吃中飯,讓我當面謝謝他。」
他走過黑暗的穿堂,從門臺上撿起了他的帽子。
思嘉正在吃蛋糕,先沒有注意這事,及至聽見媚蘭嗚的一聲哭起來,方才抬起頭,看見白蝶姑媽正把一隻手撳上胸口。
「不是的呢!不是的呢!」媚蘭喊道。「趕快hetubook.com•com!她的通關散,思嘉!聞罷,聞罷,啊唷,覺得好些嗎?做個深呼吸罷。不是的呢,不是希禮呢,真是對不起,嚇壞了你了。我是快樂極了才哭起來的。」說著她突然放開一個緊緊抓著的拳頭,將一件東西往嘴唇上不住的撳。「我是快樂極了。」說著她重新又哭起來。
及至桌上放好了酒,她們兩個都預備走開了,他便聳起了眉頭,對女兒臉上狠狠的瞪了一眼,叫她獨個人在那裏多留一會。思嘉絕望地對媚蘭斜拋了一眼,媚蘭無計可施,只得手裏絞著一條手帕兒走出去了,隨手將那抽門輕輕地拉上。
「她比你結婚的時候也不過小得一年多點兒,姑娘,」嘉樂反駁道。「你是因為他從前愛過你,捨不得讓給你妹妹去罷?」
「檯子?」
其實思嘉一點兒也不發愁,只是媚蘭扒她頭髮的那隻溫軟的手兒卻使她十分著惱。她聽了媚蘭這番話,幾乎要把頭突的別了開去而喊起「胡說八道」來了。因為昨天晚上的事情還是熱烘烘的在她腦子裏,她還記得那自衛隊、警備隊,和醫院裏的兵士們是怎樣拼著命要想跟她跳舞的。而且全世界的人裏面,她就只不要媚蘭來替自己衛護。她是她自己能夠衛護的,謝謝你罷,那些老貓兒如果愛叫——好罷,她沒有那些老貓兒也一樣過日子的。世界上有的是漂亮的軍官,她真不來管你這班老太婆說什麼呢!
「他並不是勇敢,」思嘉執拗地說,說時正把半瓶糖漿倒在面前的蛋糕上。「他不過是為錢。這是他自己對我說的。他並不是替聯盟州出力,他還說我們要給北佬幹掉呢。但是他的跳舞是一等。」
「我的嗎?」媚蘭一邊拆信封,一邊很詫異的說。
白蝶聽了媚蘭這一番安慰,正在擦眼淚,忽見百利子拿著一封胖胖的信兒進來。
「怎麼,我自然贏的。多喝一兩口酒風頭只有好。」
「你又說我——」
「你們都幫助我,一刻兒不要丟開我,」思嘉喊道。「他是頂喜歡你們倆的,你們倆跟我在一起,他就不會跟我鬧了。」
思嘉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她的情人這樣的變節,對於她簡直是一種侮辱。她還記得自己對他哥兒倆說要跟察理結婚的時候,他們都是發狂得多麼厲害的。司徒甚至恫嚇過,說要拿鎗開殺察理,或是開殺思嘉,或是開殺他自己,或是三個一齊都開殺。那時候才夠味兒呢。
「這人打撲克厲害極了,簡直不像個上等人。他——」
「禮拜天中飯再見罷,」說完,他就出去了,隨手將門輕輕的帶上。
「好啊,姑娘!」嘉樂一面替他自己倒出一杯葡萄酒,一面大聲明談道。「你做得好事!你倒又想起老公來了,竟不想想自己還是個熱烘烘的寡婦嗎?」
「哦,不要哭罷,」嘉樂請求道。「你要一哭,我這可憐的腦袋可真受不了,現在它已經快炸了。」
第二天思嘉不等僕人到前邊來做早飯,五點半就爬起床,慌忙跑到樓下客廳裏。她父親已經醒來,獨個人坐在沙發上,將一雙手搓著他的橄欖頭,恨不得將它搓碎了似的。他一見思嘉進去,鬼頭鬼腦的朝她看了看。那一隻眼睛經這一移動,便病得像扯開似的,不由大聲哼起來。
「哦,我不相信他是個壞人,」媚蘭溫和地說。「他像是個完完全全的上等人,你就想想看,他會去跑封鎖線,就知道他是多麼勇敢了。」
「真的嗎?」她倆像受侮辱似的說。
「蘇綸嗎?」媚蘭問著,臉上放開一個快樂的微笑,「可是我想甘先生——」
這麼想著,她抱了那瓶還魂水回到父親這邊來,心裏感激的是,前天晚上一場大風波,現在已經風平浪靜了。她因而疑心白瑞德也許盡過一點力。
她遠遠離開她的年輕英雄睡眠的國土,
「還有呢,伯倫現在是常到陶樂來走動了。」
「你要知道了我對你的真情,大概就巴不得我走了,」思嘉心裏酸溜溜的想。她見媚蘭自願替她幫忙勸父親,心裏實在老大不願意。如果當你有急難的時候,那替你衛護的人正是你所不歡喜的人,那實在是非常難受的。
「可是你要帶我回家去丟臉哪。」
「他們鄰舍家到死都還記得呢,白蝶姑媽跟媚蘭也一輩子都會記得呢。」
「這位是令尊罷?」白船長說,他的眼睛在那黑黝黝的面孔上暗笑著。他把她身上穿的hetubook•com•com褻衣從頭到腳的掠了一眼,那眼光鋒利得像看穿了她的圍巾一般。
媚蘭想起那火烈性的郝先生來,也不由嚇得面孔發白,但是她願意保護思嘉。「我會——我會幫你說明,你完全是為醫院。他一定會諒解的。」
她說這話時,並沒有想到這本是白瑞德的意見。但是這意見對她非常之合拍,跟她自己心裏想的絲毫沒有兩樣。
思嘉覺得莫名其妙,便撿起那信箋來,只見上面用黑墨水粗筆寫道:「聯盟州也許需要它的男人的命血,但並不要求它的女人的心血。現在送還你的戒指,算我對於你的勇氣表示敬意的一種標誌,請你收回罷,又請你不要以為這番犧牲落了空,因為這隻戒指是我出十倍的錢贖回來的。白瑞德船長。」
「蜜兒還是英黛?」媚蘭興奮地說,思嘉卻幾乎是憤怒地瞠視著。
「好罷,」他只得低聲下氣的說,「咱們把這些事都忘記了罷。現在我問你,白蝶小姐家裏會得放著白蘭地的嗎?我想要以毒攻毒——」
她看見一部馬車的黑影停在大門前面,隨後便有幾個模糊的人影從車上下來。他是有人同來的。她看見大門外有兩個人影,隨即聽見門閂響處,明明白白是她父親的聲音進來了。

「哦,那不行,那是要大大得罪人的!」媚蘭著急地喊道。
嘉樂傷心地對女兒看了看。
「我實在難以相信你會這樣忘記你自己跟你的教養。你穿著喪服去參加公眾集會,我還可以原諒你,因為這是出於你要幫助醫院的熱心。誰知你竟跳起舞來了。而且還跟白船長這樣的人跳呢!這個人我早有所聞,(因為誰不知道他呢?)寶玲上禮拜還寫信給我,說這人名譽壞得很,除了他可憐的母親之外,連曹氏屯自己的家也不接待他的。他的人格壞到極點了,他知你年少無知,要你去拋頭露面,當眾羞辱你,並且羞辱你的家庭。我總不懂白蝶姑媽為什麼這樣一點不負責?」
「她還是小孩子呢!」思嘉終於開口了,開口就是這麼尖稜稜。
「阿唷我的天!」
「我想到你竟會把你的教養忘記得這麼快,不由得連心都碎了。我本來要立刻叫你回家的,但是我已聽憑你父親去作主了。他這禮拜五要到餓狼陀來,向那白船長交涉。順便就帶你回家。我雖然極力勸過他,但他來的時候怕要對你很嚴厲。我只希望你此番的行為完全出於年輕欠思想。至於主義,我是願意盡力替它服務的,當然願意我的女兒們也是這樣,不過要羞辱——」
「我還有一個消息,你們一定都覺得有趣的,」嘉樂說。「聽說司徒又到十二根橡樹園去追求去了。」
「約瑟第二天就回到佛金尼去了,」嘉樂接著說。「以後也沒有拜親,也沒有跳舞。湯家那對雙胞胎現在家裏。」
「可是你也得想一想,爸爸,你昨天晚上剛說的,我把全家人的臉都丟盡了呢!我不過是為要替醫院弄錢,跳那麼一點兒舞啊!啊,我真的要哭出來了。」
「得了,孩子,得了,你這可憐爸爸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罷,他是完全無心的,他也什麼都不懂!你當然是個好孩子,存心極好的,我那裏還不知道!」
「哦,親愛的,錢算得了什麼呢?」白蝶一面哭一面搓著手說。「我真是詫異極了,可憐的察理死了不到一年呢……這該死的白船長就讓你這麼拋頭露面了。你要知道他這人是可怕得很的呢。惠太太有個堂姊妹,柯太太是嫁在曹氏屯的,她對我說過這個人。他家本是好人家,只有他一個敗類——也不曉得他們怎麼會養出這種不肯子孫來的!現在曹氏屯沒有一家人家接待他,他的名氣糟到一塌糊塗,還跟一個女孩子有過一件故事,糟得很,連柯太太都不知詳情的——」
兩句的時候,自己也不由得輕輕的和唱進去。隨即聽見白蝶和媚蘭房間裏有些響動來。可憐她們兩個都被驚醒了。像嘉樂這樣富於血性的男人,她們家裏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及至歌兒唱完,便見兩個人影魚貫走過了石徑,跨上了臺階,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
「那你輸了多少了?」
「我們也聽見說了。他們復原了嗎?」
「哦,他嗎?」嘉樂說。「那甘扶瀾也還是偷偷摸摸的在那裏走,他是連看自己的影兒也要害怕的。如果他再不敢開口,我倒要問一問他的意思了。不是的。伯倫為的是我那個小小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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