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思嘉急忙站了起來,跟自己的憤怒努力掙扎著。
她心裏喊出這兩個字來,彷彿自己又受了莫大侮辱了。但是她驟然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卻並不覺得受侮辱。她只感覺到一陣烈火一般的憤怒,以為他不應該當她是個傻子。因為他如果對她作這樣的提議,並不如她所期望的向她求婚,那他一定當她是個傻子了。於是憤怒,羞辱、失望,三者交織起來,將她的心攪成一團的混亂,再不容她從道德的立場上去尋一個可以責備他的理由,便讓最先泛起的一個觀念衝口而出——
「思嘉小姐,等到那時候,咱們如果不能出去找醫生,您也用不著操心。俺會弄的。養孩子的事兒俺都知道。俺媽不是收生婆嗎?她不是叫俺也學收生婆的嗎?您放心統統交給俺好啦。」
「我真是好運氣,」他輕輕地說道,「今天只有你獨個人在這裏。」
突然的,從廊子的黑影裏,瑞德笑出一個低聲而柔軟的笑。
哦,這個人可恨極了,她立即車轉身子,向屋子裏跑進去。她一手抓住門邊,想要在關轉時狠狠地砰它一下。誰知那頭門開在那裏,是有一個鉤子鉤著的,那鉤子非常沉重,她拔了半天拔不開只拔得氣喘吁吁的。
農民!怎麼,他在侮辱她了呢!她就默不作聲地開始吐起唾沫來。
「唔,你不要存這種心思罷,」他說,但是他的聲音更加和婉了。「即使北佬來到這裏了。你在這裏餓狼陀也此在陶樂安全些。北佬不會傷害你,傷寒病卻要傷害你。」
有一次,在七月下旬,那來半夜敲門的卻是她家的韓亨利伯伯。他向來走路,總是手裏拿著柄傘子,拎著個提包,這回他卻沒有這套行頭了,同時他那大胖肚皮也被削掉了。他的面孔本來紅潤肥胖的,現在他面頰上掛著兩條皮,像似一頭猛犬喉頭的垂肉。他的長白頭髮骯髒到難以形容。他腳上是差不多赤腳的,身上滿是蝨子,肚裏空得已經快乾癟,但是他的精神一點沒有倒。
他馬上放了她的手,大聲地笑了起來,笑得她直往椅子靠背上退縮。
但是這話方才說出口,她就立刻懊悔得目瞪口呆了。瑞德聽見這話,便呵呵大笑起來,笑得幾乎窒息,一面從黑影裏偵察著她的神情,只是她將一條手帕兒悶在嘴上,啞口無言地默坐在那裏。
到了七月的末了,不受歡迎的消息來了,這是亨利伯伯預言過的,北佬果然轉到南面去進攻鍾氏坡了。原來他們曾在城南四哩之處截斷了鐵路,但是旋即被聯盟州的騎兵隊擊退,同時工程隊也在烈日之下大汗淋漓的把路軌趕緊修復。
「女士,請恕我的莽撞,但是——你能許我在這廊子上過一晚嗎?我看見玫瑰花,聞到冬忍花,彷彿是到了我自己家裏一般,所以我敢冒昧來——」
思嘉知道身邊有了在行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但是她仍舊巴不得這個難關早些渡過去,她急急乎要躲開這些轟炸的大砲,急急乎要回到清淨的陶樂去,因而每天晚上都在祈禱孩子早些來,使她可以擺脫那個約諾的束縛,而離開了餓狼陀。她現在覺得陶樂十分的安全,離開這一些苦惱十分遙遠的。
「你想他們會到陶樂去嗎?」
「我現在也叫你滾蛋,」她大聲喊了起來,也顧不得媚蘭要聽見,或是米太太從街上經過要聽見了。「你滾出去罷!你怎麼敢對我說這樣的話呢!我難道有什麼下等行為,才使你大膽起來,把我當做了……你滾罷,從今以後再不要到這裏來。這回我是老實說的了。你不要再想老著臉,拿些針兒帶兒來哄我,以為我還是可以饒恕你的,我要——我要去告訴爸爸,他就要送你的命!」
「嗨,不會的,姑娘!有我在那裏,他們那裏搶得去?」他對那兩張驚嚇的面孔咧了一咧嘴,然後又變得正經起來:「總之,要有一場大戰了,姑娘們,這場大戰爭我們是不能不勝的。當然你們知道,北佬已經把所有的鐵路都拿了去,就只剩到馬崗去的這一條了。但是他們不但佔去了鐵路,這也許你們姑娘們還不知道。他們已經把每一條公路、車道,小徑都佔了去了,沒有佔去的只剩麥唐那一條路了。所以現在的餓狼陀就譬如一隻口袋,這口袋所有的繩索都在鍾氏坡。如果北佬把鍾氏坡一段鐵路佔去了,他們就可以把所有的繩索都收了去,那末我們就都成了甕中之鱉了。……我此番去,也許一時不能回來的,姑娘們。所以我得來跟你們告別一聲,並且看看思嘉是否還跟你在一起。」
「我得去了,」他說。「我還有五哩路要跑呢。思嘉,你替我備一點吃的讓我帶去。不問什麼都行的。」
在這樣的時候,思嘉給枕頭悶得轉不過氣來,便要在心裏暗暗詛咒媚蘭,因為若不是為媚蘭,她就可以躲到樓下比較安全的地方去了。但是醫生不許媚蘭跑樓梯,思嘉非上樓來陪伴她不可。而且思嘉一面既要怕大砲,一面又怕媚蘭養孩子的時候要到來。她一想到這件事,便要渾身冒大汗。倘使孩子真要來了,叫她怎麼辦呢?她想到那時候,頭頂的砲彈像急雨一般下著,她怎麼好出去找醫生呢?那怕媚蘭死了也不能去的!她又知道那個百利子膽子比她還小,你就打殺她,她也絕不肯出去冒險。那末叫她怎麼辦呢?
他跟媚蘭親過嘴,便下了樓,走到廚房裏,思嘉正拿一條食巾替他包起一個玉米捲子和幾隻蘋果。
「平常是米太太晚上一定要來的,」思嘉聽見換過了一個題目,很覺高興的答道。「可是今天晚上她不能來。她的兒子斐爾在家裏。」
「這就是我喜歡你的理由了!我生平見過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女人,只有你一個是直爽的,只有你一個肯從事情的實際方面去著想,不肯拿什麼罪惡什麼道德之類來做掩飾。要是別的女人,現在早就該暈過一陣,然後叫我滾蛋了。」
「唔,有時候,」她很審慎地回答。「就是當你的行為不像一個匪人的時候。」
「我的天,不的!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是不結婚的嗎?」
「親愛的,」他十分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是很有見識的,所以不敢引誘你,只請求你做我的情人。」
圍攻在酷熱的七月裏進行著。每天白晝是不斷的隆隆砲聲,夜裏是陰鬱險惡的岑寂,人們在這環境裏漸漸習慣了,也就漸漸的對它適應起來。所以不久之後,大家都彷彿覺得事情已經到了最惡劣的境地了。不能有比這再可怕的了。他們一逕都在怕圍攻,現在居然受到圍攻了,卻也不見得怎樣可怕。生活還是能夠照常過著的。他們也明明知道自己是坐在火山口上,但是不到那火山爆發的時候,他們是一點兒辦法沒有的。那末現在為什麼要空耽愁惱呢?大概這塊火山到底是不會爆發的。你看胡突將軍打得多麼好,竟使北佬不能進城了?而且我們的騎兵隊多麼厲害,竟把那條到馬崗去的鐵路牢牢守住了!謝爾門是始終拿不去的了!
「小姐,我有一個伙伴兒,本想送他到醫院去的,可是我看他再也跑不動了。你讓他進來好嗎?」
「等我躺到靈床上的時候才改,」她說著,不由得也笑起來,因為照她自己想,男人家跟她說話:是沒有一句不恭維她的,獨有瑞德從來不曾對她恭維過。
「給媚蘭作伴呀。你應該知道,她——唔,她現在不能避難呢。」
思嘉從椅子上一唬跳下來,臉上羞得通紅了。她在責怪自己,剛才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呢!她,愛蘭的女兒,受過愛爾蘭教養的,怎麼可以靜靜的坐在這裏聽他說這種下流的話,並且還給他這麼一個無恥的回答呢?她是應該馬上的尖叫起來的。她是應該馬上就暈過去的。她是應該一聲都不理睬他,立刻就站起來走進去的。但是現在來不及了。
「因為她是察理的妹妹——而且跟我也是姊妹一般的,」思嘉極力裝出正經的樣子回答著,不過她的面頰自覺有點熱烘烘。
「當然算不得,」他答道。「不過男人家隨便說句話,你怎麼就要從裏面去找恭維呢?你這種脾氣幾時才改喲?」
「開到那裏去呢?」媚蘭吃驚地抓住他的臂膀說。
「我的親愛的孩子,北佬並不就是魔鬼呢。他們並不像你們想的那麼青面獠牙的。他們也跟我們南邊人一樣好看的——只不過是禮貌差一點。口音難聽些。」
「情人!」
「這話不對!我是喜歡好人的——喜歡那種一逕都靠得住的上等人。」
酷熱的夜晚照例要帶著某種程度的安靜而來,但那安靜含著陰險的意味,如果那一天夜晚是寂靜的,那就一定是過分的寂靜,連夏夜應有的青蛙,金鈴子、反舌烏等等的合唱隊都一齊罷唱的。偶爾,這種過分的寂靜要被最後防線裏啪啪啪的毛瑟槍聲所打破。
「不過你老實說罷,你心裏不是那麼想嗎?」
「嗨,你是希望的呢!不過可惜,我掃了你的興了!我原是應該愛你的,因為你很美,而且有許多沒用的事情你都能幹得很。可是有許多才貌雙全的女人都像你這麼沒用的。因此我並不愛你。可是我確實非常喜歡你——喜歡你的良心很富於彈性,喜歡你的自私自利心一點兒不願掩飾,又喜歡你那種狡猾的實際主義,我怕這是由你那些不很遙遠的愛爾蘭農民的祖宗遺傳給你的。」
「哦,為什麼要到鍾氏坡去呢?」
「你不要做夢罷!」
她是並不愛他的。她覺得有點攪不清楚地告訴她自己。她是愛希禮的。但是當時她的手所以要發抖,她的胸口所以要發寒,到底是什麼感情使它這樣的呢?那種感情應該加以怎樣一個解釋呢。
「會強|奸你嗎?我想不會罷。當然他們也未嘗不想。」
「不的,老實說。你希望我愛你嗎?」
不,像這種種夜晚的奇遇,都斷乎不能是真實的!這一切都是夢魘,那一些人都是夢中人,那一些人都是沒有軀體的,沒有面目的,就只有聲音從黑暗裏傳到她耳朵裏來。然而她拿水給他們喝,拿食物給他們吃,拿枕頭給他們在廊子上睡,替他們裹傷,替他們扶頭送死——不,這都不能是真實的遭遇!
「你不要笑,」他說著,便拿住了她的手,將它翻轉來,把自己的嘴唇印上了她的掌心。她一經接觸到他那熱烘烘的嘴,便有一股兼有生氣和電氣的熱流從他身上灌到她身上,使她渾身都震盪起來,震盪得非常舒適。他的嘴唇慢慢從她的掌心移到她的手腕上,她怕他要診出自己的脈搏,便要將手縮回去。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更快起來,這豈不是要弄假成真了嗎!但是她當初並不曾算到這一層。
「我還說不定你這種話算不算得是恭維。」她帶著懷疑的語氣說。
「北佬不會傷害我嗎?你怎麼能對我說這樣的謊?」
「你上次對我那樣粗鄙的行為,我本來已經可以饒恕你,現在又不了。今天若不是為我自己感覺非常煩悶,我也不會讓你到這廊子上來的,而且——」
「情人,這是廢話罷了,我能得到什麼呢?」
「講起了這件事,我倒要問問你了,」他繼續道。「你現在這裏是有人保護或是監護沒有的呢:是梅太太呢,還是米太太?她們對於我,一逕當我到這裏來是不懷好意的呢。」
思嘉回不出話來,只和*圖*書得默默地嚥著空氣,因為經他這一提,她忽然記起來了,記起近來這幾天只要有兩個以上的太太們坐在一起,總都要交頭接耳的談起這樁事來,說在佛金尼,田納西、魯意西拿都已發生過。都說北佬到那裏的時候,就要強|奸女人,拿刺刀戳小孩的肚子,放火燒殺老年人。這些事情是人人都信以為真的了,雖則他們還沒有到街頭巷角去大聲宣傳過。如果白瑞德是懂得一點禮貌的話,他就也應該知道這些事情是真的,就不應該談起它。因為這樣的事情到底不能當做玩笑來說的。
「虛榮心,虛榮心,」他說。「至少你嘴裏是愛虛榮的。」
「姑娘們,往後我怕有好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你們了,」他對她們宣佈說,彼時他在媚蘭房間裏,思嘉端了一腳盆涼水給他,他正坐在那裏津津有味地擦著一雙起了泡的腳。「我們這一團人明天早上要開走了。」
「因為那邊快有一場大戰了,姑娘。現在北佬正在拼命搶這條鐵路。倘使這條鐵路竟被他們搶去的話,那末我們餓狼陀就要再見了!」
「北佬來的時候,我隨時都可以保護你的。」
那天晚上,她坐在前面廊上休息,仍把父親的信放在胸懷裏,因為她覺得跟這封信隨時接觸著,就彷彿父母都在自己身邊一般,彼時客廳窗口裏的一盞燈,投射一種奇異的金光到那樹影蒙茸的廊子上,同時那攀援牆壁的黃薔薇和忍冬花,拿一種混合的香氣從她四面暗暗的襲來。那天夜晚十分的清靜,從太陽下山以後,雖是來福槍的噼啪之聲都聽不見了,世界似乎離開得很遠。思嘉獨個人坐在搖椅上搖來搖去,覺得寂寞,又覺得苦惱,很想有個人來替她做伴,那怕是梅太太也好的。但是梅太太在醫院裏值夜,米太太又在家款待從前線回來的兒子,媚蘭是早已睡覺了。雖是那種不速之客也是沒有希望的。因為過去一個禮拜裏面,她家的來客已經少到一個都沒有了,只要是有腿能跑路的人都到壕溝裏去了,或是追蹤到鍾氏坡那邊去了。
「不過我並沒有意思要改。那末你就不能愛我了,是不是?這倒正是我所希望的。因為我雖然非常喜歡你,我卻並沒有愛你,那末要你同時嘗受兩個沒有報酬的愛,不是太悲慘了嗎,對不對,親愛的?我可以叫你『親愛的』嗎,韓太太?不過我要叫你『親愛的』,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那末,這是沒有關係的了,但是禮貌總要維持的。」
「你不要打岔兒罷,」他捏了捏她的手請求道。「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喜歡你。是因我自己也具有同是這些品性的緣故,這就是所謂惺惺惜惺惶。我並非不明白,你對於那位可望不可即的衛先生是直到現在都念念不忘的,其實他也許已經躺在墳墓裏六個月了。但是你的心裏一定總還有餘地可以容我,哦,思嘉,你不要掙扎罷!我現在是對你發表宣言呢。老實說罷,自從我在十二根橡樹園穿堂裏第一次看見你在戲弄韓察理的時候起,我就想要你了。我想要你的心思比想要任何女人的心思都來得殷切——而且我一逕忍耐等著你,也比等任何女人的時間都長久了。」
現在她覺得清靜不過,就也閉上了眼睛,彷彿已經回到了陶樂。置身在那田野的寂靜之中,又彷彿那邊的生活一逕都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似的。但是一轉念之間,她又覺得那邊的情形絕不會跟從前完全一樣了。她想起了湯家的四弟兄,那一對紅頭髮的雙胞胎,以及讜謨和保義,便不由得一陣辛酸塞上她的喉嚨來。她想當初司徒或是伯倫本有和她結婚的可能。現在呢,他們都已煙消火滅了,將來戰爭完了她回到陶樂的時候,再也不會聽見他們那種興高采烈的招呼了。還有高瑞福,他的跳舞是一等,也再不會找她去做舞伴了,還有孟家的一群,還有那小小的方約瑟,還有——
他又笑了笑,將她的手掌撳在他堅硬的面頰上。
他輕輕地笑了。
他的眼睛閃了閃,覺得很好玩。
「不奇怪嗎?那是你太缺乏客觀的看法了。我卻早有了一種印象,覺得你跟衛太太是斷乎不能融洽的。你一向都當她傻,當她蠢,而她的愛國觀念也使你覺得厭煩。你要有機會可以輕侮她,你是絕不肯放鬆的,那末你在現在這樣轟炸的時候,居然能抱著犧牲精神,留在這裏替她作伴,自然要使我覺得奇怪了。你老實說罷,你是因為什麼才肯這樣的?」
思嘉親過了他,便聽見他從臺階上走向黑暗裏去,然後聽見大門上的門閂喀喀一聲,他走了。她站在廚房裏呆呆的站著,把手裏的幾件紀念物看了一回,然後她上樓去報告媚蘭了。
「我是來報告媚蘭的,可是我說不出口來。你替我說罷。你替我把這幾件東西交給她。」
「好,這可欽佩之至,可是你輕聲一點兒。衛太太要聽見的。並且請你安靜些。」他的聲音彷彿覺得她的窘狀很好玩似的。
「可是你確實是喜歡我的。那麼你到底能不能愛我呢,思嘉?」
說著,他開開一隻雪茄煙盒子,抽出一枝黑雪茄,先放在鼻子上嗅了一會。然後一枝自來火亮了起來,他就倚在一根柱子上,雙手捧著膝蓋頭,默默地吸著。思嘉又在搖椅上搖了起來。這時候萬籟無聲,只有那暖夜沉默的黑暗將他們團團圍著。做窠在薔薇花和忍冬花叢裏的反舌鳥,偶然從小夢裏醒過來,唱出一個羞怯清麗的調子。然後,彷彿經過一下慎審的考慮,又是完全的靜默了。
「你不要縮手!我不會害你的。」
有一天晚上,她跟百利子在給媚蘭預備晚飯的時候,把這件事跟她商https://www.hetubook•com•com量起來,誰知出人意料地,百利子只幾句話兒,就把她一肚子的恐懼都平下去了。
「你請坐下罷,不要生氣,」他的聲音變了。說著他就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推她回到搖椅上。「你為什麼煩悶呢?」
「可是——可是——什麼——」
「哦,今天我接到陶樂的信了。北佬離開我家裏已經很近,我的妹妹又害傷寒病——因而——因而現在即使我要回去也去不成了,母親怕我傳染,不讓我去的。哦,我是想回去得緊呢!」
她母親也屢次寫信來催她回去,她的回信總把這裏圍攻的危險竭力掩飾,又說明了媚蘭怎樣怎樣的離不開她,並且答應母親,一經孩子養下來她就立刻回去。她母親對於親戚本家的感情向來極厚,既然知道她有這種情形只得寫信表示同意,不過要百利子帶同衛德即刻就回去。這個提議當然百利子是完全贊成的,因為近來她聽見那種突如其來的聲響,馬上就要嚇得兩排牙齒不住打顫兒。她一天總有大半天蹲在地窖裏,還虧得米太太派來的那老貝姐,否則思嘉簡直弄得沒法了。
她聽見他在吃吃暗笑了。她覺得他有時候真是討厭。事實上,她是覺得他討厭的時候居多的。如果女人心裏真正想的事,暗中談的話,都被男人知道了,那個男人還不是可怕嗎?女孩子們碰到這樣的時候,簡直是跟光著身子被人看見一般的。而且男人家所以能曉得這樣的事,決然不是規矩的女人告訴他們。所以現在思嘉被瑞德一句猜著了肚裏的心事,就覺得怒不可遏了。她一向喜歡男人把她當做一件神秘的東西看待,如今瑞德卻把她看得玻璃一般透明了。
「你不要碰著我呀,」亨利伯伯煩躁地說。「我滿身都是蝨子呢。戰爭要是沒有蝨子跟痢疾的話,那就跟野宴一樣有趣了。你問我開到那裏去嗎?那還沒有見命令。可是我倒有些猜著了。我們明天大概是往南開的,大概要開到鍾氏坡去。」
「你的本意是說她是衛希禮的寡婦罷。」
「哦,還有希禮,」她馬上雙手捧著頭哽咽起來。「世界上沒有了你,我是這一輩子都過不慣的了!」
思嘉聽見最後幾句話,驚異得連氣都轉不過來。原來他雖曾給她種種的侮辱,卻是一逕都在愛她的,只不過怕她要笑,始終不敢說出口來罷了。好罷,時機不可失,她馬上就要把顏色給他看了。
「我想你所以喜歡我,正因為我是一個匪人的緣故。你一逕都躲在家裏。不曾見慣那種真實道地的匪人,所以見到我有點異樣,倒感覺到對你具有一種出奇的魅力了。」
每天清早的時節,天上本來是一碧無雲的,但是不多會兒之後,那些大砲的濃煙就像雷雲一般東一塊西一塊的掛出來了。這斷斷乎不能是真實的!到了午刻,空氣裏面本來瀰漫著忍冬薔薇的香氣的,誰知這香氣裏面,忽然衝來了刺鼻的火藥氣了,忽然撒來了砲彈炸裂的碎片了,忽然將人呀獸的一齊炸成齍粉了。這又無論如何不能是真實的。
這話又逸出她所預期的路線之外了,她再想把手抽回去,可是仍舊抽不動。
「你是要我跟你結婚嗎?」
「哦,當然不是的!」
「原來你是跟衛太太登在這裏的?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局面!」
這時候,她覺得再耽一刻兒一定會有一根血管破裂的,便顧不得關門,一口氣衝上樓去了。及至奔到樓梯頂,她就聽見他替她將門關上。
當餓狼陀被圍攻的開頭幾天,北軍對本城的防禦線到處轟著,時時都有爆炸彈落進城裏來,把個思嘉嚇得一逕拘攣著蹲在地上,雙手緊閉著耳朵,生怕隨時隨刻都可以把她炸到那萬劫不復的地方去。每次大轟炸要來的時候,總先有一陣尖厲的嘯聲,思嘉一聽見這種預告,就要急忙奔到媚蘭房裏去,跳上床跟她緊緊的摟著,將頭拼命往枕頭裏鑽,口裏不住「哦!哦!」地喊著。百利子跟衛德總跑到地窖子裏,在那蛛網蒙茸的黑暗裏蹲著,百利子極著喉嚨不住的尖叫,衛德嗚嗚的哭著,嗝嗝的打著呃。
思嘉突的一下坐了下去。手裏拿著那一包才包了一半的點心。
「你的意思是說那種一逕可以由你欺侮的人罷。不過這只是定義不同,沒有關係的。」
從前那種安靜沉酣的午睡,現在再也不能有了,因為外邊戰鬥的聲音雖或有時而停頓,那條桃樹街上卻是絕無間歇地熱鬧著,喧嚷著,時而砲車、救護車、隆隆的響過,時而傷兵論批的從壕溝裏運進來,時而小隊的兵士氣急敗壞地穿城跑過去增援那些吃緊的地點,時而汗流浹背的傳令兵在街心橫衝直撞著,替那些大本營傳遞消息。
誰知等不到思嘉打發他們動身,便已有消息傳到,說北佬已經轉到南方來,現在兩軍正在餓狼陀跟鍾氏坡之間的鐵路線上接觸。倘使他們去了,恰巧那一列車被北佬俘獲去呢——想到這一層,思嘉跟媚蘭立刻都面孔變得雪白,因為人人知道北佬對於孩子們的殘暴,是比對於婦女還要厲害的。因此她不敢放衛德去了,衛德就仍舊留在餓狼陀,像個受了驚嚇的小鬼,頃刻不離的躲在她母親的衣裙裏。
「當然她還是跟我在一起的。」媚蘭很親暱地說。「你不必替我們擔心,亨利伯伯,你要自己當心些。」
然而他們表面上雖然這麼自安自|慰,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實底裏卻是一逕存著一種朝不保夕的心情。
「哦,亨利伯伯,你想他們會得搶去嗎?」
「你不愛我嗎?」
「嗨,」他說時她從燈光底下看見他眉頭皺著。「你不是說衛太太還在這裏罷?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和*圖*書這樣的癡子。像她這樣的狀況,在這裏是十分危險的呢。」
她的恐慌所以逐漸地減少,還有別的一個原因,那是因她現在的生活已經染上了夢寐的性質,這一個夢因為過分可怕了,所以覺得它不像真實了。現在她郝思嘉處於這樣為難的境地,竟至於隨時隨刻都有遭死的危險,這難道是可能的嗎?她的生活本來過得很平靜,現在不過一會兒功夫,竟完全改了樣兒,這難道又是可能的嗎?
「你怎麼不也替我擔點心事呢?我怎麼就不危險了?」她尖酸地說。
他撿起他的帽子,對她鞠了躬,那時她從燈光裏看見他的小鬍子底下咧著一張嘴,露出白生生的牙齒來。原來他一點兒都不覺得難為情,只覺得她剛才說的話好玩得很,而且正在大感興味地注視她。
「我可以幫你一下嗎?」他問道。
「思嘉,你是喜歡我的,不是嗎?」
思嘉焦急得幾乎發狂。她提心吊膾的等了三天故鄉的消息,及至第四天,接到父親的來信,方才放下了心,原來敵人並未到陶樂。他們雖曾聽見戰鬥的聲音,但是並沒有看見北佬。
「哦,」思嘉覺得勝利的想。「現在我可要擒住他了!」於是她硬裝起冷漠的神情說道:「老實說罷,不,這就是說,除非你把你的態度大大改一改。」
「太太,我是什麼都能吃的。你若有玉米餅,讓我嘗一點兒罷。」
思嘉因見朋友們的臉上漸漸減少恐懼的神色,自己便也漸漸膽子壯起來,為的一個人對於惡劣環境既然無力去改變,便只得勉強去忍受,及至忍受慣了,就自然而然能夠適應了。現在她聽見那種轟然爆炸的聲音,當然也還是不由得要跳起來的,但是不像從前那麼狂奔尖叫的直往媚蘭枕頭裏鑽了。有時她聽見一種特別的巨響,竟能大張著嘴從容的說道:「阿呀,這一個近得很了,是不是?」
「怎麼——」亨利伯伯聽見她不從大局著想,卻只關心切己的問題,覺得女人的器量大可懊惱,便這麼開頭說道,及至看見她那一副驚惶苦惱的面容,這才又軟化下來。
「哦,當然是的!你的心事被我看出來,你也用不著生氣。其實我們南邊凡是有教養的正經女子都是那麼想的。她們一逕都擔著這樣的心事。我可以跟你打賭,雖是像梅太太那樣的老寡婦——」
思嘉看到最後一句話,深深受到一陣良心的打擊,因為她已經好幾個月不上禮拜堂了。從前,她要覺得這樣的疏忽便是莫大的罪孽,現在索性不去慣了,倒也不覺得怎麼樣了。但是她服從母親的命令,急忙跑進房去拿起了一串唸珠,及至唸完站起來,心裏卻也並不感到怎樣的舒適。因為近日以來,她已覺得上帝不在看顧她,也不在看顧聯盟州了。
思嘉不響,只覺得難為情,因為媚蘭的狀況是她不應該跟男人談論的一個題目。又因瑞德知道媚蘭的危險,她也覺得難為情。因為一個沒有結過婚的男子具有這樣的智識,總是不成體統的。
「你要再講這樣的粗話,我就跑進屋子裏去了,」她嚷道,那時她已經滿臉通紅起來,還虧得有那黑影子替她遮羞。
「他是一個勇敢的人,思嘉。你把這話告訴媚蘭罷。你叫她寫信給他的幾個女孩子。要知道衛先生一逕都是一個好軍人。這回是一顆砲彈斷送了他的。剛剛落在他跟他的馬身上,炸碎了那馬的——後來那馬是我給槍殺的,可憐東西,牠是一匹極好的小雌馬呢。你最好也寫封信給湯太太,把這事告訴她。這匹馬是她當寶貝兒的。把我的點心包起來罷,孩子。我得走了。哦,親愛的,你也不必太傷心。一個老年人做了青年人的工作,天下還有比這再好的死法嗎?」
「我看是一點兒沒有什麼奇怪的,」她感到很不舒服,立刻警戒著回答出來。
好了,這話有點兒像她所期望的了。
思嘉跟她母親的意見一樣,也急乎要使衛德離開餓狼陀,倒並不是單單為他的安全著想,是因看見他害怕,更要覺得心煩的緣故。衛德每次聽見砲聲,總要嚇得一聲都不響,並且雖在砲聲停頓的時候,也一逕要抓住思嘉的衣裾,連哭都不敢哭。夜裏他不肯上床睡覺,因為他一來怕黑,二來怕睡著了北佬要來拿他去,及至睡去了,便又要從夢中嗚嗚哭起來,把個思嘉哭得汗毛森豎。當然思嘉自己也是跟他一樣害怕的,但是看見他那一副一逕緊張的面孔,總覺得十分煩惱,彷彿他不應該常常惹起自己的害怕似的。總之,衛德確是到陶樂去住比較相宜。她想叫百利子送他回去。立即就趕回來,總還趕得及媚蘭的生產。
忽然聽見大門上一聲喀喀,她連忙抬起頭來,拿手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一看,原來是白瑞德,手裏拿著頂巴拿馬帽子,打石徑上慢慢走來。自從那天在五尖頭從他馬車上突然跳下來之後,她一逕都不曾見他的面。那一回,她本是來發過願心再不和他見面的。但是現在她很高興有人來跟她談談,以便把她對於希禮的思想排遣開去。分明地,他是已經忘記當時的一番口角了,或者裝做忘記的樣子也未可知,因為他一經踩上了頂上一步臺階,便在她腳跟頭坐了下去,絕口不提那次的齟齬。
「當然他們不會去的。陶樂離開鐵路還有五哩路,而且他們要的是鐵路罷了。你簡直糊塗了呢,姑娘。」說到這裏,他突然換了一種調子。「不過今天我跑這許多路到這裏來,並不是專來跟你們告別。我是帶著惡消息來給媚蘭的,可是我說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現在我只好把這消息留下來給你。」
「亨利伯伯——難道——難道事情真是這麼嚴重了嗎?」
「害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並不怕你害我,白瑞德,我並不怕任何男人害我!」她嚷著,怒得聲音跟手一齊發抖了。
「哦,他是不應該死的!他是根本就不應該去打仗的。他應該好好的活著,看著孫孩子長大起來,然後平平安安的死在床上。唉,他為什麼要去的呢?他本來是不相信離盟而且憎恨戰爭的,而且——」
「哦,是希禮——是你聽見什麼——聽見他——他死了?」
思嘉現在的想家,想母親,是生平從來未有的殷切。她彷彿一到母親的身邊,就不管怎樣天大的事都可以不怕似的。每天夜裏她聽完了一天的嘯聲和轟聲而上床去睡覺的時候,她總下了一個堅強的決心,第二天早晨一定要告訴媚蘭,說她在餓狼陀一天也不能再登了,她立刻要回陶樂去,因而媚蘭不能不搬到米太太家裏去住。但是等她將頭放落枕頭上,她就一定要記起希禮臨走時的那張面孔來,那時他心裏雖然十分的苦痛,嘴上卻是笑嘻嘻的對著她,並且記得他跟她說道:「你是肯照顧媚蘭的,是不是?你的身體很強壯。……你答應我罷。」而她當即答應了。現在希禮不知是死在什麼地方了,但他不論在那裏,他總一逕在監督她,不許她違背當初的約諾的。所以,無論希禮是死是活,也無論她做著多大的犧牲,她都絕不能背約。於是,她就一日復一日的遷延下去了。
他的聲音裏面有一點東西使她的心跳得快起來,同時她覺得自己的臉也在發熱了。她從前對於這樣的聲音聽見過很多,知道這就是一種愛的宣言的預告。哦,這是多麼有趣啊!只要他把他愛她三個字一說出口,她就可以大大戲弄他一番,並且將他這三年來給她的種種嘲諷一總清算了。她預備要牽住他的牛鼻孔,弄得他疲於奔命,以期一雪當日他看見自己打希禮耳摑時的那場奇恥大辱。然後,她才心平氣和的告訴他,說她只能跟他做一個姊妹,那時候,她就可以奏凱班師了。計劃到這裏,她不由得樂得笑出來。
亨利伯伯在地毯上擦乾他的腳,便口裏哼哼著套上他的破鞋子。
「原來你並沒有到馬崗去!我聽說白蝶小姐撤退了,以為你也去了的。所以我剛才看見屋裏有燈光,特地進來看一看。你為什麼不去的呢?」
亨利伯伯此番耽的時間並不久,因為他一共只有四個小時的例假,而且路上一來一往已經去了一半時間了。
像這樣的清靜,她是不常有的,而她也不願意有。因為她一靜下來,心曩就不能不想,而在這些日子,思想是不見得會有什麼樂趣的。因為她也同別人一樣,已經養成了一種思想過去和死人的習慣了。
當時他口裏咒罵著:「這是愚蠢的戰爭,像我這樣的老頭兒還得去掮槍呢!」但是照思嘉她們看起來,毫沒有現出沮喪的形跡。他覺得國家需要他,如同需要青年人一樣,而他所做的工作也無異於青年人。他很自負的告訴思嘉她們,說青年們能做的事,他沒有一樣趕不上,這是梅老公公無論如何辦不到的。又說梅老公公的腰在作怪,他的隊長早要把他開除了。但是梅老公公死也不肯回去。他說他情願在那裏挨隊長的訓飭和斥責,不願意回去受媳婦的虐待,因為他連嚼嚼煙草,媳婦還不准他呢,並且要他天天洗鬍子。
「嚴重?嗨,我的天,怎麼不嚴重呢,不要糊塗罷。我們已經退到最後一道壕溝了。」
如果你去開門出來看,你總會看見一些面目模糊的兵士站在黑暗的前廊上,並且聽見黑暗裏發出種種腔調不同的聲音來。有時那聲音十分文雅,說道:「女士,我抱歉得很,打擾您了,可否給一點兒水讓我自己跟我的馬喝喝?」有時卻是那種模糊不清的山裏人口音,又有時是南方草原上的鼻腔音,又有時是海濱地方的拖長音,但是最後這種聲音很難得聽見,思嘉聽見了就不免要想起母親來的。
他從臺階上站了起來,將一隻手撳在胸口上,對她鞠了個很滑稽的躬。
往往到夜深以後,燈都熄了,媚蘭睡著了,死一般的寂靜統治全屋了,思嘉躺在床上還未睡,忽然會聽見大門閂一響,隨即內門上響起輕而急的敲拍聲來。
「嗨,我怎麼會聽見希禮的消息呢,我是在戰壕裏邊半身埋在爛泥裏的?」老頭兒暴躁地反問道。「不是的。我說的是他的公公。衛約翰死了。」
那封信裏關於鐵路線上北軍被擊退一節,寫得有聲有色,彷彿這一大功是他郝嘉樂本人單槍匹馬造成的。單單描寫軍隊如何英勇的部分,已足足寫滿了三張信紙,及到末了,這才略略提了提愷玲不舒服。她的病據母親說是傷寒。不過並不重,叫思嘉不要著急。又說當初思嘉和衛德沒有回陶樂去,母親現在頗以為得計了。母親只叫思嘉到禮拜堂裏去多唸幾遍經,望愷玲的病早些好。
說著,他從口袋裏取出一隻沉重的金錶,上面掛著幾顆印章,一張衛太太縮小遺像,以及兩枝沉重的袖釦子,那隻金錶是思嘉常常看見衛先生拿在手裏的,現在看見它,就知道希禮的父親確實是死了。她怔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亨利伯伯就覺得非常侷促,只得假咳了幾聲,眼睛不敢朝思嘉看,怕看見她在流淚,自己也要傷心起來。
「我們有很多人都是這麼想,但這有什麼用處呢?」亨利伯伯粗暴地搜搜鼻子。「你當我這把年紀,還是樂意送給北佬去做槍靶子嗎?不過現在這種日子,你不要做上等人便罷,要做是沒有別的路可走的。你親親我罷,孩子,你不要替我擔心。我是可以平平安安回來的。」
「怎麼,北佬是會——」
他又親了親她的手掌,當即她脖子上的皮膚又發了一陣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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