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媚蘭說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微微流露出一點迫切的神情。
她深深懊悔圍攻開始的時候沒有就回去。她又深深懊悔當時不曾堅決主張把媚蘭一同帶到陶樂去。
她已一個禮拜沒有接到陶樂的信了。最後一次是父親寫的一個簡短條子,使她的恐懼越發增加。原來愷玲症狀更趨險惡,病勢已很沉重了,他覺得郵信必定還有許多日子才能通,那末連愷玲的死活她也要無從知道的。於是她又深悔當初不早回去的失策。
南邊有砲聲,餓狼陀便危在旦夕,已經可替它敲起喪鐘來了。但是思嘉一心在掛念母親,只覺得南方的吃緊便是陶樂的吃緊,此外再沒有別的意義。因而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房間裏一程來一程往的走著,一面不住搓著手,心想謝爾門的軍隊離開陶樂只有幾哩路了,即使被我們打敗,潰軍也不免殃及陶樂,那時父親跟三個病人怎麼辦法呢?想到這裏,她恨不得插雙翅兒立刻飛回陶樂去。
「今天我從天一亮就肚痛了——可是並不痛得很厲害。」
思嘉走進房:在那被日出照著的床沿坐下。
正在看時,她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種微弱而險惡的聲音,彷彿暴風雨要來之前的第一聲雷聲。
「哦,好的,我答應你就是了,」思嘉低下頭看了看她,心裏不勝疑惑。
秋天帶著它的悶熱到來了,悶得那個已經非常沉悶的城市愈加轉不過氣來。思嘉巴望不到陶樂的消息,焦急得幾乎發狂,但是面上仍舊裝出勇敢的樣子,自從圍攻以來,她在那轟炸聲中彷彿已經過了無窮無盡的日子,直到現在突然一下靜下來。才算告一個段落。其實呢,自從圍攻到現在一共不過三十天。在這三十天裏面,那個城市是被紅土的壕溝團團圍繞著,單調的轟聲始終不停,街上是絡繹不絕的救護車和牛車淋漓著鮮血奔往各醫院裏去,而過度勞作的掩埋隊也一逕在那裏拖著剛剛嚥氣的人,像滾木頭似的將他們大批滾落淺淺的泥坑去。這都不過是三十天裏邊的事情!
遲之又久。消息終於傳到了,這是從南邊傳來的驚人的消息,而思嘉尤其覺得驚人。原來謝爾門打完了餓狼陀的北東西三面之後,現在又著手進行第四邊,再度向鍾氏坡的鐵路施以攻擊。現在他把軍隊全部集中在那一邊,已經不是小接觸的派遣隊可比了。同時聯盟軍也已把餓狼陀城下的陣線全部撤到那邊去。這就是這裏突然靜寂下去的原因。
思嘉瞠著眼睛,愛她嗎!這傻子!
「雨,」她的第一念告訴了她,隨即她那生長鄉間的心理替她補充道:「我們是得要雨了。」但是一剎那之後:「雨嗎?不!不是雨!是大砲!」
「貝姐呢!」
現在餓狼陀人只曉得鍾氏坡方面在打,卻不曉和_圖_書得到底打得怎麼樣,及至有一個傳令兵從鍾氏坡來,方才給了他們一個比較確實的稍息。據那傳令兵說,鍾氏坡的北佬是被擊退了,但是他們曾經竄入鍾氏坡,燒了火車站,割了電報線,並且拆去了三哩路的鐵軌才退的,現在工程隊正在加緊趕修,但是得費相當的時間,因為北佬拆去路軌時,是連枕木一同拆去的,他們將枕木堆積起來,把鐵軌放在上面,然後放起一把火,及至鐵軌燒紅了,便將它們蟠到電線桿上,蟠得跟開軟木塞的螺絲起一般。現在這種日子,要換鐵軌是不容易的,要修補一切鐵製的東西都不容易的。
思嘉聽見這話,立刻有一陣恐懼掠過了她,急忙拔回她的手。同是這一點恐懼,使她說話的聲音也變粗了。
「親愛的女兒,你的母親跟兩個妹妹都害傷寒病了。病症並不輕,可是我們都得從最好方面希望的。你的母親才躺上床的時候,就要我寫信給你,叫你跟衛德無論如何不要回去,免得也染上了病。她問你的好,吩咐你替她多多的祈禱。」
雖在早晨的時候,空氣就已那麼的悶熱,等會兒到了中午,一定是要青天皎潔酷日當空的。門外的街道靜悄悄地躺著。並沒有車聲響過去。也沒有隊伍揚起紅塵。鄰家的廚房裏也聽不見黑奴們打呵欠。因為除了米太太、梅太太二人之外,所有的近鄰都到馬崗去避難了。而且就是她們兩家也聽不見一點聲息。再過去的市區裏,也同樣靜悄悄的,許多店舖和機關的門口都上了鎖了,釘了板了,裏面的人都拿了鎗上戰場去了。
思嘉回了一個「唔,」她經媚蘭提起了這事,心裏又跳得快起來。
「哦,你不要說獃話罷,媚蘭。你不會死的。每一個女人養頭胎孩子總都當自己要死。我記得我自己也是這樣的。」
思嘉走到媚蘭的門口,推開一條縫,向裏面張了一張。媚蘭穿著寢衣躺在床上,眼睛緊緊的閉著,周圍圈著個黑圈兒,一張雞心臉兒浮腫著,身體拘攣得非常可怕,思嘉惡意地願望著,現在叫希禮來看看她才好呢,她覺得懷孕的女人也見得多,從來沒有像她這麼難看的。正看時,媚蘭眼睛睜開了,立即臉上燃起一個溫和暖熱的微笑。
「哦,你不要這麼專顧別人罷。你現在需要醫生,跟醫院裏任何人都一樣。我馬上就去請他去。」
「親愛的,」她說。「我又聽見砲聲了,我覺得很難過。我猜是在鍾氏坡方面罷,是不是?」
此後一個禮拜裏面,她一逕跟熱竈上的螞蟻一般等著消息,一聽見門口有馬蹄聲便要奔出去,連夜裏聽見有兵士敲門,也要慌忙滾下樓梯來,但始終得不到陶樂那邊的消息。她跟家裏相隔只有二十五哩路,卻彷彿覺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隔著一個大洲一般。
「還有,思嘉,我剛才躺在這裏想了半天了,我要向你有個極大的請求。」她把她的手抓得更緊「若是我死了,你肯帶我的孩子嗎?」
到了酷熱而喧鬧的八月將近盡頭,轟炸之聲突然停止了。餓狼陀城驟然一下靜下去,人人都覺得大大吃驚。鄰人們街上碰了頭,都彼此面面相覷,心中忐忑不寧,究不知要發生什麼事故。人們的神經並不因這突然的清靜而鬆弛,反而愈加緊張起來。誰都不知道北佬的砲隊為什麼突然的沉默下去。自己的軍隊也沒有一點消息,只曉得他們已經整大批的從那環城戰壕撤退下去,趕到南方去保護鐵路去了。也沒有人知道現在戰事究竟在那裏,前線的狀況究竟如何。
「哦,你不會這樣的。你是什麼事情都不怕的。你不過說著哄哄我罷了。我並不是怕死,可是我怕留下這個孩子來,如果希禮是——思嘉,請你答應我罷,我死了你要帶我這孩子,你若肯答應,我就不怕了。白蝶姑媽太老了,養不大這孩子了,蜜兒跟英黛原是很好,可是——我要把這孩子交給你。答應我罷,思嘉。如果是個男孩子,請你把他養得跟希禮一樣,如果是女孩子呢——親愛的,我願意她像你。」
難道媚蘭真會這麼蠢,竟不知我有意於希禮嗎?或者她已經什麼都明白,正因為我愛希禮才把希禮的孩子交託給我嗎?思嘉一時起了個狂妄的衝動,很想向媚蘭問個明白,但是這個當兒,媚蘭又把她的手抓去撳到自己面頰上,她就立刻把自己說到口裏的話收住了。這時媚蘭眼裏重新恢復了平靜。
思嘉以前在醫院裏曾經見過許多傷寒症,知道一個禮拜之間的變化是可以非常驚人的。現在母親也病了,她卻不得不在這裏伴住個孕婦,竟至她跟家庭之間有著兩個軍隊的阻隔。母親是病了——或甚至於危了。然而母親是不能病的。她向來沒有病過。她覺得這件事斷難置信,因為這是要使她的生活保證根本動搖的。別的任何人都會得病。唯有母親不能病。她向來是替別人看病而使別人無病的,怎麼她自己會得病呢?在這疑團莫釋的心境裏,她是急乎要想回去了。她現在之需要陶樂,正如一個受驚的孩子需要他所知道的唯一避難所一般。
思嘉對於這個寂靜的城市,從前曾經愛過的,現在覺得可恨了。餓狼陀已經不是她從前愛過的那個繁華城市了。它經過了那一陣轟炸之後,現在彷彿成為一個瘟疫流行的地帶——這麼的寂靜,寂靜得這麼可怕了。前幾天。不斷轟炸的時候,到底還有那巨大響聲和炸死的危險不住供給她強烈的刺|激。現在就只剩了一種寂靜的恐怖了。霎時之間,整個城hetubook.com.com市都變得鬼祟一般。人們臉上都掛出了痛楚的神情。那剩下來的少數兵士都像是已經落後的賽跑者跑到最後幾步時那麼脫力。
「好罷,」思嘉說。
「我知道你心裏一定很著急。我知道你上禮拜聽到母親的消息,若不是為我,你是要回家去的,是不是?」
「思嘉,親愛的!你待我太好了。人家嫡親姊妹也沒有像你這樣勇敢的。我實在是愛你。我實在對你不起,連累你了。」
「俺不知道。她沒有來呢。」
「哦,天殺的媚蘭」她這樣暗暗的咒罵媚蘭,已經不止千次了。「她當時為什麼不跟白蝶到馬崗去呢?那邊有她的親戚,為什麼硬要把我拖住呢?我是跟她絲毫沒有瓜葛的。當時她如果到馬崗去,我就早已回家了,早已和母親在一起了。就是現在,若不為著她那個孩子,我也還是有機會可以回去的。也許胡突將軍會得派人護送我回去。我知道胡突將軍是好人,他一定會得答應我,派人護送我,一定會給我一面命旗,讓我通過陣線去。可是我得在這裏等這孩子呀!……哦,母親!母親!你不要死罷!……這天殺的孩子為什麼還不來呢?我今天就要去看米醫生,問他有沒有方法催孩子早些下來,讓我可以早些回家去。米醫生說過她是要難產的。阿呀,親愛的上帝!要是她死了呢!媚蘭死了。媚蘭死了。那末希禮——哦,我絕不能這麼想,這是不對的。可是希禮——哦,我絕不能想到他,因為他大概也是死的,反正是。可是他曾經要我照顧媚蘭的。可是——我若是不照顧媚蘭,媚蘭死了,而希禮還在——哦,我絕不能這麼想。這是有罪的。而且我曾經答應過上帝,如果他不讓母親死去,我是要做好人的。哦,孩子早些來罷!我要離開這裏了——我要回去了——只要能離開這裏,不管那裏都好了!」
郵信還是不通的,沒有人知道聯盟軍是在那裏,北佬已打到什麼地方。大家就只曉得餓狼陀和鍾氏坡之間有論千論萬的兵在那裏,灰色、藍色的都有,除此外別無消息了。如是者足足一個禮拜。
及至八月盡頭,便聽見謠言四起,說是一種非常劇烈的戰鬥正在進行,地點是在餓狼陀之南,卻說不定在那裏。餓狼陀人都心急巴巴地等著這場戰鬥的結果,竟連笑也停止了,笑話也沒有人講了。因為現在人人都知道,餓狼陀是聯盟軍的最後一道防線。又知道馬崗的鐵路一失,餓狼陀也一定要失的。
思嘉聽見這句話,一面謝過了那個傳令兵,一面不由得兩膝蓋發起軟來。她想愷玲連自己的母親都治她不好,現在一定很危急了,這才她父親老遠跑到鍾氏坡去找醫生!及至那傳令兵去後,思嘉抖簌簌地拆開父親寫的信來。這時聯盟州和圖書紙張缺乏到極點。所以父親的信就寫在她自己上次寄去的那封信的字裏行間,讀起來非常困難。
「肯嗎?」
「真的嗎?那末你為什麼不叫我?我叫百利子去請米醫生去。」
現在所能得到的消息,就全靠口口相傳了。自從圍攻開始,本城的各種報紙都為了缺乏紙張,缺乏油墨,缺乏人力,相繼停刊了,同時全無根據的謠言往往不知什麼地方傳出來,一下就會傳遍了整個城市。現在,在這焦人的岑寂裏面,就有成群結隊的人湧到胡突將軍的各大本營去要求情報,也有成群結隊的人跑到電報局火車站去等待消息。他們等的是好消息,因為人人都在盼望大砲所以突然停止的原因,就在北佬已經完全的退卻,而聯盟軍正在他們後面一直追他們到道爾屯去了。然而他們得不到消息。電線是寂然不動的,也沒有火車開進來,那條唯一向南的鐵路已經斷了,郵信也斷了。
而且自從北軍向南方移動以來,至今也不過是四個月。不過四個月!但是思嘉回想起當時的日子,彷彿已同隔世一般了。她絕不能相信只是四個月。不,一定已經是一世了。
北佬並不曾到過陶樂,這也是那傳令兵告訴思嘉的。又說他從餓狼陀動身之前,曾在那裏碰到她父親,她父親就托他帶信來了。
「是的,」思嘉老實不客氣的說。
一個陰鬱的聲音應了一聲「咂,」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點難為情。
「進來罷。」她困苦地轉過側來對思嘉招呼道。「我從太陽出來就醒了,一逕躺在這夏想,思嘉,我有一樁事情要問你。」
「不,不要,思嘉。你知道他是忙得很的,他們大家都忙得很的。你只消先通知他一聲,說不定今天什麼時候要請他。再送一個信給米太太,請她來陪我坐坐。到底什麼時候該請醫生,她會知道的。」
「哦,不要罷。有時候一個孩子會養到一天的,現在有那麼許多人需要他,我怎麼好要他白坐在這裏幾個鐘頭呢!先去請米太太來。她會知道的。」
「我很對不起,親愛的。可是你答應我罷。我看今天一定要不好。請你答應我罷。」
「你見了鬼了!」思嘉從床沿上跳起來嚷道。「你到底有什麼事情過不去,憑空這麼死呀活的亂說。」
從底下廚房裏,她聽見了磁器的響聲,知道百利子在那裏預備早飯,可是聽不見米家派來的那個貝姐的聲音。百利子的尖利而悲哀的聲音正在那裏唱「再有幾天……」思嘉聽見這調子,覺得非常難受,便披了一條圍巾,光腳板兒通過穿堂跑到後邊樓梯頂,向廚房裏喊道。「不許唱,百利子!」
「為什麼要打鍾氏坡呢?」思嘉想到陶樂跟鍾氏坡相隔只有幾哩路,心裏起了極大的恐慌。「就是他們要打鐵路,為什麼不從別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地方去打,偏要打鍾氏坡呢?」
四個月以前怎麼樣的呢?四個月以前,像道爾屯,累薩卡、懇泥曹山那些地方,在她都不過是沿鐵路的一些站名罷了。現在這些地方都已變成了戰地,曾經歷無數血戰的戰地了。同時桃樹溪,得揆忒、厄茲拉禮拜堂等等地方,也已不復是名勝之地,卻都成了傷心怵目的瓦礫場了。這都不過是四個月裏邊的事情!
媚蘭伸出條臂膀,將思嘉的手很親暱地輕輕抓著。
南邊來了大砲了!南邊是鍾氏坡和陶樂所在的地方呢,也是母親所在的地方呢!
「替她祈禱!」思嘉當即飛上樓去,跪在床邊誠心誠意的祈禱起來。她並不讀那正式祈禱文,只把同是幾句話不住一遍一遍地唸著:「上帝的母親啊,不要讓我母親死罷!你若是不讓她死,我一定會做極好的好人!請你不要讓她死罷!」
這種奇怪的清靜日子已經有一個禮拜,但是思嘉覺得今天早晨的清靜特別險惡。往常她起床之先,總要在床上賴一會兒,打一會兒呵欠,今天她把這一套都免除了,急忙的翻身起來,跑到窗口去希望能夠看見一個鄰人的熟臉,或是什麼使人安慰的景象。誰知街路上空無所有。她只看見路旁的樹葉雖則依然碧綠,卻都罩上厚厚一層紅塵了,人家前院裏的花,因無人料理,都已枯萎了。
她的心馳驟著,將身子從窗口仆了出去,豎著耳朵將那遙遠的聲音細聽著,試想辨出它的方向來。可是那聲音很遠,很模糊,一時辨不出它的方向。「主啊,你讓它從美立塔來罷!」她禱告道。「或是從得揆忒來罷。或是從桃樹溪來罷。可不要從南邊來!千萬不要從南邊來!」說著,她緊緊抓住窗檯,側著耳朵更注意的聽,聽見那聲音似乎響些了。它的確是從南邊來的。
可是爸爸到鍾氏坡去做什麼的呢?那傳令兵見問,似乎覺得有點不大好回答。原來嘉樂家裏有病人找不到醫生,這才到鍾氏坡的軍醫裏面去找人的。
也許北佬已經在陶樂了,現在這一刻兒已在陶樂了!她再聽,但是她自己的血向她耳朵裏突突地衝,把那遠處的聲音攪混了。不,他們一定還沒有到鍾氏坡。如果已經到那裏了,這砲聲應當此現在還要微弱,還要模糊的。但是他們離開鍾氏坡至多不過十哩了,也許已經到了那個小小的鬎鬁村了。
九月一日的早晨,思嘉是帶了一種模糊的恐懼醒轉來的,原來頭一天晚上她就已把恐懼帶到她枕頭上去了。當時她在惺忪之中想道:「昨天我上床睡覺的時候是在著急什麼的?哦,是的,打仗。昨天是在什麼地方打仗的。哦,到底是誰勝的呢?」她急忙坐了起來。擦了擦眼睛,當即她那焦灼的心頭又壓上了昨天那副重擔了。
「你怎麼知道就在今天呢,媚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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