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離開我們?你要——你要到那裏去?」
「那末你當我的孩子那裏來的呢?」她凶狠狠地嚷道。
「你問為什麼,」他笑道。「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南方人大家應該有的那種潛伏感情終於發動了。又也許——也許因為我覺得慚愧了。誰知道呢?」
「去把衛德叫醒來,給他穿好衣裳。把我們的衣裳也撿幾件出來,拿一隻箱子裝著。你暫時不要對媚蘭說我們要走的話。現在還早。可是把那孩子拿兩條厚毛巾包起來,並且給他也帶幾件衣服。」
「請你,」媚蘭一面輕輕地說著,一面嘗試拿手指了指。「察理。」
「請你,」媚蘭又低聲道,「那把刀。」
他對她看了看,彷彿她是昏了神似的。
他向他口袋裏摸了摸,取出了一條手帕來,擦了擦她的眼睛。
她聽見他笑著走開去,又回到車子那邊去了。她看見他站在車旁,聽見他在說話,他的聲音變了,變得很客氣而尊敬,因為他對媚蘭說話一向是這樣的。
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不覺眼淚像雨點一般洒在他的手腕上。他拿起了她的手,將它放在唇邊輕輕親了親。
「是的,是的?到陶樂去?哦,瑞德,我們得趕快了!」
她聽了他這番話,覺得他明明是跟她開玩笑的,同時也是跟他自己開玩笑。你聽他滿口的愛國心呀,盾呀,激昂慷慨的演說呀,當然絕不會是認真的。就是他說現在要離開她們的話,也實在不可思議。你想在這麼半夜三更,這麼空曠無人的大路上,車裏是一個將死的女人,一個才養的娃子,一個蒙昧無知的小黑女,一個驚惶失色的小孩兒,他怎麼能忍心撂下她們,自己去衝過一片戰場,去到潰兵或是北佬裏面冒險呢?
他們通過了一條小街,又是一條小街,轉彎抹角的不知轉了多少處,直弄得思嘉連方向也辨不清了,只覺得那著火的地方已經遠遠的撇在後面。瑞德仍舊不開口。他只規律地將馬一鞭一鞭的抽著,現在天空的紅光也退了,路上非常黑暗,非常可怕了,思嘉巴不得他開口說些話,不論什麼話,就是嘲笑她,侮辱她,使她觸心的話也是歡迎的。但是瑞德始終不開口。
「他怎麼說呢?」
「哦,」他靜靜地說了這聲,以後兩個人就面對面站在黑暗裏,半晌沉默無聲了。她只聽見他的沉重的呼吸,也聽見自己的喘息一點點加緊起來。
瑞德低下頭把她看了看,當是她神志不清了,但是思嘉已經懂得她的意思,便覺得很是懊惱。她當媚蘭是要察理的相片。
「我——我也有一枝手鎗,」她低聲說著,將那手鎗十分矜持地捏住了放在懷裏,生怕臨到緊急的時候,自己會嚇得拔不動鎗機。
「是這樣的,正像你說的,他是在酒吧問裏。俺站在外邊喊他,他就出來了。俺剛要跟他說話,兵大爺就把得揆忒街上一家店舖放起火來了,他就說,來罷,他一把拉住俺的手,帶俺跑到五尖頭,他就說,什麼事?你說罷,快點兒說。俺說你說的,白船長,請你趕快來,把你的馬跟馬車也帶來。媚蘭姑娘養了一個孩子了,你末發瘋似的要逃出城去。那末他說,她打算跑到那兒去呢?俺說,俺不知道,先生,可是你要等北佬沒有來的時候就逃走,並且要他陪你走。那末他笑了,他說他們拿他的馬走了。」
然後,他的臂膀圍住她的腰和肩膀了,她就覺得他大腿上的堅硬肌肉抵上了她的身體,他多褂上的鈕釦印入了她的胸膛。立即有一股迷惘和驚恐的熱烈情潮氾濫過她的全身,從她心裏把時間、空間、情境等等的觀念一齊掘去了。那時她已變成一個破布所做的洋娃娃,溫軟、虛弱、而無能為力,只覺得他那支持著她的一雙臂膀使她非常的舒適。
「哦,那是有別的方法的,不一定要丈夫——」
「是的,我驚嚇了!我是嚇得要死了,而且你若是具有上帝給與一頭山羊的那麼點意識,你也應該驚嚇的。可是現在不是我們談空話的時候。我必須要離開這裏才是個道理。」
「是的,你。」他的聲音很粗糙。
「箱子,車裏是什麼箱子都裝不了的。你們這許多人已要快要裝不下,而且它那幾個輪子是等不到你去鼓勵它就要跑開的了。你叫一聲她,叫她找一條頂小頂小的鴨絨被來,墊在車裏去。」
她突的看見那車子的朦朧影子,聽見衛德的顫抖哭聲了。
「你也讓馬轉一口氣啊。」然後他朝她慢慢地問道:「思嘉,你仍舊決心要幹這種瘋狂的事嗎?」
「哦,有的,」思嘉像得救似的嚷道,「我們只要能夠走到鬎鬁村近旁去,我知道有一條車道,從鍾氏坡的大路上岔開去,遶了好幾哩路的彎兒的。爸爸跟我常常在這條路上騎馬。它一直通到麥家的地面,從那裏到陶樂就只有一哩路了。」
說著,她愈加哭嚷得厲害,同時把思嘉的臂膀也愈加掐得厲害。把個思嘉痛得尖叫起來,連忙甩開她的手。
「有兵來了,」他說。
他那拖長的聲音具有一種撫慰的能力,同時他拿一雙強壯而溫熱的手在她的裸|露肩膀上一路撲上去,也使她感到非常的舒適。「思嘉,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愛你,是因為我們兩個人很相像的緣故;我們都是叛徒,都是自私自利的匪類。我們只要自己得到安全,得到舒服,那怕世界打翻了也不去管它的。」
「這裏,」他把一隻手放在他皮帶上的一枝長筒手鎗說。「你不管他是黑人白人,如果有人走近車邊來嘗試搶我們的馬,你就開鎗,開殺了他再說話。可是你要鎮靜些,千萬不要把自己的馬開殺了。」
「你不見得是驚嚇了罷!」他故意裝出吃驚的樣子,而且那麼怪形怪狀的咧著嘴,使得思嘉恨到幾乎要把他推下臺階去。
「他們是對的!大家都對的!你簡直不是個上等人!」
那部車的容量很小,兩邊的車廂板也很低。那幾個輪子是朝裏側的,彷彿一經轉動就馬上要飛開去一般。思嘉又把那匹馬掠了一眼。不由得她的心立刻沉落下去了。因為那是一匹憔悴不堪的小馬,站在那裏幾乎把頭低到腿縫裏去了。他的脊背上是滿目瘡痍,他的呼吸是像害癆病似的。
她對他瞠視署。他便粗魯地伸上臂膀去,將她一把抱住,抱到地上來。隨即他牢牢抓她的臂膀,將她拖出幾步路外去。她覺得鞋裏有沙子和碎石戳著她的腳。沉靜而悶熱的黑暗像一個夢似的包裹著她。
「米太太不在家裏。不能丟開她的。」
瑞德靜靜坐在那裏,讓手裏的馬韁鬆放著,不轉眼的注視著他們,黝黑臉上現出了一種陰鬱的神色。這時附近忽然起來一陣爆炸聲,思嘉抬頭一看,看見她們旁邊那一所堆棧的屋頂已經噴出一股火來,隨即就烈燄衝天而起。一陣陣濃烈的煙氣向她們臉上不住的猛撲,衛和*圖*書德跟百利子那啌啌的大嗽了。那個小娃娃在那裏輕輕打著噴嚏。
那個長鬍子並不睬他,拐過一個彎兒不見了。
原來北佬還沒有來!要走還來得及的!於是她把全身的氣力重新鼓起來。
「回家?你的意思是說陶樂不是?」
通過了這種使神經震顫的聲音,她忽又聽見了另一種聲音,那是一雙被恐懼催迫的腳,三步做一步的奔上樓梯來,同時一個聲音像迷路的獵狗似的一逕喊嚷著。原來是百利子回來了。她氣喘吁吁的衝進房,便把思嘉的臂膀一把抓住,指爪幾乎深深掐進肉裏去。
她一面這麼一連串的嚷著,一面眼淚就直滾下來。隨即她拿拳頭搥著他的胸口,又直著喉嚨尖叫道:「我非回家不可,哪怕一路跑回家去也是情願的!」
她聽了這話,一面放下一個心,一面又覺得懊惱。他為什麼偏要撿這時候來跟她開玩笑呢?瑞德會到軍隊裏去嗎!他向來是罵人家傻子的,向來是說傻子才會去打仗,聰明人是要趁此發財的!
「親愛的,你要知道,我是愛你的,實在比愛榮譽還要愛的。這話聽起來又像是奉承你了。但是我確實是愛你,雖然我上個月在你廊子上說過那樣的話。」
當他們將近美立脫街的時候,兩旁的樹木稀疏了,天空的火光因而越發看得清楚,只見一處處的火頭從屋頂上不住衝起,把四周圍照得比白晝還要光明,同時一陣陣的濃煙發狂似的四處飄盪著,像似一個波濤洶湧的怒海上飄盪著無數將沉的船帆一般。
她知道他又在笑了,心裏便如刀戳的一般。
「你也有嗎?是那裏拿來的。」
「天曉得,白船長!媚蘭姑娘在後邊暈過去了。」
「我並不是要請求你的了解或是饒恕。你即使給了我了解或是饒恕,我也看得一錢都不值,因為我對這一種白痴的行為,連我自己也不能了解不能饒恕的。我自己也深覺懊惱,為什麼我還保留著這許多的唐吉訶德主義呢?然而我們南方確是需要每一個人都替它效力。我們那位勇敢的白狼州長不是也說過這話嗎?這也不必去管他,總之我是要去打仗去了。」他突然大笑起來,是一種毫無顧忌的響亮的笑,連那樹林裏的回音也被它驚動了。
「稍等一會兒。你聽我說。你是不能從這條路到鍾氏坡去的,你絕不能沿著鐵路走。從鬎鬁村往南,我們整天都在鐵路線上打。你想一想看,除了通過鬎鬁村或是鍾氏坡,再有沒有什麼車路或是小路可以到陶樂去的?」
「哦,瑞德,」她哭道,「你怎麼能用這種態度來對付我?你怎麼能忍心丟開我呢?」
突然的,她在他的懷裏了,她的淚水縱橫的面頰貼在他的燙得鐵硬的襯衫縐襉上,她的拳頭在他胸口上停著。他的手溫和地撫慰著她的亂髮,他的聲音也很溫和,溫和而且安靜,一點兒沒有嘲諷的調子,簡直不像白瑞德的聲音了,同時他的呼吸裏面含有白蘭地、煙草和馬的氣息,使她感覺到一種安慰,因為這種氣息常要使她想起自己的父親來。
「天曉得,思嘉姑娘,他說咱們的兵大爺把他的馬跟他的馬車拿去做救護車去了。」
「你笑什麼?」
「什麼事?」
他現在咧起嘴來了。在那朦朧之中,她剛剛可以看出他的雪白的牙齒,以及他眼睛裏向來有的那種嘲諷。
「好罷。那末她也一塊兒上車去。那個傻小娼婦那兒去了?」
「可是我要回家呀!」她嚷道。「我要回家呀。」
「你仔細看一看罷,」瑞德對她低聲說。「將來也好跟你的孩子們談談,說你親眼看見過這個光榮主義的後衛的撤退。」
她順從地擤了鼻子,身上還是發抖的,但是她想不出叫他怎麼辦。他看見她的嘴唇抖得很厲害,她的眼睛那麼無可奈何看著他,便只得先開口了。
他的黑色眼睛不住跳舞著,彷彿覺得這樣的事情很好玩,又彷彿以為那震天響的聲音和半天焦的紅光都不過是嚇嚇小孩的。當他踏上臺階時,思嘉就搖搖幌幌的迎了上去,她的面孔是雪白的,她的綠色眼睛裏冒著火。
「是的,她還有呼吸的。」
「陶樂?我的天,思嘉你不知道他們一逕都在鍾氏坡打嗎?鬎鬁村上下十哩都在打,已經打進鍾氏坡街市上去了。現在陶樂恐怕已經滿是北佬了,整個區裏都是北佬了。雖則現在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在那裏。但總在那一帶地方。總之,你是不能回家的。你絕不能打北佬的軍隊裏穿過去?」
「我要跟軍隊一同走了,親愛的姑娘。」
「遵命,遵命,太太。不過你太太打算到那裏去呢?我現在到這裏來,是帶著一肚子好奇心而來的,我要來請教請教你到底要到郝裏去。你不能往北,也不能往東,也不能往南,也不能往西。四面八方都是北佬了。現在只有一條路還沒有給北佬拿去,我們自己的軍隊就是從這條路上撤退的。而且這條路可以通行的時間也不能長久。李將軍的騎兵隊現在鬎鬁村那邊打後衛。到了這裏的軍隊撤完之後,他就不能支持了,那條路終於也保不住了。你如果跟著軍隊往麥唐那那條路走,他們就要把你的馬拿了去,這匹馬雖則不像個樣兒,我可是費了大勁才偷到手的。那末你到底到那裏去呢?」
這時百利子喘息定些了,也不那麼慌張了。只是一雙眼珠子還是不住的打滾。
說著,他從車上跨了下來,她正惶惑地對他看看,他已經遶過她這邊來了。
「哦,好的,」思嘉說。及等她把瑞德照下了樓梯,她就回轉去解下那一把指揮刀和一條手鎗帶。這時她想起自己一手抱著小孩,一手拿著那兩件東西,一定是怪形怪狀了。她又想起媚蘭不怕死,也不怕北佬來,還能顧到察理的東西,真是別人及她不來的。
但是她仍舊還鼓不起勇氣回到那間房裏去,她先跑下樓,想要把白蝶姑媽留在家裏的一點磁器和銀器收拾一下,但是她到飯廳裏的時候,她的手抖得非常厲害,竟把三隻盆子落在地上打碎了。她跑出廊子裏來聽了聽,沒有動靜,這才又回去,卻又把那些銀器叮玲噹啷的撒了一地,不知怎麼的,她一雙手碰著什麼都會摔落地下去。後來連她自己的人也滑了一滑栽倒了,但是她一唬就跳了起來,彷彿並不覺得痛。她聽見樓上的百利子在那裏奔馬似的跑來跑去,心裏又光起火來,因為她覺得那種跑聲是毫無目的的瞎跑。
「你不要說這種胡話罷,頭腦要放得清楚些。北佬還沒有來呢,你這傻子!你看見過白船長嗎?他怎麼說?他要來嗎?」
那時百利子還是牢牢抓住思嘉的衣裾,一雙眼睛就只看見眼睛白。思嘉將她狠狠的一推,馬上把她的手甩脫。
「他這麼說的。」
出了桃樹街,瑞德將馬頭掉向西去,當即進入了一m.hetubook.com.com條崎嶇的小道,那車就非常猛烈的顛簸起來,把個媚蘭顛得不住悶聲的哼著。那小道頭頂交拱著陰沉的樹木,兩旁的房屋在沉默裏呈出一片片白色的籬笆來,彷彿是墓地裏成列的碑石。但是頭頂的樹木雖密,那天上的紅光和黑煙仍舊可由縫裏透進來。同時那一股煙氣也覺得愈來愈濃,並且漸漸聽見人眾呼喊聲,兵車隆隆聲,以及腳步奔忙聲了。那條小道走完,正要拐過一個彎去,忽然聽見又是一個轟然巨響,同時一陣怵目驚心的火燄從西邊衝上天空。
「那末讓她暈過去倒是好。如果她是清楚的話,我怕她要吃不住這許多的苦痛了。你要替她當心些。這兒有一張鈔票給你。你以後做事不要再傻頭傻腦了。」
「哦,瑞德,你發痴了嗎?趕快呀!趕快呀!」
「在樓上理箱子。」
百利子蹦跳著上樓來,思嘉就把孩子交給她。於是她們急忙走下樓。那盞燈一路照出了幌盪的影子。走到穿堂裏,思嘉看見了一頂帽子,便一把將它抓了戴在頭上,慌忙結起脖子上的帶子來。這是思嘉帶孝時戴的帽子,思嘉戴起來很不合式,但是她再想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在那裏去了。
她只沒奈何地蹬著腳,因為她再也想不起別的什麼該做的事來了。及至過了好一會,她才默不作聲地拿起一盞燈,動身上樓去。他在她後邊緊緊的跟著,她聽見他一路吃吃的暗笑。這聲音挺起了她的脊骨。她跑進衛德的房間,看見衛德坐在百利子懷裏,穿好一半衣服了,正在那裏靜靜地打呃。百利子一面給他穿衣服,一面抽咽著。衛德床上的鴨絨被是頂小的,她就叫百利子拿下樓去,拿到車裏去墊起來。百利子便放下衛德,拿了被頭下樓去了。衛德也跟她下樓,他的打呃倒給混忘記了。
「晚安,」他一面唰的一下脫下了帽子,一面由拖長的聲音對她說。「我們碰到好天氣了哪。聽說你要出去旅行一趟了。」
「不,是咱們自己人!」百利子一面將思嘉的臂膀抓得更緊,一面喘著氣說。「他們在燒鐵廠呢,還有軍需站、軍糧棧,也都在燒了。哦,天曉得,思嘉姑娘,他們把七十列車的砲彈跟火藥一齊都燒掉了呢!哦,耶穌,咱們怕也都要給燒了!」
「我並不害怕。」她說。
「這一定是最後一列軍火車了,」瑞德平靜地說。「我總不懂這一班傻子,今天早上為什麼不早搬走的!到那時候還著實來得及呢。現在可苦了我們了。我本打算避開了中區,繞彎兒繞到西南角去的,那就不必衝過著火的地方,也不必衝過得揆忒街上那個瘋狂的群眾。但是現在聽見美立脫街那邊也在炸了,那裏是我們必須要經過的。」
她站在那裏抖著,聽著他的話,差不多沒有聽見什麼。但是給瑞德這麼一問,她就突然記起自己是要到那裏去了。因為她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慚愧,你真是慚愧死呢。把我們大家丟在這裏不管了,叫我們一點兒沒有辦法——」
「察理?」
「你對於我上個月對你說的話還是不願改變心理嗎?照理說起來,危險和死應該是最能夠激動人的。請你發一點愛國心罷,思嘉。你請想一想,一個兵士要去死的時候,你是應該拿怎樣美麗的紀念去送他的。」
她於是步下臺階,走到大門外。媚蘭已經筆直躺在車裏了,衛德躺在她旁邊,然後百利子也抱著孩子爬上去,在她們的旁邊躺著。
她急忙跑上樓,鑽到自己房間裏,靠著窗口去看,希望看得更清楚一點。一看天空是一片可怕的死灰色,一陣陣的黑煙盤旋著衝了上來,將那緋紅的火燄像濃雲似的籠罩著。現在煙氣比前更濃了。她的心思紛亂地衝到這裏,衝到那裏,一會兒想起那火燄馬上要蔓延到桃樹街上來,將這所房子燒掉了,一會兒想起北佬兒馬上要衝到這裏來逮她了,她逃到那裏去呢?她怎麼辦呢?這時似乎一切地獄裏的惡鬼都在她耳朵裏尖聲呼喊,她的腦子慌得不住打迴旋,幾乎要從窗口翻身跌下去,只得急忙抓住窗檯不敢動一動。
「可是他要來的——」
但是思想老是避開她,只像受驚的蜂雀似的在她心上穿進穿出,始終不肯停住一刻兒。正在意亂心慌,忽聽見一聲震天響的爆炸,比她前幾天聽見的任何砲聲都響些。隨即整個天空都被炸出火來了。然後又是幾聲轟然的巨響,連窗上的玻璃也震得瑯瑯作聲,紛紛碎落。
「要什麼?」瑞德輕輕地問道。
百利子去後,思嘉疲倦地走進樓下的穿堂,點起一盞燈。屋裏是蒸一般的熱,彷彿整個下午的熱氣都給關在裏面了。她的麻木感覺已有一部分消失,現在她的胃喧嚷著要求食物。她才記起自己從昨天晚飯以後只吃過一口玉米粥,於是她拿起那盞燈,走到廚房裏去。灶裏的火已經熄了,可是廚房裏悶人的熱。她看見長柄鍋裏還放著半片硬玉米餅,就把它抓在手裏,一面吃著一面再去找別的東西。罐子裏還賸一點玉米粥,她等不到盛在盆子裏,就拿一隻長瓢羹舀著吃起來。那玉米粥淡得很,得多加鹽才好吃,但是她餓極了,懶得去找鹽了。她一口氣吃了四大瓢,覺得那裏熱得實在受不住了,這才一手拿起那殘餘的玉米餅,一手拿起燈,回到穿堂裏來。
「喂,喂,親愛的,」他溫和地說,「你不要哭。我讓你回家就是了。你不要哭。」
「那好。也許你可以平安通過鬎鬁村的。因為今天下午李將軍在那裏掩護退卻,也許那裏已經沒有北佬了。只要李將軍的兵不把你的馬搶去,也許你可以通過那裏。」
「我如果不鎮定些,」她想,「我就要像一頭貓兒似的叫起來了!」同時她看見百利子嚇得那麼厲害,自己倒反覺得膽壯了。她便抓住了百利子的臂膀,將她狠狠地搖著。
「你不要作聲趕快走好嗎?」
瑞德也不回答,只把手裏的小樹枝向馬背上狠命的一抽,便使得那馬直蹦著向前駛去,一會兒就穿過美立脫街了。再向前去便是一條通到鐵路軌道去的很狹的短街,兩邊房屋都已起了火,成了一條非常危險的火衖了。但是他們仍向火堆裏直衝進去。那火光像十二個太陽那麼亮的炫耀著她們的眼睛,灼人的熱氣煎炙著她們的皮膚,乒乓噼啪的聲音震盪著她們耳朵。在這裏面彷彿掙扎了一個無窮的永劫,這才突然脫離了火海,重新進入一種半明半暗的空氣中。
「不必說下去了。我一概遵命就是了。但是當我死在國家祭壇上的時候,我希望你的良心會得刺傷你。」
「可是我要回家呢!」她大嚷道,她的聲音漸漸提高成一種尖叫。「我非回家不可!你不能阻止我!我要回家!我要我的母親!你如果阻止我,我就跟你拼命!我非回家不可!」
hetubook.com.com是北佬——」思嘉先嚷道。
哦,親愛的上帝,怎麼,他冒過了這麼一天的大險,難道現在又不肯送她到陶樂去了嗎!
「再見,思嘉。」
「我們要回家去了,回到陶樂去了,」思嘉急忙對她解釋說。「北佬快要來了呢。瑞德會送我們去的。我們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媚蘭。」
「哦,你這流氓!」她一面喊,一面心裏不住砰砰的跳著,想要找些更惡毒的名詞來罵他,可是一時想不出。「哦,你這下流坯,你這懦夫,你這討人嫌的臭傢伙!」然後,她因想不出更惡毒的話來罵,一口氣終於未出,便抽出她的一條臂膀來,使盡了腳尖的氣力,向他臉上狠命的一個巴掌。他向後退了一步,立刻伸手到臉上去挼著了。
「是的。我就要離開你們了。」
她愕然的四下看了看,看了她們背後那片豬肝色的天,看了她們兩旁那些森豎的樹木,看了車後那幾個吃驚的人影,末了才看到瑞德身上。難道他發了瘋了嗎?難道她自己聽錯話了嗎?
那聲音漸漸近來,她就一唬從地上跳起,高聲叫著瑞德的名字。隨後她就看見一個朦朧影子從一輛小小的載貨車上跳下來,接著大門的門閂喀嚓一下響,那個影子漸漸移近來了,及至移到燈光裏,方才明明白白看出是瑞德。他身上的衣服仍舊是那麼漂漂亮亮,彷彿要去上跳舞會一般,是白麻紗的外褂和褲子,灰色水紬有著鑲繡的背心,胸口上還像打著縐襉的。一頂闊簷巴拿馬帽子歪歪的搭在一側,褲帶上掛著兩枝象牙柄的長筒決鬥手鎗,衣裳口袋裏飽飽裝著兩袋的彈藥。
「若是趕得快還來得及,」瑞德說著,突的從車上跳了下去,向一家人家的院子裏消失了。他回來時,手裏拿著一根小小的樹枝,便向那瘡痍滿目的馬背上殘酷地抽著。那馬拼著命作起一種踉蹌的小跑來,車子便向前直竄而去,同時像簸麥子似的簸了起來,差點兒沒有把車上人撂到車外去。但是她們的頭不住在車板上碰撞著,於是那孩子哭起來了,百利子跟衛德也哭起來了。只是媚蘭沒有一點兒聲息。
「我得想,」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訴她自己。「我得想。」
「衛太太呢?」
說著他哈哈大笑起來,當即放開了她的臂膀。她被他笑呆了,只對他骨碌著一雙眼睛,心裏暗暗的恨他。
「我笑你——笑你想要把北佬鎖在門外。」他說著,那馬就慢吞吞的勉強起步來了。人行道上的那盞燈依然點著,向四周射出一個黃色的小光圈,他們一步步的遠去了,那小光圈便一點點的縮小了。
她還記得自己六歲的時候,有一次從一根樹上摔下來,直挺挺的仆倒在地上,曾經停止一段時間的呼吸。現在她看了看瑞德,又感覺到那一段停止呼吸期間的感覺了,有點兒麻木,也有點噁心。
思嘉仍舊還不動。他將她的臂膀牢牢抓住,於是他身上所有的活力似乎流到她身上去了。她是恨不得自己也能像他那麼的冷靜,那麼的行所無事!他將她推到穿堂裏,但是她仍舊站在那裏不動,只是沒奈何地對著他呆呆的看著。他於是嘴唇彆了一彆,嘲諷她說:「難道這也算得一個不怕上帝不怕人的女英雄嗎?」
「可是瑞德——你——不送我們去了嗎?」
「你仍舊要想回到陶樂去嗎?這是自殺呢!李將軍的騎兵隊跟北佬的軍隊正在這條路上打。」
她懷著的小孩揮舞著他的小拳頭,像小貓一般叫起來,她就低下頭對他看了看。現在她才想起了這是希禮的孩子,可惜不是她自己同希禮生的,如果是她自己同希禮生的多好呢!
「你難道真的有過一個丈夫嗎,親愛的?」他低聲的說著,就嘻嘻的笑了起來。
思嘉聽見最後這個希望達不到,心就沉落下去了。她也真是傻,為什麼沒有想到軍隊撤退的時候一定要把所有車輛馬匹都帶走的呢?剎那之間,她覺得麻木了,不能再把百利子的話聽下去了,但是她竭力振作起來,要聽完她的報告。
「你想他會來嗎?他會去偷馬嗎?」
他的聲音從黑暗裏繼續響出來,她耳朵裏也灌進了一個個的字音,卻得不到它們的意義。她一心只在嘗試把握那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只在考慮他要丟開她們走了那一樁事實。她心裏不住在說著:「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但是她的情緒絲毫都不動。
「你下來罷,」他吩咐道。
「是的,察理——我的丈夫。」
不過他無論開口不開口,她都要謝謝天,有他在這裏總是一個極大的安慰。因為她在這樣萬分危險的境地,幸虧有一個男人在身邊,可以去靠在他身上,感覺到他那強壯臂膀的精力,可以替自己擋住那不可名狀的恐怖,那末即使他光光坐在這裏瞪眼睛也是好的了。
媚蘭靜靜地躺在那裏,被頭一直蓋到下巴頦兒底下。她的面孔死一般的白,但是她那陷入而有黑圈的眼睛是很清朗的。她看見了瑞德,並不現出驚異的樣子,只看做當然的事情一般。她嘗試要笑,但是那笑沒有到口角就消失了。
「趕快啊?」這是她心裏唯一的一句話了,「趕快啊!趕快啊!」
「瑞德,你是說著玩的罷!」
「必須——必須經過火源的地方嗎?」思嘉顫抖說。
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只要還有法子可以拿到馬,瑞德一定拿得到。瑞德是能幹人呢。只要他能夠帶她逃出這地獄,她就什麼都可以饒恕他了。逃!這是多麼有興趣的事!而且有瑞德在旁邊,她就可以不怕了。瑞德能夠保護她們的。真要謝謝上帝呢!她既有了一線的希望,便動手幹起實際的事來。
「阿呀,我的上帝!」
「你這小傻子,」他的聲音急促而粗糙。「那條路你不能走的。即使你不遇到北佬,那些樹林裏面也到處都是潰兵和逃兵。而且我們的軍隊也還有不少正從鍾氏坡撤退下來。他們跟北佬沒有兩樣,也要搶走你的馬的。你的唯一機會就是跟我們的軍隊往麥唐那那條路去,並且還得天保佑,他們在黑暗裏看不見你。陶樂你絕不能去的。即使你到那裏,怕也已經燒得精光了。我絕不讓你去。你這簡直是發痴。」
他也爬上了他的坐位,和她並排坐下來,把韁繩拿在手裏。
她知道他已經朝轉身來對著自己了,但是她不開口。憎恨窒塞了她的說話了。他的腳踩過碎石路時嚓嚓地響著,她看見他的闊肩膀向黑暗裏漸漸地遠去,一會兒就消失了。她便慢慢回到車邊來,她的兩膝蓋不住簌簌地抖著。
於是她們越過了鐵軌,繼續向前駛去,瑞德不時將那樹枝在馬背上機械地抽著。那時他的面孔放得很嚴肅,但是心不在焉似的,彷彿已經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了。他的闊肩膀向前傴著,下巴頦兒翹起來,像似心裏在想什麼不愉快的事。剛才他受https://m.hetubook.com.com到的那一陣熱氣已經使得他額頭上面頰上都淌汗了,但是他不去擦它。
等到吃完,她的氣力就有些兒回復起來,但是氣力來了,那種刺人的恐懼也同著來了。她遠遠聽見街上有一種呼呼的聲音,可不知道這聲音到底是什麼意思。她什麼也辨別不出,只覺得有一股聲音似乎在那裏一起一伏。她側著耳朵仔細的聽著,一會兒就覺得渾身肌肉都緊張得發痠起來。現在她只盼望聽到一陣馬蹄的聲音,然後就看到白瑞德那雙從不驚惶的眼睛來諷笑她的恐懼,她知道瑞德一定會送她們到一個地方去的。什麼地方呢?她並不知道,她也不去管。
「是的,奶奶。我後來找到他了。不錯,他是在酒吧間。他——」
思嘉的牙齒打顫著,但她嚇昏了,自己一點兒都不覺得。當時雖然有那猛烈的火光炙著她的臉,但是她渾身冰冷的抖個不住。她覺得這裏便是地獄,她現在地獄裏了,她如果能夠控制自己那雙不住發抖的膝蓋,她就馬上要跳下車來,仍舊從那黑暗的道路上逃回白蝶姑媽家裏去藏著。現在她只靠緊瑞德的身上,拿顫抖的手指抓住他的臂膀,眼睛看著他,希望他給她一句說話,給她一點安慰。其時瑞德浴在那地獄的紅光裏面,他的黑暗的側影分明像個古錢幣上鑄著的人頭,美麗、殘忍而頹廢的。他一經覺到了她的手,便將臉朝著她,那一雙眼睛裏也冒出烈火,跟他們面前的真火一樣可怕。照思嘉看起來,他當時的神氣是充滿著興致和侮蔑,彷彿他對於當前的局勢感到極大的樂趣,又彷彿對於那迫在面前的地獄表示歡迎一般。
他發出了一陣轟然的笑聲,便將韁繩在馬背上㧾了幾下。
「你如果還要說笑話,我就永遠不同你開口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趕快去,」她吆喝道,百利子就像一頭野兔似的跑走了。
「我的親愛的孩子,」他說,「這話不充分得很呢。」
當她這樣側著耳朵向市區方面聽著的時候,她看見外邊樹頂上面現出一道薄薄的紅暈來。她覺得莫名其妙。她注意的看著,見那紅暈愈來愈明了。那黑暗的天空先是變成粉紅,漸漸變成深紅,然後突然看見樹頂上面高高躍起巨大的火舌。她也就從地上一唬跳了起來。她的心又砰砰的槌起來了。
百利子的驚惶的聲音從車裏回答出來。
她聽見這話,突然的恨起他來,恨得把恐懼也忘記了。她明明知道她自己跟車後那幾個人的安全都繫在他一個人身上,但是她恨他,恨他不應該對這破爛的行列加以這樣的嘲笑。她想起了已死的察理,想起了或也已死的希禮,想起了其他許多正在墳墓裏腐爛的青年人,因而覺得瑞德不該講這樣的風涼話,但是她忘記了自己也曾有一次把這些人認做傻子的。當時她說不出話來,只拿一雙充滿著憎恨和嫌惡的眼睛對他瞠視著。
「哦,瑞德,」她摟住他的臂膀低聲說,「現在我們要是沒有你怎麼辦呢?幸虧你沒有到軍隊裏去呢!」
「你滾罷!即刻就滾罷!我永遠不要再見你的面了。我希望大砲筆直打在你身上。我希望砲彈把你打成百萬片。我——」
但是他快到美立脫街的時候,就在一個還未著火的堆棧的陰影裏突然勒住馬韁了。
「來罷,」思嘉說著,轉到媚蘭房門口,瑞德手裏拿著帽子跟著她。
「衛太太養了孩子了嗎?現在要移動她是很危險的——要拿那部歪歪倒倒的貨車載她走二十五哩路是很危險的。我們不如將她留給米太太罷。」
思嘉正注視時,那孩子忽然兩腿大抖了一陣,往塵埃裏倒下去了。隨即有兩個兵士從後隊裏跑出來,一聲不響的趕到那孩子身邊。其中有一個高個兒的瘦子,一部鬍子一直掛到皮帶上,便一聲不響的仆下去解了那孩子的鎗,跟自己的鎗一同交給另外那一個,隨即將那孩子一把抱了起來,一唬駝在自己肩膀上,慢慢跟在那行列的後邊走去。那孩子在他肩膀拼命的掙扎,口裏喊道:「放下來罷,你這天殺的!放下來罷。我自己會走的!」
「親愛的思嘉,你是不會沒有辦法的。凡是像你這麼自私自利而且有決心的人都絕不會沒有辦法。北佬如果逮到了你,那真是上帝保佑他們了。」
他從她手裏接過那盞燈,將它放在地上。那部車的趕車位子窄得很,只是一條木板橫擱在那裏。瑞德將思嘉整個抱了起來,一唬送上那木板上去。她一面塞著屁股底下的衣裾,一面暗暗的想,要能做一個跟瑞德一般強壯的男人多麼有意思呢。現在她有瑞德在身邊,便覺得什麼都不怕了——不管是大火、轟聲、北佬,一概都不怕了。
「現在我們已經出了城,」瑞德勒住了韁繩簡單地說「到了上鬎鬁村去的大路上了。」
「哦,你為什麼要嚇我呢!我們快走罷!」
她現在已經想出許多惡毒的名詞來可以罵他,但是來不及了,他去遠了。她於是將頭伏在那馬的頸梗上哭著。
於是他跟她親嘴了,他的髭鬚戳著她的嘴唇了,他這個嘴是親得那麼從容不迫,彷彿那慢慢的長夜都可以供他作親嘴之用一般。察理從來沒有跟她親過這樣的嘴。湯家高家那些孩子跟她親的嘴,也從來沒有像這樣使她一陣熱,一陣冷,一陣顫抖的。他在她嘴唇上親了一會,然後將她的身體推開一點,一路從嘴唇親到喉頭上,再從喉頭上親到胸脯上。
「是察理的。」
她現在想起了應該到樓上去陪伴媚蘭了。倘使有什麼事情,媚蘭是沒有氣力喊人的。可是那個房間她已經在那裏做了這一天的惡夢了,現在要她再到那裏去,實在覺得不耐煩。那怕媚蘭快要死了,她也不能回去的。總之她是永遠不要再見那間房間了。她把那盞燈放在一個蠟燭臺上,重新回到前廊來。這裏風涼得多,雖則外面的空氣也還是悶熱的。那盞燈散出一個圓圈的微光來,她就在這圓圈裏往頭頂一步臺階上坐了下去,繼續啃著那塊玉米餅。
「她沒有死罷?呼吸有沒有的?」
「哦,等一下,」她嚷道。「我忘記鎖前門了。」
「趕快走!不要停呀!」
媚蘭嘗試抬起半身來,但是馬上又倒下去了。瑞德只得彎下身去,將一隻臂膀插|進她頸梗底下還有一隻臂膀托住她的腿彎子,輕輕地舉起她來。她並不嚷,但是思嘉看見她在咬嘴唇,面色也越發白了。思嘉把燈擎得高高的照著瑞德,正要向門口走去,卻見媚蘭向牆壁上做了一個虛弱的手勢。
怎麼他還要開玩笑呢!怎麼他還不趕快走呢!
她到前面廊子上來一共聽了十二次,但到第十二次上就不再回飯廳去了。她索性坐在廊子上專心聽著。因為她覺得自己正在盼望瑞德的時候,心裏跳得非常之厲害,要理東西反正是理不了的。但是瑞德怎麼還不來的呢和-圖-書?她好像已經等了幾個鐘頭了。及至好久之後,她方才聽見遠遠有一種沒有塗油的輪軸的吱吱嗝嗝聲,以及隱隱約約的慢吞吞的馬蹄噗噗聲。唉,他為什麼不快些呢?他為什麼不讓那馬兒小跑著來呢?
這時思嘉才想起了媚蘭,她知道這大半天媚蘭聽了那不斷的轟聲,看了那天空的火光,一定嚇昏過去了,自己該快去安慰她一下了。
「現在你像個好孩子擤了擤鼻子,」他命令道,他眼睛露出一絲的微笑。「擤好了對我說怎麼辦法。我們的確應該快些行動了。」
「我——我通過那裏?」
當她拿下察理那張相片的時候,她瞥見了察理的面孔了。他的褐色大眼睛和她自己的眼睛接觸了一下,使她不覺站住了對他審視起來。這個人曾經做過她的丈夫,曾經跟她同床共枕過幾個晚上,曾經留給她一個兒子,眼睛也像他自己那麼的溫柔而褐色。然而現在她差不多已經記不起他來了。
末了,瑞德將車向右拐過一個彎,不多會見就到了一條較廣闊較平坦的路上。兩邊房子朦朧影子越來越開闊,道旁樹木也像牆壁似的綿延不斷了。
「我要回家去,」她說。
媚蘭虛弱地點了點頭,並且向那孩子做了做手勢。思嘉急忙將孩子抱起來,拿一條厚毛巾將他匆匆的包著。瑞德就向她床邊走去。
百利子不嚷了,但是她的牙齒還是在打顫。
「那末他又說,叫思嘉姑娘放心罷。俺去替她到軍隊裏去偷一匹馬來,要是還有馬剩下來的話。他又說,偷馬是俺向來偷慣的。去告訴思嘉小姐,說俺就是鎗斃了也要替她偷來的。那末他又笑了,又說,趕快回去罷。俺剛要走,轟!轟!炸起來了。俺嚇得要死。他說不要怕,這不要緊的,這是咱們自己人炸火藥,免得北佬來要拿去——」
當這行列快要走完的時候,後隊裏面有一個拖著鎗走的小孩子,實在走不動了,只得站住了對他的同伴呆呆看著。他的個兒只有思嘉那麼大,身上背的一枝來福鎗差不多跟他的人一般高,思嘉看他的年紀至多不過十六歲,一定是自衛隊的隊員,或者是什麼學校裏逃出來的小學生。
此後爆炸之聲就像連珠砲似的繼續不斷了,剎那之間世界變成了一個充滿著聲音,火燄,震動的地獄。一蓬蓬的火星射上了天空,然後又從那血紅的雲陣裏,懶洋洋地慢慢地落下。她彷彿聽見隔壁房裏有過虛弱的呼聲,但是她不去管她,她現在沒有功夫去顧媚蘭了。除了害怕之外,她什麼事都沒有功夫了。她彷彿還是一個小孩子,現在嚇慌了,急乎要想躲到母親懷裏去,躲開了這種可怕的景象。哦,她恨不得立刻飛回家去了!她恨不得立刻跟母親在一起了!
「還說不害怕呢!再過一會兒你就要暈過去了,我可沒有帶著通關散哪。」
瑞德旋轉頭,對她看了一眼,使得她立刻放開他的臂膀,將身子縮了回去。現在他眼睛裏並沒有嘲諷了。它們是赤|裸裸的,其中含有忿怒,以及一點類乎惶惑的東西。但是他將嘴唇彆了彆,又把頭朝開去了。就像這樣,她們一聲不響的走了許久許久,只有那孩子的微弱啼哭聲和百利子的唏噓啜泣聲打破了靜寂。後來思嘉覺得那種啜泣聲聽得實在不耐煩了,便掉轉身子將百利子狠狠的擰了一把,直擰得她雞貓子喊叫起來。
她總覺得不懂,瑞德為什麼要走呢?他向來是反對戰爭的,向來說那些參加戰爭的人都是傻子,現在他自己為什麼要去呢?何況他本來很是安全、富有而舒適,無論如何不必自己去找死。但是他竟去了,竟把她撇在這黑暗裏不管了!
「是,先生。謝謝你。」
「我並不是跟你開玩笑,親愛的。而且我傷心極了,我抱著這麼英勇的犧牲精神要跟軍隊走,怎麼竟不蒙你的賞識!你的愛國心那裏去了?現在正是你的絕好機會,可以對我說持盾而回或是臥盾而回的話了。可是你要快些說,因為我還有一番激昂慷慨的演說要發表呢。」
「媽,衛德怕。」
「你不要怕,我會得當心的,」他一面將她兩邊的被頭塞緊,一面對她說。「你試試看,拿臂膀攀牢我的頸梗罷。」
「你是自私自利到底的,是不是?你只顧自己的寶貴身體,便不管聯盟州的死活了。你要想想看,我到了第十一點鐘才加入我們軍隊裏面去,我們的軍隊會得到多麼大的一個鼓勵呢。」他的聲音含有一種惡意的溫柔。
北佬已經到了!她知道他們已經到了,已經在那放火燒城了。那火燄是從市中心起來的,但似乎略略偏東一點。它射得愈來愈高了,愈來愈廣了,剎那之間她眼前的一大片天空都紅了。一定是整條街都燒起來了。同時有一點火熱的微風飄來了一股煙氣。
她覺得有一點東西碰一碰她的頭髮,彷彿是他的嘴唇。她覺得他現在非常的溫柔,非常的使人安慰,巴不能夠永遠這麼躺在他懷裏。她覺得有這樣強壯的臂膀摟抱著她,一定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傷害她的。
「哦,是的,我要去的!請你,瑞德,我們快一點兒罷!那馬並沒有疲倦。」
「簡直不像一匹馬了,是不是?」瑞德咧了咧嘴說。「你看他差不多快要嗚呼了。但是我費了不少勁兒才找來的呢。過幾天再把我偷他的詳細情形告訴你,實在險得很,我差一點兒吃了鎗彈了!我都是為了你,才肯拼著命做馬賊的,不過只偷得這麼一匹馬來,實在不值得之極!讓我攙你上去罷。」
「不要管他是那裏找到的罷。他來不來?你告訴他帶馬來沒有?」
當他從石徑上走上來時,他的步子有勁得像個野蟹人,他的腦袋挺得像個異教國的王子。那黑夜的危險對於思嘉是莫大的恐慌,對於他便成了一種興奮劑了。他那黝黑臉上帶著一種勉強掩飾的凶暴和殘忍,倘使思嘉在腦子清楚的時候看見了,早已不知嚇到什麼樣子了。
「有趣,」他低聲說。「有趣。」
經他這一喊,她那迷濛幌盪的心突然清醒過來,也突然的害怕起來了。瑞德要丟開她走了,這天殺的流氓!他要走了還不算,他竟敢乘人之危,在這荒郊曠野之中來將她這麼侮辱,來對她說這種不要臉的話兒!於是忿怒和憎恨交併而來,立刻挺硬了她的脊骨,她便將身子猛力一扭,掙脫了他的摟抱。
正說時,便見那邊有一個分隊,通過美立脫街的火衖迎面而來,身上亂七八糟的背著鎗,也有正的,也有倒的,用前進的步子走著,都已疲倦得不能再走快了,疲倦得連兩邊的火星和濃煙朝他們不住撲來也顧不得了。他們身上都穿得破破爛爛,破爛到軍官和兵士一點兒沒有分別。多數是光著腳的,又有不少拿繃帶包著頭,或包著臂膀。他們都目不旁視的走著,口裏都默不作聲,若不聽見那均勻的步伐,我們竟可以把他們當做一群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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