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個影子從行列中走出,走到她門口。
她忽然暗暗猜想起來,現在外邊不知是怎麼樣了。軍隊都開完了嗎?北佬已經到了嗎?我們的軍隊難道一點都不抵抗就走嗎?於是她突然記起來了,聯盟軍是非常少的,謝爾門的軍隊是那麼多的,而且都吃得飽飽的。想到這裏,她覺得胃脘裏隱隱作痛。哦,謝爾門!那怕是撒旦的名字也不會使她這麼驚嚇的。但是現在不是思想的時候,媚蘭又在那裏叫了。她要水,要冷毛巾拍額頭,要給她搧搧,要替她趕走臉上的蒼蠅。
「你們走了嗎?你們要丟開我們了嗎?」
「是的,女士。我們走了,我們是從北邊一哩路外的壕溝裏來的。我們是最後一批了。」
「那不要去管它。」
思嘉從地上站了起來。
可是她經不得女主人一雙堅決的手的推迫,只得一步步跨下臺階去了。及聽見大門上的門閂一響,思嘉便又在她後面嚷著:「趕快跑啊,你這小傻子!」
她聽見她自己的呼吸由規律的搏動而變成痙攣的嗚咽,但她的眼睛是乾燥的,是火熱的,彷彿她的眼淚已經永遠枯竭了一般。慢慢地,費力地,她抬起了身子,將那沉重的衣裾一直撩到大腿上。因為這時她身上是熱、冷、濕三樣東西攪做一團了,只覺得腿上接觸一點夜風非常爽快。她也知道她現在這般情況,倘叫白蝶姑媽看見了,一定又要驚嚇得什麼似的,但是她不管了,她什麼都不管了。時間彷彿是靜止的,也作興是剛剛過了黃昏時分,也作興是已經半夜,她並不知道,也不去管它。
突然她想起白瑞德來,於是立即有一種平靜的感覺驅除了她的恐怖。為什麼她今天早上像一隻沒頭雞似的在爬撓的時候不曾想起他的呢?她固然恨他,但是他很強壯,很能幹,又是不怕北佬的。而且他現在還在城曩沒有走。她又想起自己上次跟他見面的時候,他曾對她說過許多不可饒恕的話,因而她跟他鬧過脾氣,說過再不跟他見面的。但是像現在這麼緊急的時候,這些事情她都可以不計較。而且他又有馬,又有車。哦,她為什麼不早想到他的呢?他一定可以帶她們大家離開這個受罪的地方,一定可以使她們逃開北佬,逃到別的地方去。
「是的,女士。你瞧,北佬要來了。」
那間昏暗的房間裏盪漾著熱浪、痛楚,和蒼蠅,時間偏是拖著鞋皮hetubook.com.com走得那麼慢,思嘉已差不多記不起那天早晨的事兒了。她只覺得自己在這蒸籠裏面彷彿已經登了一輩子。她聽見媚蘭尖叫,自己也很想尖叫出來,但是她拼命咬著嘴唇熬忍著,直把嘴唇咬脫一層皮,才壓下那個衝動。
百利子還是站在那裏擦著腳,堵著嘴,思嘉便又狠狠的將她一推,差一點兒使她仆個倒栽蔥。
「天曉得,思嘉姑娘——」
房間裏是半明半暗的,因為思嘉怕陽光太大,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針尖一般的光線從窗帘的細孔裏透進來,房裏直像是一隻熱鍋,思嘉身上的衣服始終沒有乾過,只有愈來愈粘濕。百利子蹲在一個角落裏,也在那裏直淌汗,那汗臭薰得思嘉頭都痛了,恨不得立刻叫她滾出去,又怕她一去就溜得無影無蹤。媚蘭躺的一條褥單,早已給汗塗得墨黑了,又因思嘉不時去替她洒水,以致沒有一處不是濕搭搭。媚蘭不住在那裏翻身,一會翻到這邊,一會翻到那邊。
「思嘉姑娘,媽要曉得俺到酒吧間去,或是到婊子家裏去,她要拿棉花桿子揍俺呢。」
說著她筆直坐了起來,在百利子背脊上推了一下,叫她趕快走。
「好罷,那末你馬上到那裏去,要跑得快,告訴他說我要他。我要他趕快來。並且把他的馬跟馬車帶來,或者是有救護車也好的。你把孩子的事情告訴他罷,你對他說我要他把我們送出這個地方去。去罷,馬上就去,快些!」
「醫生一天都沒有回家。也許他已經跟那些兵士走了。思嘉姑娘,斐爾少爺過去了呢!」
「咱們這回弄得很好的呢,思嘉姑娘。俺想叫媽來弄也不過如此的。」
有一次衛德踮腳尖兒走上樓梯來,哭喪著臉站在門口。
有時她想坐起來,但是頭抬一抬又倒了去了,又照舊的翻起身來了。起先,她還勉強熬住了喊嚷,只把嘴唇拼命的咬著,直咬得皮都脫了,那時思嘉的神經也是跟她的嘴唇一樣脫皮的,便狠聲狠氣的對她說道:「媚蘭,你不要做英雄罷。你要嚷儘管嚷出來。現在除了我們兩個沒有人聽見你的。」
起先媚蘭痛得厲害的時候,似乎拿住了思嘉的手就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但是後來一抓住思嘉的手,就要將它拼命的往下拔,幾乎連骨頭都被她拔斷。如是者一個鐘頭,弄得思嘉一雙手都青腫到和_圖_書不能伸屈。後來思嘉只得拿兩條長毛巾結在一起,將它兩頭吊在床腳上,讓媚蘭抓住那個結。媚蘭就把全身都掛到那上面去,彷彿它是一條生命線一般,痛急時就抓得緊些,痛定時就放得鬆些。這樣鬧了一個下半天,她的聲音一逕像一頭在陷阱裏臨死的野獸。偶爾她也丟開了那條毛巾,虛弱地擦擦自己的手,睜著銅鈴一般的眼睛看看思嘉。
這幾句話正是思嘉心裏在想的,但是她一經聽見它從媚蘭嘴裏說出來,便覺得怒不可遏,彷彿她心裏的秘密已被媚蘭從臉上看出來似的。
黃昏時候到了,百利子像個黑小鬼似的輕輕地走著,點起了一盞燈。這時媚蘭更加虛弱了。她開始叫起希禮來,像在昏迷狀態中似的,一聲一聲不住的叫著,把個思嘉直叫得汗毛森豎,恨不得立刻拿個枕頭悶塞住那種單調的聲音。但是她忽又想起,也許米醫生終於會來的。哦,快點兒來才好呢!於是希望又抬頭了,她便朝著百利子,吩咐她趕快跑到米家去,看看米醫生或是米太太回來沒有。
「如果米醫生還沒有回來,你就問問米太太或是她家阿媽怎麼個辦法,求她們不論那個來一來!」
「你去了也是一樣。我反正是一個死。」說著她又嗚嗚哭起來。
「那末你問他們他在那裏。你連這一點腦子都沒有嗎?他如果不在旅館裏,就到得揆忒街的酒吧間去找去。到華貝兒家裏去找去。你一路找著他好了。你這傻子,你難道還不明白,現在不趕快找去,過會兒北佬要把我們統統逮去嗎?」
「哦,北佬要來了!」百利子哭著縮到思嘉身邊去。「哦,思嘉姑娘,他們要把咱們殺光呢!他們要拿刺刀來刺咱們的肚皮呢!他們要——」
思嘉聽見這番有用的報告,正預備又是一個巴掌打過去,可是那邊媚蘭睜大了眼睛,虛弱地向她說話了:「親愛的——北佬要來了嗎!」
「衛德餓,」思嘉站起身,要想出去,但是媚蘭低聲道:「哦,你不要走開。請你,你在這裏我才受得住。」
現在什麼都完了。媚蘭是並沒有死,她那個男小娃娃已經叫得小貓兒似的在百利子手裏受洗了。媚蘭已經舒舒服服的睡過去。她真不懂她掙扎了這麼一天之後怎麼還睡得著覺的,她怎麼竟能不死呢?思嘉自己也知道剛才給她做的一番手術實在不高明得很,怕連她自己受到和-圖-書也是非死不可的。誰知等事情停當之後,居然還聽見媚蘭輕輕說了聲「謝謝你」呢。說了這話之後她就睡著了。怎麼睡得著的呢?其實思嘉忘記自己養出衛德來之後也是像這樣睡過去的。原來她什麼都忘記了。現在她的心是一個真空,她周圍的世界也是一個真空。她覺得今天以前一向沒有生活的存在,今日以後也將永遠沒有生活的存在——就只有一個悶熱的夜,就只有她自己的粗嗄疲乏的呼吸,就只有身上的汗水,由腋下流到腰部,由臀部流到膝蓋,稀濕的,發粘的,冰冷的。
「哦,請你們等一會兒!」
壁爐檯上的鐘已經停了,她也不曉得到底什麼時候了,但是她覺得房間裏的熱度已經減了些,那針尖一般的光線也已淡了些,她便把窗帘拉了開去。這才吃了一驚,原來時候已近傍晚,太陽已變成一個猩紅的大球,遠遠落在天邊了。但是她還彷彿覺得那蒸熱的午刻並沒有過去。
但是媚蘭心裏已經很明白,再也瞞她不過了。她便將臉埋在枕頭裏,說道:「哦,我知道的,他們要來了呢。我的可憐孩子。我的可憐孩子。」然後隔了好久又說:「哦,思嘉,你絕不能登在這裏了。你得趕快走了,趕快帶衛德走了。」
「你跟我說說罷,請你跟我說說罷,」她對思嘉低聲的請求,思嘉就得找出一些的話來跟她亂說一陣。然後陣痛又來了,便又抓住那條毛巾拼命掙扎了。
北佬要來了!這事她已經忘記了。她的喉嚨突然收縮起來,她沒有別的話可說了。那個影子又縮了回去,沒入其他的影子裏去了,便聽得腳步聲打黑暗裏踩了開去。「北佬要來了!北佬要來了!」那是他們那些腳步的節奏,也就是她自己的心的砰擊的節奏。北佬要來了!
她聽見百利子的步聲變成了小跑,隨即向那柔軟的泥路上漸漸消失了。
「俺也沒見米太太。阿媽說她在給斐爾少爺洗身子,怕北佬來了要來不及下葬的。阿媽又說,如果媚蘭姑娘痛得厲害的話,只消放一把小刀子在床底下,那痛就會一切兩斷了。」
她從陰影裏對百利子瞪了一眼,已經力乏得笑也不能笑了,罵也不能罵了,數說她的過失也不能數說了。什麼過失呢?起先她那麼的吹牛皮,其實她對於接生是絲毫沒有經驗的;後來她又驚嚇得那麼樣子,這也弄錯了,那也弄錯了,臨到緊要關頭m.hetubook•com•com什麼也不能動手了;還要放錯了剪刀;還要潑翻那盆子,潑得滿床都是水;還要把剛剛下來的孩子摔了一大交。然而,現在,她又在這裏吹了,又說她弄得很好了!
「是的,不過——」
再沒有一個下午是像那天下午那麼長的。也再沒有像那天那麼熱。也再沒有像那天那麼多蒼蠅。那些蒼蠅都轟集到媚蘭面孔上來,雖經思嘉不住拿一柄大棕櫚扇子替她趕著,也是沒有用。思嘉是連臂膀都趕痠了。誰知你這裏替她搧著面孔,那些蒼蠅就飛到她的腳上腿上去了。媚蘭給牠們叮得癢癢的,便不由把腳一蹬一蹬的抽搐著,口裏虛弱地嚷道:「哦,又到腳上去了呢!」
「不要說傻話罷。我是不怕的。我也絕不會離開你的,你總該知道。」
「你們——軍隊真的撤退了嗎?」
後來,就由不得媚蘭要不要做英雄,她不能不嚷了,有時甚至尖叫了。當她尖叫的時候,思嘉只得拿手掩住了耳朵,拘攣著身子,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去。她覺得要她眼睜靜看著這樣的痛苦,是比什麼都要難受的。她又想起北佬怕已到了五尖頭,她卻不能不在這裏等著這個遲遲不來的孩子,也是比什麼都要難受的。
她聽見樓上有腳步聲音,心裏正在罵著,「這天殺的百利子,」便不自覺眼睛已經合上了,隨即有一點像是睡眠那麼的東西落在她身上。於是經過了一個不知是長是短的茫無所覺的頃刻,方才睜開眼睛看見百利子站在身邊,正在興會淋漓的對她喋喋。
她便朝向百利子,十分迫切的對她說。
她重新將頭靠在柱子上,不理她。百利子覺得很掃興,就踮腳尖兒躲進黑暗要去了。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思嘉方才呼吸慢慢平下去,心也漸漸定下去,便聽見街上有隱約的人聲,以及許多腳踩踏的聲音從北而來。兵!她慢慢的豎起身子來,將衣裾放了下去,雖則她明知道在這樣的黑暗裏是沒有人看見她的。及等那一群人像影子似的移到她門前,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他們打起招呼來。
「唉,你不要嚷呀!」這些事情單放在心上想想已經是可怕極了,何況聽見它用顫抖的話說出來呢!於是恐怖又重新掃過她了。她怎麼辦呢?她怎麼能夠逃脫呢?她去找誰幫助呢?每一個朋友都不肯幫助她了。
「你再要不去,我就賣你到河裏去,叫你一輩子見不到你媽,並且m.hetubook•com.com把你賣給一個田裏做活的。趕快!趕快!」
「是的,奶奶,」百利子說,她自以為這消息非常重要,得意極了。「他們的馬夫老陶說的。他被打在——」
「阿呀天,思嘉姑娘!俺獨個人這麼漆黑的在街上跑,要害怕的!要是北佬逮住俺呢?」
思嘉像個老太婆,從那黑暗的樓梯上慢慢地摸著下來,一路扶住了欄杆,以防要跌倒。她的腿跟鐵一般重。倦得不住發著抖,同時渾身粘濕的冷汗也使她不覺打起寒噤來。虛弱地她摸到了前廊,去頂頭一步臺階上坐下,將頭靠在背後一根廊柱上。她拿抖簌簌的手解開小馬甲。一直解到了半個胸口,夜正沉浸在溫暖而柔軟的黑暗裏,她就對住那黑暗瞠著眼睛看,沉悶得跟牛一般。
想不到他們北佬還要解放黑奴呢!好罷,北佬來了,她們是該歡迎的。
現在她深悔自己平時對於那些太太們關於養孩子的談話不曾加以注意。如果她是注意過的。現在對於媚蘭這孩子來得遲早,就比較能有把握了。她彷彿記得白蝶姑媽說過。說她有個朋友足足養了兩天,結果是孩子沒有養出來,自己也終於送命。要是媚蘭也像這樣養起兩天來呢!但是她身體這麼嬌嫩,一定拖不到這麼長的。像這樣的痛法她絕不能熬過兩天去。如果孩子再不下來,她怕是不久就要死的。如果她死了,叫她日後怎樣去見希禮的面呢,倘使希禮還沒有死的話?她是親口答應過希禮的呢!
「是的,奶奶,俺一逕是說謊話的,」她也慌忙表示同意了。
「你要是跑得快些,你可以追上剛才那些兵士,他們不讓北佬逮你的。趕快!」
「俺害怕,要是白船長不在旅館裏呢?」
「你知道白船長住在什麼地方嗎——是不是餓狼陀旅館裏?」
那個影子彷彿脫下了他的帽子,隨即一個平靜的聲音從黑暗裏發出來。
於是思嘉只得叫百利子下去熱起點早晨賸下的玉米粥來餵他吃。至於她自己,她覺得從今以後再吃不下東西了。
「可是你要不去,我也要揍你的。你可以用不著跑進去的,你不可以站在門口喊他嗎?或者問問旁人,他在不在裏邊,也可以的。走罷。」
百利子嘴裏嘟噥著走了,思嘉看著她跑上街去,竟比那一回都跑得快些。但也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看見她回來,仍然是她一個人。
「不,」思嘉決然地說。「百利子向來是說謊話的。」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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