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那天晚上,他們就在陶樂莊子上過夜。思嘉把客廳的地板讓給他們睡,有柔軟的地毯墊著,他們就覺得上天堂一般了。因為他們已經有好幾個禮拜沒有在屋子裏睡過覺,底下墊身子的最好不過是松針罷了,那些人雖則破爛稀髒,滿面鬍子,卻都是受過好教養的,會得說笑話,會得恭維人,以為能在一所大房子裏來過一個聖誕夜,並且有這幾個漂亮女人陪伴著,簡直跟打仗以前沒有兩樣了。他們對於戰爭看得並不怎麼認真,人家問起他們,他們總只說興頭的謊話,說得大家一陣陣鬨笑起來,於是乎滿屋生春,真有些像過節了。
就在這些日子裏,思嘉睡覺的時候常常要有可怕的夢魘。她夢到的事情一逕是那麼一套,裏面的節目始終都不變,但是夢到的回數越是多,她的恐怖越是增高,後來雖在清醒的時候也覺害怕了。至於她第一次引起這種惡夢的情形,她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今天是跟我們從前開宴會的時候一般了,是不是?」蘇綸高興地對思嘉低聲說。因為今天蘇綸看見自己的情人居然還會來光顧,興致已經高到天上去,眼睛一刻不離甘扶瀾。思嘉看見蘇綸雖則病後瘦得跟柴桿一般,現在面頰上泛起紅霞,眼睛裏流出光彩,看起來竟有些兒美了,也不由得十分詫異。
「是的——他一逕是這樣的——他是失了常態了,你總看得出來的。」
「住家房子也還有幾所在的,」他說,「那些離開遠些的都沒有著火。還有禮拜堂跟互助團也留下了。也還剩幾家店舖。至於商業區,沿鐵路的一帶,以及五尖頭,那是——唔,那一帶地方是統統成了平地了。」
「哦,甘先生,我們不要談——」
「那就聽你的便罷。而且我想你也不至會勸我回去。等到他們造起幾所房子來,恐怕謝爾門又要回來把它們燒掉了。」
「那末今天晚上我就去問她,」他說時,臉上有些兒發抖,然後他拿住了思嘉的手和她握了握。「你真太好了,思嘉小姐。」
「很厲害了呢,」蘇綸一面回答著,一面向扶瀾拋去了一個微笑。
「我是可以直白告訴你的,」他慢慢地說,「不過請你不要把我的話拿去嚇壞那幾個女人。你要知道,這場戰爭是不能支持很久的了。軍隊的喪失沒有人補充,逃兵的數目又一天天的增加,多到軍隊裏自己不敢承認了。你總明白,兵士們知道自己家裏人在挨餓,就都急乎要回去想法子了。這是怪不得他們的,但是軍隊的力量因此而薄弱。而且軍隊沒有糧食就不能打仗,無奈糧食的確沒有了。這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你知道的,我的職務就是給軍隊採辦糧食。自從我們拿回餓狼陀之後,我就一逕在這帶地方跑來跑去,現在的確連養活一隻灰鴉的食物都不夠了。從這裏往南一直到沙番的三百哩地面,情形都是這樣的。大家都在餓肚子,鐵路又斷了,槍械又沒有補充,彈藥已經快要用竭,並且連做鞋子的皮都沒有。……所以,你看,末日是快要到的了。」
她進入了一個荒涼陌生的地方,只見濃霧瀰濛,連她自己的手放在面前也看不見了。她腳下的地面也是搖搖欲動的。這是一個鬼祟的地面,靜得非常的可怕,她現在迷失在裏面了,她害怕得跟小孩子迷失在黑夜裏一般。那時她身上又冷,肚裏又餓,知道周圍的濃霧裏必定有東西藏在那裏,害怕得非常厲害,要想喊,又喊不出來。她只覺得四周圍有許多怕人的鬼手,要伸出來抓住她的衣裙,將她拖到那搖搖欲動的地面下去。同時,她又知道那半透明的陰影裏有一個可以藏躲的地方,那裏很暖,並且有人會幫助她的。但是這地方在那裏呢?她能不能不等鬼手來拖去就尋到那個地方呢?
思嘉突然站住了。她聽見了這種歌聲,真有些不能相信戰爭曾經兩度掃盪過這裏,不能相信自己是住在一個饑荒的地方,已經是瀕於絕境。突然的她朝轉扶瀾這邊來。
「對不起,思嘉小姐,」說著他侷促地擦著他的腳。「事實是,我有一樁事兒要跟你爸爸商量,現在看樣子是沒有用處了。」
「哦,他為什麼要這樣的呢?這些人是於他無害的,」媚蘭說。
思嘉一時間覺得莫名其妙,當是他要跟她提起牲口的事了,便暗底下下了個決心,要對他扯個大謊。
大家聽見提起了愛蘭,都覺得非常詫異,談話突然停止了。又是媚蘭出來打岔兒。
湯家的妙峰山莊子已經燒成了平地,現在湯太太跟她的四個女兒都住在總監工的屋子裏。孟家在落迦畦附近的房子也已被剷平。含羞樹莊的木造廂屋也燒掉了,正屋虧得泥牆築得厚,又加當時他家主僕拿濕棉被拼命撲救,總算給他們保全下來。高家的房子這回又得幸而免,那是全靠他家那個北佬監工什而登之力,但是已經沒有一頭牲口剩下了,也沒有一隻雞子剩下了,也沒有一粒玉米剩下了。
「哼!」思嘉暗底下想道,「他們是包圍我的,不是包圍她的呢!」
「是的,他的計策總算收到效果了!」思嘉帶著諷刺語氣說。「他把那天殺的北佬丟在我們這裏不管了,只留一些小學生跟犯人跟自衛隊在這裏保護我們了。」
「我對於你媽覺得很傷心,思嘉小姐。」
「是天殺的北佬呀!」思嘉熱憤地嚷道。「我是不會有別的名字叫他們的。」
「哦,我並不是這個意思,親愛的,」媚蘭窘得紅起臉來嚷道。「我真是太糊塗了!當然,你是離不開陶樂的,那末——我想姑媽有了彼得伯伯跟阿媽也就可以了。」
「可是我當是我走的那天就燒光的呢,」思嘉覺得莫名其妙地嚷道。「我當是我們自己的人已經把它燒光了!」
「殺過一些的——可不是拿槍彈殺的,」那個獨眼的兵士獰笑著說。「他一開進餓狼陀,就馬上通知市長,叫城裏所有的人一概退出去,凡是活人都得退出去。可是裏面有許多老年人,是站不起來跑路的,還有許多病人也是不能移動的,還有許多女人,是——唔,也是不應hetubook•com.com該移動的。可是他叫大家都得走。那天剛剛碰到狂風暴雨,從來不曾見過的狂風暴雨,他竟把他們論百論百的趕到鬎鬁村附近的樹林裏去,然後通知胡突將軍來把他們接了去。當時就有許多人吃不消這般虐待,都害了病死了。」
「這我不知道,阿寶,不過將來總有一天會有錢的,反正是。」說著,她沒精打采的對阿寶瞥了一眼,那眼光裏含著非常慘痛的神情,使得阿寶心裏感覺十分難過。「等這仗打完了,我總有一天將會弄起很多很多的錢來,那時候我就再不會飢餓不會寒冷了。我們大家都不會飢餓不會寒冷了。我們大家都要穿好衣裳,吃烤雞子,並且——」
如果是在從前,阿寶的這種行為一定已經構成了嚴重事件,或竟至於要吃鞭子了。如果是在從前,思嘉至少不能不對他嚴厲地訓飭一番。她母親曾經告訴她:「你要記得,親愛的,上帝既然把這些黑奴交託給你,你就不但要替他們身體上的幸福負責,並且要替他們道德上的幸福也負責。你也須明白,他們黑奴是跟小孩子一樣的,必須跟小孩子一樣防衛著他們,而且你必須一逕給他們做一個好榜樣。」
「怎麼,甘先生,」她很和氣的說道,「這樁事情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我一定可以代替爸爸說句話。爸爸一向都很看得起你,並且希望蘇綸嫁你的。」
愷玲也鼓起了一點興致,眼睛裏那種夢遊人一般的神氣暫時消失了。因為她在那些人裏面找到一個人認識湯伯倫的,湯伯倫死的那天他還跟他在一起,因而他預備吃晚飯之後要跟那人秘密作一次長談。
「我可以跟你私底下談句話嗎?」
但是思嘉對於聯盟州快要絕望的情形倒並不覺得嚴重,她所認為嚴重的是食物的稀少。她本來要打發阿寶帶了那個北佬留下來的北方錢,冒險到各處去試買糧食和衣料,但是如果扶瀾所說是真的話,那就——
後來她叫把那頭小牛殺掉吃,因為那頭母牛的寶貴牛奶給牠吃得太多了。那天晚上人人大吃一頓小牛肉,竟把大家都吃出病來。還有幾口小豬,她也打算拿一口來殺的,但是她把這事情一天一天的擱了下去,總想等牠們長得再大些才殺。因為現在牠們還小得很,殺了也沒有多少可吃。如果再耽擱幾天,可吃的一定多得多。她又想叫阿寶騎著那匹馬,帶幾張綠票子去買買糧食看。為了這樁事,她每天晚上都要跟媚蘭辯論一番。結果終於沒有叫他去,為的這事實在太冒險,怕是連馬帶錢都要給人搶去的。因為她們都不知道那時北佬到底在那裏。也許在千哩路外,也許就在隔江,那是誰都說不定的,後來思嘉發急了,定要親自騎馬去找糧食,大家聽見這話,都怕她要遇到北佬,便發狂似的喊嚷起來,誰也不肯放她走,她只好又放棄這個計劃。
但是馬崗還沒有失陷呢。馬崗必定還有糧食好買的。等到這些差委隊走了之後,她就一定要叫阿寶帶那匹馬去試一下看。這是很容易把馬去送給軍隊去的,但是這個險她不得不冒。
「思嘉小姐,你不要著急。他們離開這裏遠得很呢,而且他們倒都做了好兵士了。我想一個人不一定因為做了賊,就不會做好兵士的,是不是?」
「我看他們是很有精神的。」媚蘭很驕傲地說。「你想是不是,思嘉。」
他說最後這幾句話的時候,頗帶點兒莊嚴,使得思嘉心裏雖覺得好玩,卻也不免感動了。在她想起來,她覺得像蘇綸那樣的人竟有人會愛上她,那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她一向都當她這個妹妹不過是個自私自利只曉得怨天怨地的怪物。
「哦,它怎麼避免的呢?」
「我可覺得並沒有什麼奇怪,」思嘉斷然的說。「反正我們已經到處都是賊的了,現在有這許多北佬跟——」她說了半句連忙又收住,可是那些人已經大笑起來。
「他們把犯人都放出來害我們嗎?」
「你不要說這種話罷!」思嘉心驚肉跳的嚷道。因為她只要沒有人提起希禮的死,心裏總還留著一線希微的希望,但是她一經聽見人提起這句話,她就彷彿覺得希禮就在說話那一刻兒死去了。
降了一陣霜,天氣就驟然變冷了。寒冷的風要從門縫裏鑽進來,又要把那鬆動的窗玻璃刮得單調地瑯瑯作響。那些光幹樹上的最後一批樹葉都落下來了,只有松樹還穿著衣服,黑沉沉的映在蒼白的天空上。滿是車轍的紅泥路已經凍得跟火石一般,飢餓乘風掃過肇嘉的全境。
「他當然是捨不得你媽的。」
「還好,還好。她聽見我說房子還在的,就決計馬上回去了,可是她那老黑人彼得死也不肯讓她回去。現在餓狼陀人已經有不少回去了,因為他們在馬崗很覺不安。謝爾門並沒有到過馬崗,但是大家都怕威爾遜的襲擊隊馬上就要到,他是比謝爾門還要不如的。」
突然的,她在那濃霧裏跑起來了,一面跑,一面喊,又把兩條臂膀擎得高高的向四面狂抓,卻只抓到一把一把的濕霧。這避難的地方到底在那裏呢?那個地方故意藏起來避開她了,但那地方一定是有的。她只要找到那裏她就可以安全了。但是恐怖已經使她兩腿發了軟,飢餓已經使她眩暈了。她發了一聲極喊,醒了過來,卻見媚蘭的臉兒正對著她,媚蘭的手正在搖她。
扶瀾不住在自己心裏搜索著,總想尋出一些比較興頭的話來,好使那幾個女人心裏覺得好過些。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到底要我不要我。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可是她一定會知道我的情感的。我想——我想我應該去求郝先生的允許,並且把實情告訴他。實情是,思嘉小姐,我現在是一個錢都沒有了。從前我曾經有過不少的錢——請你原諒我說這種話罷——現在我除了騎的這匹馬,穿的這套衣裳,什麼都沒有了,因為我當初去入伍的時候,我把大部份田地賣掉了買做聯盟州的公債,現在你知道的,這些公債是連紙錢都不值的了。而且就是值錢,我也已經沒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因為我把它寄在我妹妹家裏,她的房子也給北佬燒掉了。現在我這麼窮得精光,再要去向蘇綸求婚,實在是冒昧之至。不過呢——嗯,不過事情是這樣的。我想這場戰爭的結果,究竟誰也不知道怎麼樣。在我看起來,這竟像是世界的末日了。往後的事情誰也不能有把握,因而我想,只有我們訂了婚,對於我是一個大大的安慰,同時也許對於她也可以有點安慰。我覺得這點安慰才是真正能有把握的。而且我並不要馬上就結婚,思嘉小姐,我要等能養活她的時候才結婚,不過那個時候到底多久才來,我可也不知道。總之,如果真正的愛是有點價值的話,那末蘇綸小姐即使別的什麼都沒有,也總一定可以富有起來了。」
「你剛才說你覺得這個世界已快到末日,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些兵士又從他們的背囊裏取出一些「槍桿捲子」來當點心吃。思嘉從前也常常聽見人說起這種東西都當做笑話來講,跟講起那些兵士身上的蝨子一般的,現在她才見識到這種食品的真相,看起來像似一條條的焦炭一般。他們也知道思嘉沒有見識過,便送一條給她嘗嘗看,她接過手,刮去了外面一層焦皮,原來裏面是沒有加鹽的玉米餅。那些兵士在前線吃的時候,總把他們的玉米麵拿水調成糊,有鹽就加上一點鹽,然後將它塗在槍桿捲子上,在營火上烤熱來吃。至於那捲子的味道,那是硬得跟石子糖一般的,吃在嘴裏好像是鋸屑。當時思嘉放在嘴裏才咬了一口,連忙皺起眉頭來還給他們,引得滿桌子的人都鬨然大笑。媚蘭對思嘉橫了一眼,她們臉上現出同樣一個思想來「如果他們只有這樣的東西吃,這仗叫他們如何打得下去呢?」
「女兒,」嘉樂突然站了起來說,「你的話太褻瀆了。你母親要懊悔的。」
到了聖誕節那幾天,甘扶瀾又帶了一小隊差委到陶樂來給軍隊搜尋糧食了。那一隊人身上都跟叫化子一般,而且除了甘扶瀾一個之外,沒有一個周全的,有的缺了一條腿,有的只有獨隻眼睛,有的臂膀兒不能活動。他們所騎的馬也大半都跛了腳,分明是前線挑剩下來的。那些人都穿著北佬身上剩下來的藍軍服,使得陶樂人驟然看見了不免嚇了一跳,當是北佬又來了。
「我就是在白天也跟夢魘一般的,還那裏經得起睡夢也不安寧呢?」她心裏絕望地想著,以後她就每天要節省一點東西下來,等臨睡的時候吃下去。
「哦,他們北佬有原是有啊,」媚蘭十分悲苦地說道,「可是他們不見得會分給俘虜的。你總也知道他們不會這麼,是不是,甘先生?你剛才說的話不過是安慰安慰我罷。你知道我們的人在他們那裏,凍得要死餓得要死,有病沒有醫生沒有藥,隨便他們死去,都因為北佬實在恨我們極了!哦,這些北佬怎樣能夠滅了他們才好呢!哦,我知道希禮現在是——」
「現在呢?」扶瀾問著,臉上就露出快樂來了。
照她們想起來,那麼一個熱鬧的城市,裏面有那麼許多人,有那麼許多兵士,有那麼許多漂亮的房屋,那麼許多大店舖和大旅館,說是一天功夫就會燒乾淨,那是有些不可思議的。媚蘭聽見了這話,幾乎要哭出來,因為她是在那裏生長的,她沒有第二個家。思嘉的心也沉落下去,因為她除了自己的陶樂之外,就只愛那個城市。
「你要去是沒有人阻止你的,」思嘉又簡單地逼她一句。
「請你不要提起這事罷。」
扶瀾紅著臉,怪難為情的咧開嘴來,又變得像個怪害臊的孩子一般了。
「你以後要當心些,阿寶,我們是少不了你的。你想我們沒有你怎麼辦呢?你一逕都非常好,非常忠心,等將來我們有錢的時候,我要買一隻大大的金錶給你,並且照聖經上替你刻上『能幹,善良,忠心的奴僕』幾個字。」
「但是人呢?他——他到那裏的時候殺過人嗎?」
「好罷,今天晚上我們不要再談這種掃興的話了,甘先生,」她說。「你去坐在我媽那間小房間裏去,我叫蘇綸到你那裏來,那你就——好罷,你們就可以說幾句私己話了。」
「我覺得奇怪得很,」媚蘭輕輕地說道。
原來甘扶瀾的眼睛已經不在蘇綸面孔上,卻向房間裏四下涉獵了。她看了看嘉樂那雙惶惑的眼睛,看了看那沒有地毯的地板,看了看那沒有裝飾的爐檯,看了看那些被北佬刺刀戳破的沙發和帘子,看了看碗碟櫥上那面破碎的鏡子,看了看牆壁上原來掛畫片地方的影子,看了看食桌上那套七零八落的器具,看了看那些女孩子身上的舊衣裳,然後看到了衛德身上那件由四隻麵粉口袋改成的褂子。
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住。因為陶樂現在有一條非常嚴格的紀律,就是家裏無論什麼人,都不許提到以前吃的好東西,以及現在吃的東西,而且這條紀律是她自己製成自己推行的。
在吃晚飯的時候,媚蘭也突然脫掉平日那種羞怯的態度,變得差不多活躍起來,這尤其使大家吃驚不小。她特別敷衍著一個獨隻眼睛的兵士,跟他說笑話,極力討好他,而那兵士也極力的對她巴結。思嘉卻很明白媚蘭的這種舉動無論精神上身體上都非常勉強,因為她平日是看見任何男人都要羞得什麼似的。而且她的身體也著實還沒有復原。她自己卻偏要說不覺吃力,事情比蝶姐做得還要多。其實呢,她要拿一點笨重的東西,面孔就要變白了,有時用力多了些,便得突然一下坐下去,彷彿兩條腿再也支持不住她一般。可是今天晚上她跟蘇綸和愷玲一樣,興高采烈的招待著那些兵士,使他們好好享受一個聖誕夜。只有思嘉一個人對於這些客人感不到一點樂趣。
「那末好罷,」扶瀾方才開了口,又把鬍子拼命挼起來。「事實是——嗯,思嘉小姐,我的意思是想向他去求求蘇綸小姐呢。」
「現在也是的,」思嘉答道,但是她心裏卻記起爸爸對這事的態度來了,爸爸常常要在餐桌上對蘇綸問和-圖-書道:「怎麼,孩子!你那一位熱心的情人還沒有把那問題提出嗎?是不是該我先去問他的用意呢?」想到這情景,她只好勉強忍住笑。
可是當大家都到客廳裏去的時候,扶瀾卻把思嘉的袖口拉了一把,留在那裏沒有走。
「思嘉小姐,他們有的住在帳篷裏,茅棚裏,木頭房子裏,還有少數幾所房子留下來的,就有六七家人家擁擠在一起。而且他們現在已經重新建造了。思嘉小姐。請你不要說他們傻罷。你是跟我一樣知道餓狼陀人的。他們彷彿生根在那裏,再也不願意離開,猶之曹氏屯人不願離開曹氏屯一般,絕不是幾個北佬一把火燒得他們走的,餓狼陀人對於餓狼陀——對不起,媚蘭小姐——固執得簡直跟騾子一般。我也不懂為什麼,因為照我看起來,那個城市是十分好動的,而且鹵莽。不過我是一個鄉下人,天生就不喜歡城市。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些回去得早的倒是聰明呢。誰要去晚了,他們房子裏的一磚一瓦都給人家拆完了,因為那些先去的,只要看見城裏有一點東西可用的,便都要拿去給他們自己造房子。前天我還看見梅太太跟美白小姐帶著她們的黑女人推著一把手車在那裏撿磚頭。米太太也曾告訴我,說她打算等米醫生回來幫她的時候造起一所木屋子來。她又說她們初次來到餓狼陀的時候,那時餓狼陀還叫馬薩斯瓦爾,她們本來是住木屋子的,現在她們也不妨重頭再做起來。當然,她這話是說得玩的,可是你也從此可以看出餓狼陀人的感情來了。」
扶瀾紅著臉,微笑著,從客廳裏溜了出去,思嘉拿眼睛送著他去。
阿寶出去搜羅食物的地面愈來愈廣了,有時候他竟一夜都不回家,思嘉也不問他到底那裏去。有時候他帶了一些野味回來,有時候是幾斗玉米,有時候是一袋乾豆,並沒有一定。有一次他竟帶了一隻公雞回來了,說是樹林表找到的,那天晚上,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心裏都帶著幾分慚愧,因為大家知道這隻公雞是阿寶從別人家裏偷來的,也像他偷人家的玉米和乾豆一樣。這事以後的一天夜裏,大家都睡了好久了,阿寶忽然敲開思嘉的房門,賊頭賊腦的在思嘉面前星出了一隻彈痕累累的腿子。思嘉一面替他包紮,他一面給思嘉解釋,說他闖進萬葉一家人家的雞欄裏去,被人發覺了,吃了一槍回來的。思嘉也不問他是誰家的雞棚,只輕輕拍拍他的肩膀,眼裏不覺掉下眼淚來。她覺得這些黑奴有時候很蠢很懶,不免要惹人生氣,但是他們那種忠心是有錢買不到的,他們跟主人家一條心,為要替主人家找東西吃,情願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
「倘使白蝶姑媽回到餓狼陀去的話,我們也不如回去陪伴她罷,思嘉,」媚蘭打斷她的思緒說。「她獨個人在那裏是要嚇死的。」
「他說他要這個城市讓出來休息他的人馬呢,」扶瀾說。「後來他的人馬一直在那裏休息到十一月中旬才走,臨走的時候就把它一火燒得乾乾淨淨了。」
他在記憶戰爭以前的陶樂,他面孔上不由現出一種傷心而又憤恨的神情。他是愛蘇綸的,他也歡喜蘇綸的姊妹,他很尊敬嘉樂,也很喜愛陶樂這莊子,自從謝爾門的軍隊掃盪過肇嘉州,他也曾見到陶樂種種的慘狀,但是沒有一次像今晚上這麼深刻。他很想給他們郝家人幫一點忙,特別是給蘇綸幫點忙,但是他無能為力。那時他不自覺地搖搖他的頭,不期然的露出凄慘的神色。就在這個當兒,他接觸到思嘉的眼睛了。他看出思嘉眼睛裏含著一種傲慢的火燄,便覺得很難為情,對著面前的盆子將頭低下去。
但是現在,思嘉已把這種教訓推在腦後了。現在她竟在這裏獎勵做賊,並且向那種也許不如她自己的人家去做賊,也絲毫不能動她的良心了。事實上,這樁事情在道德方面她覺得絲毫無足輕重。她對於阿寶不但不加懲罰或是譴責,反而對他的受了槍傷深加痛惜。
「唔,也差不多是乾淨的了,」扶瀾急忙修正說,因為他看見那兩個女人臉上的表情,就不曉得怎樣才好了。他竭力裝出高興的樣子。他不願意叫女人傷心。他看見了傷心的女人,自己也就要傷心起來,並且要覺得沒有辦法。因而他竭力把那些特別淒慘的情景避免了不對她們說。
「還有你爸爸——他一逕就是這樣的嗎,自從——?」
桌上的女孩子們都急乎要聽聽新聞。因為自從餓狼陀失陷以後,現在已經有四個月不通郵信了,她們一點兒都沒有消息。現在北佬到底在那裏,聯盟軍到底怎麼樣了,餓狼陀的命運如何,那些老朋友都在那裏,她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她們知道甘扶瀾因為職務關係,一逕都在南自馬崗北至餓狼陀的一帶地方跑,簡直是跟新聞紙一樣的,並且有許多有趣的消息,新聞紙所不載的他也知道。當時他給思嘉一眼看穿了心事,很覺得不好意思,只得搭訕著跟大家談起新聞來。據他所說,謝爾門一經退出了餓狼陀之後,聯盟軍就又重新將它佔領了,但是謝爾門已將那地方燒成了一片焦土,聯盟軍拿回去也沒有什麼用處了。
「我想你是一個說謊家,」媚蘭帶著一個隱約的微笑說,思嘉從來沒有看見她對男人這麼高興過。「你自己想是怎樣?」
阿寶從房間裏溜了出來,留她獨個人站在那裏瞠著眼睛憂鬱地望著遠處。在已經死去失去的從前日子,生活是非常複雜的,充滿著非常交錯糾紛的問題的。怎樣才可以獲得希禮的愛?怎樣才可以使得其他一打的情人紅著眼不住追隨著她?還有種種行為上的小差錯要設法瞞過長輩,還有許多對她眼紅的女孩子得去惹惱他們,或是安慰她們,還有衣服的樣式和材料得要選擇,還有種種不同的髮髻得要學梳。哦,那時得她解決的問題多著多著呢!現在,生活是簡單得可怕了。現在所有的事情就是要找充分的食物以免餓死,要找充分的衣服以免凍死,要使頭上的屋頂不至於漏得太厲害。
「你見過她嗎?hetubook•com.com她怎麼樣?」
「嗯,我——我還不知道她到底要不要我呢。我年紀比她大得多,而且——而且陶樂是有這許多漂亮小伙子在這裏包圍的。」
「可是他們也太傻了,房子既然沒有了,還回去做什麼呢!他們住在那裏的呢?」
「我也是這麼想,」那獨眼的兵士說著,拍著腿大笑起來。
這一頓飯吃得確實是高興,竟連那個呆呆地坐在那裏做主席的嘉樂也面上露出笑容,彷彿有點回復從前做主人時的態度了。男人們都在興高采烈談著說,女人們都在微笑著,奉承著,獨有思嘉突然朝向甘扶瀾想問他一問白蝶姑媽的消息,誰知她一看見他臉上的那種表情,立刻就忘記了要問的話了。
思嘉肚裏又餓,又因看護孩子看疲倦了,只得把孩子交給媚蘭看一會,自己到床上去打一個中覺,那時她的腳是冰冷的,心裏又裝滿了恐懼和絕望,在床上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她只不住一遍一遍的想:「我怎麼好呢?我去找誰好呢?世界上難道沒有人能夠幫助我了嗎?」世界上所有安穩的生活都到那裏去了?為什麼竟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聰明而強壯的人能把她這副擔子挑去呢?她是挑不起這種重擔的。她從來不曉得這樣的重擔應該怎麼個挑法。想到這裏。她就落入一種不安寧的小睡中了。
「可惜他不能馬上就跟她結婚呢,」她想。「不然我們也可以少一張嘴吃飯了。」
「那末我怎麼離得開這裏呢,媚蘭?」思嘉質問她說。「你如果急乎要去,你去罷。我不會留你的。」
「怎麼,媚蘭小姐,」扶瀾現出吃驚的樣子,並且帶著責備的口氣說。「胡突將軍從來沒有到過那一帶地方呢。他一逕都在田納西打,想要把北佬引出肇嘉州去。」
現在思嘉一家人吃的東西,要看阿寶運氣好不好,如果運氣碰得好的話,他們就吃野兔子,袋鼠,鯰魚之類。運氣不好呢,那就只有少許的牛奶,胡桃,炒橡子,跟烤山薯了。她們的肚子一逕都不飽。所以照思嘉看起來,彷彿她到處都看見伸著手和哀求的眼睛似的。她一看見這樣的景象,就差不多要發起狂來,因為她自己也是飢餓的。
「那是好極了,思嘉小姐,您想幾時才會有錢呢?」
「我去叫她到這裏來罷,」思嘉笑了笑,就動身到客廳裏去了。媚蘭正在開始彈鋼琴。那鋼琴走音得非常厲害,但是幾個鍵子還入調,媚蘭正在提高了嗓子,領導大家唱著聽啊先驅的天使歌唱了一曲。
「你知道我是不會走的,」媚蘭答道。「而且我——我要是沒有你,也要嚇死的。」
「現在,衛太太,你不必替你家衛先生擔心,」那個獨眼的兵士安慰她說。「我是一開仗就做了俘虜,後來才交換回來的,我在俘虜營裏的時候,他們給我吃肉,吃烤雞子,吃熱餅乾——」
在這樣的緊張狀態裏過了一些時,她就變瘦變白了。她的面孔削去了肉彩,兩顴骨闖了出來,一雙綠色的吊眼睛顯得特別觸目,竟像一頭飢餓的貓兒一般了。
那天晚飯吃的只有乾豆子,燉蘋果乾,燉花生幾樣東西。嬤嬤把那些東西端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都說幾個月沒有吃過這麼好的筵席了。他們也把他們自己帶來的焦玉米餅跟鹼肥肉湊了進來,思嘉眼睛骨碌碌看著他們吃,心裏實在非常不舒服。她不但可惜他們吃去了那麼許多東西,並且擔心著他們要發現昨天剛殺了的那口小豬,當初他們來的時候,她就把那小豬藏到食品裏去,並且吩咐家裏人,若是有人對那些兵士洩露小豬的消息,她就要挖掉他的眼珠子。同時那些未殺的小豬也都藏到爛泥地裏去了。她知道這一口小豬要讓那班餓鬼吃起來,那是他們一頓就會吃光的。如果他們知道那幾口|活的小豬,也一定會把牠們徵發到軍隊裏去。還有那一頭牛和一匹馬,現在放在樹林裏,她也擔著很大的心事,深悔當初沒有把牠們放到爛泥地裏去。如果這差委隊要把他們的牲口都拿走,那末陶樂就沒有法子過冬了。這些東西是無法可以補充的,至於軍隊裏吃什麼呢,那她當然不管,讓軍隊自己養活軍隊罷,如果他們養得活的話。至於她,她連自己的人還養不活呢。
「你在馬崗的時候,看見過衛家的英黛跟蜜兒嗎?她們——她們聽見過希禮的消息嗎?」
思嘉忽然記起自己跟方家祖老太太談的一番話來,她記得那是兩個月以前的事,現在卻像過了幾年了。她記得那天她對那祖老太太說的,是她已經經歷過最最惡劣的一個階段了。這話原是她從心底裏說出來的,但照現在看起來,卻像是小學校裏的女學生常常用的那種誇張格了。當謝爾門的軍隊沒有再度經過陶樂的時候,她總算小有資財,吃的用的暫時都不虞缺乏,同時她也還有幾個比她富有的鄰人,也還有一點棉花可以把她們支持到明年春天去。現在呢,棉花是完了,食物也完了,那幾個錢雖然還在,卻是沒有用處了,因為有錢沒處去買吃。鄰舍家呢,景況反都不如她的了,因為她至少還有一頭母牛和一頭小牛,還有幾口小豬和那匹馬,人家卻只剩樹林裏藏下的和地裏埋下的一點兒東西,別的什麼都沒有了。
在陶樂,乃至葛藟墩區到處地方,所有的問題便是食物。大多數人家已經什麼都沒有,就只剩一點山薯,一些花生,以及樹林裏獵到的一些野味了。他們只要有,還是跟從前富裕的時候一樣,願意分給那些比較不幸的鄰人,但是不久之後,誰也沒有什麼可分了。
「也許我可以幫你一點忙的,甘先生。你看,我現在是一家之主了。」
「哦,不見得真會燒乾淨的罷!」媚蘭跟思嘉都有些不信的說。
「沙番失了嗎?」
「可是胡突將軍的隊伍現在那裏呢?」媚蘭急忙插|進來說。「他總可以守住沙番的。」
「怎麼,你,」思嘉覺得很驚異而又好玩地喊道,「難道你到現在還沒有跟爸爸提過蘇綸的事嗎?你是追求她好幾年了的!」
那幾天每天下著雨,已經下了許多日子了,她們屋子裏和_圖_書又有風,又潮濕,冷得非常厲害。爐竈裏的木柴也都濕了,生起火來總是煙霧騰天的,一時著不起。那天就只早餐吃過點牛奶,別的什麼都沒有,因為山薯早已吃完了,阿寶的魚竿和獸網也一點兒無所收獲。別的一點法子沒有了,只有等明天拿一口小豬來殺了吃了。黑的白的緊張而飢餓的臉,一張張的對她瞠視著,默默地問她要吃,她已經決定把那匹馬拿去冒險,叫阿寶騎著牠去買食物了,誰知禍不單行,衛德又偏偏害起病來,病的是喉嚨痛,熱度高到非常之厲害,又沒有地方去找醫生,也沒有地方去買藥。
「現在有這許多北佬跟差委隊在這裏,」他們替她湊足那句話,她就不由得把臉漲得緋紅。
以後她凡是空著肚子去睡覺,總都要做這樣的惡夢,而且這個惡夢三夜兩夜就要來一次,竟使她有些不敢睡覺了。她明知道這樣的夢是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因為夢裏見的不過是濃霧,有什麼可怕的呢?但是要她迷入這樣的濃霧裏去,她總覺得非常的可怕,因而她後來只得搬去跟媚蘭同床。以便自己從夢裏喊出來時,媚蘭就可以把她搖醒。
阿寶聽見了這番褒獎,便滿面光彩起來,咧著嘴擦著他那已經加上繃帶的腿子。
「你們大家要肯到客廳裏去,我來唱一則聖誕歌給你們聽聽,」媚蘭急乎要換一個題目說話了。「那把鋼琴是北佬拿它不動的。現在它走音得很厲害嗎,蘇綸?」
「謝爾門是不會回來的了,」甘扶瀾說,說時雖想勉強抬著頭,卻不由把眼睛低垂下去。「他已經向海濱那邊去。沙番這個禮拜失掉了,現在他們正要到南嘉羅陵去。」
思嘉點點頭,心裏也充滿著快樂和得意,因為那個城市是她認為自己的第二故鄉的。正像甘扶瀾所說,那個地方的人很好動,而且鹵莽,這就是她喜愛那個城市的原因。餓狼陀人又像那些老城市裏的居民,脾氣都非常倔強,而且很固執而且很暴躁,都跟她自己的脾氣一式一樣。「我是像餓狼陀的,」她心裏想。「絕不是幾個北佬放一把火打得我倒的。」
「那末,」思嘉慘苦地喊道。「察理留給我的那個靠在鐵路旁邊的堆棧,也是完的了?」
「如果是靠鐵路的,那是完的了,但是——」他突然笑了起來。為什麼他早沒有想到的呢?「倒有一個喜信報給你們倆!你們那位白蝶姑媽的房子是還在的呢。房子是有些損壞了,可是現在還在。」
「這個麼,我想因為那是磚房的緣故,而且餓狼陀只有那所房子是用石板做頂的,所以火星掉上去不會引起火來,而且那所房子是城北頭差不多末了一所了,那次的火勢北頭比較不厲害。不過北佬曾經駐紮在裏邊,當然給他們拆得一塌糊塗的。地板也給他們撬了,樓梯欄杆上的烏木也給他們當柴燒了。不過大體上還像個樣兒的。上禮拜我在馬崗碰到白蝶小姐的時候——」
等到大家都走完了,就剩他跟思嘉兩個站在火爐邊,他就立刻失去了臉上那種假裝高興的顏色。思嘉一看他那樣子,竟像個老頭兒了。他的面孔乾燥而枯黃,像是陶樂草地上飄盪的落葉,他的鬍子稀疏而蓬亂,並已染上了點點的灰白。他心不在焉地一面挼著鬍子,一面侷促不安地咳了幾聲假嗽,這才開起口來。
「哦,媚蘭小姐,你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如果聽到希禮的消息,我就要特地從馬崗趕到這裏來報告你了,」扶瀾責備說。「不,她們並沒有什麼消息,不過——可是你不要替希禮著急罷,媚蘭小姐。我也知道你好久沒有接到他的信了,可是一個人關在牢獄裏,你是不能希望他寄信給你的,是不是,不過北佬牢獄裏的情形不見得跟我們牢獄裏這麼不堪的。他們在那裏,到底吃是吃飽的,藥是有的,被蓋也有的。他們不像我們這兒,我們連自己都還吃不飽,再不要說俘虜了。」
還有那裏那些貓兒狗兒的情景,他也覺得不能說的。因為那城裏遭了大洗劫之後,那些貓兒狗兒都無家可歸了,有的橫七豎八地餓死在街上,跟墳場上拋露的屍骨一般可慘,有的雖然還活著,卻都變成野貓野狗了,其中強者拿了弱者吃,弱者等著更弱者死了好讓他們吃。頭頂上,還有許多老鷹在那裏盤旋,嘴裏都啣著那些屍體的一肢一節。
怎樣淒慘的情景呢?就是當他們的軍隊開回餓狼陀去的時候,一路上看見的那些焦黑的煙囪,那些殘破的磚瓦,那些燒死的樹木,乃至那些腐爛的殘屍。他還記得當時自己看見了這番景象,心裏感到多麼的慘痛,他還記得他的部下看見了這番景象,也曾不住口的詛咒著敵人。還有北佬到墳場裏去開墳洗劫的殘酷手段,那是他尤其覺得不能對她們說的,因為韓察理和媚蘭的祖宗都葬在那裏,原來北佬搜刮了人家之後,就搜刮到墳場上去了。他們掘開了墳墓,劈開了棺材,把上面的金牌一概撬了去,屍體上有一絲的金屬也刮了去,把那些屍體和骷髏橫七豎八的拋在那裏,使人看見了渾身都生起雞皮疙瘩。
「是的。怎麼,太太們,沙番是不能不失的呢。他們並沒有多少人在那裏守,雖則他們拉人已經拉盡氣力了,每一個能夠走路的人都給他們拉去了。你們還不知道嗎?當時北佬一經向米拉吉尾爾進發,他們就把軍事學校裏的每一個見習生都調去了,不管他們年紀怎麼輕,後來覺得人還是不夠,甚至把州立反省院裏的人也拿去補充。的的確確的,他們把所有願意打仗的犯人都放掉,並且答應他們等仗打完了就可赦他們的罪的。我看見了那些孩子見習兵,看見了那些由強盜賊組成的隊伍,不由得滿身長起雞皮疙瘩呢。」
「哦,不是的,思嘉小姐!」甘扶瀾吃驚地答道。「我們有人的市鎮,我們自己的人從來沒有燒過的!你那天看見燒的不過是些堆棧和軍需品,因為我們不願把它留在那裏資敵,還有末,就是鎔鐵廠和軍火廠,此外就都沒有燒了。所以後來謝爾門到的時候,那裏的人家和店舖都還是好好兒的。他還在裏面駐過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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