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看是從今以後再不能有他們那樣的人了。」愷玲輕輕的說。「他們的缺是誰都補不了的。」
「媚蘭,那末我那天對你說的那句話是應驗了。現在的女孩子已經是沒有男人可嫁,可是她們又不能不嫁。」
「她跟人家結了婚倒好呢,」樂西憂鬱地說。「你想這種世界——哦,對不起,思嘉。可是一個男人家要是家裏的黑奴都給解放了,牲口都給拿光了,並且口袋裏一個錢都沒有,他怎麼好向一個女孩子開口求婚呢?」
她們家裏除了她姊兒倆之外,還有那個北佬的繼母,還有她的四個異母的小妹妹,還有那總監工的北佬什而登。思嘉對於什而登回來就覺得很討厭,也同討厭從前她自己家裏的魏忠一般。因為這個什而登向來不大有做用人的規矩,及至高先生跟瑞福死了之後,他就越發大模大樣起來了。現在他出來招呼思嘉,竟把她看做一個平輩人一般,全沒有一點上下的禮數,使得思嘉覺得非常不舒服。原來這位北佬太太向來對底下人不講規矩,因而他就愈加放肆了。
「我還不會吃兔兒煙,」東義說,「但是將來大概也要學會的。」
媚蘭抬起頭,遇著了嘉菱的凄苦的眼睛。媚蘭眼睫毛裏銜著光亮的淚珠,眼睛裏面含著同情的諒解,而在她眼前,嘉菱正把一張嘴兒彆成一個勉強的微笑,像個能夠忍哭的勇敢孩子一般。思嘉呢,卻只懷著滿肚子的惶惑,始終覺得嘉菱要跟一個總監工結婚的這個觀念是有些難以把握的——嘉菱,一個富有地主的女兒,而且除了思嘉之外,也要算是個美人兒的。
嘉菱彎下身子,媚蘭踮起腳尖兒。她們親了吻。然後嘉菱把韁繩狠狠的一㧾,那頭老騾子便向前直攛而去了。
愷悌聽見了這話,立刻把蒼白的面孔漲得緋紅,嘉菱也彆起一張嘴,把兩道長眼睫毛垂下來蓋掉眼睛。思嘉頗能了解他們的情感,知道他們聽見繼母說要他們感激那個北佬監工的話,心裏覺得難受極了。高太太自己也已經看出,便窘得差不多要哭出來,她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她自己也不懂,怎麼老是會說錯話的?她簡直就不懂得南方人的心理,雖則她在肇嘉州已經住了二十年。她總不知道那一些話是不應該對她這兩個繼兒女說的。不過她無論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這兩個繼兒女對於她仍舊都很客氣。因此她只得暗中賭咒,一定要帶同她親養的幾個女兒回到自己北方去,將這一對怪脾氣的前娘兒女丟下了不管。
於是她觸起另外一個思想來了——假如她願意再同人家結婚呢?當然,她並不曾有過再同人家結婚的意思。有過一次已經足夠了。而且,她唯一願意和他結婚的人就是希禮,而希禮是已經跟別人結過婚的了。但是假如她願意同人家結婚呢?那末誰是願意同她結婚的呢?這一個思想使她覺得非常的可怕。
「哦,你不要鬧啊?我就最恨這種動不動就哭的人。你也明知道那泣黃鬍子先生還是好好兒活在世上,他自然會回來和你結婚的。我想他絕沒有這種見識會得拋棄你。不過要是我的話,我是寧做老處女也不和他結婚的。」
思嘉拜訪過了這幾家之後,已經沒有意思要去看湯家。她知道他家的四個兒子一個不剩了,房子也燒為平地了,一家人都擠在總監工房子裏住了,因而她怎樣也鼓不起興子去。但是蘇綸跟愷玲一逕逼著她,媚蘭也說湯先生已經回來,她們不去探望一趟是要對不起人的,於是她們終於撿了一個禮拜天去了。
當時蘇綸坐在車後邊,一定對於這個問題也曾經想起過的,因為她聽見思嘉跟媚蘭談論這件事,就突然哭起來了,自從聖誕節那一天。她一逕都沒有甘扶瀾的消息。她不知道到底是因郵信不通的緣故呢,還是他已根本把她忘記了。又或者他在最後幾天的戰爭裏面打死了也未可知的。如果打死了,倒是比忘記她要好得多。因為像愷玲跟英弟那樣,未婚夫打死了至少還留下一點體面,如果他竟將她拋棄,那她就沒有面孔見人了。
現在他們既然買到了糧食,就想要恢復起常態的生活了,因而大家都忙碌起來,大家都派到工作,並且是永遠做不完的工作。棉花田裏去年留下的桔桿得要撿開去,以便栽下今年的新種子,而且那匹馬是沒有耕過田的,得要慢慢的把它訓練起來。園裏的野草得要拔乾淨,才可以開出來種菜。此外還得劈木柴,還得修理那些給北佬燒掉的籬笆。還有阿寶張在那裏的獸網,每天得去看兩次,放在河裏的釣竿,也得常常去換餌。還有許多日常瑣碎的事,如同鋪床,掃地板,燒飯,洗碗碟,餵豬,飼雞,撿雞蛋,沒有一件不是要人的。還有那頭牛,得要給它擠奶,得要放牠到爛泥地裏去吃草,又得整天當心看著牠,免得給北佬或是甘扶瀾的部下回來拿去了。就連小衛德也派到職務了。他每天早晨起來,就要像煞有介事的拿著一隻籃子到外邊去撿取樹枝木片,以備生爐子引火之用。
她們在沉默中走完其餘的一段路。
hetubook.com.com「媚蘭,」她說,「你想我們南方的女孩子要怎麼樣了?」
湯家全家人一定要留思嘉她們吃中飯,說他們近來難得有客人,要她們多坐一會兒,也好讓她們聽聽各處的消息,思嘉不願意留在那裏,因為她覺得那裏的空氣壓迫著她,但是媚蘭跟她的兩個妹妹都願意多耽一會。於是四個人都留在那裏吃飯了,吃的是極其簡便的筵席,就只有鹹肉和乾豆兩色。
「愛嗎?哦,思嘉,你再不要提起這樁可怕的事情罷!哦,可憐的嘉菱?可憐的愷悌!」
「哦,」真的。媚蘭淒然的說道。「南方沒有了這些青年真不知要怎麼樣呢!當初他們在這裏的時候,我們都可以利用他們的勇氣,利用他們的腦子,利用他們的精力,現在就全靠我們自己了。思嘉,你和我都是有男孩子的,你我得把他們趕快養大了,好補他們的缺,你我把他們養得跟那些死去的青年一樣勇敢。」
「是的,」嘉菱簡單地說。「就是什而登先生。」
筵席雖然簡便,席上卻有不住的笑聲。湯家四姊妹談起改補衣服的把戲,一逕都吃吃的笑個不歇,彷彿是講極有趣的笑話一般。媚蘭也湊了上去,把陶樂受到的種種苦楚講得活靈活現。只有思嘉一個人沒有多說話,她只覺得他們屋裏沒有了那四個頑皮的兄弟,便空虛得很了。
她們趕車回家的時候,思嘉頗有些今昔之感,一路上默默無聲。
停戰之後,本區裏面是方家的幾個孩子最先回來,這個投降的消息就是他們帶回來的。樂西腳上還有鞋子穿,所以是走路來的,東義光赤腳,騎著一匹光背的騾子。方家全家人裏面,東義向來最愛佔便宜,他們經過了四年來的風吹日曬,面色比以前更黑了,更瘦了,但是更結實了,又從戰場上帶歸了一臉的黑鬍子以至於別人家都不認得他們了。
當她們的車子將近他家的時候,她們第一個看見的是湯比莉太太,她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騎馬服,腋下夾著一條馬鞭,正坐在馬圈子柵欄上默默出神,在她旁邊,蹭著那一個向來替她看馬的矮腳黑人,也瞠著一雙眼睛在那裏發楞。那個馬圈子向來是大馬小馬擠著一大群的,現在卻空無所有,只剩湯先生從前線騎回來的一頭騾子了。
「不久之後,我們就要接到他的信了——不,不是信。我們不會接到信的。但是不久之後,哦,他總會設法讓我們知道的!」
其次,她到松花莊去拜訪高家。高愷悌已經回家了。她到那裏的時候,他正坐在太陽底下一把躺椅上,膝蓋上鋪著條圍巾,神氣非常的憔悴,並且啌啌的咳著嗽。但是他一經看見了思嘉,面上也顯出一點光彩來,並且從躺椅上勉強站起來跟她招呼了一下。據他自己說,他不過是胸口裏停了點風寒,是因在前線時雨底下睡覺得來的。他相信自己不久就會好起來,也就要下田工作了。
自從停戰以後,思嘉跟蘇綸姊兒倆常常要為著那匹馬的事大吵嘴。現在蘇綸知道出門再不會有碰到北佬的危險,便想出門去看看鄰舍家了。因為她在家裏覺得非常的寂寞,頗想恢復一點從前的社交生活,出去找找朋友,至少也可以知道知道其餘的人家是否都跟陶樂的境況一樣。但是思嘉無論如何不肯讓她騎那匹馬出去。她說馬是要工作的,要到樹林裏去拖木柴,要耕田,又要讓阿寶騎出去找食物。禮拜天呢,牠就又該有權利在牧場上吃吃草休息休息了。如果蘇綸要出去看朋友,她儘管可以步行去的。
「戰爭是結束了,」她想著,突然感到一陣無限的快樂,當即又丟開手裏的鵝毛筆。戰爭是結束了,那末希禮——如果希禮還活著的話,他就要回家去了!於是她心裏起了疑惑,不曉得媚蘭在這裏痛哭主義喪失的時候,有沒有也想到這一點。
「你這話什麼意思?」
「而且也永遠沒有人養孩子了,」媚蘭說,因為在媚蘭,這件事情是最重要的。
媚蘭目送著她,不由得眼淚泉湧而下。思嘉只把眼睛直視著,仍舊迷迷糊糊的在那裏發怔。
她們把這話默默咀嚼了一回,抬起頭朝她看了看,現出了疑惑的神色。然後媚蘭開口了。
「哦,嘉菱,這是多麼偉大啊!」
「跟誰?」
「當然她沒有跟人結婚啊,」思嘉覺得很有趣地說。
這是多麼一件可以使人鬆一口氣的事情啊!從今以後,她聽見了馬蹄的聲音不會嚇得跳起來了,從今以後,她不會半夜三更的突然醒轉來,心驚肉跳的側著耳朵聽了,從今以後,陶樂是安全了!她的最最惡劣的夢魘,不至於會實現了。她不至於要站在自己的院子裏,眼光光看著自己的房子化為灰燼了。
「現在我的那些寶貝兒都完了,我真不知道怎麼樣才好呢!」湯太太從欄杆上跳下來,劈頭就是這麼一句話。倘使是一個陌生人,總一定要當她說的「寶貝兒」是指她的四個兒子,但是思嘉她們都明白,她並不是說她的兒子,卻是說她的那些馬兒。果然她繼續說道:「我那些寶貝兒馬兒都死光的m.hetubook.com.com了!哦,還有我那可憐的乃驪,只要有乃驪在就好了!你們瞧罷,現在圈子裏就只剩這匹天殺的騾子了。天殺的騾子,」她又對那騾子怒視了一眼,重複一遍道。「我想起了從前那一些好種,現在看見了這麼一件東西,簡直是一種大大的侮辱。你們知道騾子是雜種,是一種極不自然的動物,根本就不應該養起牠們來的。」
「思嘉,」她一面接了那鈔票一面對她低聲說,「你想鬧了這一場到底有什麼好處呢?我們到底為什麼要打呢?唉,我的可憐的約瑟!唉,我的可憐的孩子!」
「哦,是的,不錯,你可以講風涼話了,」蘇綸嗚咽道:「因為你是結過婚的,又有了孩子了,而且誰都知道總會有人要你的。可是你替我想想著,你這人卑鄙極了,你知道我是一點兒沒有辦法的,偏要這麼老處女老處女的講得我心驚肉跳,你這人可恨極了。」
一會兒高嘉菱也從裏面出來了,他跟思嘉才打了一個照面,思嘉就已看出她心裏懷著莫大的愁惱。因為愷悌還不覺得前途的暗淡,她是覺得的了。現在她們家裏顯得非常之零亂,院子裏已經長滿了野草,屋子裏也狼藉不堪。嘉菱自己也十分消瘦,並且顯得很緊張的樣子。
墓碑!這該得花多少錢啊!突然間,思嘉就覺得這家人家並不怎麼可憐了。現在糧食這麼貴,誰還能買得起墓碑,這家人家就不值得替他們表同情了。而且兩塊墓碑上都刻著好幾行的字。多刻一個字就得多花一個錢呢!這家人家一定是發了瘋了!就是把那三個孩子的屍體弄回家裏來,也是得花不少的錢的,從前保義的屍體,他們是連影蹤都沒有找到呢。
「你也不要拍我!這我也受不了的。」
「我們這位什先生真是好人呢,他在這裏艱難苦楚的時候都捨不得丟開我們走,」高太太一面對思嘉說著,一面怯生生的對嘉菱和愷悌瞟了一眼。「我想你也總聽見說過,我們的房子兩次都是他救下來的呢。我們要是沒有他,真不曉得怎麼過日子,錢又沒有,愷悌又——」
思嘉突然記起衛家開大野宴那天來,那天她曾和她在那裏私下談論白瑞德的事。她還記得那天嘉菱穿著一件藍色絨布的衣服,飄帶上插著噴香的薔薇,腳上穿著一雙黑絨半統鞋,花邊一直包到腳踝上,美得跟一朵嬌嫩的鮮花一般。現在呢,她直僵僵的坐在騾子上,連從前的影子都看不見一點了。
那墳地圍著一圈磚牆,蔭著許多柏樹,其中有兩塊大理石的新墓碑,新到還不曾著上一點雨漬。
「我們要多種些棉花起來,要再加上它幾倍。我明天就打發阿寶到馬崗去多買些棉花子來。現在不會有北佬來燒了,我們自己的軍隊也用不著它了。我的好上帝!今年秋天的棉花要像天一般高了呢!」
「是的。」湯太太說,她的聲音很溫和,「我們覺得這兩句東西非常適切——他們差不多是同時死的,司徒先一步,伯倫拿起了他丟下的旗子,也就跟著他去了。」
「阿呀,我的天!」思嘉聽見媚蘭這麼輕而鬆之的拿陶樂來做人情,不由得大吃一嚇,禁不住喊出這聲來。在思嘉,她是當然沒有意思要在家裏多養一口的。這意思她本來要對媚蘭直白的說出,但是一看見了媚蘭臉上那種悽慘的神色,便又立刻收住了。
「你知道提䕷是不會計較這些事情的,」思嘉說。她之所以能替提䕷說這樣一句好話,是因為方樂西向來不曾追求過她自己的緣故。
當思嘉跟他們哥兒倆在前廊上談話的時候,媚蘭、蘇綸、愷玲三個本來也都在場的,但是她們一聽到投降的消息,便都溜進屋子裏去了。及至他哥兒倆走後,思嘉也進了屋子,這才聽見她們三個在母親的小辦事房裏低聲哭泣。她們哭的是投降的消息。現在什麼都完了,她們的一場光明美夢煙消雲散了,那個奪去了她們的朋友、愛人,丈夫而使她們的家庭淪為乞丐的主義粉碎無餘了。她們當初以為這個主義是永遠不會崩潰的,現在卻是崩潰得萬劫不復了。
「孟提䕷好嗎?」樂西很急切地卻是帶點兒不好意思地問,這才使思嘉記起他對於賽莉的妹子是有過意思的。
還有那一塊墓石上刻著保義和讜謨兩個名字,底下便是幾行拉丁文,開首是Dulce et兩個字,但是思嘉看了一點也不懂,因為她在萬葉女子中學的時候,每次拉丁文課都要逃學的。
媚蘭不開口,只把嘉菱一隻掛在鞍蹬上的腳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是低著的。
車後暫時沉默了,只有愷玲在那裏沒精打采的拍慰著她的二姊。她所以沒精打采,因為她的心已經回到三年前跟湯伯倫並馬而騎的時候了。他在這麼想著的時候,不覺臉www.hetubook.com.com上泛起了紅霞,眼裏流露著快樂。
於是樂西、東義送她上了車,並且跟平時一樣客氣的跟她道了別。思嘉一路趕車回去,他們身上那種襤褸的情形以及他們家裏那種淒涼的景況不住在她眼前浮現著,使她不由得一陣陣打起寒噤來。因為她自己已經窮得要不得了,就是能夠看看別人家的富有也是好的,不料別人家裏也是跟她一樣朝不保夕的呢!
「什而登先生?」
「我覺得它可愛極了,」她指著第一塊墓石低聲說,因為她見了一切生的門脫兒的東西便都要十分感動。
這事以後的有一天日落時分,高嘉菱騎著一匹騾子到陶樂來。那匹騾子樣子非常的憔悴,嘉菱自己也憔悴得跟那騾子一般。她身上穿著褪色粗布的衣服,從前只有家裏用的黑奴才穿的。她的一頂涼帽用兩條草繩子結在下巴頦兒底下。她將騾子一直騎到前廊子底下,卻並不下來。思嘉跟媚蘭正在廊上看落日,便急忙跑下臺階去迎接。她的臉色跟思嘉那天看見的愷悌一樣蒼白,蒼白而且緊張,彷彿她一開口說話就要把面皮炸碎似的,但是她的背脊挺得很直,她跟她們點了一點頭,那頭也是昂然的。
不錯,那個主義從此是死了,但是在思嘉心目中,她向來覺得戰爭是愚蠢的,和平是可愛的。她平日看見星條旗在旗杆上升起的時候,向來不曾感到過興奮,聽見南部國歌吹奏的時候,也向來不曾感到過動情。她也曾經吃到過苦楚,做過了看護,擔心過圍攻,但是她的心理是跟別人不同的;別人都是抱著一種為國犧牲的精神,她卻完全出於不得已。現在什麼都完了,她再也用不著怨天尤人了。
她走進那間小辦事室,也不管那幾個坐在沙發上哭泣的女人,便向那書記的坐位上坐了下去,拿起一支鵝毛筆來,計算著自己手裏的幾個現錢能買多少棉花子。
「我不下來了,謝謝你們,」她說。「我不過來通知你們一聲,我馬上就要結婚了。」
「這女孩子本來很豪氣的呢,」東義說,想不到約瑟會死的,真是她運氣該倒楣。「你們家裏誰有捲煙嗎,思嘉?」
「幾時?」
誰知在這遙遠的四年途程中,那個掛著飄帶穿著舞鞋的小姐已經溜得無影無蹤了,剩下來的只是一個綠色尖眼睛的婦人,連一個子兒也要計算了,許多下賤的事情都得她親自動手了,而且那殘破的家庭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給她,有的就是她現在站腳的這一片不可毀滅的紅土。
在他們回到含羞樹去的路上,因為急乎要回家,只在陶樂耽了一歇兒,跟那幾個女人親了一下嘴,把投降的消息告訴了她們。現在統統結束了,他們說,統統都完了。他們對於這樁事情像覺得無關重要,也不願意多談。他們所要知道的就是含羞樹是否已經被燒掉。因為他們從餓狼陀向南來,一路只看見孤零零的煙囪豎在那裏,所以對於他們自己的房子已經覺得沒有多大希望了。及聽到陶樂報告了那個喜信,他們才鬆過了一口氣來,又聽見思嘉說起賽莉怎樣發狂似地騎著馬,怎樣輕而鬆之地跳過了她家的籬笆,他們便又拍著大腳大笑了一陣。
「明天,」嘉菱很平靜的說,但是她的聲音變了,她們聽出裏面含著一種非常厲害的慘痛,都立即把笑容收了起來。「我來告訴你們一聲,我明天就要結婚,在鍾氏坡,我並不預備請客。」
「好罷,我得走了。我不過是來告訴你們一聲的。」說著。她那蒼白而緊張的面具就又戴了起來,同時把韁繩抓在手裏。
「我也不知道我們到底為什麼要打,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說。「而且我對於這樁事情並不感興趣。我是向來對它不感興趣的。戰爭是男人家的事,不是女人家的事。現在我感興趣的就是要好好的種它一季棉花。你拿這塊錢去給小約瑟買件衣裳穿穿罷。我看他是需要衣裳得緊了。而且我絕不能白要你家的種子,雖則樂西跟東義都這麼客氣。」
「你誤會了,思嘉,他問這話的意思是,提䕷有沒有跟自衛隊裏什麼軍官結婚呢,」東義嘲笑他說,樂西立刻就睜起一雙兇狠狠的眼睛對著他。
「媚蘭,她發瘋了嗎?你知道她是不能愛他的。」
「愷悌好嗎?」思嘉問道,因為她實在想不出話來說了,只得拿這不相干的問話來打破僵局。
「他是快死了,」嘉菱簡捷了當地說。她的聲音裏似乎一點兒沒有感情。「因而我不得不走這條路,使他不必替我擔心,可以舒適和平的死去。你們知道,我那繼母明天就要帶著她的幾個女兒回北方去了。好罷,我得走了。」
「哦,好的。她現在跟她的姑媽住在萬葉。你知道她家落迦畦的房子燒掉了,她家其餘的人都住在馬崗。」
含羞樹的全家人都對思嘉非常的歡迎,並且送給她一些玉米種子,無論如何不肯要她的錢,當思嘉把一張綠票子放在他們桌上的時候,那方家人的暴躁脾氣就馬上發作了。思嘉只得重新把那票子收回來,拿了種子,暗底下塞了一張一元的鈔票到賽莉手裏。賽莉現在是變了一https://m.hetubook.com.com個人了,跟八個月以前思嘉剛剛回來看見她的時候大不相同了。那時候她雖然也很蒼白,很憔悴,但是還帶著一種很輕快的態度。現在那種輕快態度完全沒有了,彷彿聯盟軍的投降已經把她一切的希望都剷了去了。
「這倒是真的,這倒是真的!」媚蘭也弄得猶疑不決起來,只得眼看著嘉菱背後的一陣紅塵漸漸消失而去。
「她不肯來的呢,媚蘭,」她修改了本來的意思說。「你總也知道她不會來的。你看她意氣多麼高傲,怎麼肯受人家的賑濟呢?」
但是對於思嘉,這事卻引不出眼淚來。她第一下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就在想:好了好了謝天謝地?現在我的牛不會給人偷去了。現在我的馬可以安全了。現在我們可以把那些銀器從井裏拿出來,大家都有刀叉好用了。現在我到各處地方去找食物,再也不用害怕了。
「是我們認識的人嗎,親愛的?」
但是一天一天積成了禮拜,一個禮拜一個禮拜的過去了,還是沒有希禮的消息。南方的郵信仍舊是沒有定准,何況在這鄉僻的區域,簡直是全然不通了。偶爾有一個從餓狼陀來的過路客,帶了白蝶姑媽的一個條子來,寫得痛哭流涕的求她們回去,但是從來沒有希禮的消息。
「再過一年,這些田裏怕都要長起小松樹來了,」她把四周環繞的樹林掠了一眼,不覺淒然的想道。「現在沒有了黑人,我們的力量就只能夠維持自己的身體了。沒有了黑人,誰都不能進行大規模的耕種。田地既然沒人種,自然要重新變做森林了。我們鄉下人全靠種棉花。現在不能大規模的種棉花,叫鄉下人怎麼過活呢?我們是跟他們城裏人不同的。他們有辦法,不會受影響。我們就不能不倒退到一百年前去,跟那些開荒人一樣,住在小木屋子裏,親手耕著幾畝地,混得一口飯罷了。」
但是思嘉說的馬上工作那句話,也只有一半真實,還有一半呢,就是她自己用了那馬出去拜過一次客的事實了。這事離開停戰那天還不到一個月,自從她拜了這次客回來以後,她的勇氣又發生了動搖,但是她只悶在肚裏不敢說出口。
在伯倫和司徒的兩個墳墓之間豎著一石上面刻著道:「生時形影不離,死亦並肩而絕。」
「什麼?」
「是的,什而登先生,我們的總監工。」
思嘉聽見了這話,一時連「哦」的一聲都叫不出來,但是嘉菱從騾子上突然對媚蘭瞪了一眼。低聲而粗魯的對她說道:「你如果要哭,媚蘭,我是無論如何受不了的。那我就要死了!」
「沒有,只有兔兒煙。爸爸放在一根玉米桿上吃的。」
愷玲也一逕不大開口,及至吃完飯,她突然走到湯太太身邊,跟她咬了一下耳朵。湯太太臉上立即收去了笑容,便摟住愷玲的臂膀,跟她一同走出屋子去。思嘉在房子裏早已是如坐針氈,便也跟在她們後面出來,她們走過了夾道,向園子那邊走去,思嘉這才明白她們是向墳地裏去的。現在她已經跟了她們來,便不好意思再縮回去了,但是湯太太已經是十分傷心,愷玲為什麼偏要拖她到她兒子的墳墓上去呢?
「胡說八道!」思嘉嚷道,因為她已經有些懊惱起來了。她之所以要懊惱,因為她覺得媚蘭對於無論什麼事情總像比她自己看得清楚些。就是現在嘉菱這件事,在媚蘭看起來,簡直是天底下再大不過的災難了。在思嘉看呢,她覺得要跟一個下等北佬去結婚,當然是不舒服的,但是一個女孩子家到底不能獨個人住在一個大莊子上呀;她總得有個男人幫助她來經營的。
媚蘭放下她的手,但是仍舊沒有把頭抬起來。
什麼都完了!這場戰爭似乎是無窮無盡的,現在居然已經結束了。這場無緣無故的戰爭並不曾留給她什麼感想,只是已經把她的生活截然切成了兩段,並且使她對於從前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簡直記不起來了。她也還會回想起,但是絲毫沒有感情的。她也曾想起了從前那個穿著綠色淺鞋披著噴香衣服的美貌的思嘉,但是她心裏覺得奇怪,彷彿那個思嘉並不是她自己似的。從前那個郝思嘉小姐曾經有整個區裏的青年都傾倒在她腳下,曾經有論百的奴隸一呼百諾的服侍著她,曾經有陶樂的全部財富做她的後盾,曾經有親愛的父母百依百順的縱容著她。而這個縱容嬌養慣了的小姐是從來沒有一樁事情感到失意過的,就只除了關於衛希禮那件事。
這一次拜訪的印象最為惡劣。
到了第二年春天,鍾斯通將軍又回來指揮那個七零八落的殘餘部隊,他就在南嘉羅陵投降了北軍,戰爭就此告結束。但是這消息直到兩個禮拜之後才傳到陶樂,因為陶樂人人都很忙,誰也抽不出功夫去到外邊旅行聽消息,同時他們的鄰舍家也是一樣忙的,大家都沒有往來,因而消息傳得很遲慢。
春耕正在大忙的時候,阿寶從馬崗帶回來的棉花子跟菜子又都要栽種了。阿寶自從去了一趟馬崗回來,就驕傲得了不得,因為他居然能夠平平安安的回來,而且帶回了一大車的衣料,種子,家畜,肥肉和好和-圖-書肉,以為這功勞是非同小可了。他一遍一遍的,不住說著路上怎樣逃過了危險,怎樣從那些小路僻徑上來去,才得沒有出事兒。他來去一共走了五個禮拜,把個思嘉著急得什麼似的。但是他回來的時候,思嘉並沒有罵他,因為他這趟的差使總算很成功。而且還剩了許多錢回來。她很疑心他那些家禽之類的食品並沒有花錢買的。她曉得阿寶鬼把戲很多,如果他在路邊碰到沒有人看守的雞欄或是燻臘室,他就再也捨不得拿錢去買了。
湯勤先生臉上長著一臉大鬍子,已經全然改樣了,當時他聽見有人來,就也從監工屋裏走出,跟思嘉她們親嘴歡迎。跟在他後面的是那四個紅頭髮的女孩子,身上都穿著打過補釘的衣服。同時有一打左右黑色褐色的獵犬,也跟在她們後面出來,一聽見有陌生人的口音,便汪汪叫個不止。思嘉覺得他們全家人都帶著一種勉強裝成的快樂,便不由得感到一陣澈骨的寒冷,比在含羞樹和松花莊所見的情形還要悽慘得多。
「哦,我的天!你不要哭啊!」思嘉說。
拿錢花在墓石上頭去!他們都是傻子呢!思嘉心裏覺得很憤慨,彷彿是花了她的錢似的。愷玲的眼睛亮得出奇。
「哦,那也不一定要嫁的?就是做一輩子的老處女也並沒有可羞,你就看我們的白蝶姑媽罷。哦,叫我做嘉菱,我是寧可死也不嫁的!我知道愷悌也寧可她死的。這麼一來,她們高家就此完結了。你就想想看罷,她——她將來的子孫怎麼樣呢?哦,你趕快叫阿寶配馬,你趕快追了她去,叫她住在我們這裏來罷!」
於是思嘉對媚蘭瞟了一眼,心裏暗暗的想道:「你住在我家裏已經好幾個月了,你卻從來不曾想到過自己也在受人的賑濟。而且我猜你往後也是永遠不會想到的。你並不曾因為這次的戰爭而改變心性,你的思想行為都還是跟從前一樣,彷彿這個世界並不曾發生過什麼變故,彷彿我們家裏還是很發財,多來幾個客人吃飯可以滿不在乎的。你自己呢,我是沒有辦法了,我只得把這付擔子挑一輩子了,但是我絕不願意再加上嘉菱一付擔子。」
「這是我們上禮拜才弄來的,」湯太太驕傲地說。「湯先生上禮拜到馬崗去過了,是他親自拿大車裝回家來的。」
「不過我絕不會要求一個女孩子跟一個叫化子結婚的。她那邊也許不覺得難過,我這邊卻要難過的。」
但是蘇綸平日也是嬌養慣了的,從來沒有步行過一百碼以上的路,現在要她跑路去看朋友,她覺得乏味之極,因此她寧可賴在家裏不去,只是哭著鬧著,不住叫著「母親在世就好了!母親在世就好了!」後來思嘉實在聽得不耐煩,便把那個許她已久的耳摑實行打了,而且打得非常厲害,竟把她打得大哭大叫著倒在床上去,並且使得全家人都驚惶失色。從此以後,蘇綸就不大敢哭鬧了,至少在思嘉面前要好些。
「不——」她末了下了一個決心,「我絕不讓陶樂像這樣荒廢下去。就是要我親自下田去工作,我也不怕的。就是這一帶地方都變成樹林,就是整個肇嘉州都變成樹林,我也不讓陶樂同別處一樣。我絕不拿錢浪費了去買墓碑,絕不拿時間浪費了去痛哭戰爭的失敗。我們是可以從頭再做起來的。我是相信我們可以從頭再做起來的,只要男人還沒有死光。只要男人還沒有死光,失了黑人也就算不了怎樣嚴重的事了。頂頂少不了的就是男人,就是青年的男人。」於是她重新想起了湯家四兄弟,想起了方約瑟,想起了高瑞福,想起了孟家的一班,想起了她當初在死亡單上見過名字的那些萬葉和鍾氏坡的小伙子。「只要還有相當數目的青年人留在這裏,我們總有辦法的,但是——」
「就是我說的這個意思。以後她們要怎麼樣?現在已經沒有一個男人能跟她們結婚了。媚蘭,你知道的,所有的青年男人都已死光了,我們南方的女孩子怕都要終身做老處女了。」
她看過的這些人家裏面,還算方家的景況最好,那是全靠賽莉騎著一匹馬勤勞奔跑的功勞。不過說是最好,也不過是比較上的說法,比較其餘那些一籌莫展的人家稍好罷了。方老太太自從那次領導全家人撲火救屋,便得了一種心病,直到現在始終沒有好。方老醫生已截了一隻臂膀,還在慢慢調養的期間,樂西和東義已經拿起鋤頭鍬子學起田裏的工作來了。當時思嘉趕了一部歪歪倒倒的貨車到他們莊子上去,他們兩個正都在田裏工作,一看見了她,便和她隔著籬笆握了一握手,隨後彼此相視了一回,都不禁覺得悽慘而好笑。思嘉說要問他們買點玉米種子,他們答應了,隨即討論起莊子上過日子的問題來。他們說現在家裏還有十二隻雞子,兩頭牛,五口豬,以及他們從戰場上帶回來的那匹騾子。又說他們有一口豬剛剛死了,恐怕其餘幾口也要保不住。思嘉聽見這兩位公子哥兒把幾口豬的事情說得這麼嚴重,不由得又笑了起來,但是這回的笑也是慘苦的。
當她站在穿堂裏聽那三個女人哭泣的時候,她心裏正在非常之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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