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幹什麼?」
「是的。」
「唔,就是這個尤四,他今天突然跑到我家廚房門口來,那時賽莉正在廚房裏做飯,他就七搭八搭的跟她講起話來,我也不知道他講些什麼。但是我聽見賽莉尖叫起來了,我就急忙趕到廚房裏,看見那黑鬼爛醉得像個王八——啊呀,對不起,我說話太不留神了!」
「這到底要到幾時才得完?」
「因而我就不得不用刀來對付他了。我在酒吧間裏找到他。他坐在一隻角落裏,我將他抓住了,希禮就在旁邊替我擋住了其餘的人。我先把我的來意對他說明了,然後將刀插|進他的身子去。一會兒功夫,事情就完結了,我自己差不多連覺都沒有覺得,那經過的情形當然記不清楚了。」說著,他現出了冥想的神氣。「我只記得希禮將我匆匆推上馬,叫我到這裏來找你們。唉,希禮真能應付急事呢。他的頭腦是一逕清楚的。」
扶瀾用他那種忍耐的態度慢慢解釋給她聽,但是選舉票可以醫治一切困難的這種道理實在過於複雜,非是她領會得了。她只曉得魏忠現在是完了,再不能來威脅陶樂了,因而她覺得東義這人實在可感激。
對於新聞紙的檢查特別嚴厲,凡是涉及軍隊殘暴和腐敗的輿論,一概都禁止刊載,至於私人方面有人敢提出任何抗議,那是立刻就要被逮捕的。監獄裏面塞滿了上等的市民,而且一進去了就得長期耽下去,誰都沒有馬上受審的希望。陪審制度和人身保護律實際都已廢止了。民事法庭雖然名義上仍舊存在,卻完全要受軍人的支配,法庭的判決,軍人可以干涉,所以市民不幸而被逮捕的,命就完全操在軍事當局手裏了。但不幸而被逮捕的卻是多得很。只要稍有一點誹謗政府的嫌疑,或是參加三K黨的嫌疑,或是黑人控告他侮辱,那人就立刻會嘗到鐵窗風味。犯罪的證據和證明是不必要的。只要有人控告就夠了。因有那自由人局不住在那裏煽動,還怕找不到黑人來控告你嗎?
她讓他親了一個嘴,他跟扶瀾就走進那傾盆大雨裏去了,走到背後廊子上,又站住了談了一會兒。然後她突然聽見了一陣馬蹄潑水的聲音,東義走了。她將門開出一條縫兒,看見扶瀾正將一匹喘氣蹣跚的馬牽進了車房。她將門重新關上,坐下來,不由得一雙膝蓋簌簌的發抖。她現在懂得了所謂「改造」這事的真正意義了。……
「那玉米團請你慢點包罷,讓我再吃一口兒。那末,是我聽見人說了,說是魏忠幹的那種黑人平等的把戲兒愈來愈不像話了。是的,他是一天到晚都跟那些黑人在那裏說的。他竟有這膽量——有這膽量說——」東義沒奈何地濺著唾沫,「說黑人是有權利可以跟白種的女人——」
「北佬一天恨我們,我們就一天要過這樣的日子,寶貝兒。」
「可是東義,你家裏人是少不了你的呢。你如果回去解釋一下的話,那一定——」
這些黑人有一點值得讚美的地方,雖是那些最最愚昧的也在其內,就是其中只有極少數人是含有惡意的,而這極少數人通常又屬最最低下的階級,雖在奴隸時代就已如此了。但以他們的整個階級而論,他們的心理實在都跟小孩子一般,很容易受人的領導,並且由於經久養成的習慣,是慣於接受命令的,從前,給他們命令的是他們的白色主人。現在,他們換了一批新的主人了,就是自由人局和提包黨,而他們所接到的命令是:「你們是跟任何白人都一樣好的,所以你們就照白人的樣子幹罷。一等到你們可以替共和黨人投票的時候,你們就可以取得白人的財產了。就是現在,他們的財產也如同是你們的一樣。你如果拿得到手,你儘管拿就是了?」
「啊呀我的天,郝思嘉!」東義暴躁起來道。「要是我砍起人來,你當我是拿刀背刮了刮他就會滿意的嗎?不的,天曉得,我是砍進他的肋骨了。」
近日以來華盛頓那邊正發生一種運動,主張沒收一切「叛逆的財產」以供合眾國償還戰債之用。思嘉聽到了這個消息,一逕都在慄慄的危懼。現在餓狼陀又盛傳著一種謠言,說凡觸犯軍法的都要沒收財產,因而思嘉愈覺惴惴然,生怕她和扶瀾不但要喪失自由,並且連他們的房子、店舖、木廠,都要一齊斷送的。即使財產還能夠保全,也必定跟沒收一樣,因為她和扶瀾既然都進了監牢,還有誰替他們管這財產呢?
「怎麼,扶瀾,你是娶了一個傻子來了呢,」東義一面將身子掙扎進那件大衣,一面咧著嘴說。「她當是一個男人替女人家抵擋住了黑人的欺侮,是會得到北佬兒的獎賞的!是的,獎賞是有的,就是叫你吃官司,然後再給你一條繩子。你給我親一個嘴罷,思嘉。扶瀾,請你不要掛念我,你我也許從此永別了。德克薩斯離開這裏遠呢。以後我怕不能寫信給你們,所以只得請你告訴我家裏人,說我直到這裏為止,一路都是平安的。」
現在的黑人可以喝威士忌酒了,而且愛喝多少就有多少了。這是他們從來沒有過的事。在從前奴隸時代,他們是從來嘗不到這東西的,除非是在聖誕節,也只能跟著其他的賞賜嘗到真正一滴。現在,不但有那自由人局裏的人和提包黨人在這裏勸誘他們,並且一經嘗到了味道,自然越喝越要喝,而這事的危險性,是可不言而喻的。在這情勢之下,人們的生命和財產自然都不能安全,加之白人得不到法律的保障,就不能不大起恐慌了。人們在街上走路,常常要受狂醉黑人的侮辱,住宅和倉房往往要在半夜裏被人縱火,馬匹、牲口、雞子,連在青天白日裏也要被人偷走,一切的犯罪層出不窮,而犯罪的人是難得會受到法律和*圖*書制裁的。
扶瀾伸出一條臂膀去將她摟住。平常,他在要摟抱她的時候,總是有點怯生生的,唯恐她要不耐煩地一下將他甩脫,但是今天晚上,他的眼睛彷彿看著了遠處,他的臂膀將她摟得緊緊地。
「怎麼,你已經——他已死了嗎?」
結果是,白蝶姑媽竟害成了一種慢性的心悸病,不曉得她自己的臥房什麼時候也要被一個軍官和一隊兵士所侵入。至於東義那天夜裏來的事,扶瀾跟思嘉都沒有對她提起,所以她即使有心要洩露消息,也是沒有消息可以洩露的。她對來搜查的人提出抗議,說她這一輩子只見過方東義一次,還是一八六二年聖誕節的事。她這話是完全誠實的。
「我請你把這事情說說明白罷,要不我就要急得發瘋了。」
現在黑人還沒有得到選舉權,但是北方已經決定把選舉權給與他們了,同時又已決定他們的選舉一定非「親北」不可。既有了這種存心,他們對於黑人自然儘量的縱容。黑人無論愛幹什麼,北兵無有不替他們做後盾,至於白人敢說黑人一句壞話的,那就非闖禍不可。
四月裏的一天晚上,天正下著狂雨,方東義從鍾氏坡騎了一匹馬來,——那馬已跑得滿身大汗,累得快要死了,——半夜三更到白蝶小姐家裏來敲門,把扶瀾和思嘉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都嚇得心驚肉跳。思嘉聽了東義報告的一番話,便把所謂「改造」這個名詞的含義感覺得更加深刻了,也把慧兒說的「我們的苦楚還正在開頭」那句話的意思更加徹底了解了,又對希禮那天在葉園裏跟她說的「我們當前的局勢是比戰爭還要難受——比牢獄還要難受——比死還要難受」那句話認為完全真確了。
思嘉在懷孕的初期,一逕都害著病,心情非常惡劣,所以看見那些藍軍服的侵入她私室裏來,並且常常要帶點小東西走,她就覺得非常的忿恨,同時又怕東義要連累她們,一逕都擔著憂慮。因為她也知道現在監牢裏關著許多人,都是無緣無故被株連進去的。倘使東義曾經逃到她們家裏來的事實被北佬查出來了,那就不但她跟扶瀾都要吃官司,就是那天真爛漫的白蝶姑媽,也難免要被殃及。
她的第一次看清所謂「改造」這事的真相,就是當她知道魏忠可以憑藉北佬的勢力來把她攆出陶樂去的那一回。但是現在因東義的到來,她就覺得這所謂「改造」的面目愈加猙獰可怕了。東義是黑夜裏來的,冒著大雨來的,而且不過幾分鐘功夫,就又重新向黑夜中走了,但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裏面,他已給她掀起一重幕來,展示給她一片恐怖的新景象,使她擔心這幕再也不會落下去。
「真他媽的,那一班小畜生都是野種呢,」東義一面擎出一隻空杯來再要酒喝,一面這麼罵道。「我這一下子是跑夠的了,而且我要是不趕快跑開這裏,怕還要剝掉皮呢,但這也是應該的,天曉得,真是應該的!我現在是要跑到德克薩斯去躲起來了。我從鍾氏坡動身的時候,希禮也跟我在一起,他叫我來找你們的。你替我另外弄匹馬來罷,扶瀾,並且還要一點錢。我的馬是快死的了,一路拼命跑來沒有歇過氣呢,而且我也鬧昏了,大衣也沒有穿,帽子也沒有戴,錢也沒有帶一個,就這麼出門來了。不過末,我們家裏也實在沒有很多的錢。」
「我——我沒有聽見說過。」
「不。本來他自己要殺他的,可是我告訴他,這是我的權利。因為賽莉是我家裏人,後來他就明白過來了。他怕我輸給魏忠,因而陪我一同到鍾氏坡去。不過我想希禮不會出事兒。我希望他不出事兒。給我一點甜醬搨搨這玉米團好嗎?再給我包一點東西來讓我帶去吃好嗎?」
他身上沒有大衣,給雨濯得濕到皮膚了,頭上也沒有帽子,一頭烏黑的頭髮都粘在他那小腦殼兒上。但當思嘉遞給他一杯威士忌而他接過去一口嚥了下去的時候,他那跳舞著的小眼睛裏仍舊流露著一種光彩,這是他們方家孩子人人都有的,只是那天夜裏的那種光彩有點覺得陰森森罷了。這時白蝶姑媽正在樓上大打其鼾,並沒有被他驚醒,這是思嘉覺得應該感謝上帝的。因為白蝶姑媽要是看見了這種可怕的景象,她就非暈過去不可了。
「我就一槍把他打死了,及等母親趕來看賽莉,我已經跳上了馬,趕到鍾氏坡去對付那姓魏的去了。因為這樁事情是該那姓魏的負責的。要不是他在背後煽動,那天殺的黑傻子決然不會想到這種事來。路上我經過陶樂,碰到了希禮,希禮聽見這事情,當然陪我同去了。他說這件事讓他去做,因為那姓魏的以前對於陶樂做的事,他也早想要報復,但是我說,不,這是我的本分,因為賽莉是我自己死了的兄弟的妻子,他還是不服,一路跟他辯論著。及等我們到了鍾氏坡,嗨,真是天曉得,思嘉,我才曉得連手槍都沒有帶去呢?當時我開殺了那個黑鬼,就把手槍放在馬房裏,臨動身的時候我竟氣得忘記——」
從前那個華貝兒,就是這些奶奶們中最負盛名的一個。她又獨力開起一個院子來了,用的是一所二層樓的高大房子,以致同區裏的其他院子相形之下都像兔兒窩一般。她那院子裏,樓下是個很長的酒吧間,四面掛著許多優美的油畫,有一個黑人的樂隊每夜在那裏演奏。樓上據說到處都是極華麗的天鵝絨綁罩的器具,沉重的花紗帳子。以及來路貨的金框鏡子。那裏邊一共有十二個年青姑娘,都裝扮得如花似玉,並且舉止行動也比其他院子裏的姑娘文雅些。至少,警察是難得到她院子裏去的。
突如其來的,她告訴扶瀾,說已經有了孩子了。
但是比之白和-圖-書種女人所要受到的危險,那末這些事情又都算不了什麼了,因為現在多數女人都被戰爭剝奪了男性的保護,而且都住在荒僻的區域及寂寞的路旁,所以受到危險的機會特別多。就因多數女人曾經受到了凌|辱,人人覺得自己妻女的安全一逕都受到威脅,這才激起南方一般男子的冷酷和忿怒,而忽然挺生出一個三K黨來。北方的報紙並不明瞭這個黑夜組織所以不得不產生的悲劇的原因,卻在大聲疾呼著這組織急須撲滅。至於北方的當局,則以為現在的一般法律程序和社會秩序既都被侵略者一概推翻,而三K黨人竟敢將這罪犯懲治之權拿到自己手裏去,這是叫他們容忍不了的,於是他們主張非把這組織的分子一個個處死不可。
在從前奴制未廢的日子裏,家裏的黑奴是瞧不起田裏的黑奴的。而這兩個階級的區分,卻也經過一段自然的淘汰。因為像郝家的愛蘭以及其他莊子的主婦那麼,總都先叫一班小黑炭來受一番的訓練,試以種種的事務,然後把其中最好的挑選出來,給與責任比較重大的位置。至於那些被派到田裏去工作的,一定就是那些不願意也最不能學習的,同時又是最最低能,最不誠實,最不可靠,最惡毒,最野蠻的。而如今就是這一個最最低劣的黑人階級,把南方鬧得民不聊生了。
他停住了,將那鐵硬的玉米團齧了一口,思嘉卻在那裏簌簌的抖著。原是他們姓方的一家人,向來就非常豪俠,是這區裏的歷史上早已著名的。
「你說下去罷。」
在那些華麗的大房子裏,有的是光亮的燈和酒,提琴和跳舞,錦緞和狐裘,而在這些大房子的角落頭,便是緩慢的餓死和凍死。在征服者方面,有的是驕橫和冷酷,在被征服者方面,有的是慘苦的熬忍和憎恨。
說著他笑了起來,一面將一盆搨著一層奶油的冷玉米團和冷蘿蔔菜貪饞地吃著。
「現在還看不出成績來,去說它做什麼呢?也許要等若干年之後。也許——也許我們南方一逕都要像這樣。」
「天曉得,真的呢!這也怪不得你要覺得難過。不過思嘉,地獄是著了火了,這消息是不會傳到你耳朵裏來的。其實這裏餓狼陀人也早已在談論了。」
那些黑人被解放的時候,大都把自己的兒女遺棄不管,因而許多黑孩子都像喪家之犬,在街上瞎跑瞎跑,及至好心腸的白人看不過眼了,才把他們帶回自己廚房裏去養活。還有許多從鄉下來的年老黑人,被自己的兒孫遺棄了,也惶惶然的跑到這忙碌的城市裏來,一天到晚坐在牆基石上,向過往的白種女人哀求說:「謝謝您,太太,你替俺寫一個信兒給俺萬葉區裏的老主人,說俺是在這裏。他老人家會來叫俺這老廢物回去的。天曉得,俺覺得這種自由實在頭痛了!」
「寶貝兒,去睡去罷。你一定受了寒了。你在發抖呢。」
思嘉朝他看了看。怎麼,他竟不是平常那個柔順溫和的扶瀾了——不是那個婆婆媽媽的可以隨便加以凌|辱的扶瀾了!看他現在的氣度,竟是非常的乾脆,非常的冷靜,碰到這樣緊急的事件也能不至多說廢話了。他竟也跟東義一樣是個男子漢了,而像現在這種緊張的局面,正是他們男子漢應幹的事情,沒有女人家的份兒的。
「假使他們的行為是還像個樣兒的話,那我在投降以後早就宣過誓了。我也可以在合眾國裏重新做一個國民,可是天曉得,我對於這個政府是絕不能心悅誠服的!」這一套話語,思嘉已經聽到了不知多少遍,幾乎厭倦得要尖叫起來了。
黑人受了這些故事的眩耀,就天天宴會,日日狂歡起來,而遊蕩、盜竊、傲慢,便是他們在這解放期間的業績。在這期間鄉下的黑人都蠭擁到城裏來,以致農村區域沒有人工做莊稼。餓狼陀是早已擠滿黑人的,但是仍舊有論百論百的陸續進來,都屬這種新學說教育過的懶惰分子和危險分子。他們都擁擠在那些齷齪不堪的小木屋裏,以致天花、傷寒、肺病,一樣樣的暴發出來。在從前奴隸時代,他們病了,是有女主人給他們看護慣了的,現在他們就不曉得怎樣看護自己和他們的病人了。從前的老年人和小孩子,都依賴他們的主人照顧的,現在他們對於那些不能自立的人,就沒有一點責任觀念了。至於那自由人局裏的人,就只對於政治事件有興趣,從前莊子主人給與黑人的照護,是他們所不能供給的。
「難道誰都沒有辦法嗎?」
平常,餓狼陀的一般太太們都把這個院子裏的事情當傲秘密的談資,而一般說教的牧師也把這個院子指為一種罪惡的淵藪,以警戒他們的聽眾。大家都知道華貝兒自己絕沒有這麼大的財力能把這院子設備的這麼講究,以為她必定有一個靠山,而且那個靠山又必定是極其闊綽的。又因平時白瑞德對於她的關係向來都不瞞人,所以大家都認為她的靠山除了白瑞德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的。有時華貝兒坐馬車出外閒遊,人家偶爾從帘縫裏瞥見她一眼,也可以看出她的闊綽。
所有從前的奴隸,現在都成了天之驕子,又加北佬替他們做著後援,那些最最低級最最愚昧的分子現在都出人頭地了,至於黑人中較好階級,卻都瞧不起這種自由,情願跟他們的舊主人在那裏吃苦。那些向來做家人的,當初是黑人中的最高級,現在還有論千留在舊主人家裏,做著下等的工作。還有許多忠心的農奴,也不願意去享受這種新的自由,但是現在那些鬧得最厲害的黑浪人,卻也大多數是從農奴出身的。
「現在的事情有比耕種更重要的呢,寶貝兒。其中的一種,就是要對那些黑人去示威,要給那班小畜生一個教hetubook.com.com訓。我們當中只要一逕都有東義這樣的好青年,我想我們是無須替南方的前途過分的擔憂的。來罷。咱們睡去罷。」
於是一種使人驚心怵目的景象出來了:半個民族企圖在槍刺尖上將黑人的統治強迫加上其他的半個民族,而這些黑人多數是離開非洲的林莽還不滿一個世代的呢。那半個民族主張黑人必須取得選舉權,而這些黑人的舊主人卻非剝奪他們的選舉權不可。他們又以為南方是必須壓伏的,現在剝奪他們的選舉權,便是壓伏他們的方法之一。凡是從前替聯盟軍打過仗的,在聯盟政府底下做過官的,或曾經以援助及便利給與聯盟軍的,現在都不許選舉,都不得選擇自己的公僕,而須完全受統治於那半個民族。也有許多人很清醒的,想起李將軍的說話和榜樣來,很願意去向北方政府宣誓,重新去做北方的公民,而忘記過去的一切。但是北方政府卻不許他們宣誓,其他准許宣誓的偏偏又不肯宣誓,因為他們知道北方政府存心要把他們屈服在殘暴與羞辱之下,怎麼還能向他宣誓聯盟呢?
後來他們摸到廚房裏,把所有的百葉窗都拉了下來,又把所有的窗帘都放到底。他才肯讓扶瀾點起一個燈,於是思嘉四下奔忙替他預備著食物,他就急急忙忙斷斷績續的跟扶瀾談起話來。
「我們只要能夠團結在一起,一寸也不給北佬讓步,總有一天將會得到勝利的。你不要為這種事情去麻煩你那美麗的小腦袋罷,寶貝兒。你讓我們男人家去擔憂罷。也許我們所希望的事,是我們這一輩子不能實現的,但是終必有一天會得實現。等到將來北佬兒知道自己無法可以把我們壓癟,他們就會感覺到疲倦,再不來跟我們為難了,到那時候,我們才能有一個像樣的世界可以居住,可以養育我們的兒孫。」
「請你——快點兒講下去罷!後來你怎麼樣呢?」
「哦,不會的。」
「唔,那是扶瀾瞞著你的呢。這且不去管它罷,當時我們聽見了這個消息,就大家商量好了,預備等半夜裏暗地去拜訪這位魏先生,好好的服侍他一下,但在這個決議還沒有實行之前——你還記得從前替我們做監工的那個叫做尤四的黑鬼罷?」
至於那些舊房子的門裏邊貧窮與饑餓正在生活——為了那些人生長在溫文教養之中,所以日子愈加覺得慘苦;又為了那些人硬要裝起漠視物質缺乏的傲態,所以苦痛愈加覺得深刻。有許多人家從大夏裏,被迫遷到公寓裏,被迫達到冷街僻巷的齷齪矮屋裏。這種不很愉快的故事,米醫生肚裏就放著許多。他曾經見過許多女病人,是患著心臟衰弱症和憔悴症的。他知道這些病症實在就是一種慢性的餓死。他又見到過肺病和癩病傳染到全家人的事。從前這種情形只有極貧苦的白人家裏才有的。現在是餓狼陀最上等的人家也出現了。他還見過一些孩子,剛生下來兩條腿子就細得跟柴枝一般,又見過許多母親是沒有奶|子奶孩子的。從前這位老醫生接了一個孩子下來,就要誠心誠意的感謝一番上帝。現在他並不覺得生命這般可貴了。他覺得這個世界是要叫小孩子大大吃苦的,許多孩子都活不到幾個月就死了。
藏在一層表面底下的,只有苦惱和恐懼,而從表面上看起來,卻見一個繁榮的都市,正在一片荒廢的殘基上面重新建造起一番繁盛匆忙的景象來。看樣子,好像餓狼陀這些地方,不論遭到怎樣的情景都非一逕匆忙不可的。至於沙番、曹氏屯、奧加斯大、里士滿、新奧爾良那些地方,便從來不曾匆忙過。匆忙是一種無教養的北佬化的態度。但在這個時期裏,餓狼陀是空前絕後的無教養而北佬化了。「新人」不斷地從各方面蠭擁進來,街上從早到晚都窒息而喧鬧。北佬軍官和富有提包黨人的老婆都坐著簇新雪亮的馬車,把街上的泥水濺在本城人的壁腳馬車上,而外路人所造的華麗新房子,則擁塞在原有市民的卑陋矮屋當中。
及至扶瀾渾身淋漓的咳著嗽回到屋子裏,她就一唬的跳了起來。
「哦,東義,不會的罷!」
扶瀾以為這個世界是可以由選舉的方法實現起來的,但是她不信。這跟選舉有什麼關係呢?南方的上等人是再也不能選舉的了。要想防止命運所能帶來的災難,在這世界上就唯有一件東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金錢。因而她熱烈地想要有錢,想要有很多的錢,以便防止一切的災難。
「就是你父親從前的監工——那個天殺的——魏忠。」
戰爭已經確立了餓狼陀在南方事件中的重要,這個向來並不出名的城市現在是聞名遠近了。當初謝爾門曾為它而戰鬥了整個夏天並曾殺了論千論千人的那些鐵路,現在又在重新刺|激這個城市的生命了。餓狼陀重新又成為一個廣闊區域的活動中心,跟它沒有被毀滅以前一模一樣了,同時這個城市又正在接受一批勢如潮湧而入的新市民,其中也有受歡迎的,也有不受歡迎的。
她於是怨恨東義不應該連累他們。她想東義對於自己的朋友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呢?而且希禮又怎麼可以把東義送到他們這裏來呢。以後如果再有人來找他們,而馬上就要引得一批批的北佬來搜查的,她是無論如何不理他的了。是的,無論誰來找他們幫忙,她一定要把閉門羹給他吃了。不過,希禮當然在例外。東義走後的幾個禮拜裏面,她常常要被外面街上的腳步聲從不安的睡夢中驚醒過來,生怕希禮被他們追得急了,也要經過這裏逃到德克薩斯去。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希禮那邊的情形究竟怎麼,因為關於東義那天半夜到這裏來的事情,他們始終不敢寫信到陶樂。他們怕他們的信要被北佬截留,以https://m.hetubook.com.com致連她家的莊子也要被連累進去。但是好幾個禮拜過去了,他們並沒有聽到惡消息,他們就知道希禮總已經置身事外了。再過了幾天,他們這裏也就沒有北佬來騷擾。
那些剛剛侵入來的提包黨人,將餓狼陀做成他們的大本營。在街市上跟那些也是剛剛移到這裏來的南方舊族的代表不住地傾軋。因當謝爾門的軍隊勢如破竹而來的時候,鄉下地方那些故舊家族的房子已被焚燬一空,又因再沒有奴隸幫他們種棉花,他們在鄉間無法可以生活,所以也都跑到餓狼陀來謀生了。特別是田納西人和嘉羅陵人,每天都有遷居到這裏來的,因為在那幾州裏面,這種所謂「改造」的手段此肇嘉州還要嚴厲得多。還有許多愛爾蘭人和德國人,當初受北軍重價僱傭而來的,遣散之後也都住到餓狼陀來了。還有那些北方騎屯軍的家小,經過這四年戰爭之後,對於南方不免都充滿了好奇心,因而也有很多到這裏來湊熱鬧的。還有各種各樣的冒險家,也都蠭擁到這裏來找發財的機會,而從鄉下進來的黑人,也仍舊源源不絕。
「而且,」她又氣喘吁吁的對那些北佬兵士補充解釋道,「那時候他還醉得一塌糊塗呢,」以為這麼說了,她就可以沒有干係了。
「選舉票?」思嘉絕望地喊道。「選舉票有什麼用處呢,當那些黑人都已失去心靈的時候——當北佬兒已經毒壤他們的心術,使得他們都跟我們作對的時候?」
「要等我們大家都得重新選舉的時候,寶貝兒。要等每一個替南方戰鬥的人都能給一個南方人和一個民主黨員投一張選舉票到匭裏去的時候。」
但雖如此,思嘉心裏的恐懼仍舊沒有減少,彷彿東義這一來,自然把她眼睛上的障蔽一概撤除乾淨,而使她明白自己生活前途的不穩了。
跟那些彈痕累累,七歪八倒的舊房子並肩而立的,便是一般提包黨和戰時投機家們新建的華麗房子,都有重斜的屋頂,有門樓,有閣樓,五彩玻璃的窗子,以及廣闊的草地。每天晚上,這些新房子的窗口裏都輝煌地點著煤氣燈,音樂的聲音和舞蹈的聲音不住地隨風飄出。穿著顏色鮮明稜角畢挺的紬緞衣服的女子,在長長的廊子上散著步,穿著夜禮服的男子替她們做侍從。香檳酒瓶的木塞子噗噗的蹦著,鋪著花紗的桌子上放著七道菜疏的晚餐了。
那末希禮對於這可怕的糾紛事件也有份的了。思嘉當即渾身都變得冰冷,不由得心驚肉跳起來。也許希禮現在已經落到北佬手裏了!為什麼扶瀾不把事情的真相問問明白呢?為什麼他的態度竟是這樣的冷靜,彷彿把這事情看做當然似的呢?於是她聳了聳肩頭,熬不住要自己開口問他了。
「可是希禮——他曾經——」
「天曉得,思嘉,這是忍受不了的!我們也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
「你把我的馬騎去好了,」扶瀾平靜地說道。「現在我身邊只有十塊錢,但是你如果能夠等到明天早上——。」
「哦,扶瀾,像這樣的日子究竟要過到幾時去呢?」
「好!」扶瀾不由得喝采道。「這個傢伙我也向來討厭他。」
「哦,他們方家真是可憐呢!」她大聲嚷道。「現在就只剩得樂西一個了,他們家裏的事情又是很多的。東義為什麼這麼糊塗。為什麼不等夜裏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才動手呢?明年春天要耕種,有他在家裏不是好得多嗎?」
扶瀾配好了馬進來了,臂膀上掛著他的一件大衣,將它交給了東義。這是他僅有的一件厚大衣,但是思嘉並不提出抗議。她對於這件事情好像是完全站在局外的,因為這事純粹是男性的事件。
「可是,扶瀾——」
「是什麼事——」她開始道。「是誰——」
那個自由人局裏的人看見這種黑人,愈來愈多了,方才覺得自己的政策有些錯誤,便又設法要把他們送回他們的舊主人那裏去。他們告訴那些黑人,說他們如果肯回去,那是以自由工作者的資格回去的,有書面的契約可以保護他們,工資也有一律的規定。於是那些年老的黑人都欣然的回去了,這就加重了那些莊家的負擔,因為那些莊家本已經窮得不堪,卻又不忍把他們趕出門去。至於那些年輕的黑人,卻都留在餓狼陀不願回去。他們是再也不願工作的了,任何工作都不做了,什麼地方都不去了。因為當他們肚子吃得飽飽的時候,為什麼要工作呢?
那時是一八六六年寒冷的春天,思嘉向四周環願一遭,便明白認識了她自己的前途怎樣,也認識了整個南方的前途怎樣。儘管她怎樣善於圖謀,善於設計,儘管她工作得比自己從前的奴隸還要盡力,儘管她怎樣能夠克服當前一切的困難,儘管她怎樣能靠自己的強固毅力而解決生平從未經驗過的一切問題,總之她的那一點點費了千辛萬苦才得造成的基礎,是隨時都可以被別人一把搶了走的。而當有人來搶它的時候,她就絲毫沒有法律的保障,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去請求損害賠償,只除東義提起過的那種臨時法庭,以及那些任所欲為的軍事裁判所。現在只有黑人才能有控訴權利,才能得損害賠償。因為北佬已使南方完全屈伏了,意思還要叫它永遠的屈伏下去。南方已被一個巨人的毒手弄得七顛八倒了,從前那些統治人的人,現在都比他們當初的奴隸還要沒有辦法了。
「不要忙,你等我走了再發瘋罷,如果你一定要發的話。不過事情我來告訴你,趁扶瀾給我配馬的時候。你總知道的,那個天殺的——那個天殺的魏忠早已闖了不少的禍了。就是你那稅錢的事,也是他鬧出來的。像他這種賤骨頭,做這樣的事情倒也不足為奇,最可惡的是他一逕在挑撥黑人。加之那班天殺和-圖-書的黑人個個都忘恩負義,對於這班流氓的話句句都相信。現在北佬竟說要讓黑人選舉了。反叫我們不能夠選舉。你就看罷,現在全區裏面還不到一手把民主黨人是有選舉權的呢,凡是參加過聯盟軍的人都被剝奪了選舉權了。將來黑人如果真的有了選舉權,那我們都完結了。天殺的,這是我們的國家呀,又不是他們北佬的國家囉!天曉得,思嘉,這是忍受不了的!我們也無論如何不肯忍受的!我們一定要幹,那怕再來一次戰爭也在所不惜。我們不久就要有黑人的裁判官了,有黑人的議員了——這班剛從樹林裏出來的黑猴子——」
因而這個城市一逕都在喧鬧,門戶開放得跟一個邊境上的鄉村一般,絲毫不想掩飾它的種種惡德和罪惡。酒館是一夜鬧到天亮的,而且一段街市上面就有兩三家,入夜以後街上就充滿了醉漢,也有黑人,也有白人,在那裏跌跌撞撞從牆壁上撞到牆基石上,然後又從牆基石上撞到牆壁上。刺客、扒手、妓|女、都藏躲在那些沒有燈亮的小衖中,和陰暗的街道上。賭場裏是鬧得轟炸一般的,而且差不多沒有一夜沒有開槍和砍殺的事。至於紅燈的區域,比在戰爭期間愈加闊大而繁榮了,這一般規矩市民覺得痛心疾首的。通宵徹旦的,鋼琴之聲從帘幕低垂的窗口裏飄盪出來,粗魯的歌聲和笑聲也不斷可以聽見,時或夾進了尖叫聲和手槍劈啪聲,這些房子裏的主人比戰爭時代的妓|女更加大膽了,竟會老著臉從窗口裏仆出半身來,向過往的行人招惹。到了禮拜天的下午,這些區域裏的奶奶們都帶著一群鶯鶯燕燕,坐著錦帘繡幕的香車,嘻嘻哈哈的招搖過市。
雖然經過了戰爭,大火和改造,餓狼陀又重新成為一個熱鬧城市了。從許多方面看起來,這個地方都很像似聯盟政府初期的那個忙碌的青年城市。唯一使人難堪的幾點,就在那些街頭擁擠的兵士已經換了一種軍服了,錢已拿在另外一批人手裏了,黑人都在閒暇中生活,而他們從前的主人反在掙扎挨餓了。
肇嘉州到處都有北方的重兵駐屯著,而餓狼陀派到的數目特別大。各處駐屯軍的指揮官對於當地市民都操有生殺之權,而且他們對於這權力都是隨便濫用的。他們可以為著任何原因,或竟絕無原因,而任意監禁市民,任意攫奪他們的財產。或竟將他們絞殺。關於市民營業的方法,以及他們給與用人的工資,乃至於公私的言論,報紙的記載,都由駐屯軍製定種種自相矛盾的章程,而加以非常嚴厲的取締。例如垃圾該在什麼地方倒,以至市民的妻女能唱什麼歌,一概都有詳細的規定,如果有人敢唱逖克西,或是美麗的藍旗,那個罪名是跟叛逆罪相差不遠的,如果市民不肯做良民的宣誓,就不許到郵局裏去取信件,或甚至不許領取結婚的執照。
那些主持自由人局的人本是一班十分殘忍的冒險家,而北軍對於南人的憎恨又差不多跟信教一般熱烈,所以那些下等農奴出身的黑鬼,得了他們的幫助。一旦都身居要津了。這樣的一個劇變,其所造成的局勢是可不言而喻的。就譬如一群猴子或是兒童突然被放在許多寶物之中,那些寶物的價值本不是他們所能理會,於是他們就在那裏橫衝直撞起來,也許由於他們認為這樣的破壞為快樂,也許只是由於他們的愚昧無知。
那天夜裏,當前門的門鎚響得十分緊急的時候,她正手裏拿著條圍巾,站在樓梯頂上往底下穿堂裏看著。只見東義跟著扶瀾慌慌張張的從外邊進來,便急忙吹滅扶瀾手裏的蠟燭。她便也在黑暗中跑下樓梯,抓住了東義一隻冷濕的手,只聽他低聲說道:「後邊有人追我呢——我是到德克薩斯去的——我的馬快要死了——我也快要餓死了。希禮說你們會得——不要點蠟燭!不要驚醒黑人……我是不願意連累你們家裏人的。」
「嗨,地獄著了火了呢,我等不了的!」東義加重語氣地,卻仍舊很高興地說。「他們大概已經追在我的腳跟了。我動身的時候是很匆忙的。當時要不是希禮把我拖出來,逼我上了馬,我一定還像個傻子似的登在那裏,怕到現在已經直了頸梗了。希禮真是好朋友。」
扶瀾將一隻疲倦的手擦過他的雨點淋漓的鬍子。「我們也在這裏幹呀。」
思嘉於是想到了衛德,以及她默默放在肚子裏已經好幾天的一個秘密。她覺得現在這個世界只是一團糟,裏面只有憎恨和不安,苦痛和殘暴,磨難和貧窮,她不願意自己的孩子知道這一些東西。她要的是一個安穩而有秩序的世界,可以使她向前看見一個平安無事的將來,也可以使她的孩子只知道柔和與溫暖,美衣與美食。
東義逃走以後的幾個禮拜裏面,白蝶姑媽家裏屢遭北佬軍隊的搜查。那些軍隊隨時都要闖進屋子裏來,預先並不給一點警告。他們要蠭擁進所有的房間,要向大家盤問,要打開他們的壁櫥,要戳破衣裳的籃子,甚至連床底下也要搜查過。因為北佬的軍事當局已經得到了風信,知道東義的朋友們教他逃到白蝶家裏來的,所以他們以為他一定還藏在那裏,或是在附近的什麼地方。
在這些緊張的日子,思嘉日夜都在慄慄危懼之中。那些目無法紀的黑人和北兵無時無刻不威脅她,而財產要被沒收的危險,也無時無刻不在她心上,甚至連夜夢也不得安寧,同時她又害怕著更大的恐怖接著要來。因為她覺得她自己既然絲毫沒有辦法,她的朋友們也沒有辦法,甚至整個南方都沒有辦法,她就不得不常常想起方東義那句激烈的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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