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這天殺的,她想道,他怎麼總要比我搶上先一步的呢!我聽他的辯論,老覺得他是有錯誤的,但是我又永遠抓不住他的錯處。
兩個禮拜之後,思嘉就跟甘扶瀾結了婚了,其間經過的求婚程序,是近乎旋風式的,所以最後思嘉紅著臉告訴扶瀾,說他簡直使她沒有喘息的餘地,以致她對於他的熱情不能辜負再久了。
「我可以賭咒,你的爸爸是一生一世沒有打過黑人一下的,」扶瀾說。
她對於「獲得」兩字的意義並不十分了解,但是聽見了他在讚美這品性,心裏也就稍稍平了一些了。
在城裏兜銷木頭!那不是大糟特糟嗎?就在近來這幾天,她也偶爾要從廠裏抽出功夫來,帶著木頭向城裏各處去兜售。碰到這樣的時候,扶瀾就只得在店後房裏深深躲起來,不敢見人家的面。他甘扶瀾的老婆竟會這麼拋頭露面到處兜銷木頭呢!
她正在鎖著眉心,咬著牙齒,振筆疾書的時候,忽然前門開闊來,一陣冷風衝進店堂裏,一個高大個兒邁著印第安人的輕鬆步子走進黑暗裏來,她抬頭一看,卻原來是白瑞德。
瑞德聽了這番話,便靜靜地回答道:「我曾經在聯盟軍裏耽過八個月,我若要尋一個餓死的地方,那是沒有比這再好的。」
「你這人真是可愛,思嘉,」他說。「特別是當你心裏轉著卑鄙念頭的時候。我不要你別的,單是看看你那兩個酒靨兒,已經願意買十三頭騾子來送給你了,倘使你要的話。」
於是人們對於思嘉紛紛議論起來了。同時對於扶瀾自己也難免有人責備,責備的是他不該讓自己的老婆去這樣拋頭露面的。有時扶瀾在櫃檯上做買賣,顧客裏面有人對他說:「我剛剛看見甘太太在什麼什麼地方呢……」這就使得扶瀾覺得非常難為情,再不敢見人的面。誰知道這些人偏偏都愛管閒事,連思嘉的一舉一動都要來向他報告的。有一天,某處地方蓋造一座新旅館,思嘉親自跑到那裏去搶攬那注生意,當即就有接二連三的消息傳到扶瀾的耳朵裏來了。原來那天思嘉偶爾趕車經過那地方,看見韋唐正跟一個木料商人在那裏講生意,她就急忙跳下車,告訴韋唐說那買賣是很吃虧的,又說她廠裏的貨色比那人的好得多,又便宜得多,並且立即在腦子裏算出一大篇賬來證明給韋唐聽。韋唐果然回了那人的貨色,跟思嘉做成了交易。這事在思嘉自己,雖然是絕大的成功,在扶瀾看起來卻是大失面子了。因為她是一個女流,竟會在大街之上這樣去搶同行的生意,已經是大糟其糕了,再加上大庭廣眾之中,公然顯出了自己這樣的工於計算,豈不是糟上加糟!而且她跟韋唐做成了買賣之後,並不馬上就走,還跟一個愛爾蘭的工頭名叫高沾泥的站在那裏談了好一會兒天呢。這人在餓狼陀一向是聲名狼藉的,因此人家就把這樁事情做談柄,一連議論了好幾個禮拜。
「什麼用?還有什麼稅嗎?」
「哦,這種思想從來不曾跑進過我的腦子,實在的。這我才會對於這樁事發生興味。不過你跟他為什麼竟不曾有過一點曖昧呢?」
「玩笑?嚇!我是一輩子忘不了的了!」
「我可以賭咒,你是決然不會無罪的。」
「可憐的扶瀾!那末他將來知道你把這木廠買下來了,他要怎麼說呢!還有關於我借錢給你的這樁事,你打算怎樣去對他解釋,才不致妨礙你的名譽呢?」
他聳了聳肩頭。
雖在情形最最順當的時候,她也立刻就會變樣的。有時她本來非常高興,非常頑皮,但是一剎那之間,就變成完全兩樣的一個人了,這種突然變化的原因用不著別的,只消他輕輕的對她說一句:「哦,寶貝兒,要是我做你的話,我就不肯——」於是狂風暴雨立刻起來。
思嘉聽了這話,不由得忽然記起那天跟希禮在果園裏的一番情景來,記得那時他將她緊緊的摟在懷裏,他的嘴唇熱烘烘的貼在她的嘴唇上,彷彿他再也捨不得放開她似的,於是她不由得紅起臉來,而這一下紅臉是逃不了瑞德的眼睛的。
「到底要它做什麼用?你要自己酌量一下,能不能把實話告訴我。你要能把實話告訴我,那是跟對我說謊一樣有效的。事實上,還比對我說謊更加有效力,因為你如果對我說謊,我一定會發覺出來,你想那時候多麼難為情呢。思嘉,你要永遠記著,你對於我的任何事情我都忍受得了,就唯有對我說謊,我忍受不了,只要你不對我說謊,那末無論你怎樣不歡喜我,怎樣對我發脾氣,怎樣對我施用種種惡毒的手段,我都可以忍受的。現在你說,你到底要這錢做什麼用?」
「唔,不過你要這些錢做什麼呢?難道你家裏吃用不夠,非得收起這些債來補湊不可嗎?」
他這話說得多麼不公道呀,彷彿希禮是會得看透別人的心肺似的,彷彿希禮知道了這樁事情,就能夠阻止她不到這裏來似的!但是一轉念之間,她就突然悟道希禮確實是能夠阻止她的,那天在果園裏的時候,只要希禮給她一點點兒的暗示,說艱難的日子總有一天會過去,那她就絕不會想起找瑞德來了。就是臨到她要上火車的時候,只要希禮對她說句溫情的話兒,或者表示一點臨別的依戀,也就可以將她留住的。然而希禮只是一本正經的打官話。那末瑞德的話果然對的嗎?希禮果然不應該不知道她的心嗎?想到這裏,她就急忙將這不忠的念頭推了開去。當然,希禮是不會懷疑她的。希禮斷然不會懷疑她轉這不道德的念頭。因為希禮的心地非常高尚,決然不會發生這種卑鄙齷齪的想頭。現在瑞德不過是要破壞她的愛罷了,不過是要打碎她所最最珍愛的一件寶貝兒罷了。於是她下了一個狠毒的決心,等她這爿店的基礎弄穩固了,鋸木廠弄發達了,錢也弄足夠了,然後再跟瑞德算這筆賬,非要叫他現在給她的這種苦惱和羞辱一一都付出相當的代價不可。
她不響,因為她也回答不出到底是從誰那裏偷來的。究竟說起來,他所做的事情其實就是扶瀾所做的。不過是規模大小不同罷了。
至於扶瀾那方面他卻只要休息和安靜。他當初一秉良心去服務的那場戰爭,已經損壞了他的健康了,斷送了他的財產了,並且使他成了一個老人了。對於這一切,他卻都並不懊惱,現在經過了這四年戰爭之後,他所要求於生活的就只有和平跟仁善兩件東西了。他只求能夠看見周圍都是親愛的面孔,朋友們都稱讚他一聲好,別的他都不要了,不久之後他就發現了家庭的和平是要有代價的,它的代價就是,不論思嘉願意做什麼,一概都得依順她。所以他因為感覺疲倦的緣故,就依了思嘉自己的條件買了和平了。有時他在寒冷的黃昏裏從外邊回來,思嘉替他開門時給了他一個媽然的微笑,同時在他的耳朵上,鼻子上,或是其他不正當的地方吻了一吻他,他就覺得那筆代價付得很值得。又有時在溫暖的被窩裏,他覺得思嘉的頭瞌睡沉沉靠在自己肩膀上,他也認為那筆代價付得很值得。總之,只要他凡事都依順著思嘉,他的家庭生活就可以過得很快樂。但是他所獲得的和平實是空虛的,徒然有一個和平的相貌罷了,因為他要購買這和平,已把結婚生活所應享受的一切都拿去做代價了。
「哦,我的天,」瑞德不耐煩地說。「我們不要再來這套鬼話了。他是不能幫助什麼的。他現在靠你維持,將來也還要靠你維持,即使不靠你維持,也必定要靠別人維持,一直維持到他死為止。好了,好了,這個題目我也懶得要談了……你到底要多少錢?」
他的貨物尚且是這麼亂七八糟,他的賬目更不待說了!「我倒要把他的賬簿拿來看看」這麼想著,她就拿起了燈,回到店堂前面來。那學生將一大本賬簿捧給她的時候,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樣子,口裏也不住的咕嘟著。分明他是跟扶瀾抱著同樣的意見,以為女人是不應該來管店務的。但是思嘉狠聲狠氣的喝了他一聲,就叫他出去吃中飯去了。她這才覺得舒適許多,便搬了一張破椅子靠火爐放著,盤起一條腿坐在上面,攤開那賬簿慢慢一頁一頁的翻閱起來。這時正是吃中飯的時候,街上很清靜,店裏也沒有顧客來,因而她就可以專心一意的看賬。
思嘉立刻想起了那個靜悄悄的酷熱的下午,以及躺在穿堂裏面那個穿著藍軍服的屍體來。
「唉!唉!」他覺得無可奈何地想道。「我看她這人是馬上就要發瘋的,而且瘋了之後就一時不能好了!」
「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你難道忘記自己結過婚了嗎?你現在是甘太太了,要是跟我這姓白的流氓一同趕車趕到城外去,給人家看見了不是玩兒的,你要知道我這人是上等人家客廳裏不肯接待的哪。你難道連自己的名譽都不顧惜了嗎?」
「嗨,親愛的,他是連你有沒有心靈還不知道呢!倘使他果真為你的心靈而愛你,他就用不著為要維持這種——這種,就是說『神聖』的愛罷——為要維持這種『神聖』的愛而那麼艱苦奮鬥著防閒你的,是不是?因為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女人的心靈儘管可以心安理得的愛著,絕不能算是不名譽,也絕不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老婆。如今希禮卻正是貪圖你的肉體,這才使他為要顧全他們衛家的門風而覺得萬分為難的。」
「好罷,那末請你談談你的景況罷,扶瀾這傢伙曾經對你吹過牛,哄騙過你嗎?如果他曾經用這手段欺騙一個弱女子,那是他該大吃鞭子的,現在,思嘉,你對我盡情的說罷。你對於我不應該守什麼秘密。我是連你的最大秘密都知道的了。」
「我要你陪我一同坐車子到木廠裏去。我答應過扶瀾,獨個人不趕車到城外去的。」
「我老實告訴你罷,」他繼續說道。「我這錢裏面,有一半是我正正當當賺起來的。但是我賺錢的方法卻不止一種。有一部分是我因得北方愛國者的幫忙賺起來的,而他們的幫忙我,也完全出於自願。因為他們背地裏把軍械賣給了我,有百分之百的利益可圖,又何樂而不為呢?還有一部分是做棉花生意賺來的,因為戰爭剛開頭的時候,我買了些廉價的棉花,後來英國紗廠裏要棉花得緊,我就賣得一塊錢一磅了。還有一部分呢,便是糧食投機賺來的。那也不能算是不正當。總之,這一半的錢完全是我自己辛苦得來的成果,那末我為什麼該讓北佬拿去呢?不過其餘的一半,的確是聯盟政府所有的。當初聯盟政府把許多公家的棉花交給我,叫我從封鎖線裏運出去,運到利物浦去高價出賣,並且將賣到的錢買了皮革、槍械、機器回來。當時我之收到棉花,代買貨品,本都出於誠心誠意,並無絲毫要想作弊的存心。而且我當時奉到政府的命令,是叫我把賣到的金子用我私人的名義存在英國銀行裏,以後我向他們買東西可以有信用。不想後來封鎖線上加緊了,你總還記得的,終於使得我一條船也不能進出,於是我那賣了棉花買貨品的錢只得停在英國了。因為那時候我有什麼辦法呢?要說把錢從銀行裏提出來運回衛氏屯來罷,那不是白白去送給北佬嗎?天下絕沒有這樣的大傻子?至於封鎖線的加緊,難道是我的過失?聯盟軍的失敗,又難道是我的過失?不錯,我這一半的錢原是聯盟政府的。但是現在已經沒有聯盟政府了,叫我把這錢去交給誰去呢?難道去交給北佬政府嗎?所以我聽見了人家說我做賊,是絕不能承認的。」
「你那筆納稅的錢還沒有弄到手嗎?我希望現在陶樂的大門口已經沒有狼在那裏等了罷。」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已經變了一個樣子了。
「哦,瑞德,你真是一個最壞最壞的——我真不曉得叫你什麼才好了!扶瀾末,倒也不能算是欺騙我,不過——」她突然感到了一種傾心瀝膽的快樂。「情形是這樣的。瑞德,只要扶瀾肯去把人家欠他的賬收起來,我就什麼心事都不用擔了。那曉得他有五十家債戶,竟是始終不肯去討呢!他的面皮太薄了。他說這種事情是上等人對上等人所不能做的。因而這些欠款總要幾個月以後才拿得到,或者永遠拿不到也未可知呢。」
於是他就這麼糊裏糊塗的結了婚了。
「我可願意討論它,」瑞德說。他這話裏含著一種低微的調子,思嘉並不了解,可是很覺得不高興,「而且我一定還要討論下去,並且要你一句句的回答我。那末他仍舊是愛你的?」
「當然不會的,」她不耐煩地答道。「我剛才不是說過,要是我打他們一下,北佬就要送我進牢監去的?」
「剛剛相反!我倒要問你怎麼有膽量見我呢!」
這句話本也不足為奇,在他卻是從生出世沒有聽見過。因而他就覺得自己是個昂藏七尺的丈夫,上帝特地替他造成一副慷慨的心腸,使他可以保護天下伶仃無告的蠢女人的。
她想起了那天受他那樣的羞辱,不由得臉孔漲得緋紅。
「不,我對他並沒有意思。」
「到那裏去?」
她聽見他把這些殺人的勾當談得這麼津津有味,不由得毛髮悚然起來。她很想從道德的立場上將他指摘幾句,但是她突然記起埋在陶樂葡萄棚下的那個北佬來了。那一個北佬的死始終都沒有刺|激她的和*圖*書良心,正如她在路上踩殺一個螞蟻一般,那末她自己也是一個殺人犯了,她又怎麼能夠坐起堂來審判瑞德呢?
「唔,這去管它做什麼?你聽我說,瑞德,你看這對於你算不算得一宗好生意。扶瀾告訴我的,說這個人有個鋸木廠——他是住在桃園街上的一個小個兒——現在他要把它賣掉了。因為他急於要現錢用,所以賣價一定會是很便宜。現在這帶地方沒有幾家鋸木廠,人家又都這麼急急乎要造房子,將來我們的木材不是可以賣到天樣高的價錢嗎?至於這木廠的原主,他自願繼續登在廠裏替我們管理,由我們出工資給他。這都是扶瀾對我說的。扶瀾本打算自己把它買下來,要是他錢夠的話。我猜他給我付稅款的那筆錢,就是預備買這木廠用的。」
扶瀾起初聽見思嘉宣佈這計劃,還希望她不過是說著玩兒的,但是不久之後,他就知道她並不是開玩笑了。她居然將那木廠著手經營起來了,每天她總比他先起來,一早就將車子趕出桃樹街去,晚上往往要等他關了店門,回到白蝶家裏以後許久許久才回來。那一條路有幾哩長,而且要穿過一個樹林,樹林裏面滿是新開放的黑人和北方的痞子,實在是危險極的,路上卻只有彼得伯伯一個人替她保護。扶瀾自己不能陪送她。因為店裏的事將他的全部時間都佔去了。他如果向思嘉提出抗議,她便簡捷地說:「我不放心那個姓張的傢伙,我如果不去看住他。他會把我的木料偷去賣掉的。過幾天我要去找一個好人來替我管理,那時候我就用不著常常去了。我可以一逕登在城裏兜銷木頭了。」
「不錯,」她把她的綠眼睛轉過來,向他瞪了一眼,這麼坦白的回答他道。「假如你曾有過了我的經歷,你也一定跟我一樣的。我現在已經明白,錢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東西,從今以後,我請上帝替我做見證,我絕不要再過那種窮日子了。」
「你以為希禮會——」
「這樣的大雨到木廠裏去嗎?」
「你老實說罷,思嘉,咱們是朋友,是頂熟頂知己的朋友,什麼話都講得的,你想等我出獄來再想辦法是不是更好呢!或者是,你覺得跟甘扶瀾那老頭兒結了婚,比跟我發生非法的關係更有趣味呢?」
思嘉聽見瑞德對希禮這般攻擊,心中怒不可遏,恨不得隨手抓起一件東西向他劈面擲過去,並且將他那借錢的話一口回絕了。但是一忽兒之後,那常識的冷手就將她控制住了。她勉強嚥下了她的忿怒,嘗試恢復起一種和悅莊嚴的表情。瑞德便又向椅背上仰了回去,將兩條腿兒伸到火爐邊。
「好罷,這一層我們暫時擱開它。那末他對於你還有沒有意思呢?或者是,他因在岩石島上登了這許多日子,已經忘記你了呢?又或者是,他已經認識了自己的妻子是真正可寶貴的呢?」
「還有一點,我也索興告訴了你罷,因為我現在已經對你披肝瀝膽了,不過請你千萬不要去告訴白蝶小姐!這就是關於錢的事情,錢我的確是有的,現在平平安安放在利物浦的一家銀行裏。」
「哦,是的,是的,」瑞德鄙夷不屑的擺擺手說。「希禮是卓絕高明的,絕不是我這個世俗的理解窺測得了,但是請你不要忘記,當初你在十二根橡樹園跟他演的那一幕趣劇,我就是一個極感興趣的見證人。自從那時以來,我可以看出他始終都沒有改變,你也始終都沒有改變,要是我記得不錯的話,那天他演的那一角兒,實在並不見得怎樣高明的。因而我不能相信他現在就會比從前高明到那裏。要是他真的了不起,為什麼他不把家眷帶走了自去找工作呢?為什麼他要賴在陶樂過活呢?當然,這也不過是我的一點幻想,但是你如果要讓陶樂繼續維持他,我就不願意借給你一個子兒。因為在我們男人中間,要是肯讓女人維持自己的生活,那是很不名譽的。」
「可是你一定經過一番奮鬥才弄到手的,我可以擔保。你不是拼命熬忍住,等結婚戒指套上了你的指頭才開口的嗎?」
「我——我替他造成地獄?」
「唔,一共只打過一次。有一天他打獵回來,那看馬的黑人沒有弄好他的馬,便挨了他的打了。不過,扶瀾,那時候是不同的。那些新放出來的黑人是另外一種東西,給他們好好吃一頓鞭子,也許是於他們大有好處的。」
「唔,這我壓根兒就不對他說。」
「而且他還記得他的人那麼重量的金子呢,我敢說。他要做起施肥料的工作來,一定是多麼好的一個作手,而且——」
「別的沒有什麼。我只是對於你的忍耐性懷著一種深澈而客觀的欽佩罷了,思嘉,同時我也不願意看見你的精神在過多的磨石底下被磨碎。我知道你有一個陶樂要負擔。那是已經足夠一個精壯力健的男人努力的了。你還有一個害病的父親。他是再也不能給你幫助的。此外還有你兩個妹妹,還有那幾個黑人,現在你又加上了一個丈夫,或者還要加上白蝶小姐的一副擔子。即使希禮和他的家屬不靠你維持,你的肩擔也已夠重了。」
「哦,那末你剛才說的這種純潔的愛。全靠希禮獨個人在那裏拼命維持,並不是靠你維持的了。老實告訴你罷,思嘉,你也不應該把自己的身體看得太輕的呢。」
他穿著一套簇新的衣服,罩著一件龐然的大衣。一頂威風凜凜的風兜卻從他的沉重肩膀上往背後披了下去。當她的眼睛跟他相遇的當兒,他正把高帽子拿在手裏對她深深的鞠躬,同時把那一隻手畢恭畢敬在撳在胸口那件潔白無瑕的皺襞襯衫上。他那一副雪白的牙齒很觸目地由他的一張褐色的面孔反映出來,他的眼睛對她搜索著。
後來扶瀾一想起了這個鋸木廠,便要自怨自艾起來,深悔當初不該對思嘉提起這樁事,他想思嘉把那耳墜子偏偏拿去賣給白瑞德,事情已經糟透了,而且她買這個鋸木廠,並不曾跟自己的丈夫商量一下,買了之後又不交給丈夫去經營,那不是糟而又糟嗎?看起來事情有些不對。彷彿她並不信任他也不信任他的意見了。
「哦,不會的,你一定會忘記的。你剛才這副怒氣沖沖的神氣,是故意裝起來給我看的,因為你覺得這樣才算有面子。我可以坐下來嗎?」
「嗨,思嘉,」他顯出十分有趣的樣子說道,「你自己知道嗎?你每次裝起偽善來的時候,就是你最最美麗的時候。也就是你最最荒唐的時候。我勸你還不如一逕說老實話罷,思嘉。你是不會說謊的。世界上要算你們愛爾蘭人最不善於說謊。來罷,我請你坦白些罷。我知道你絕不會關心他媽的聯盟政府,更不會關心聯盟政府的挨餓人。你叫我把錢去散給別人,其實我只要暗示了這個意思,你就要尖叫起來提抗議了呢,除非我先讓你得到一個最大的部分。」
假使她是一個男人,她就要把那店舖抵押掉去買木廠了。因而在結婚的第二天,她就將這主張去暗示扶瀾,誰知扶瀾卻只微笑笑,叫她讓那怪可疼的小腦袋兒安逸安逸,不必為這些生意事兒費神罷。但是扶瀾臉上雖然是這麼笑嘻嘻,心裏卻不由吃了一驚,怎麼她連抵押一類的事兒也懂得的!這一驚異逐漸發展而成為疑懼,遂致那新婚的幾日也不能十分燕爾。又有一次他偶爾跟她說起有些人欠他的店賬,(那些人的名字他是故意不說的,)現在他們景況都不好,他不便向他們催索,因為他們都是老朋友,而且都是上等人,當然不好意思去逼他們的。誰知思嘉卻把這件事牢牢記在心上,以後屢次向他問起來,使得扶瀾深悔不該對她說。而她問他這事的時候,總是故意裝做孩子氣,表示她並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為要滿足好奇心,想知道知道那些債戶的名字和數目罷了。扶瀾對於這樣的事一逕是閃爍其辭。等她提出這種問題的時候他總侷促不安咳著假嗽,搖著手,勸她不要去煩擾那個怪可疼的小腦袋兒。
他們的婚禮並沒有親戚朋友參加。證婚人是臨時從街上拉進來的。因為思嘉堅執不要人參加,扶瀾只得對她讓步了。他本來要去叫鍾氏坡的妹子和妹夫來參加的,經思嘉的反對也只得作罷,後來扶瀾只打算借白蝶家的客廳裏請幾個朋友喝杯酒,誰知思嘉連白蝶也不要她參加。
思嘉聽了這話,突然爆發了一腔怒火,嘴裏囁嚅了半天才說出話來。
她又嘆了一口氣。她知道錢是沒有什麼地方去弄的,因而這一個想頭是不成問題了。至於扶瀾他只消把人家欠他的錢收起來,就馬上可以買到那木廠。這一條路是比較容易走的。等到他把木廠買到手,她就要設法叫他比較認真的經營,再不要跟從前開店一樣。
說著,他站了起來,將一支才吸了一半的雪茄扔到痰盂裏。他這動作裏面,含著一種異教徒的自由,和一種控制著的魄力,這是思嘉曾經在餓狼陀失陷的那天晚上注意到過的,她覺得這種動作有些兒陰險,並且有一點兒怕人。「他如果真的愛你,怎麼肯讓你獨個人跑到餓狼陀來籌這稅款呢?要是我的話,我如果肯讓我的愛人做這樣的事,那我就——」
她驟然一下看見了他,竟嚇得像看見一個鬼闖入她店裏來一般,然後她急忙抽出那條盤著的腿兒,挺起了腰板,給他一個冷酷的瞠視。
「我真不懂你怎麼還有膽量來見我!」
「而且,」扶瀾苦惱地想道,「大概人家也都在議論我呢,我不該容她這麼不守女人本分的。」
槅子背後是沒有地板的,硬泥地上亂七八糟堆著各種的貨色,也有裝著箱子的,也有裝著口袋的,也有散放著的,那就是犂頭、馬具,乃至廉價的松木棺材,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舊器具,下至膠皮樹的,上至烏木的,花梨木的,無所不有,其中又雜著一些雖然破爛卻極名貴的錦緞椅子、和馬鬃椅子,跟周圍的景象顯得非常不調和。靠牆一圈,則雜亂無章的放著許多框兒、籮兒、桶兒、裏面盛的有種子、鐵釘、門梢、乃至木匠的用具,在那黑沉沉的地板上誰也分別不清楚,有人買時非點蠟燭去照著不可。
「我剛才去看白蝶小姐,知道你結了婚了,所以趕快來給你道喜來了。」
當她的聲音突然粗暴起來的時候,他的手就又覆在她的手上了。
扶瀾不但驚異他妻子的見解和計劃,並且驚異她從結婚以來幾個月裏邊的變化。當他跟她初結婚的時候,她是一個溫柔、甜蜜而女性的人物,現在她全然不是那麼一個人了。在他向她求婚的一段短促期間,他覺得世界上的女人對於生活的反應,從來沒有像她這麼女性得可愛的,他只見她一味的天真、羞怯而嬌弱。現在她的一切反應完全變成男性的了。雖然她仍舊那麼粉紅的面頰,深深的酒靨,倩巧的微笑,她的說話和行動卻像是一個男人了。她的聲音變成乾脆了,堅決了,而且凡事都會立刻下決心,再沒有一點做女孩子的優柔態度了。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而且對於自己需要的東西,會像一個男人一樣,從最簡捷的途徑去追求它,不像一般女人那麼藏藏躲躲迂迴曲折的追求了。
「那末是誰的呢?」
原來扶瀾這個人,也跟他所認識的那些男人一樣,向來以為做妻子的總應該聽憑丈夫優越知識的指導,並且完全接受丈夫的意見,而不能有她自己的意見的。至於大多數女人有她們自己的小主張,他也不一定肯依順,他以為女人是一種怪好玩的小動物,有時遷就遷就她們那種小癖好,原也是無所謂的。他本來生就了一副菩薩心腸,對於妻子的要求不見得會過分拒絕,總當是女人的見識不過如此,有時妻子的主張有點兒近乎愚蠢,那就輕輕的責備她幾句,也足以顯出他們男人的見識畢竟不同。誰知現在思嘉這麼的工於心計,這就使他覺得不可思議了。
「我倒不懂了,這些事情到底跟你有什麼相干?」她問道。「這是我的事,也是希禮的事,卻不是你的事。」
「我做孩子的時候,」瑞德繼續說,「曾經有過一種理想,以為在這惡劣的世界上,這種純潔的愛也仍舊可以存在的,現在聽到了你們這個故事,使我相信我這理想實現了。那末希禮對於你的愛,是從來沒有觸到過肉的?那末暇使你長得醜陋,沒有這樣雪白的皮膚,他也同樣可以愛你的囉?假使你沒有長著這雙要使男人家神魂顛倒的綠眼睛,他也同樣可以愛你的囉?假使你那個屁股不會那麼扭扭捏捏,不會使得九十以下的任何男人都一見銷魂,他也同樣可以愛你的囉?還有你那兩片嘴唇兒——可是得了,我絕不能讓我的肉|欲也來參加的。總之,照你這麼說起來,希禮對於這一些東西是一樣都沒有看見的了?或者他也未嘗不看見,可是一樣都不能使他動情的?」
「你怎麼的啦!」她只冷然的說道。這時她急乎要想改換一個題目,便接著問他道:「你是怎麼樣跑出監牢來的?」
於是在扶瀾的心目中,就覺得這位韓察理的小寡婦是越看越可愛了。有時想起自己的苦楚,她就愁眉深鎖,煞是可憐,有時聽見扶瀾跟她說笑話解悶兒,她卻馬上就會變得滿面春風,放出聲如銀鈴的豔笑。她那件蒼綠色的新衣服,現在已經嬤嬤料理得十分平伏而整潔,配和-圖-書著她那一捏的織腰,真可算是毫無遺憾,又加她頭髮裏,手帕中,時時飄出陣陣的香氣,不由人不真個銷魂!因此扶瀾不期興起一種紅顏薄命的感慨,覺得她這樣一個嬌嬌滴滴的少婦,竟至這麼的伶仃孤苦,四顧茫茫,這世界未免太殘酷了!
「希禮是——」
「啊呀我的天!想不到現在的葡萄竟是這麼酸的了!」他一面嚷著,一面聳起肩頭來裝做吃酸的樣子。「不過我倒要問你,我這錢是從誰那裏偷來的呢?」
思嘉自己也知道餓狼陀人都在談論她,但是她絲毫不以為意。她想跟一個男人結了婚,到底也沒有什麼不道德啊。現在陶樂是安全了。人家愛談論,隨他們去談論罷。她心裏要緊事情多得很,誰還來管他們談論不談論!她現在覺得最要緊的一樁事,就是要設個法兒叫扶瀾自己明白,他那爿店兒現在應該多掙幾個錢。因為她自從受到魏忠的一番驚嚇之後,日夜都提心吊膽,非等她跟扶瀾餘起幾個錢來放在旁邊,她是再也睡不著覺的。即使這一年以內再沒有別的意外發生,一貶眼到了明年,又得付那三百塊稅的錢了,所以也非有幾個餘錢準備不可的,還有扶瀾提起過的那個鋸木廠,也時時刻刻都在她心上。如果把那鋸木廠買過來,扶瀾的錢就掙得多了。因為現在木料這麼貴,有了這廠是誰都可以發財的。但是照她一計算,扶瀾付得稅錢就買不了木廠,買得木廠就付不得稅錢。她所日夜焦慮的就是這點。這才她下了一個決心,非要那爿店多掙錢不可,而且她覺得這事還得趕快做,否則那個木廠就要被人搶走了。
「我也不很知道到底需要多少,」她倖悻然的說。「只是我要買一個鋸木廠,我想這是可以廉價買到的,我又需要兩部貨車和兩匹騾子。騾子並且要好的,還要一匹馬和一部馬車,給我自己用。」
「我必定有一天要弄起錢來,弄起很多的錢來,以便我想什麼就有什麼。我要我的餐桌上面從此不再擺玉米粥或是乾荳。我並且要買漂亮的衣服,我要所有的衣服都是綢做的——」
「那末,」他說時聲音裏面含有一種幾近忿怒的顫抖調子,「我明白了。他是純然為了你的心靈而愛你的。」
「那末我就告訴他,怎麼,是的,我去告訴他,說我把我的鑽石耳墜子賣掉了。而且事實上,我的確也要把那耳墜子給了你。那就算是我的抵——抵什麼品罷。」
結婚之後不久,思嘉就提起那三百塊錢的事來,扶瀾見她情努這樣的緊迫,先不免有點疑心,又因這錢給了她,那個鋸木廠一時就要買不成,心裏實在不願意。但是他轉念一想,總不能聽憑她的家被人沒收不去過問的,於是他就把三百塊錢給了她,給了她之後,見她立刻就興高采烈起來,並且對他表示萬分的感激。他這一輩子也不曾見到女人對自己這樣表示感激過,因而他就覺得這三百塊錢花得一點不冤枉。
她抬起了頭,接觸著他的視線,覺得他面孔上放著一種特別的表情,起初使她不免驚駭而惶惑,但是一會兒之後,就使她突然微笑起來,這是一種甜蜜而無媚的微笑,近來難得在她面上出現的,她覺得瑞德這個人真是奇怪,脾氣雖則那麼倔。心腸有時卻是極好的。她現在明白過來了。她知道他這回並不是來戲弄她,卻是因為不放心她那筆急乎需用的錢,特地跑來看她的。他一定是一出了監牢就到這裏來,看她這筆錢還要不要,如果還要的話,他就可以借給她。但是面子上他故意裝得那麼毫不在意的樣子,故意裝做戲弄她侮辱她的樣子,即使她猜破了他的真正用意,他也決然不肯承認的。總之,他這個人真是使人莫測高深呢!難道他是真正有心於她,只是口裏不肯承認嗎?或者是別有用意呢?她想了一想,覺得總是別有用意罷。但是誰說得準呢?他所做的事情常是這麼怪怪奇奇的。
「我看這個題目沒有討論的必要。」
「對於我的什麼?」
還有一點使得扶瀾最不服氣的,就在她這木廠被她經營得確實掙了錢。因為老婆掙錢的本領勝過了丈夫,他就難乎其為丈夫了。而且她廠裏掙來的錢,從來沒有一個挪過去補助店舖。這錢大部分都匯到陶樂去了,同時她源源的寫信給彭慧兒,把那錢的用途一一支配好。她又老實不客氣的告訴扶瀾,說等陶樂的修葺有天弄齊全了,她就要把有餘的錢拿去做押款生利息了。
思嘉等錢拿到了,立刻就差嬤嬤回到陶樂去。她這一去負著三重的使命:一是將錢去交給慧兒;二是宣佈她跟扶瀾的婚事;三是把衛德帶回餓狼陀。兩天之後,她就接到慧兒一個簡單的條子,她把它一逕帶在身邊,看了又看,越看越覺得得意。據慧兒的條上說,稅是交掉了,魏忠知道這消息,態度非常之難看,但是並沒有提出其他的恫嚇。末了慧兒還寫了幾句祝賀她的話,不過那話也極其通俗簡單,並沒有表示他個人的觀感。她知道慧兒是了解她的苦衷的,所以並不加以任何的褒貶。可是希禮對於這事作何感想呢!這就使她放心不下了。不久之前我還跟他在果園裏說過那番話,現在他要把我當做怎樣的人呢?
「哦,是的,我知道。我們可以承認他是盡他的力量在工作的,但是我不能想像他會給你多大的幫助。你決然不能叫他們衛家人來做一個田裏的作手,或是其他任何有用的成材。因為他們這一個族類純然是裝飾性的。現在請你不要見氣,我剛才對於這位自尊自重的衛希禮,話說得太粗鄙了,一概請你包滴罷。只是我覺得奇怪,怎麼像你這樣一個意志堅強的女人,也會讓這種的幻想一逕蟠據著。現在我且問你,你到底要多少錢?到底要它做什麼用?」
說到一個女人對於生意事情能夠比男人還做得好,這一種思想在思嘉是覺得驚人的,含有革命意味的,因為思嘉所由生長的那個社會裏的傳統觀念,總都以為男人是萬能的,女人都是無知無識的。當然,她也曾經發現這個傳統觀念並不完全真確,但是這種有趣的幻想仍舊粘牢在她心上。至於現在這種驚人的想頭,她是從來不曾說出口過。當時她靜靜地坐在那裏,讓那重沉沉的一本賬簿攤在膝頭,自覺驚異的把一張嘴微微開著,想著自己在陶樂熬了這幾個月的苦難日子,確實已經做了一個男人的工作,而且還做得並不錯呢。又想自己小時所受的教訓,總以為一個女人單獨是成不了什麼事的,但是在慧兒沒有來之先,她並沒有男人的幫助,也居然把這莊子弄下來了。「那末,那末」她心裏不由得期期自語道,「我相信女人用不著男人的幫忙,世界上的事情沒有那一樣辨不了的——就只除了養孩子,然而,天曉得,女人如果腦子清楚的,是沒有那一個願意養孩子的呀。」
「他是——」
一想到這裏,她心裏不由得高興起來,那綠色的眼睛裏便放出了一線光芒,嘴唇上邊亦泛起了半個微笑。於是瑞德也微笑了。
「她沒有說什麼,」思嘉說。
「哦,」瑞德很溫和的說。「那末我是只能具有肉|欲的了?」
「所有的衣服?」
「就是我們兩個罷,扶瀾,」她捏了捏他的臂膀求他說。「我們裝做私奔的樣子罷。我一逕都想跟人逃走結婚呢,親愛的,請你就依了我罷!」
「不是嗎?你自己總該明白的。」
「我怎麼能夠弄起幾個錢來,自己把那木廠去買過來呢!」她不由得高聲對自己說了起來,說了又嘆了一聲氣。要能夠那麼的話,「我一定要辦得它非常興旺,我一定要連一個木片都不賒給人。」
「這要你問做什麼?」
思嘉聽了這番話,恨不得大聲疾呼的對他提出抗議,說「我並不是為便利而結婚的呀!」不幸的是,瑞德這幾句話已經把她鎮伏了,她知道這時候無論怎樣替自己的天真提出抗議,都適足以引出他的更加鋒利的評論來。
「我的親愛的甘太太,」他一面說,一面走上前一步。「我的最最親愛的甘太太!」補了這一句他就發出一陣快樂的笑聲。
「瑞德!」
「是的,如果你肯借錢給我,我可以把廒裏的盈利分一半給你。」
結婚後兩個禮拜,扶瀾染上了流行性感冒,米醫生就叫他上床去睡了。在戰爭的第一年中,他曾經害過肺炎,在醫院裏足足睡了兩個月,這回他生怕又變成肺炎,連忙躺到床上去拿三條被頭蓋著悶汗了。嬤嬤跟白蝶每隔一小時就送一服熱湯藥給他,他也毫不推辭的一概灌下去。
「不,」她說,「現在陶樂門口已經沒有狼了。我——我已經弄到那筆錢了。」
「他是有愛的!……我的意思是說他是愛我的!」
「我的天!」瑞德不耐煩地嚷道。「難道你除了錢之外別的什麼都不想了嗎?」
「瑞德,你如果要在這裏耽一會兒,那就請你不要再提衛希禮。關於他的事,我們是始終不能說對的,因為你並不能了解他。」
「如果你是到這裏來侮辱我,來嘲笑我窮的話,那我就要請你再見了,」她一面說著,一面動手移開膝頭的賬本,以便站起來說話可以比較有力些。但是剎那之間,他已經笑嘻嘻的站在她面前,將她推回椅子上去了。
「那末你的意思——你確實有那聯盟政府的金子拿在手裏了?」
思嘉聽了這話,心裏像絞一般的痛楚。當然,希禮確是為了這幾件東西而愛她的。她因為知道這樣,才覺得生活還可以忍受,她知道自己身上深深埋藏著的美,唯有希禮一個人看得見,但是希禮為拘於禮俗,只是對她維持著一種遙遠的愛,誰知她這種種深藏的美,現在經瑞德這麼一說,便似乎不那麼美了,又加瑞德假裝一副平靜的聲音,硬把那譏諷的意味掩蓋掉,那就尤其使她覺得難受了。
思嘉一聽到提起媚蘭,呼吸就立刻急促起來,幾乎熬不住要把全部的真情吐露,說出希禮之跟媚蘭在一起,不過是受面子的束縛而已。但是這話已經快要說出口,她又重新將口閉住了。
「是的,就是他們北佬急乎要查問的那筆錢。思嘉,你要明白,那天你問我要錢,我不肯給你絕對不是我吝嗇,當時我如果開一張支票給你,北佬一定要查出這筆錢的蹤跡來,那你恐怕是一個子兒也拿不到的。我的唯一希望就在於讓這筆錢放在那裏不動。我知道這筆錢是十分安全的,因為萬一碰到了不幸中之大不幸,這筆錢被他們查了出來,並且要從我手裏拿去,那我就要把戰爭期間賣槍械給我的那些北佬愛國者的名字一個個宣佈出來。這麼一來,事情就要弄得一塌糊塗,因為這班愛國者裏面,現在頗有一些在華盛頓高居要職了。事實上,我此番之能夠出獄,就是我這種恫嚇的效果。我——」
如果一個男人家可以容她輕侮凌|辱的,她就無論如何不能尊重他了。如果一個男人家在她面前或是別人面前顯示了畏怯遲疑的態度,她就無論如何忍耐不下了。但是現在她的金錢問題已經有一部分得了解決,因而她對於這一類事情已經比較可以放鬆了,甚至有些覺得快樂了。只是她從許多事情上看起來,覺得扶瀾自己既然不善做生意,而又不容許她去好好做生意,這一點是使她不能釋然的。
不錯,有了孩子就會使她快樂的,也會使她不再分心去幹那些傻事了。有時扶瀾不勝其感慨,以為他是捉了一隻熱帶鳥來了,雖則牠滿身的光燄,滿身的寶色,但是對於牠,只要一隻鷦鷯也就可以將就了。事實上,鷦鷯還要比牠強多呢。
這時思嘉覺得非常的憤怒。他怎麼竟敢拿他的齷齪手指碰上來,以致她一生之中唯一美麗而神聖的一樁事情也被沾污呢!冷靜地,堅決地,他快要衝破她的最後一道防線了,他所需要的那一番消息,快要被他刺探出去了。
「我是不必須跟你討論他的,」思嘉簡捷地答道。
「賺錢呀!你可以賺得很多很多的錢呢。要不然的話,你的錢算是借我的債罷,我可以算利息給你。我們來看看,怎樣才算得是好利息?」
「真的嗎?那末請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們今日的討論就可以告一個結束,同時你也就可以拿到我的錢,隨你拿去扔到陽溝裏去我都不管了。」
「你是最最粗鄙的一個——」
此外還有那個姓白的傢伙,也是使得扶瀾心裏一逕感著不安的。他常常要到白蝶家裏來拜訪,便是一個莫大的恥辱。扶瀾雖則曾經在戰爭以前跟他在一起做過生意,卻是一向都不喜歡這個人。當初他把瑞德帶到了十二根橡樹園,介紹給他的朋友們,至今還常常覺得懊悔。他之所以瞧不起瑞德,一來是因為他在戰爭期間做那樣的投機生意,覺得未免太冷血,二來是因為他不曾加入過軍隊。至於瑞德曾在聯盟軍裏服務過八個月的事,那是只有思嘉一個人知道的,因為他曾經懇求過思嘉,叫她千萬不要把這「恥辱」去向任何人洩露。但是扶瀾最最輕視瑞德的地方,還在他吞沒聯盟政府的金子那樁事,因為當時替聯盟政府經手款項的人不止他m•hetubook.com.com一個,都有機會可以吞沒的,但是別人都比他老實,把論千論千的金子還給聯盟政府了,唯有他一個人滴水不漏的全盤吞沒。然而不管扶瀾歡喜不歡喜,瑞德還是常常要到白蝶家裏來。
至於那種潑辣的女人,扶瀾從前並不是沒有見過。餓狼陀跟南方其他的都市一樣,也有一部分財主太太是沒有人敢去惹她們的。例如那精壯的梅太太,就沒有人比得過她的威風;那脆弱的艾太太,沒有人比得過她的專制;那銀髮柔聲的惠太太,碰到有所圖謀的時候,沒有人比得過她的狡猾。但是這些太太們所以貫徹自己主張的手段,雖則巧妙各有不同,終於還不失為女性的手段。她們對於男人的意見,無論接受不接受,外表上總都還裝出尊重的樣子。凡是男子說的話,她們至少外表上總還裝得像是聽信的。至於思嘉,她就除了自己的主張之外,不論誰的話都不聽了,而且她無論進行什麼事情,都完全用的是男性的勢派,因此就招得全城的人都在議論她了。
「我要問的,因為你現在心裏正在打算向我借錢呢。哦,思嘉,你的心事我有那一點看不出來的?而且我也願意借給你,我的親愛的甘太太,並不要你前幾天提議給我的那種香豔的擔保品。不過你如果堅執的要我要,那是另當別論的。」
「他不見得會相信你的錢是從樹林裏拾來的。」
「哦,那個!」他做了一個毫不在意的姿勢答道。「倒也並沒有多大麻煩。他們今天早晨放我出來的。因為我有一個華盛頓的朋友,他在聯邦政府裏佔著一個相當高的參議地位,我給他用了點賄賂,事情馬上解決了。這人倒是個好人,當初也是北方的一個愛國者,可是我給聯盟政府買軍械等等,都全靠他幫忙的。這回他經辦了我這案子,便急忙運用他的勢力,把我營救出來了。你要知道,思嘉,現在無論什麼事情都全靠勢力呢。將來你萬一有事情被逮進去,就要記得這句話,有了勢力什麼事情都能辦,一個人怎樣算是犯罪,怎樣是無罪,不過是個理論上的問題罷了。」
有時他半夜醒過來,會得聽見枕頭上有輕輕啜泣的聲音。當他第一次聽見這聲音的時候,思嘉正抽咽得連床都格格震動起來,於是他大驚問道:「啊,寶貝兒,這是怎麼一回事?」而回答他的只是一個大聲的怒比:「哦,你不要管我罷!」
「好罷,我們也不必咬文嚼字了。她對於這樁事情到底怎麼說?」
「是的,所有的,」她簡捷了當的回答,並不因這問話的挖苦意味而覺得臉紅。「我要弄起很多的錢來,使得北佬永遠不能把我的陶樂拿去。我要在陶樂再蓋一座新房子,再造一個新倉房,還要買一些耕田的好騾子,種起很多很多的棉花,多到你從來沒有看見過。至於我的衛德,他將永遠不會懂得怎樣叫缺乏。世界上的什麼東西他都能夠有,還有我的全家人,我也要他們從此不再挨飢餓。我說到就要做到,一句句都要做到。這是你不懂的,你是一隻自私自利的獵狗。你從來不曾見過提包黨要來趕走你。你從來不曾受過凍,不曾穿過破衣服,也不曾為怕餓死而做斷你的脊骨。」
「唔,如果他仍舊愛我怎麼樣?」思嘉有些生氣起來的嚷道。「我不高興跟你討論他的事,因為你並不能了解他,你也不能了解他那樣的愛。至於你所知道的愛。那就只是——嗯,只是你用在那個姓華的女人身上那一種。」
「哦,我的錢你是要的,而且我們已經談到這裏了,為什麼又要中止呢?況且你跟他既然沒有曖昧,那末這事便是一段純潔無瑕的情史了,再多談談是毫無害處的。那末希禮之所以愛你,完全是為了你的心靈,你的靈魂,和你的高尚品性了,是不是?」
他仰回了他的頭,很粗鹵的放聲大笑起來。
他自然是不願意她去的,但是經不得她一番甜言蜜語,終於是讓她去了。在這結婚後的三個禮拜裏邊,思嘉一心只想去查一查他的賬簿,要看看他的財產狀況究竟怎麼樣,幸而他現在病倒床上了,這還不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嗎?
「哦,白瑞德,你不要這麼討人嫌罷。難道你那卑鄙的想頭以為我跟他曾經有過曖昧——」
一陣辱罵的話已經奔到她唇邊。他既經給了她這種種的侮辱,既經誘得她把自己最最珍視的事情都說了出來,而加以一番糟蹋,難道還以為她肯接受他的錢嗎!
這幾句話說得如此之親切動聽,至今他都還覺得新鮮,加之她向他哀求時,眼眶子上泛起一圈亮晶晶的淚珠子,就不由他不軟心依順了。無論如何,男人家對於他的新娘總得有點遷就的,何況是關於結婚儀式的事兒,女人對於這些事情是向來看得很重的呢。
「我聽說你是連倆個禮拜都不肯等我呀,」他說著,發了一聲譏諷的感慨。「女人家真是楊花水性呢!」
餓狼陀的女人們對於鄰人家的事情向來是跟自家的事情一樣清楚的,興味也許比自家的事情還要來得濃。她們都已知道甘扶瀾跟蘇綸已經「諒解」了好幾年的了。事實上他也曾羞答答的告訴她們,說他希望明年春天就能結婚的。現在忽然聽見他跟思嘉這麼不聲不響的結了婚,她們自然要有種種的談論和猜測。內中的梅太太特別喜歡管閒事,她就老實不客氣的當面去質問扶瀾,問他既跟妹妹訂了婚,卻跟姐姐去結婚,到底是什麼道理。後來據她報告艾太太,說她所能得到的回答,就只見他獃獃的白了幾眼。至於思嘉面前,那是雖像梅太太那麼的潑辣,也不敢當面向她去問的。思嘉此番結了婚之後,確是比從前柔順多了,溫婉多了,但是她眼睛裏含著那麼一種夷然不動的神情,人家看見了便覺得有些膽怯,而且人家既都不十分瞧得起她,就覺得犯不著去惹她了。
扶瀾店裏那些未清的賬,他始終都不肯去收,必定要等思嘉催了又催,才肯向人家去問一問,而且也是馬馬虎虎的。這一種情形,思嘉也早已在意料之中。現在有了這些時的經驗,她對於甘家的經濟狀況就更加明白,除非她自己去努力多弄幾個錢起來,以後他們的生活總都不過勉強能支吾罷了,因為她已知道扶瀾並沒有多大的野心,只要能把那骯髒的小店維持過後半生,他就可以心滿意足的。但在思嘉看起來,現在的世界變幻莫測,唯有金錢才是安全的保障,所以覺得扶瀾這點點資源,基礎實在不穩固得很。
「他們如果是還不起錢,為什麼還要儘管來買東西呢?」她很懊惱地想道。「如果他知道他們還不起錢,又為什麼還要儘管把貨物賣給他們呢?而且他只要肯催逼他們一下,其中大多數是還得起錢的。至少是艾家,他們嫁女兒都買得起緞子的新衣服,辦得起那麼闊綽的結婚禮,難道這點錢就還不起嗎?這都該怪扶瀾自己心太軟,人家就都利用他這弱點了。只要他把這些債收起一半來,他就可以立刻買過那個鋸木廠,而且還有餘錢留著替她明年納稅的。」
近日以來,思嘉已經是滿腹經綸了,而在扶瀾聽起來,只覺得她的計劃是一個不堪似一個。她本來有一個堆棧,被謝爾門的軍隊燒為平地的,現在她竟打算在那廢址上面造起一所房子來開酒館了。扶瀨本來不是一個戒酒主義者,但是他對於這個計劃熱烈地抗議。他說造房子開酒館是不吉利的,也很不名譽,幾乎是跟租房子給人開妓院一般。至於為什麼就會不吉利,他卻講不出一個透徹的理由來,只能支支吾吾的跟她辯論,於是她就報之一聲「胡說八道!」
「哦,不,你必須!因為你自己明白,現在錢袋的繩子拿在我手裏呢。將來等你富有的一天,你也會有同樣的權力去對付別人。……現在看情形,你對於他明明還是很有意思的——」
「我聽見我的朋友受到人家的譏諷,我是忍受不了的。」
他笑了起來,笑得非常響,以致那個站在櫃檯背後的學生嚇了一大跳,拿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我還有一點疑問要請你使我滿足,這是我放在心上已經好久的了。你對於所結婚的男人,我明知道並沒有一點愛情,甚至也沒有一點情感。但是你一之為甚。而又再之,難道你竟老得起面皮,夷然不以為意嗎?人家說我們南方女性是最最嬌弱的,難道這句話是完全不對的嗎?」
「那是別人留下來給我的,那個人已經死了,現在儘可以算是我的東西了。你拿了去罷。我反正是不要的了,我寧可將它換做現錢。」
「就因為你說正經話我才笑呀。你那鬼腦袋裏邊轉著的念頭,怕是除了我再沒有人會明白的。」
她被他一句道破了實情,不由得要笑出來,雖則竭力地忍住,也終不免露出一點兒笑靨。於是他重新坐了下去,很適意的盤起兩條腿。
她一時回不出話來,他便又繼續下去。
「開酒館是好生意呢。從前亨利伯伯說過的,」她對他說。「凡是住酒館的人,向來不會欠租金。而且,你聽我說,扶瀾,我拿我那些賣不出去的劣等木料造起一所酒館來,造價可以極便宜,租金卻可以收得很高。一面收租金,一面還可收餐費,再加上做押款掙來的錢,我就可以再買幾個木廠了。」
思嘉看見這情形,心裏頗覺得奇怪。她以為像扶瀾那麼一種婆婆媽媽的脾氣,應該是凡事都弄得有條有理的。誰知這裏竟像一個豬圈呢!他這店是怎麼開的!他若是把這些東西上面的灰塵撣撣清楚,放到前面去陳列起來,讓別人看見,不是銷起來可以快些嗎?
他自從那天送她回家之後,每夜都要來看她,因為他覺得白蝶家裏的空氣十分愉快而安適。嬤嬤每次替他開門迎接的時候,總是滿臉堆著笑的,白蝶也每次都拿咖啡跟白蘭地來餉客,又一逕甜言蜜語的當面恭維他。至於思嘉自己,那更不用說,對於他是百依百順的。有時他出外去做生意,要拿馬車來帶思嘉一同去。思嘉故意裝傻,見一樣問一樣,扶瀾看見她這麼老實,倒覺得非常得意,心想「到底是女人的見識呢!」有時他見她連極平常的東西也不懂,不免被她問得笑出來,她也就笑著對他說:「嗯,像我這樣一個蠢女人,當然不會懂得你們男人的事啊!」
「我不要你的錢,」她勉強裝起一種冷漠的莊嚴神氣說。
「我不會拿你的耳墜子的。」
「這是不必等你告訴他,他也應該猜到的,要是連這一點都猜不到,那他就永遠不能知道你的什麼了,永遠不是你的知心了。」
那店就在五尖頭附近,屋頂是新修的,跟底下煙薰黑了的牆壁相映起來,格外顯得亮晶晶。門前人行道上搭著木棚子,一直搭到了街沿,棚子旁邊圍著長鐵柵欄兒,柵欄兒上吊著幾匹騾和馬,背上披著破爛的氈條,低著頭讓那冷雨濯著。店的裏面倒也相當大,只是被那木棚子擋住了陽光,暗得像一個巖洞。地板上滿是沾著爛泥的木屑,而且到處都是塵封垢積的。只有前面一部分還像有點兒秩序,沿牆列著一些很高的架子,架子上放著一些磁器和用具。至於槅子背後的部分那就是一片混沌乾坤了。
這時前門開開來,那個學生走進店來了,一路拿一根鵝毛管剔著牙齒。思嘉站起身,將圍巾圍了起來,帽帶子結了結緊,她已下了決心了。
「一個鋸木廠。」
「可是這些事情他一概都不知道呀!」
「是的,他確是這樣的!」她把巢園中的記憶竭力推到腦後去,老著臉皮喊出來。
「你今天下午忙嗎?現在你能跟我去嗎?」她問。
誰知這病一天天的拖下去,扶瀾惦記店裏的事情,心裏急的不得了。現在店裏的事由一個學生在那裏負責,那學生每天夜晚到這裏來報告店裏一天的進出,但是扶瀾仍舊覺得不滿意,一逕在那裏著急。思嘉看見這情形,覺得自己要去參與店務的好機會到了,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對他柔聲下氣的說道。「哦,親愛的,你不要這麼著急,你要這麼,連我也要急殺了。等我到店裏去看一看,到底那邊是怎麼一個樣子。」
「唉!唉!」扶瀾一想起了這件事,就要不勝其憤慨。怎麼一個女流也會懂得押款生息一類事情的!
其實思嘉也並不存心要發這樣的脾氣,而且很想給扶瀾做一個好妻子的,因為她未嘗不歡喜扶瀾,又很感激他的保全了陶樂,但是她往往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終於還是暴發了,並且種種不同的忍耐方法她都已嘗試過了。
「怎麼他們會不曾絞殺你的呀!」
後來他們終於站在一起結婚了,他的手兒挽著她的手,她卻低低垂著頭,兩彎濃眼睫毛覆著兩片微紅的面頰,但是他依舊茫茫然的,像在做夢一般,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怎麼一來就會做到這一步。他只知道自己曾經做過一些羅曼底克的事兒,實在是破題兒第一次,他想起他甘扶瀾,居然也能使這樣一個美人兒投入自己的懷抱,心裏不免有點飄飄蕉。
「那末她真是寬宏大量呢。好罷,現在你且談談你到底怎麼個窮法。因為你不久之前才到我監牢裏去過,這樁事情我是有權利可以問你的和圖書。扶瀾現在有的錢,能夠像你所希望的嗎?」
於是她又想:「你叫扶瀾去經營那個木廠罷!那就真是見鬼了!現在這一爿店已經被他開得跟一個慈善機關一般了,你又怎麼能盼望他在木廠上賺錢呢?恐怕不到一個月,就要給收稅員沒收去了。這爿店要是我來開,也可以比他開得好呀!就是將來的木廠,我也一定比他經營得好些,那怕我對於木料生意一點都不懂。」
「軍隊!啐!你從來沒有採過棉花,除過田草呢。你從來——不許你笑我。」
她是本來沒有經驗的,經營這個木廠又絕不是一樁容易的事,現在同行的競爭比從前更加尖銳化了,因此地晚上回家的時候,總覺得非常疲倦,而且煩惱。誰知扶瀾偏偏常要潑她的冷水,常要對她說「寶貝兒呀,要是我做你的話,我就不這麼做,不那麼做」之類的話,以致思嘉常常按捺不住心中的悶氣,登時便吵起架來。因為照思嘉的想法,他自己既然沒有膽氣出外去弄錢,怎麼還要一逕對她吹毛求疵呢?至於他對她不住嘮叨的那套話,那是她覺得沒有一句不蠢的。現在這種年頭,她幹得像個女人不像個女人,誰還去管它媽的?何況她這不像女人所幹的木廠,現在居然賺錢了,而這錢是大家都要得緊的,她跟她的家庭跟陶樂都在等用的,就是扶瀾自己也在等用的。
其實她現在的永久家庭是餓狼陀而不是陶樂,這一層她卻始終沒有想到過。當她那幾天發狂似的奔走那三百塊錢的時候,她心裏除了陶樂和它的命運之外再沒有容留其他觀念的餘地。雖在結婚的頃刻,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為保全家庭而付出的代價其實是永遠脫離家庭。及至現在家庭保全了,她方才油然的生起思家病來。但是現在買賣已經做成了,她也只得將錯就錯了。她因扶瀾保全了陶樂,對於他感激之餘,自也不無一種熱烈的情感,同時她又下了一個熱烈的決心,絕不讓他對於這次的結婚感覺到懊悔。
但是那已經湧到唇邊的狠話突然又收回去了。這時思嘉如果傲然拒絕了他的借款,並且叫他立刻滾出店外去,那固然是再痛快不過的事。但是像這樣的豪舉,是唯有那種真正富有真正安穩的人才辦得到的。現在她窮就不得不忍受這樣的侮辱;多窮一天,就得多忍受一天,但是等到她將來有錢起來——哦,這是一種多麼使人興奮的思想啊!——等到她有起錢來,她就對於一切不高興的事情都再不能忍受了,甚至對於別人應有的禮貌也要看她高興不高興了。
「衛希禮從來不曾拿過我一個子兒!他那怕餓得快要死,也絕不肯要我一個子兒的!你簡直是不了解他,他這人是多麼自重多麼驕傲的!不過你不能了解他,也是當然的事,像你這樣一個——」
這麼一想,她就突然漲起一陣的傲慢,以及一種急乎要證明這事的願心,急乎要學男人的樣子,自己替自己掙錢用。她想自己如果能掙錢,就再用不著向任何男人去求討,也用不著向任何男人去報賬了。
「是的,不錯!你對於他便是一種永遠存在的誘惑,但是在他們那個族類裏面,大多數人是寧要榮譽而不要愛的。而且照我看起來,這個可憐蟲現在對於你,彷彿是既沒有愛也沒有榮譽足以使他熱衷的了!」
關於這一點,思嘉始終不曾想到過,因為她一心只想從這鋸木廠上去發財,再也沒有功夫思前慮後了。
「那倒不是的,不過——唔,事實是,現在我自己也要一點錢用呢。」說時她想到了那個鋸木廠,眼睛就光亮起來。
「那末你就以為他是不應該知道的嗎?」這話的聲音裏面分明是帶點兒憤激了。「如果像你所說,他是愛你的,他就應該知道你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將會做出什麼事來。他就應該寧可殺了你,也不讓你獨個人跑到這裏來了——何況你是來找我的呢!真是天曉得!」
「我也並不是來嘲笑你的貧窮,只是來祝福你的健康,以及你的結婚的快樂。哦,還有一點要問你,你令妹蘇綸小姐對於你這盜竊行為怎麼樣說呢?」
「好了,我已經得到我的回答了。雖則我從小受到的教育,都說女人是脆弱、溫柔而敏感的動物,我卻向來覺得女人具有一種堅硬性和忍耐性,是男人家所不知道的。不過照歐洲大陸上的禮典講起來,夫妻之間要是真正有愛情,倒是一種極壞的結合。至少從趣味上講,確實是極壞的。這種歐洲式的結婚觀念,我向來認為很對。歐洲人主張為便利而結婚,為快樂而戀愛。你想這種制度不是很聰明的嗎?我倒想不到你跟歐洲古國的見解比較接近呢。」
「嗨,你這個人,你一聽見了真情話馬上就要光火,我問你這脾氣幾時才改喲?你講別人的真情話,你向來是不管別人心裏怎麼樣的,那麼為什麼就不許別人講你的真情話呢?我並不是侮辱你。我以為一個人要想獲得,原是一種很好的品性。」
他每次的譏諷都要引起她的忿怒來,現在這幾句頑皮話卻使她的忿怒和發笑起了戰鬥。
「我對於這種純潔的愛,倒覺得很有興味——」
「錢嗎?」
這話問得多麼唐突啊!但這是無可避免的。現在她唯有兩條路,不是硬著頭皮忍受下去,就是馬上叫他走。但是她現在又不願他走了。他的說話原是句句都有刺的,但這是真理的刺。她知道他對於自己的真情完全都明白,但是他好像並不因此看輕她。他的問題雖則問得很觸心,裏面卻又似乎深深含著一種好意的關切。現在只有他一個人,是她可以對他講真情話的。而有一個人可以講講真情話,便是一個極大的安慰,因為她一肚子的鬱積,已好久無處可以申訴了。她如果拿這些話去跟別人談,人家一定要驚駭卻顧。至於跟瑞德談心,那就可有一比,比如穿著一雙緊繃鞋子跳了一夜舞而突然換上了一雙舊拖鞋那麼的舒適。
外表上,他總說是來看白蝶小姐的,白蝶小姐頭腦本簡單,也就相信他是真的來看自己了。但是扶瀾明知白蝶絕不能吸引瑞德來得這般勤,因此心裏總覺不舒服。小衛德對於任何人都很怕生,卻偏偏歡喜瑞德,甚至於叫他「瑞德伯伯,」這就使得扶瀾大大煩惱了。扶瀾又記得戰爭期間,瑞德也曾追求過思嘉,因而引起人家紛紛的議論。現在瑞德足跡來得這麼勤,也許外邊的議論更加難聽了。至於他的朋友們當中,雖則對於思嘉經營木廠一樁事,常常有人在他面前公然的批評,卻不曾有一個人敢對他提起這種事。但是扶瀾自己已經察覺到,近來人家請他兩夫婦去宴會跳舞的事漸漸少了,到他們家裏來拜訪的人也漸漸少了。思嘉對於她的鄰人們,大都覺得不投機?又因一天到晚忙著木廠裏的事,就是那幾家比較投機的,她也沒有功夫常常去拜訪,所以近來來客漸漸稀少的情形。在她是不以為意的。但是扶瀾已經深刻地感覺到了。
「寶貝兒,你千萬不要讓張先生打他們。」
「哦,你剛才替他這樣的衛護,你這心理還不十分明白嗎!你——」
「他並不知道呀!他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我——」
她說這話時,便記起了當初頭上曬的那種酷熱的太陽,腳下踩的那種柔軟的紅土,以及在十二根橡樹園下房裏聞到的那種薰人欲嘔的臭氣,乃至自己心裏搏動的那種「我絕不再飢餓了!我絕不再飢餓了!」的疊唱。
經過了這幾樁事情以後,扶瀾就漸漸明白過來,知道她這怪可疼的小腦袋兒同時也是一個工於計算的腦袋。事實上,她的計算工夫比他自己的還要高明得多,而這發現是使他心裏感到不安的。他發現她能把一列很長的數目很快的在心裏計算起來,他自己卻對於三位以上的數目就非用筆來計算不可。就連分數的算法,對於她也像絲毫不覺得困難,而在扶瀾看起來,覺得一個女人是不配知道分數和生意經一類東西的,即使不幸而生來就有這些東西的天才,也應該在外表上裝做不懂得,才配一個女人的身分。因此,從前他最喜歡跟她談生意的事,現在是絕口不願跟她談了。從前喜歡跟她談,是因他當她不懂得這些事情,給她解釋解釋便足以顯出自己的照明才幹。現在發現她對於這些事情比自己還要精明,便覺得自己做男子的尊嚴掃地了。
「五分利——哦,你在講玩話呢!你不要笑,你這鬼,我說的是正經話。」
「照這麼說起來,你之不願意跟我討論這件事,我倒該佩服你了。你是怕我這不潔淨的手和嘴要沾污他的愛的純潔。」
「你也可以,」她很莊嚴的說道,「把這筆錢去散給窮人的。現在聯盟政府固然沒有了,但是聯盟政府的人還多得很呀,他們家裏人都在挨餓呢。」
「我們現在不要開口就用考語罷。我也可以替你想出幾個考語來,比你加給我的還要刻毒些。你忘記了,我對於你的消息是白蝶小姐那邊不斷供給我的,因為這位小姐做人很好,碰到了一個同情人,她就無話不談了。我知道希禮自從岩石島回來,就一逕登在陶樂。我也知道你因他的妻子在旁邊,一逕當她是個眼中釘,覺得難受得很。」
「啊呀,我的寶貝兒,你又何必再買幾個木廠呢?」扶瀾被她嚇得大嚷起來道。「我倒以為你現在這個也該賣掉了。它要把你的精力都消耗完的,別的不去說,就說要維持那些解放的黑人在那裏工作,也就夠你麻煩了。」
她從賬簿背後撕下了一頁,將那欠了幾個月以上的債戶抄起一張名單來。等會兒回家去,立刻要把這事情去跟扶瀾商量。她要叫扶瀾心裏明白,這些人雖然是他的老朋友,賬是不能不還的,怕難為情是怕不來的。但是她也知道扶瀾聽見這話一定要懊惱,因為他膽子很小,又極愛名譽,巴不得朋友們講他句好話。他的面皮極薄,你要他去向人家討債,他是寧可虧了本錢也不肯幹的。
同時她又接到蘇綸的一封信,寫得別字連篇的,但是措詞非常的激烈,將她罵得十分狠毒不堪,使她一輩子也忘記不了。但是她知道了陶樂至少已可暫時的安穩,心裏正是快樂得不得了,也就沒有功夫去對蘇綸生這閒氣了。
「名譽那是胡說八道!我即刻就要把那木廠買下來,免得你變心,也免得扶瀾先知道。走罷,不要假癡假呆了,瑞德。這點兒雨怕什麼,快走罷。」
到了那個時候,她心裏想道,我就要把他們一個個都送上斷頭臺,瑞德當然第一個先去!
「這樁事情我們不能再談下去了,你的錢我也不要了。那末,就請你滾罷!」
「你自己心地齷齪,就當是人人都跟你一樣了!」
「我要一個鋸木廠來做什麼?」
「哦,我是貪圖你的肉體的,我從來不曾否認過呀,如果你的意思是那麼的話。只是我要謝謝上帝,我是並不管他媽的榮譽的。凡是我想要的東西,只要我拿得到手,我就都要拿,因此我用不著跟天使或是魔鬼去奮鬥。至於你對希禮,你是替他造成一個多麼快樂的地獄了呢?我幾乎是要替他可憐了。」
「普通五分利就算很好了。」
「一點也不是。我不過是要使你的心安適罷了。我明明知道你為了這點事情在這裏擔心事,雖則這心事並不怎麼厲害。我是很情願借錢給你的。不過我要知道一下你拿這錢去怎麼用法,我相信這種權利是我應該有的。如果你要拿這錢去買幾套漂亮衣服穿穿,或是買一部馬車坐坐,那我就甘心情願的借給你。但是你要拿去替衛希禮買新褲子穿,那我恐怕是不能不拒絕你了。」
他卻在她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咧開了嘴。
他一想到孩子,就不覺微笑起來,從此他就常常想到孩子了。至於思嘉那方面,她的不要孩子的心思是差不多公然對人宣說的。不過事實上,孩子也不見得就會站在那裏等你去請呀。扶瀾也知道多數女人都說不要孩子的,但那不過由於她們的愚蠢和恐懼罷了。如果思嘉有了個孩子,她一定會很愛他,並且也會跟別的女人一樣,甘心情願的登在家裏看他了。到那時候,她就不得不把那木廠拿去賣掉,於是他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他又以為,凡是女人必定要等有了孩子才能夠快樂,現在思嘉還沒有孩子,所以她不能快樂。原來扶瀾對女人雖則完全不了解,但是對於思嘉之有時覺得不快樂,還不至於完全看不出來。
「哦,真的不要嗎?我看你這一刻兒的手掌心也在癢癢呢。如果我拿一個四開給你看,怕你就要跳起來了。」
然而她非逼牢扶瀾這麼做不可。因為扶瀾若是要成功一點事業的話,就不得不拿出一點勇氣來。
「我並不曾——」
就說這個鋸木廠的事罷,他知道思嘉買下了之後,總會跟她討論以後怎樣經營的問題,誰知思嘉只是笑嘻嘻的回答他,說她打算親身去管這個廠,這就使他大大吃驚了。怎麼一個女人家親身去經營鋸木廠,這在扶瀾是聞所未聞的呢!你看餓狼陀這麼大的地方,誰曾見過一個女人親自經營事業的?莫說是餓狼陀,實在任何地方他都沒有見過這種事。就算是現在日子艱難,有些女人不得不去尋幾個小錢來補貼家用,那也總不過做點女人家本分以內的小本經營,像梅太太那麼的烤餅賣,艾太太和艾芬妮那麼的畫磁器,縫衣服,開公寓,或是像和_圖_書米太太那麼的做小學教師,彭太太那麼的教授音樂之類罷了。這些太太們原都為的要掙幾個錢,可是她們的事業都在自家裏做,並不曾軼出女人的本分。至於離開家庭的保護,冒險混進男人的世界,去跟他們肩摩踵接的競爭,而甘受人家的侮辱和談論,這種事情你看見有誰做過的?何況思嘉更沒有這個必要,她是有一個丈夫能夠充充裕裕供給她的呢!
思嘉聽了這話,瞪著眼睛對他那張平靜而不可索解的臉上看了看,心裏不勝其惶惑而忿怒。
「我覺得世界上最最有趣的一樁事,」他發議論道,「就莫過於看你心境的決鬥,就是看你心裏的理想事件和實際事件——如金錢之類——彼此相持不下的時候。當然,我知道你心裏的實際事件老會佔勝利,但是我一逕躲在旁邊伺候你,看你那較好的天性到底會不會有勝利的一日。等到那一日到了,我就捲了鋪蓋永遠離開餓狼陀了。我也曾見過許多女人,都是較好的天性終佔勝利的……不過,好罷,我們還是談我們的正事罷。你到底要多少錢?做什麼用。」
他又想思嘉現在已做了他的妻子,做妻子的是有權利要她丈夫替她盡忠的。何況他也不能相信思嘉和自己結婚,竟會一點兒沒有情感。這一個觀念,他的男性虛榮心絕不能讓它存留在心裏。他寧可認為思嘉突然愛上了自己,急乎要和自己結婚,這才不得不借重一點騙術。但是這一種推測,究竟近於自己騙自己,絕不是不容疑義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年紀比思嘉要大一倍,究竟有什麼好處能夠引動她突然愛上自己呢?然而扶瀾畢竟是個上等人,有疑惑也只好悶在自己肚裏,思嘉現在是他的妻子了,他絕不能拿這種不好意思出口的問題去盤駁她侮辱她的,何況問了也到底挽回不了什麼呀!
「我並不是笑你。我笑的是你的外相和你的實際差異得太厲害了。同時我又記起衛家大宴會上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那時你身上穿著一件綠衫子,腳上穿著一雙小小的綠便鞋,深深陷在一大群男人裏面,十分躊躇滿志的。我可以打賭,你那時候是連一塊錢換多少辨士還不知道呢。那時你心裏就只有一個觀念,那就是那個陷害人的衛希禮——」
說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皮匣子,從皮匣子裏抽出一隻雪茄,把它拿到鼻子上津津有味地聞著,一面假裝著焦急的神氣,瞪著眼睛看著她,彷彿是等著她的回答。
她不回答,他又重複的問地。
「哦,那末他仍舊還沒有明白認識衛太太的好處的?他在牢獄裏煎熬了這許多時,仍舊還沒有減輕他對於你的熱情。」
「我想你得到了這筆公款,自己還以為是正當的罷。其實這事非常明白,你簡直是偷人家的呢!要是我的話,我就決然不要這種昧良心的錢。」
「他並不靠我維持,他幫助我們——」
「那末你總一定能夠了解他,跟了解一本書一般的囉,」瑞德惡意地說道。「不過不,思嘉,我如果說打算借錢給你,我就要保留這個討論衛希禮的權利,而且我愛說他怎樣就怎樣。我的借款儘可以放棄收取利息的權利,至於這個權利,那是我絕不肯放棄的。而且關於衛希禮的還有許多事情,我都要知道一下。」
扶瀾一生的行為,向來都受著一個問題的支配:「鄰人們要怎麼說呢?」但是現在他的妻子常常做出這種越禮的行為,他就無法可以自衛了。他只覺得人人都在不贊成思嘉,也都因自己不能管束妻子而看輕自己。在他看起來,他覺得思嘉現在做的許多事,都是他做丈夫的所不能容許的,但是他如果要去勸阻勸阻她,或是去跟她辯論,或甚至批評她幾句,那就立刻要從他的頭頂潑來一陣暴風雨。
「唔,是的——差不多是這樣的。」
「不,」
「你怎麼敢說這種話?他是一逕都像一個田裏的作手在那裏工作的呢!」說時她記起了希禮劈砍柵欄木頭的情景,因而雖是滿腔的憤怒,也不由得起了一陣的心酸。
但是這種焦灼的感情被她掩飾得非常周密,以致扶瀾一點不疑心。每天晚上他到白蝶家裏去看她,她總不動聲色的照常招待他,悉心靜氣的聽他談著經營店舖以及購買鋸木廠的種種計劃。她對他的每一句話都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興味,這就彷彿給他一種清涼的膏藥,足以暫時醫治蘇綸給他的創傷。因為他對於蘇綸的行為終究覺得痛傷和惶惑的,他知道自己已是中年的人,對於女人不大會受歡迎了,現在經此一番變卦,他的虛榮心自然大大的受傷。他又沒有勇氣寫信向蘇綸去責問,所以他現在的唯一安慰,就是跟思嘉這樣喁喁絮語的時間。思嘉這一回偏又特別的妙於詞令起來,總說像他這樣的好人是不問誰個女人都該傾心的,乃至自己的妹子怎樣對他不起之類的話。
「並不是全部。天知道的,我不過得到一部分呢!因為當初做這種封鎖線生意的人,少說也有五六十個,這筆金子是大家都分到的。我現在手頭所有卻也將近五十萬。你就想想著,思嘉,是五十萬塊金洋呢,要是你肯制伏一下你那火冒性,不馬上去跟人結婚的話!」
「我們好不好吹休戰喇叭呢?」他給了她一個微笑,這微笑是頗有一點頑皮的,可是裏面並沒有包含對於他自己的行為的羞恥,或是對於她的行為的輕蔑。於是,無論她怎樣不願意,也不由得不微笑起來了,但這是一種勉強而不舒服的微笑。
「哦,你真是最最——」
「不要說胡話罷。」
「那些解放的黑人原都是混蛋傢伙,」思嘉對於這點表示了同意,對於賣掉木廠的提議卻裝做沒有聽見。「張先生也說過,他每天早晨到廠裏來工作,是保不定還有幾個黑人剩在那裏的。現在這班黑人簡直是靠不住了。他們做了一天兩天工,就丟下來走了,直要等到花完那幾個工資才回來,你說不定那天晚上全班一齊跑光的。因此我越看這個解放運動,越覺得它有罪孽了。這簡直是毀了那些黑人呢。現在還有論千論千的人一點兒不做工作,那些在廠裏工作的,也都遊嬉浪蕩,沒有絲毫的用處。而且你如果為他們的好,罵他們幾聲——打是更加談不到了——那個自由人局就要像老鷹撲小雞似的向你撲來。」
「一點都不錯!這話我現在可以老實說了。我的確是該隱一般有罪的。那個黑人確實是我所殺。因為他侮辱一個女人,你想這種事情是我們南方上等人容忍得了的嗎?而且我現在既然對你招供了,索性都招了出來罷。我還曾在一家酒吧間裏,為了幾句口角開殺過一個北佬的騎兵呢。直到現在,這一個案子都沒有辦到我身上來,大概有那一位可憐的替死鬼早已代我上了絞人臺了。」
而且扶瀾也並沒有要想挽回的意思,因為他們的婚姻實在也算美滿的。思嘉長得非常美,也非常動人,他覺得她並無缺憾,只不過個性太強些。結了婚不久,扶瀾就發現了凡事依著她,生活就可以過得十分快樂,但是你要跟她去拗一拗罷——凡事依著她,她就像個小孩子一般高興,一天到晚笑嘻嘻,會跟你說傻笑話,會坐到你膝頭上來,替你挼鬍子,使你自覺少了二十歲年紀。她又出乎意外地會給你服侍得周周到到;你晚上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把你的拖鞋烘在火爐上了;你腳濕了傷風了,她也會替你忙忙碌碌的調理;她又一逕記得你喜歡吃雛肫,一逕記得你咖啡裏要放三瓢糖,總之,你跟思嘉的生活是會過得十分甜蜜舒適的——只要你一逕依著她的話。
她突然把她的手拔了回去。
她又想扶瀾若在戰前太平的日子,也許能做一個成功的生意人,但是現在時代不同了,什麼都改了樣了,因而他也不得不落伍了,又加他的性情非常之頑固,死抓住舊時代的做品不肯放,那末叫他怎樣能夠成功呢?他所完全缺乏的,就是這個殘酷的新時代所最需要的侵略性。至於她自己,她是富有這種侵略性的,所以不管扶瀾歡喜不歡喜,她都要把這點特長施用出來。人家都正需要錢,她就不得不努力去掙錢,這樁工作原是十分艱苦的。至於扶瀾那方面,照她想起來,至少應該不妨礙她的計劃,因為她的計劃現在已經漸漸見效了。
「一個做女人的總應該多注意些她的家庭和家裏人,不能像男人一樣在外邊瞎闖的,」他想道。「現在,只要她有一個孩子——」
諸如此類的事情層見疊出,扶瀾就明白了自己是受了她的騙了,明白了她從前那麼的假癡假呆,原來都為引誘自己去跟她結婚起見。但究竟他是那一天明白過來的呢,這就沒有人知道了。也許是方東義到餓狼陀來做買賣那一次,被他看出思嘉當初的話的破綻來。又也許是他那鍾氏坡的妹妹直接寫信告訴他,都沒有人能夠知道。總之,他絕不是從蘇綸那裏得來的線索。蘇綸至今沒有寫過信給他,他自然也不便寫信給她去解釋。他覺得現在木已成舟,解釋還有什麼用處呢?有時他也想起蘇綸或許始終不知道內情,或許至今還在怪他太沒有情義,但他也無從對她剖白,只能悶在自己心裏難過難過罷了。又有時他想起了不但蘇綸責怪他,就是旁人也在責怪他,也在批評他,因而覺得自己有些沒有面孔見人了。然而他又無法可以替自己洗刷,因為要說自己為了一個女人昏了頭,要說自己受了老婆的圈套,這話是不能公然去對人說的。
這時瑞德站在她旁邊,低著頭看她,微微現出一點有趣的樣子。剛才那一陣使他激動的情緒已經過去了。
五十萬塊錢。她一想起了這麼許多錢,心裏就痛得真正害了病一般,以致他那幾句嘲諷的話好像耳邊風,她差不多連聽都沒聽見。她只覺得這個苦惱貧窮的世界裏面還能藏著這麼多錢,那是叫人難以相信的。而這許多錢,卻是給別人拿了去了,給別人毫不費力的拿了去了,而且他拿去了又是沒有多大用處的。至於她,她就只有這麼一個年老害病的丈夫,只有這麼一爿污穢寒傖的小店!這是太不公平的,為什麼像瑞德那樣一個流氓,便該有這許多錢,她負著這樣沉重的擔子,反倒一文都沒有!於是她恨他。他為什麼應該穿得這麼花|花|公|子一般坐在這裏嘲笑她呢!現在她如果對他恭維起來,說他弄錢的本領多麼多麼巧妙,那他就要越發覺得得意了。不,她只想找出幾句惡毒的話來刺傷他。
「對於你在她面前搶過扶瀾去的這種行為。」
「是的,我現在就要把那木廠買下來,免得你過幾時又要變卦。」
其實在這兩個禮拜裏面,思嘉日夜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扶瀾卻老是遲遲不敢開口,無論她給他怎樣的暗示和鼓勵,都催促他不起來,直把她恨得了咬牙切齒。她又擔心著蘇綸在這期間要有信寄給扶瀾,那末事情立刻就穿幫,她的計劃也就化為畫餅了。幸而她這位令妹是天底下頂頂懶得動筆的,就只樂意收別人的信,卻不樂意寫信給別人。不過她想夜長夢多,多擱一天日子就多一天穿幫的機會。同時她又曾接到慧兒一封信,說魏忠又到陶樂來過了,聽說她到餓狼陀,便在那裏鬧個不歇,終至慧兒和希禮不得不把他趕出門去。這些事情扶瀾當然一點不曉得,思嘉心裏卻知道陶樂的末日一天逼近一天,以致焦灼得睡夢不安,往往半夜三更還在房間裏一程來一程往的走著想辦法。
她把賬簿慢慢一頁一頁的翻著,將那一行行的名字和數目字仔細觀察著,原來都是扶瀾用他那種銅板一般的細筆親手寫起來的。她看不多時,便皺起眉頭來,原來正不出她所料,扶瀾之缺乏生意的意識,在這裏得到一個新的證明了。她一查人家空他的債,數目至少有五百,而且有一些已經欠了幾個月之久了,那些債戶的名字都是很熟的,梅家、艾家都在內。平時她聽見扶瀾提起這些債,態度之間老是那麼有意沒意的,她還以為數目一定不很多。誰知竟有這麼許多呢!
「你這意見我怕是人人都有的罷。可是,思嘉,請你不要這樣。我看你這樣子,好像是吞了一根鐵桿子在肚裏了,這是現在用不著的。不過也怪不得你,你一定還沒有忘記我的——嗯——我的那個小玩笑罷。」
「我也反正是不要的了。我並不喜歡這副耳墜子。而且它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
一經她的那雙濃黑眉毛在她的鼻梁上面鬥成了一個尖角,扶瀾就會顯而易見的渾身發起抖來。原來思嘉具有一個韃靼人的氣性,和一頭野貓兒的兇威,而當她發生逞威的時候,她就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不管別人家受不受得了的。同時滿屋之中立刻就會罩上一陣陰暗的雲霧。如果扶瀾還沒有到店裏去,他就提早的去了;如果他在店裏知道這情形,他就遲遲的不敢回來了。白蝶是膽子極小的,她一看見思嘉發脾氣,就要像一隻兔兒似的躲到房裏去不敢出來。小衛德跟彼得伯伯照例往車房裏躲。阿媽則躲到廚房裏去低聲做禱告。只有嬤嬤一個人經當得住這種暴風雨,然而嬤嬤是在郝嘉樂手底下經過多年的訓練才能有這涵養功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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