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看慧兒倒不是怕她要小產,」方老太太一邊踏上了一步臺階,一邊有些兒氣喘的說,說時臉上展出一個奸黠的微笑。「慧兒這人是聰明得緊的。你要知道,比莉,他不願意你和我站在坆場上呢。他怕我們要說什麼,所以想出這個法兒來把我們打發走的。同時他也不願思嘉聽見靈柩蓋土的聲音。他這意思是對的。你要記得,思嘉,你如果不曾聽見靈柩蓋土的聲音,你就會覺得那死的人彷彿沒有死。但是你一經聽見過那種聲音。……唔,這是世界上最最可怕的一種聲音呢。……你攙我上臺階去罷,孩子,你也攙我一把兒,比莉,思嘉現在用不著你攙了,我可真的有些兒疲倦,像慧兒剛才說的……慧兒知道你是你爸爸的寶貝兒,所以他不願意你聽見那種聲音,使你心裏更難受。他知道你的兩個妹妹都受得了,因為蘇綸本來就不要臉的,愷玲也有她的上帝可以支持她。至於你,你是沒有東西可以支持你的,是不是,孩子?」
「是的,」思嘉直視著老太太的眼睛說。說時她就記起自己年輕時候害怕這位老太太的情景來。現在她大了幾歲年紀,怕是不怕她了,但是她如果要來干涉陶樂的事情,那自然是要懊惱的。
「我看他們有人打算要說蘇綸的話罷,」慧兒突如其來的說道。「他們似乎覺得自己是有正當的理由可以說話的。也許他們的意思並不錯。我也不便批評他們。不過,希禮,無論他們說的對不對,我們總不願意他們開口,因為我們在陶樂像是自己家裏一般,總不願意因此引起什麼麻煩來的。要等那位莫先生開起口來,那就誰都阻止不了他了,因為他的耳朵聾得像一根柱子,人家要勸阻他,他是聽不見的。還有那方老太太,你總也知道,她要是開起口來,也是天底下誰都阻止不了的。至於那位湯太太,你不覺得她每次看見蘇綸的時候差點兒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嗎?她簡直就不聽別人的話,而且開起口來就只有她沒有別人的。要是讓這三位說起蘇綸的事來,那末,包管陶樂以後再沒有安寧的日子,但是我們現在已經在這裏多口多舌,那裏再經得鄰舍人家也插|進來呢?」
「不,我不知道,確實不知道,」她很客氣的說。但是她覺得老太太的話實在使人厭倦極了,跟那天她講那個土人暴動的事件一樣使人厭倦的。
「階級?」思嘉聽見了這兩個字,不由得詫異起來。「階級?現在這種年頭還講什麼階級呢?女孩子家只要有個丈夫可依靠,別的還有什麼可講的?」
他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只把一雙眼睛向四周圍的許多面孔掠了一匝。那許多人站在烈日底下,彷彿被魔術吸在地上一般,剛才對蘇綸懷著那一腔憤怒,早已被他一席話說到九霄雲外去了。慧兒的眼睛在思嘉身上停了一會,眼角微微䀹了䀹,彷彿是在內心微笑著,給了她一點安慰似的。思嘉正在竭力控制不住湧上的眼淚,經這麼一眼,確乎覺得一點安慰了。因為慧兒說的完全是常識,並不是那套跟天國復合之類的廢話。而思嘉碰到了常識,向來是會感到力量和安慰的。
「蘇綸現在嫁給一個破落戶,鄰近一帶的人總是有話要說的——那怕人人都喜歡慧兒。他們會得眾口一詞的說慧兒是個好人,卻又要怪郝家的小姐怎麼竟會降低自己的階級。你如果聽見這樣的談論,千萬不要介意。」
「唔,那末我來講給你聽罷。緣故就在我們對於凡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一向都肯低頭的。我們並不是小麥,我們是蕎麥。遇到狂風吹過的時候,成熟的小麥就要被吹倒,因為小麥是乾燥的,不能隨著風勢而屈折。蕎麥就不然,因為蕎麥雖到成熟的時候,稈子裏仍舊有汁,風來了,它就隨著風勢低頭了,風去了,它又重新抬起頭來了,差不多又跟從前一樣挺直一樣強壯了。我們並不是一個硬頭頸的種族。我們碰到暴風來的時候,是很柔順的,因為我們知道柔順實在有好處。患難來了的時候,我們就對著那不可避免的事情低了頭,一點兒也不怨天尤人,只是工作著,微笑著,等待著我們的好日子。對於比較我們低級的人,我們也敷衍他們,有便宜可佔就佔,等到我們自己強壯起來了,騎到這些人的頭頸上去了,我們就一腳踢開他們。這,我的孩子,就是我剛才所謂過難的秘訣。」停了一停她又補上一句道:「現在我將它傳授給你了。」
思嘉便也想起慧兒那副形狀來,瘦瘦的,溫和的,一點兒沒有脾氣,永遠把一根稻草放在嘴裏嚼著,看他的外相,好像是一點兒沒有能耐的,正如大多數的破落戶子弟一般。他的先代祖宗並沒有一個富有、傑出、高貴的人物。他家最初遷到肇嘉州的祖宗,也許是逃債來的,或是一個賣身的奴隸,慧兒又不曾進過高級的學校。事實上,他在那森林小學裏登的四年功夫,便是他畢生所受的教育了。講到他的性情,倒是誠實的,忠心的,耐勞刻苦的,然而他確實是沒有門第。倘照羅家那種標準講起來,蘇綸確實要算降格而求了。
「你只顧陶樂有男人照管,便不管自己的妹妹嫁低了一個階級嗎?」
「是的,不過有時要覺得非常不舒服。」
湯太太將身子挺了挺,正預備走動,慧兒卻已躑躅躑躅蹺到靈柩前,開口說起話來了。
當時群眾裏面發生了一種嗡嗡之聲,彷彿一群蜜蜂放出窩來似的,以致慧兒的後半句話全被淹沒了。那聲音裏面含著憤怒和失望。所以失望,因為人人看見慧兒對陶樂這般出力,都很喜歡他,很尊重他的。但是大家都以為他屬意愷玲,不料他要跟蘇綸結婚,因而都很替他可惜。怎麼像慧兒這樣一個好人,竟會跟蘇綸那樣一個卑鄙齷齪的女子結婚呢!
說時她臉上呈出一種和藹而濃厚的興趣,思嘉只得由她去領著,打人群中開出一條衖兒,向屋子那裏走去。及走到方老太太面前,老太太伸出一隻枯柴一般的手,對她說道:「你來攙我進去罷,孩子。」隨即轉過頭去對賽莉和少奶奶狠狠地瞪了一眼,說道:「不,你們不要來。我不要你們。」
那天夜裏思嘉睡得很少。第二天早上一經太陽爬上東邊山頂的蒼松,她就爬起床,端了一張杌子靠窗口坐著,將一條臂膀支著頭,看著外面的倉房、https://www.hetubook.com.com果園,一直看到遠處的稻田為止。一切都是新鮮的,靜默的,綠油油的綴著露珠,而那一片稻田的景象,尤其使她那痠痛的心感到幾分舒適。雖則陶樂的主人現在陳屍在屋裏,日出時的陶樂是可愛的,整潔的,和平的。那個矮矮的木雞欄,四周都用泥塗得密密,耗子之類都跑不進去,並且用白粉刷得乾乾淨淨。那個木頭的馬房也是這樣,大園裏種著一行行的玉蜀黍,鮮黃的南瓜,以及蜿豆,蘿蔔之類,都弄得非常整潔,而且四面柵欄圍得好好的。果園裏的矮樹都被清去了,只有整片的蒲公英在那一排排的大樹底下長著。那些一半藏在綠葉底下的蘋果和桃子,映著希微的日光在那裏閃爍。再看出去,便是那一行行彎曲的棉花畔,在那金色的天空底下幽靜地呈現著一片碧綠。一群群的鴨子和雞子正在搖搖擺擺地向田裏出發,因為在那些柔軟的新耕土裏有著最精緻的蟲兒和蚰蜒呢。
談到這裏,湯太太手中拿著兩杯酪子奶回到穿堂裏來了。她於這類零碎事情向來不在行,因而那兩杯東西潑得一塌糊塗的。
思嘉聽見他一篇洋洋灑灑的演說突然轉到了自己身上,又看見眾目睽睽都拿自己做目標,便不覺羞得滿面通紅起來。她暗暗的責怪慧兒,為什麼要惹得大家來注意她這無可掩飾的大肚子呢?這麼想著,她便又羞又憤地把慧兒橫了一眼,慧兒絲毫不動聲色,也回了她一眼,當即把她鎮服了。她便乖乖兒的向湯太太那邊走去。那時湯太太中了慧兒的計,早已把對蘇綸的一腔憤怒丟到九霄雲外,而對思嘉的生育問題發生濃厚興趣了,所以見思嘉走近前去,便一把挽住了她的臂膀。
「哦,算了罷,希禮是天生來唸書的,別的什麼都不會。可是我們這種苦難的日子,單會唸書是過不了的呀,我聽見人說,要他拿起鋤頭來,是誰都此他強的呢!你只消拿他來比一比我們的樂西罷!沒有打仗以前,樂西是個一錢不值的花|花|公|子兒,一天沒有別的想頭,只想新衣服,喝酒,開鎗亂打人,追求女孩子,不論好的壞的都會要。可是你看他現在,他已經學會種田了,因為他不得不學,不學他就要餓死,這是我們大家一樣的。現在他種田的本領比誰都強了,比陶樂種的棉花也強得多了!他又學會了養豬養雞子。嘿!這孩子就只脾氣壞,真是能幹得緊呢。他懂得艱難苦楚,能夠跟著時代變。等將來這種『改造期間』的苦難過去了,你就瞧罷,他一定跟他父親祖父一樣是個富翁了。至於希禮——」
群眾裏面起了一陣詫異的微波,雖因禮貌關係還不至於竊竊的議論,但都已移動著雙腳,並且都把眼睛瞪在愷玲身上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慧兒是在暗中欽慕愷玲的。慧兒看見眾人眼光所注的方向,心裏也就明白,但只得佯作不知,繼續說他的話。
「這一套話我覺得都是高調,」她冷然的說。
老太太拿著她的棕櫚葉子慢慢搧著。輕鬆地繼續說道:「我是不贊成這門親事的,和你的意思一樣,可是我向來只講實際,也和你沒有兩樣。我如果碰到不愉快的事,可是知道它實在沒有辦法,我是向來不作興叫呀跳的。一個人一生一世,總免不了要有挫折。單說我自己的娘家和婆家,這兩家人就已不知受過多少挫折了。我們向來有一句格言,就是『不要叫,只要笑,苦吃盡,甜來到。』我們這兩家人家都已不知受過了多少磨難,可是我們都放著笑臉兒挨過來了,現在已經快要成功過難的專家了,你要知道,我們是不得不如此呀。我們是一逕都投錯了機的。最初被法國趕出,後來被英國趕出,又後來被蘇格蘭趕出,又後來被海地趕出,現在又給北佬吃癟了。可是我們每次被人打到泥底去,不到幾年就又重新爬到人家頭頂了,你知道是什麼緣故?」
「哦,」思嘉一面想,一面竭力把自己的喉嚨緊縮著。「他的聲音多麼美麗啊!牧師那裏及得他?他是我們自己人,他來給爸爸祈禱送葬,無論如何總比一個陌生人好些。」
「哦,我是說蘇綸嫁給慧兒是好的——其實不問嫁給誰都是好的,因為她要男子要得緊哪。可是除了慧兒叫她到那裏去找第二個呢?你也除了慧兒再到那裏去找人來管陶樂呢?不過我並不是說我就喜歡這樣的局面,這是跟你一樣的。」
「唔,那是不麼該的,」老太太將她狠狠盯了一眼說。「其實這就是你自己到餓狼陀以後所走的路呀,不是嗎?我們雖然住在鄉下,關於你的故事是常常有得聽到的。你也跟著時代在變了。我們聽說你跟那些北佬、下等白人,乃至於暴富的提包黨人都有往來的,並且從他們身上去賺錢。又說你對於他們很會假裝身分。好的,你就這麼幹下去罷。只要有錢可以刮,你就盡量的刮罷,可是你要記得,等到你錢刮夠了,你就得把這些人一腳踢開,因為他們對於你已經沒有用處了。這一層你千萬不可忘記,因為你的後襟要是給下等人拖住了,那你就要毀在他們手裏了。」
「天下的事情難說的呢,」湯太太彷彿無所不知的說道。「我是頭胎便小產掉了,只因看見一頭雄牛觸壞我們的一個黑奴,吃了一嚇而起的。還有我們那匹叫做乃驪的紅雌馬,你總還記得罷?你單講她的望相,那是再健康也沒有的了,但是她脾氣極躁,所以她懷孕的時候,我要一個不留心,她就要——」
頭一天晚上阿寶已將墓穴掘好了,是緊貼在愛蘭墓旁的,現在他手裏拿著一柄鏟,站在一堆潮濕紅土的後邊,在那裏等著封穴。思嘉站的地方就在阿寶背後一棵臃腫的柏樹底下。那時六月早晨的陽光正照著她的眼睛,她就故意的把頭朝開,不去看面前的穴道。不多會兒之後,就見湯勤、孟恕、方樂西,以及那位莫老先生的小孫子,抬著郝嘉樂的棺材慢慢地蹣跚地從那小徑上來了。棺材後邊一段路,便是一個由鄰人朋友合成的送喪大隊,身上都穿得破零零的,靜默無聲的跟著走來。阿寶見棺材快到,便將頭仆在鏟柄上,嗚嗚的哭將起來。思嘉無意之中看了看他的頭髮,不想幾個月不見就已變成花白了,心裏不由得暗暗吃驚。
思嘉聽見和-圖-書老太太說希禮的壞話,心裏痛得跟針刺一般。
「不要見鬼罷!」思嘉很覺懊惱的嚷道。「我一點兒也不難受!我也不是那種嬌滴滴的癆病鬼,那裏會這麼容易小產!」
「我這幾句話使你氣得發瘋了。是不是?」老太太笑嘻嘻的說,「好罷,我是存心要你這樣的。」
「我並不是說他不漂亮,可是他一點兒沒有辦法,像個王八翻了身似的。倘說他們衛家也有人能夠渡過這個艱苦的時代,那就要算媚蘭,決然算不到希禮。」
「這我也聽見人家說過。」老太太這句話裏帶著幾分酸味兒。「好罷,你總不要介意就是了。大概他們的婚姻是將會很美滿的。當然慧兒那副破落戶的坯子,不見得因這婚姻就能夠改變,就是他一口不很文雅的話語,也不見得因此就會進步的。而且即使他弄起整個造幣廠的錢來,也絕不能像你爸爸那樣使陶樂增加什麼光彩。他們破落戶是不會有光彩的。不過論起慧兒的心腸,卻是一個道道地地的紳士。他的良心並沒有錯兒。剛才在牧場上,我們都想錯了念頭了,虧得他設法來糾正我們,若不是一個天生的紳士,這樣的事是決然辦不到的。總之,已經失去的東西是拿不回來的了,也不必去想念它了,如果一定要為這些無可挽回的事情而怨天尤人,那就等於自己打倒自己。我們是整個世界都打不倒的,自己卻打得倒自己。是的,慧兒對蘇綸並沒有錯兒,對陶樂也沒有錯兒。」
末了,執紼人將靈柩放落墓口,大家排班兒站立起來,希禮、媚蘭、慧兒,也插|進大家的圈子裏去,在她們三姊妹後邊站著。比較親近的鄰舍佔了他們背後第一排,其餘的都站在磚牆以外。思嘉起初一逕低著頭,現在回過頭去一看,見有這許多人執紼,倒使她吃了一驚。她粗粗一估,要不下五六十人,其中有許多是從很遠地方來的,也不知他們消息怎麼來得這麼快。也有從鍾氏坡、萬葉、洛迦畦全家都來的,也有帶著黑奴同來的。有許多小農遠遠的渡河而來,也有一些獵戶來自那些對岸深林裏。
「您是一個怪可愛的老滑頭呢!」她說。「您這一套亂話都是無心的,您怕我要悲痛爸爸,故意說來混混我的心事的罷?」
因為在大家看起來,蘇綸不啻是謀殺她的父親了,她曾嘗試引誘父親不忠於自己的南方,這一種行為,對於那個嚴肅而褊狹的社會,便無異是出賣他們大家的榮譽。他們這區裏的人,對於世界本有一條堅固的前線,現在蘇綸卻將這條前線破壞了。她因要拿北佬政府的錢,不恤跟提包黨人及小畜生們去聯絡,竟忘記了本區人對於這些敗類是比北兵還要恨得厲害的。何況她是聯盟政府底下的世家出身,又是一個大地主的女兒,現在竟跟敵人去攜手,不是本區裏面每家人家都被她辱沒盡了嗎?
思嘉不自知其所以然的微微笑了笑,隨見老太太把她那張枯乾的面頰湊上前來,便順從地將自己的嘴唇放上去點了一點。她雖不很了解老太太話裏的意思,但是聽見別人這樣的稱許自己,心裏總覺快樂的。
「我有很多的理由。」
當嘉樂的靈柩還停在客廳裏的時候,他們三個人的臉上早已籠罩著一陣可怕的陰雲,希禮和慧兒看見這番情景,便覺惴惴不安,彼此丟了個眼色,退到愛蘭那間辦事房裏去商量辦法。
希禮聽了這番話便嘆了一口氣,一時回不出話來,只在心裏乾著急。因為他也知道這幾位鄰舍家的脾氣,比慧兒還要清楚些。他知道區裏有一種習慣,凡是替朋友送喪,總要對著靈柩說幾句話兒,這幾句話往往要傷到未死的人,因而往往要引起爭吵,或甚至於決鬥的。
「是的。」
思嘉知道這一切都是慧兒的功勞,因而心裏漲滿了對於他的情好和感激。她雖則對於希禮是毫無間然的,但絕不能相信這一番興隆景象係出於希禮的手,因為她明知道陶樂的工作不是一個莊子裏的貴族所能擔當,卻須一個愛土地的小農方能勝任的。現在她農場上用的不過兩匹馬,比之從前那種騾馬成群的規模已經大不相同了。但是現在有了這一點根基,將來自然能有個發展。等到日子好了些,那些休耕之地自然都要重新恢復回來的。
方老太太滿面春風的向思嘉瞟了一眼。
他們這麼擘劃周詳的一樁事兒,思嘉卻是一些兒沒有慮到。當時她看見那些執紼人將靈柩移近墓穴,心裏只發生一種感想,以為父親這一下落葬,就是她跟以前快樂日子的最後一個鏈節也告斷絕了。
「我想你對於希禮實在是冤枉他的,」她突然的說。
「不過我是喜歡這局面的呀,」思嘉還是不懂老太太的意思,暗暗的這麼想著。「我是喜歡慧兒跟她結婚的。這老太婆為什麼說我要介意的呢?聽她的話語,她已斷定我也跟她一樣是介意的了。」
誰知出人意料地,老太太忽然滿臉堆下笑來,並且用著一種非常贊成的語氣說道:「那末你可以跟我來親一個嘴了。思嘉,你真是可疼殺人呢!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喜歡你過。你是從小就像一個山胡桃一般硬的,雖然我自己也是這樣的脾氣,我可並不喜歡一個硬脾氣的女性。但是我很喜歡你對付事情的態度。你對於那種根本沒有辦法的事情,是永遠不會怨天尤人的,無論那件事情是怎樣的乏味,你很像一個好獵戶,一逕把自己防衛得好好兒。」
「你不要得意忘形罷,姑娘,」老太太尖刻地說。「我是不會攻擊你那寶貝妹妹的。我的意思是說這一帶地方男人已經很稀少,慧兒是任何一個女孩子都要得到的。比莉也有那四個野貓兒,還有孟家的,還有莫家的,——」
「可是——您不是也能獨立的嗎?」思嘉說。
「慧兒真是不識相,怎麼好在這許多人面前提起我來呢?」思嘉憤憤然的說。「他簡直就等於說:『你們瞧她!她快要養孩子了!』」
「可是他也具有我們的弱點,因為外來的勢力雖然吃他不癟,內發的勢力卻很容易打倒他。我這話的意思就是,凡是整個世界都對他沒有辦法的事情,他自己的那顆心兒是對他有辦法的。所以後來郝太太死了,他的心也跟著死了,他就終於被吃癟了。至於現在放在我們面前的這位郝先生,早已不是原來的郝先生了。」
「是的,沒和_圖_書有,」思嘉一面攙她上臺階,一面回答她。心裏卻有些覺得詫異,怎麼這樣大年紀的人,竟能把別人的事情看得這麼透澈的!「我是從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支持我的,只除了我的母親。」
「當初英國政府要想絞殺他,他一點兒都不怕,也不屈服,情願拋開家庭跑到外國來。到了我們這裏他又受到貧窮的威脅,但是仍舊一點兒不怕,他去努力工作,後來竟發了財了。當初這一帶地方,還只開化了一半,印第安人出沒無常的,他也一點兒不怕。他從一片荒野造出一個大墾植場來。後來戰爭起來了,他的財產一下丟失了,他也不怕重新落入貧窮的狀態。北佬經過了這裏,要燒他的房子,要殺他,他也不怕,也不屈服。他一逕站穩自己的立場,一逕維持反抗的態度。我所以說他具有我們的優點,就是為此。因為我們這裏的人,是任何外來的勢力都吃我們不癟的。」
思嘉瞧了老太太一眼。那老眼裏面含有一點狠毒的光芒,那是思嘉自己眼裏也有的。
「我對於人家的話是從來不會介意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意思要別人給她表同情,因而湯太太和思嘉就沒有給她表同情了。她的話說得很乾脆,很自然,彷彿她的丈夫還活在世上,並且就在鍾氏坡,只消坐一會兒車就可以尋到似的。因為這位老太太實在老了,見得也實在多了,所以是不會怕死的了。
至於附近的鄰家,更是全軍都出馬。方老太太拄著根拐杖,孟賽莉和方少奶奶在後邊跟著。方老太太的丈夫方老醫生是兩個月以前死的,因而現在方老太太的樣子憔悴不堪,眼睛裏已經失了神了。高嘉菱孤零零站在那裏,將一頂帽子蓋了半張臉。因為她的丈夫什而登就是造成現在這幕悲劇的腳色之一,她自己覺得有些慚愧了。思嘉將她打量了一番,見她身上穿得很襤褸,而且滿身是油漬,一雙手也是稀髒的,連指甲裏面都是黑的呢。總之,她是連一點大家小姐的形跡都不留的了。這使得思嘉大大驚異,覺得一個人的墮落實在快得很。
「嗨,思嘉你簡直是不聰明了。」
「可不是嗎?」老太太看看思嘉無語,便又繼續下去說。「我們的人給打倒了是會再爬起來的,可是我們這裏附近就有許多人一輩子都不得翻身。你看嘉菱罷。她現在變成什麼了?窮白人了!比她嫁的那個黑人還要低許多了。再看莫家罷。現在他們只剩得一片平地,一點兒沒有辦法了。但是他們連嘗試都不肯嘗試,一天只是長吁短嘆的,痛惜著過去的好日子。此外還有許多人也是這樣。總之,除了我們的樂西和賽莉,除了你,除了湯勤以及他的幾個女孩子,還有別的幾個,其餘都是打倒了爬不起來的,這就因為他們身上沒有汁,因為他們沒有勇氣要想爬起來。這班人的心目中除了金錢和黑奴之外是什麼都沒有的,現在金錢和黑奴都沒有了,他們到不了幾年就要變成破落戶了。」
「一個人活在世上幹嘛一定要去吆喝鵝兒呢?我老覺得這種吆喝鵝兒的聲音只是一種時間的浪費。媚蘭也許不會去吆喝鵝兒,可是她會吆喝世界,吆喝北佬的政府,乃至一切足以危害她的希禮、她的孩子,或是她的高貴身分的東西。她的做品跟你的不同,思嘉,跟我的也不同。她的做品是跟你媽在日的做品一樣的。我每次看到媚蘭,總要想到你媽年輕的日子。……他們衛家是要靠她渡過現在這個難關的。」
「不,我並沒有忘記。我只因為希禮是這裏的客人,覺得在禮貌上是不便提起他們的。不過你現在既然提起他們,我也就要照直說了。你先看他家英弟,據我所得到的消息,她已經癟得跟老太婆一樣了,並且為了湯司徒的死,她就像模像樣的預備替他守一世的寡,再也不願忘記他,也不打算另找男人了。原是她年紀也大了幾歲,可是她若是有心要嫁人的話,也未嘗不可去做人家填房的。還有那可憐的蜜兒,她是一向想男人想癡了的,現在呆得跟木雞一般,也不必去說她了。講到希禮,你就自己瞧罷!」
說到這裏,她的一雙老眼瞟到羅老太太的肖像上去。
思嘉覺得老太太的話還是似懂非懂,只把眼睛牢牢盯著她,細細咀嚼話中的意味。可是一想起了她把希禮比做了王八翻身,便又覺得怒不可遏。
「朋友們,」他用一種極平淡的聲音開始道:「我現在第一個說話,諸位也許要說我僭分,因為我認識郝先生才不過一年,諸位都是他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但是我有理由的。假如郝先生能夠多活一個月,我就有權利叫他爸爸了。」
祈禱文裏有一段關於靈魂到滌罪所的事,愷玲本來劃出來要希禮讀的,希禮讀到這裏卻突然把書蓋上了,這一個缺漏只有愷玲一個人知道,她便覺得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來看了看,但是希禮已經接著讀起天主祈禱文來了。原來希禮知道在場的人多半沒有聽見過滌罪所這個名詞,至於那些知道這個名詞的,一定要責怪他不該讀到這一段,因為像郝先生這樣一個好人,一定會直接上天堂去,何至於要經過滌罪所呢?
「那末你是贊成跟慧兒做親戚的了?」
這麼一想,她就如墜入五里霧中,而且覺得有些兒羞赧。因為人家硬要把他們自己的感情和主意栽到她身上來,以為她也是有的,她要覺得怪不好意思。
「真的嗎?」思嘉傲慢地說。
「思嘉該去躺一會兒了,」湯太太堅執地說,說時帶著一種產科專家的神氣,將思嘉從頭到腳端詳了一回,彷彿她對此道是非常內行似的。
「希禮是個很漂亮的男子呀,」思嘉熱烈地說。
「你聽我說,希禮,」慧兒慢吞吞的說。「我今天是無論如何不讓一個人來說蘇綸的話的,不管他說的是好是壞。你交給我來辦罷。等會兒你讀完了聖經做完了禱告,說到『有誰要說幾句話嗎?』的時候,你把眼睛看著我,那我就可以第一個出來說話了。」
一時之間,全場空氣顯得非常的緊張。湯太太不住把眼睛瞅著,嘴唇皮也一動一動的預備說話了。莫老先生正在向自己的孩子問是怎麼一回事,慧兒將眼睛正視著他們,臉上仍是一團的和氣,但是眼光裏面彷彿含著威脅,威脅著他們不敢對自己的未婚妻說一句話兒。在那一剎那之間他們心裏和_圖_書都有兩種感情在那裏交戰:一種是對於慧兒的愛重,一種是對於蘇綸的輕蔑。結果是慧兒佔勝了。於是他繼續說下話去,彷彿那一個個停頓是極自然似的。
一會兒之後,希禮捧著一本祈禱書站出場來,於是眾人的腳步都靜息了,帽子都丟掉了,連衣裳綷繚的聲音也聽不見了。希禮低著頭站了一會兒。只見一片陽光在他那金黃的頭頂閃爍著。群眾之間落下一個深沉的寂靜,寂靜到連微風吹動樹葉的聲音都分明可以聽見,連遠處反舌鳥的歌唱也像在前面噪聒一般。希禮開始讀祈禱文,所有的頭都低低的垂著,靜聽著他那響亮而抑揚的聲調囀出那簡略而莊嚴的詞句來。
「這是沒有辦法的呀,慧兒,」他一面搔頭一面說。「那位方老太太跟那位莫老先生,我或許還有法可想,獨有湯太太的那張嘴,我是怎樣也堵它不住的。而且她無論說得怎樣溫和,也總要說蘇綸是兇手,是賣國賊,郝先生沒有她是不會死的。嗨,不知這種對死人說話的習慣是幾時起的,真是壞透了,野蠻透了!」
同時她又暗暗的感謝上帝,幸虧昨天晚上她就已把眼淚哭乾了,這才現在能夠乾著眼睛直立在那裏。當時蘇綸就站在她肩膀背後,在那裏唏噓的哭,她聽見哭聲覺得非常難受,只得拼命捏緊自己的拳頭,否則就要轉過身去給她一記耳摑了,她想蘇綸無論存心不存心,父親總是由她而死的,現在在這許多憤憤不平的鄰人朋友面前,正該低著頭一聲不響才是道理,怎麼還可以這麼堂而皇之的哭呢?那天早上誰都沒有對蘇綸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對她表示過一點同情的意思。至於思嘉,大家便都對她默默地親吻,默默地握手,對愷玲也都有一番溫慰,甚至對阿寶也是這樣,獨有蘇綸,便都差不多當她沒有這個人似的。
「這泣湯比莉的脾氣真是怪,」方老太太開口道,「我不曉得她死了孩子和死了馬兒,到底覺得那一件傷心些的。你總也知道,她對於她家的湯勤跟那幾個女孩子,從來都不大放在心上。她就是慧兒剛才說的那麼一種人。她的總發條已經斷了。我有時覺得詫異,她怎麼能不走到你爸爸走的那條路上去的?除非她親眼看見馬兒或是人類在她面前生育的時候,她是永遠不會覺得快樂的。她那幾個女孩子一個都沒有出嫁,也大概沒有在本區裏面找到丈夫的希望了,因此她是一點兒沒有心事可擔的。如果她不是這樣一個女人,那也就不足為奇了,……哦,剛才慧兒說要跟蘇綸結婚的話,是當真的嗎?」
老太太說著,就往椅背上仰了下去,思嘉突然覺得她非常可憐,非常衰老。看她那一隻拿扇子的手,枯黃得跟死人的手一般,於是思嘉一轉念之間,一肚子的怒氣頓然消失,便彎身下去拿住老太太的一隻手。
「跟我進屋子去罷,心肝兒。」
老太太說時將頭翹了翹,思嘉覺得她活像一隻自作聰明的老鸚哥。
思嘉只微微一笑,剛才為希禮而發的一肚子怒氣完全消失了。她知道老太太的話並不認真,也就全不介意了。
誰知她這笑容正觸著了湯太太的一雙怒目,於是只得半中間急忙收回去了,她仔細一看,看見湯太太一雙眼圈兒哭得通紅,對自己狠狠盯了一眼,便重新移到蘇綸臉上,彷彿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去似的。在湯太太和湯先生的背後,一順兒站著她家的四個女孩兒,都披著一頭紅髮,跟現在這種嚴肅的儀式實在不調和,她們的眼睛裏面也仍舊露著那種青年動物的生氣,活潑潑地很有些危險。
「那是你個人的意見,」思嘉老實不客氣的說,心裏恨不得打那老太婆一下耳摑。
「媚蘭,啊呀,老太太!您這是什麼話呀?我跟媚蘭在一起這麼許多日子了,我是很知道她的,她就簡直是個癆病鬼,膽小得什麼似的,連吆喝鵝兒的勇氣都沒有的呢!」
「哦,媚蘭是個好心眼兒的傻妮子。可是您對於希禮太不公平了。他是——」
當時那些送喪的人人都蘊蓄著憤怒,又沉墜著悲哀,而其中有三個人特別厲害——一個就是那莫老先生,他是自從嘉樂由沙番遷到這裏來的時候起,一向都跟他莫逆的;一個是方家的祖老太太,她因嘉樂是愛蘭的丈夫,所以一向愛重他;還有一個就是湯太太,她對嘉樂比對誰都要親密些,因為她常常對人說,本區裏面只有他一個人是能辨別雄馬和閹馬的。
思嘉眼睛開始冒出火來,兩隻拳頭不住的一收一放。
「哦,是的嗎?那末你為什麼要這樣的呢?」
「喂,老太太,」湯太太插|進來說,「你不應該跟思嘉講這種話的。她已經是難受的很了。您想她這麼遠道跑回來,衣裳又穿得這麼緊,心裏又難過,天氣又這麼熱,已經很可以鬧出小產來了,那裏再經得起您老人家跟她講這種傷心話呢?」
「可是您剛才還說他們的婚姻會得美滿的,」思嘉覺得莫名其妙地嚷道。
「我並不像諸位,當郝先生壯年的時候,我是不認識他的,我所認識的郝先生,已經是一個老年的紳士,而且有點兒變了常態了。不過我也常常聽到諸位說他從前的事情。現在我可以把他的一生總結起來說一說,他是一個愛爾蘭的戰士,一個南方的上流社會人,並且始終是忠心聯盟政府的。有了這麼三種資格聯合在一起,你們當然找不到一個比他再好的人了。而且從今以後也再不會有他這種人的,因為產生他這種人的時代也已經是過去的了。他本來是生長在外國的,但是現在我們這班送喪人當中,誰都不能像他這樣具有肇嘉州的特質。他過著肇嘉州人的生活,愛著肇嘉州人的土地,就是他的死,也是跟我們的戰士為著同一個主義而死的。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他有我們的優點,也有我們的弱點,有我們的長處,也有我們的短處。他的長處就在他所決心要幹的事情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嚇退他的,凡不是由於他的自願而是從外邊來的勢力,絕沒有一件東西能夠把他吃癟。」
「哦,你對於銀圓角子之類是很聰明的。那是男人家的聰明法。若拿女人家的身分來講,那你就不聰明了你對於看人一層,是一點兒也不聰明的。」
「蘇綸得到慧兒是很運氣的。」
「這可不,天曉得的!」老聲音顯得疲倦而慘苦,卻是有勁兒。「贊成破落戶www•hetubook.com•com跟老世家結婚嗎?啐!破落戶原也有好人,原也有健全的,誠實的,可是——」
「我一直跑到食品間去找來的呢,」她說「你們輕輕的喝罷,坆場上的人都回來了。思嘉,你真的肯讓蘇綸跟慧兒結婚嗎?慧兒這個人倒沒有什麼跟她不配,不過他是一個破落戶呢!你知道的,而且——」
「咦,這倒奇怪了,難道你還不是要養孩子嗎?」湯太太頗詫異的說。「慧兒是對的。你原不該在那大熱太陽底下站得這麼久。你也許要暈過去,那就要鬧出小產來了。」
「可是你失去了母親以後,你就覺得自己可以獨立了,是不是?好罷,這種事情也有些人是辦不到的。你爸爸就是一個。慧兒的話是對的。你實在用不著傷心。他沒有了愛蘭,實在是過不了日子的,現在他去了,倒快樂了。也就跟我一樣,我要是跟老醫生在一起了,我就快樂多了。」
「你是愛這地方的,是不是?」
「那末您是贊成我讓他跟蘇綸結婚的了?」
「這是一個大可辯論的問題,」老太太說。「也許有人以為你這說的是常識,但是別人要說你是打破一重永遠不能降低的大門檻了。慧兒確實不是一個有門第的人,你們父家母家卻是都有門第的。」
當她們三個慢慢走去時,湯太太在思嘉膈肢窩兒底下攙著,攙得非常起勁,幾乎把思嘉的身子凌空提起了。
「你忘記了衛家了。」
慧兒又曾告訴她,等今年秋天棉花收起了之後,她就不用再寄錢回去了,這一點是她覺得最可滿意的,她也知道慧兒當初倘如沒有她的幫助,那初步的難關也實在不易過去,但是慧兒竟能使陶樂經濟獨立,這就使她不得不佩服了。而且以前慧兒處於一個僱傭的地位,還不免要用她的錢,現在他快要做自己的妹夫,就成了自己家裏人了,以後更要給陶樂努力了。的確,慧兒是天上特地放下來幫助她的。
說到這裏,他便朝過頭去對著湯太太,比較低聲的說道:「我看思嘉是該進屋裏去歇歇去了,您可不可以送她回去呢,太太?她是不應該在這大熱太陽底下站得這麼久的。還有那位方老太太,也像有點疲倦了,當然不是因她不敬郝先生的罷。」
思嘉撿了一張椅子坐下來,解開小馬甲的上面兩隻釦子。那個穿堂本來很高敞,又有一股風從後邊吹到前邊,她便覺得十分陰涼而舒適。她從穿堂裏看到客廳,想起不久之前父親就停靈在那裏,又不由得一陣酸鼻。隨即她把關於父親的思想竭力排開,抬起頭,不期眼睛落到外祖母羅老太太的肖像上,那張肖像已被北佬的刺刀戳出許多洞來,但是那高聳的髮髻,那半露的胸膛,那冷漠傲慢的神氣,都仍舊活現在那裏。思嘉每次看見這一幅肖像,彷彿是服了一服補劑一般的。
「我不要你拍馬屁,」老太太一面甩開她的手,一面嘟噥著說。「這種理由倒也是有的,不過我對你說的都是實話,你自己太蠢,不能領會罷了。」
「陶樂得到慧兒是很運氣的呢。」
「我希望你們諸位不要因為他最後失敗就看輕他的價值。我們大家都是跟他一樣的,我們大家都有個弱點,都有個失敗。我們也跟他一樣,是世界上任何的人任何的事都打不倒的,不管他是北佬,是提包黨,也不管是艱難的日子,是極高的租稅,是極度的饑荒。但是我們自己心裏的那一種弱點,一經蒙蔽了我們的眼睛,那末我們就要撐持不住了。這一種弱點的發生,不一定都跟郝先生這樣,為失去一個心愛的人而起。各人心力所由發動的大發條是不能相同的。但是不論那大發條是什麼,誰要等那發條炸斷了,他就不如死的了。特別是現在這種年頭,誰要覺得自己的心再無可寄託,他就不如死的快樂了。所以郝先生躺在這裏,我們儘可以不必替他悲傷。我們應該替他悲傷的時候早就已經過去,因為那就是謝爾門經過這裏而郝先生剛剛失去郝太太的那幾天。現在郝先生的身體是去跟他的心復合了,所以我以為我們是沒有理由可以悲傷的,除非我們是過分的自私自利。我愛郝先生如同愛自己的爸爸一般,這我才敢說這樣的話。此外我沒有多話說了。請諸位不要見怪。況且他們郝家的眷屬正在傷心,絕沒有心腸聽我們的廢話,我們尤其不應該多說。」
老太太說完吃吃地笑了一陣,彷彿她覺得自己的話雖然刻毒,卻是很好玩似的,她神氣之間又像等待思嘉給她一點的批評,但是思嘉仍舊覺得她的話沒有多大意義,因而一時想不出話來。
「一等餓狼陀的牧師到了這裏,我就要跟蘇綸小姐結婚了,所以我現在第一個出來講話,也許是應該有這權利的。」
「那末我總算還不錯的了,」她感到了一陣得意,不由得將頭一翹,臉上露出笑容來。
「是的,」思嘉凶狠狠的回答她,因為她聽見老太婆話裏帶著一種非難的語氣,恨不得跑上前去槌她一拳呢。
「得啦,得啦,比莉,」方老太太說。「思嘉是絕不會小產的,我可以保險。咱們到穿堂裏去坐罷,那邊涼快些。是不是?這裏風好呢。比莉,你去替我們拿一杯酪子奶來罷,要是廚房裏有的話,不然末,到食品間裏去找找看,再看看有什麼酒沒有。我現在已經來得一杯了。我們要在這裏多坐一會兒,等大家回來告別過再走。」
希禮唸完了天主祈禱,抬起頭,呆了一會兒,不曉得以後該怎樣。眾人都摒息靜氣的等著,以為他總有一大篇演說來了,殊不知天主教的葬儀很簡單,就此已經完畢。只見希禮光著眼睛四面看了一圈兒,末了看到了慧兒臉上,便說道:「有誰要說幾句話嗎?」
此番嘉樂的喪禮,因沒有地方去請天主教牧師,就推定希禮主持儀式。照例,送喪人裏面誰能說話,誰不能說話希禮是有權可以操縱的,不過他覺得礙於面子,要阻止這三位說話,實在是有些為難的。
「你去你的罷,」方老太太一邊說,一邊拿她的拐杖將她戳了一下。於是湯太太脫下了帽子,隨隨便便往那碗碟櫥上一撂,將頭上汗淋淋的頭髮扒了扒,就動身到廚房裏去了。
「一句話,他要跟蘇綸結婚就是了。」
「這是委屈慧兒的,」老太太坦白的說。
「那也一樣要謝謝你的,謝謝你跟我談了這許多,又謝謝你對於慧兒跟蘇綸的事與我表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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